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故事
之一
我的曾祖父是一位風水先生,大概是本地最受尊敬的人,不管是私下里還是當面,大家都稱其為老神仙。我唯一知道的關于他的事跡就是,他曾以兩畝好地換了人家一分都不到的所謂風水寶地,作為自己的墓地。每年去祭拜的時候,爺爺就說上一回。
曾祖父有四個兒子。要數排行第二的爺爺最有出息,小學畢業(yè),是當時全村學歷最高的人,16歲,拒絕當村書記,連夜逃出了山村,參軍,后轉業(yè)成為一名醫(yī)藥銷售,娶了城里的姑娘(護士長),有兩個女兒。完成了從鄉(xiāng)下人到城里人的蛻變。是家族里威望最高的人。小時候,奶奶數落我的時候,總拿這位二爺爺為榜樣。
年前寒潮來的第一天清晨,天還未亮,我起床尿尿,突感一陣異樣,好像丟了什么似的?;氐酱采显僖菜恢_^了一會兒,電話里得知二爺爺去世。我曾經問過他,為什么小小年紀就如此決絕的逃離了家鄉(xiāng)。他苦笑連連,說當時兄弟四人,就數他個子最小,力氣最小,膽子也最小,而當時在山上所做的農活,都是重體力活,而且危險系數高。他是不得已才離開的。
這是二爺爺的故事。
我爺爺排行老大。1961年,爺爺25歲,是馬鞍山鐵礦的一名工人,拿二等工資,每月36元。響應國家號召,回鄉(xiāng)務農。這一回,就是一輩子以及三代人。
看一個故事是一回事,活在一個故事中,則是另一回事。
2016/02/17

之二
奶奶今年84歲,依然跟往年同樣節(jié)奏準備過年的種種吃食。釀米酒,炸圓子,炸豆腐,炸年糕,粉蒸肉,炒花生,煮茶葉蛋,殺雞殺鴨順帶腌豬肉……無論哪一樣都是體力活和耐力活。
我剛回家就提議今年我來做年夜飯,被奶奶立即駁回。順手給我端了一碗汆肉湯,這是我小時候的最愛。做法也極其簡單,瘦肉剁成餡,用葛根粉捏勻,放入滾水的鍋里汆熟,起鍋撒上鹽和一撮香蔥碎。雖然奶奶患有冠心病,記憶有時候還很混亂,常年吃藥,但仍然活在自己的節(jié)奏里,寒來暑往。她根本不管她做的這些東西有沒有人愿意吃,她就只管做。她記得我小時候愛吃汆肉湯,每次回家都會給我做,于是想起周星馳接受采訪時說他小時候的最愛是醬油拌飯,不禁莞爾:汆肉湯和醬油拌飯的區(qū)別,就是有奶奶和沒奶奶的區(qū)別。我希望像奶奶這樣,活得像一個專制國家:只要我還在,你們就別想染指年夜飯。

之三
外公是我見過最重男輕女的人。他不像別人,心里重男輕女嘴上卻做笨拙的掩飾。他的重男輕女堂堂正正大大方方的說出來,做出來,仿佛天經地義一般。這是難得的勇氣。當然你也可以說這是無知,然而誰又能說自己全知呢?
外公沒有給四個女兒上學,卻每天用棍子趕著兩個兒子去學校。我的母親也因此成了不折不扣的文盲。他抽了一輩子煙,老來毫無例外的得了肺癌,切了一大半肺葉,躺在床上一年多,呼吸就像壞了的通風管道發(fā)出的噪音,不眠不休。
我趕去見他最后一面。
他雙目無光,仰面瞪著天花板,神形枯槁。已然無法開口說話了。我握住他的手,默默誦了一遍心經。便從房間里逃了出來。
害怕自己流下眼淚。
都說活不過今夜,我亦希望他早得解脫。我的二爺爺因為骨癌,最后清醒的絕食而死。因為實在太過痛苦。
我好多年沒有來外公外婆這里了,小時候游泳抓魚的池塘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被填了。心里頓時也好像被什么給填了。
想起童年的曲解: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如今我仍然覺得自己的才是正解。
有一天,我也要躺著床上,獨自面對這一刻。
又想到,如果沒有靈魂,沒有輪回之說,那這人世間,也太過無趣了。
2016/05/10

之四
半夜睡不著,想起死去的外公。
我沒法想像他小時候的樣子,大概讀過兩年書,即見不是塊讀書的料,于是放牛,下田勞作。身體強健,算得上優(yōu)質的勞動力,于是娶妻,生下4女2男,繼續(xù)在田里刨食,雙搶,農忙,繳田頭稅,嫁女,為兩個兒子蓋起樓房,孫兒長大。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最偏遠的農村,他的一生如此的卑微,默默無聞。底層群眾唯一的優(yōu)勢在于,無論世局怎么變,都不可能變得更壞。共和國發(fā)生的那些巨變:軍閥混戰(zhàn),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49年以后的種種,均沒有對他造成什么實質性的影響。也許那幾年的饑荒例外,那是全民記憶。
我的爺爺和外公一樣,都有著一副強健的體魄,是那個年代自然剃刀之下的幸存者,身體比他們孱弱的人都被淘汰了。我對我爺爺的了解多一些,他在山里刨食,種茶,種山芋,種玉米,把柴挑到城里去賣,一次能挑300斤。奶奶說當初嫁給他只是因為家里那時候還有幾百斤玉米,不會餓死。
我無法想像還留著清朝辮子的爺爺的爺爺,以及他們的一生是如何度過的。但顯而易見,這是一個底層家族的傳承,他們遺傳著卑微,短視,然后生養(yǎng),勞作,死去,如同蝗蟲一樣默默無聞,從來不會花時間去思考活著和繁衍的意義??嚯y只是空氣,不需要意識到它的存在,只是活著。
我的記憶里還有外公那沙啞的嗓音,非常標準的煙熏嗓。那是劣質酒與劣質煙常年作用的產物。和大多數農民一樣,煙與酒是生活中為數不多的寄托,死于肺癌幾乎是宿命。
我有時覺得,他們的一生幾乎像一個標本,昭示著這個星球上絕大多數生活過的人的一生。他們在不同的地方的土里刨食,然后繁衍后代,后代長大后繼續(xù)在土里刨食。
哲學類的書讀的越多,就越覺得人類在土里刨食的天經地義性,這才是最為踏實也是最為應該的生活方式。一個人的日常飲食,由他親自從土里勞作出來,沒有比這更恰當的了。
2017/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