別說死。

老郭的耳朵尖銳嘯叫。

是，翔子怕聽見這個死字。

侯先生去了以后，他也怕。

他能回家必回家，叮囑王惠夜里上廁所一定要叫醒他，要開大燈，要確保他知道她幾時進，幾時出。

他把速效救心丸放得到處都是。

他每天量王惠的血壓，聽王惠的心跳，他害怕聽見王惠說便秘，如果是夜里王惠要上廁所他必須跟著，必須站在能看見她的地方。

常看的中醫(yī)說如果覺得上下不通氣喘得不順就喝點茉莉花茶，因為肺與大腸相表里，喝茉莉花茶在中醫(yī)的思維里可算提壺揭蓋，于是他天天都拿大茶缸子給王惠泡花茶喝。

后來，家里的花茶越來越多，徒弟們送，他也分贈給徒弟們。

他怯于顯露他的恐懼，于是說花茶好，花茶香。

徒弟們有樣學樣，也都捧著大茶缸子吸溜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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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春節(jié)，他過得心驚肉跳。

許鶴丹上前線，他躲起來偷偷哭了一泡。

他怕看見武漢的消息，又身不由己地去看武漢的消息。

這是他過得最冷清、最無助、最茫然的一個春節(jié)。

以往的春節(jié)，徒弟們熱熱鬧鬧地擠一大屋子，王惠那餃子從早上忙到晚上，跟流水席一樣。

今年的春節(jié)，連住得最近的楊九郎都磕了個頭就走。

他不能攔，他知道張云雷需要休養(yǎng)。

他很想攔，想說你們都在我這過年吧，別回你那屋去。

可楊九郎帶著張云雷頭也不回地去。

他們都有自己的爹媽，他畢竟不是他們的親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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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不是他養(yǎng)的，兒子總是吧？

安迪抱怨小伙伴們都不能來，郭麒麟那眼就沒從手機上拿開過。

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兒子現(xiàn)在比我還忙”，郭麒麟嘴里的謙遜應(yīng)酬之詞像自動回復一樣彈出來，可從頭到尾，郭麒麟沒有進屋跟他說一句貼心的話。

《牛天賜》返場時候臺上的擁抱，好像被翻篇了。

他很想聊聊續(xù)集，但是郭麒麟?yún)s說他已經(jīng)從人物里出來，走進了下一部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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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后悔。

師父在世的時候，他往師父家跑得再勤快點就好了。

他多催著師父看病吃藥就好了。

他多給師父說說他的困惑就好了。

有時候想多了，他不免殘忍假想，要是他也突然死了呢？他的兒子、徒弟，有幾個會痛斷肝腸？有幾個會額手稱慶？

鯨落萬物生還是樹倒猢猻散？

誰會真的為他流眼淚，誰會來搜羅他的書、他的蟒、他的本子、他的大褂？

還是更加在意他的金石、他的折扇、他那些零零碎碎能出手好賣錢的玩意兒？

誰會供奉他的牌位？還會有人按時給他擺放供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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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死。

他見過死人，他知道人死了是什么，人死了就是沒了，什么都不是你的，什么都由別人。

你再了不起的人物再大的腕兒，死了就是死了，沒了就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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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九郎啊，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老郭張張嘴，把這句話生咽了回去。

“你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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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師父叫起，楊九郎反而趴伏了下去。

楊九郎前臂貼地雙手握拳額頭貼在地上，聲音嘶?。骸巴溶?，我緩緩?！?/p>

老郭想說點什么，然而眼前一黑，他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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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松，舒服，老郭飛啊飛，落在了劇場。

劇場里滿坑滿谷，座兒上是人，走道里是人，墻根底下是人，連舞臺底下都蹲滿了觀眾。

他們都在笑，他使什么他們都笑。

說完一段他飲場，金子和小偉上去，底下觀眾掌聲嘩嘩的，山呼海嘯一般。

他笑著跟張文順老爺子說瞧瞧咱們這孩子，張文順老爺子說德綱啊，我心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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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口疼得喘不過氣，熱流從下往上涌，老郭不由自主地張嘴。

老郭大張著嘴，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拉成一條長長的細線。

楊九郎使勁給師父拍背，老郭吐出一口黏痰，發(fā)出濁重的一聲“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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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巴從來沒有張到這種程度，老郭按按兩側(cè)的顳下頜關(guān)節(jié)。

還好，下巴沒掉，他的嘴合上了。

老郭抹抹眼角沁出來的生淚。

楊九郎摟著老郭使勁順他的胸口：“師父您怎么樣？要不要叫救護車？”

老郭：“茶，要燙?！?/p>

楊九郎沖到桌前倒茶，然而茶壺茶水都是溫吞的，楊九郎著急忙慌按開關(guān)往壺里加水，細細的水流不緊不慢，楊九郎望一眼師父的氣色看一眼壺水尚淺，急得跺腳。

耳朵的嘯叫消退大半，老郭聽見了楊九郎吸鼻子的聲音。

老郭：“不急。”

不急，水慢慢燒，茶慢慢泡。人活著不必著急往前趕，誰也不知道前頭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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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德云社多少年了？”

“十年了，師父?！?/p>

“哦哦，十年了，整數(shù)兒?！?/p>

“師父您覺得怎么樣？我找?guī)熌锬盟幦?？?/p>

“別去。好意沒思的，白嚇唬你師娘一跳，她那個身體哪受得了這個。茶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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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九郎拿手背擦掉鼻尖上的鼻涕，提壺給老郭倒茶。

滾沸的茶水熱氣騰騰，楊九郎淺淺倒了個杯底，又拿起來晃蕩，嘴里還吹著。

茶杯燙手，茶水倒勉強降到了能入口的溫度。楊九郎拿著杯子，喂師父兩口喝了，又換個杯子再次重復剛才的操作。

幾個茶杯倒騰著，老郭加起來喝了能有大半杯。

熱茶沖開胸口的瘀滯，老郭說自己沒事兒了，讓楊九郎家去。

楊九郎緊挨著老郭跪下來，鉆進老郭懷里，貼住老郭。

老郭百感交集，抱住楊九郎：“師父沒事兒，別怕，啊，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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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半分鐘，楊九郎站起來：“師父您心跳正常，咱們再量量血壓?！?/p>

本以為是個擁抱，沒想到是個體檢。剛才懷里還滿滿的，現(xiàn)在就沒了，老郭很是失落：“哦？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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