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燭并沒有采用什么又粗又長耐燒還容易造成空氣污染的那種，于是很快燃盡。只有煙氣還彌漫在空氣中，夾雜著大量的粉塵。
　　徐國棟把小酒杯里的黃酒，倒進一個錫壺里，然后灑了一半在地上。剩下的倒在一個大的一次性杯子里，還舉著杯子問道：“要不要來一點？”
　　徐寧皺眉，他從沒有喝過黃酒，但想必以他這種體質(zhì)，也是分分鐘倒地的節(jié)奏，于是拒絕。
　　然后他就眼看著杯中酒，被徐國棟一飲而盡，如果忽略邊上的酒瓶子，光看老徐臉上的表情，還以為是什么瓊漿玉液呢。
　　這時候徐寧突然想到一個關鍵問題：“你這樣子怎么開車？”
　　徐國棟眼皮子抬了抬，覺得兒子問了一個傻逼問題。
　　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徐寧更不放心了，暗下決心，一會兒決不讓他碰方向盤。他心想與其讓父親醉駕，還不如自己無證駕駛，至少安全有保障。他只是這輩子還沒駕照，上輩子好歹也是個老司機了。
　　“坐！”徐國棟拍拍墓前石凳，一屁股坐下了。墓前的石凳，在通常情況下，更多都是起裝飾性作用的，根本坐不了人，但這座大墓，配套的物品也都比尋常墳墓要大一些。
　　徐寧怎么想都覺得，這座墳墓不是自己家這樣的經(jīng)濟水平所承受得起的。
　　高考結束之后，匪夷所思的事情實在是有點多啊。
　　看著坐在對面的徐國棟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沒有準備說話的意思，顯然是在等自己開口，徐寧終于按捺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爺爺怎么死的？”
　　“我以前跟你講這些，你可是從來都不聽的?！?br>　　徐寧沉默了幾秒：“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彼麅?nèi)心卻無語，徐國棟所說的“以前”，自己完全就不知情啊。
　　且看徐總如何解釋。
　　“你剛出生那年，你爺爺?shù)昧艘环N病。那種病在當時被視為絕癥。”
　　“絕癥？”在徐寧的前世記憶中，爺爺幾乎從未得過什么大病。當然了，前世記憶已經(jīng)作不得數(shù)了，現(xiàn)如今，一切都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
　　“哈哈~”徐國棟笑了起來，徐寧卻分辨不清楚是自嘲還是得意的笑，“只是對于那時候的我們來說是絕癥罷了。”
　　“對于我們來說是絕癥？那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說在疾病面前人人平等嗎？”徐寧有點摸不著頭腦，他沒有生過大病，印象中也沒有親人得過大病，所以對此并沒有一個清晰的認知。
　　“哈，哈！”徐國棟指著兒子，笑了起來，“十八歲了，你居然還相信人人平等，你是不是讀書讀傻了？”
　　旋即老徐又自言自語般搖搖頭：“這也怪我，該早告訴你的?！?br>　　徐寧越聽越迷糊了。
　　徐國棟抄起一次性筷子，指著石桌上的菜說到，“來來來，邊吃邊說?！?br>　　說是邊吃邊說，事實上就是徐國棟一個人在呼哧呼哧地吃著，徐寧靜靜地看著，他早上已經(jīng)吃飽了。
　　經(jīng)過徐國棟通俗易懂的一番解說，徐寧終于明白，在金錢面前，大多數(shù)被稱為“絕癥”的病，也是只能低頭的。
　　絕癥這種東西，永遠都只是絕對的，沒有相對的。有一部分，事實上是可以治愈的，或是可控的。
　　眾所周知，企業(yè)存在的目的是盈利。因此，出于利益考量，許多醫(yī)藥公司，給他們所擁有專利的特效藥，定了一個極高的價錢，使得只有少數(shù)人才用得起這些特效藥。對于買得起藥的人來說，所謂的絕癥，不過就是一種慢性病罷了。
　　而更多的人，買不起藥，只有老老實實等死。當然，也有極少數(shù)為了賺錢活命，走上了犯罪道路。對于這些買不起藥的人而言，這些已經(jīng)被開發(fā)出特效藥的病，依然只是絕癥。
　　同時，為了保護利潤，形成事實上的壟斷，各大擁有特效藥專利的藥企，筑起了高高的專利壁壘。
　　這些藥品的專利權，在大多數(shù)國家都是受到保護的，包括中國。
　　只有印度有相關法令，支持仿制藥。
　　然而在十幾年前，大多數(shù)人對此都一無所知，即便有極少數(shù)知道的，卻也沒有相應的渠道來獲取。
　　聽了徐國棟的描述，徐寧覺得，對于很多患了絕癥的家庭來說，看病吃藥，是比在2018年的一線城市買房還要困難的一件事情。不同的是，沒房子住，可以租，買不起藥，只有死。
　　不同于幾年以后，許多人一有大病缺錢，不想別的辦法，先想到的是上網(wǎng)眾籌——哪怕家里有幾套房幾輛車呢。要知道，房子是自己的，網(wǎng)友捐的錢是不用還的。而抱著這種想法的人，甚至不是少數(shù)。
　　在九十年代，家里有人生病，肯定是先把能賣的都賣了，能借的親戚都借了。在這種時候，城里人缺錢可以賣房，可是農(nóng)村人呢？
　　一來，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自建房，是不值錢的，二來，農(nóng)村房屋是集體土地，限制交易的，一般情況下只能賣給同村的人。
　　當年，徐寧的爺爺生了病，徐國棟第一反應就是賣房。結果自己家的，加上老爺子的房子，居然只能賣不到兩千塊。何異杯水車薪？
　　萬般無奈之下，徐國棟甚至不顧父親的萬般反對，腆著臉找到了那個與父親因為種種緣故，多年前就斷絕了關系的，自己的親妹妹。指望能用骨肉親情來打動對方。
　　彼時那個徐寧素未謀面的小姑嫁給了錢塘城里一個商人，也算是頗有家資。然而徐國棟提著兩個老母雞上門的時候，直接被轟了出去。
　　要是一般人恐怕也就算了，然而為了一點希望，徐國棟在門口跪了一晚上，奢求能換來哪怕是侮辱性的一點錢。哪怕是杯水車薪，多一點錢，就多一點希望。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第二天，對方直接從另一個門離開了——那別墅可不止一個門。
　　得到消息的徐家老爺子聞訊，拖著病體，蹬著二十八寸的自行車趕到，掄圓了巴掌給兒子來了一下：“回家！咱們徐家雖然窮，但不求人！”
　　徐國棟就這么，帶著臉上的巴掌印回了家。
　　挺著大肚子的孫小英掏出三千塊，是她的兄弟送過來的，根本沒說什么還不還的事情。徐國棟記下了這份情。那個時候孫小英唯一的弟弟還在上大學，哪里拿得出這筆錢，不過是徐寧的外公借孫安之手送過來罷了。
　　然而這點錢遠遠不夠，徐國棟根本沒什么地方能借到錢。
　　那時候還在當業(yè)務員的他，在跑業(yè)務的時候結識了不少老板，都是那個年代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卻沒有人愿意借給他錢。素味平生，不過是業(yè)務往來罷了，誰會愿意借他錢呢？沒有直接把他轟出去，都屬于很客氣了。
　　為了掙錢給父親救命，徐國棟瘋狂地跑業(yè)務，全國各地到處跑，一刻也不停歇。只要有機會，總得嘗試一下。
　　越努力，越幸運，有一次在外地的時候，他遇到了自己的貴人。
　　有人把成功冀望于貴人相助，有人覺得努力就能改變命運。
　　雙管齊下無疑能使成功的概率最大化。
　　那位姓趙的老板，早前就與徐國棟有過業(yè)務上的往來，對他的為人，以及業(yè)務水平都十分欣賞。在得知徐國棟的窘境后，趙總說：“小徐，你知道的，我一直很欣賞你。這次的事情好解決，要么你給我干五年，醫(yī)藥費我出了，五年工資我照給。要么你和我一塊兒干，咱們一起做大，本金我出。醫(yī)藥費就算我借你的，等掙錢了你得還我”
　　“跟我干”和“和我一起干”，聽起來，差不太多，實際上天差地別。
　　要么你當我的下屬，我給你錢；要么當我的合伙人，我們一起掙錢。一般來說，沒有人會給別人這個選項的，大多數(shù)的老板，遇到人才，只需要他成為自己的下屬，而不是合伙人。
　　那時候的徐國棟，眼睛里面只有錢，面對這樣的選擇題，他毫無疑問地做出了選擇。
　　徐寧就看著眼前的父親，閉上眼睛，仿佛穿梭時空，回到了十八年前的那個下午。
　　某棟巨大的房子里，一個年近四十的禿頂中年，對著一個穿著中山裝，看起來不像業(yè)務員的業(yè)務員說道：“國棟，你想好了，不后悔？”
　　“是的，趙總，我需要錢?！蹦贻p的業(yè)務員一臉果決，他輸不起。
　　“那就走吧?！壁w總把一個包遞給穿中山裝的業(yè)務員，徐國棟接過，沉甸甸的。他緊緊把那個包揣在懷里，好像抱著的是父親的命。
　　出賣的是未來，換回的是現(xiàn)在。年輕的徐國棟覺得，這買賣值。
　　為了賺錢，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過家了，事實上拿到的錢并不多，業(yè)務員的收入，通常都是在結算貨款的時候才發(fā)放的，那點基本工資根本就不頂用。
　　趙總帶著小年輕下了樓，拉著愣頭愣腦還在糾結是去坐火車還是坐大巴的徐國棟，坐上了一輛虎頭奔，這是那個年代最潮最有面子的車，“我送你?！?br>　　饒是趙總的司機技術了得，一路狂飆，但在那個高速公路網(wǎng)還沒有那么發(fā)達的年代，汽車的速度根本起不來。
　　徐國棟沒能見到父親的最后一面。
　　沒有什么親戚，也沒有什么錢，喪事沒有大操大辦的必要。遵從老父意愿，徐國棟將母親的骨灰起出，與父親的骨灰合葬于明州市的一處公墓地。墓地是趙總幫忙選的，他有朋友在這里。
　　一應費用，皆由趙總墊付。所謂墊付，即是借，要還的。
　　就這樣，徐國棟沒能給趙總打工，陰差陽錯成了合伙人，莫名其妙當上了徐總。當然他心知肚明，一切不過是趙總抬愛。他會用加倍的努力來報答。
　　兩個志同道合的人，一個有資本人脈有魄力，一個有頭腦有沖勁，稱得上是珠聯(lián)璧合。
　　在那個年代的環(huán)境中，兩人攻無不勝戰(zhàn)無不克。徐國棟很快還清了欠款，自己也有了一定的資本，而非積蓄——兩者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
　　天有不測風云，徐國棟的貴人趙總，突然鋃鐺入獄，徐國棟多方搭救無果，最后卻得知趙總暴死獄中。
　　趙總尚有一妻一女，妻子常年操持家務并無收入，女兒尚幼。
　　于是，剛過而立之年的徐國棟，默默承擔起了兩個家庭的責任。為了方便照顧兒子，孫小英沒有跟著徐國棟出去闖，而是繼續(xù)留在鎮(zhèn)上的中學教書。
　　徐國棟則是踏上了事業(yè)的快車道，他多點出擊，屢獲成功，名下的產(chǎn)業(yè)，像滾雪球一般地越滾越大，公司的觸手伸到了各行各業(yè)。在財富快速積累的階段，資產(chǎn)是呈指數(shù)式爆炸上升的。
　　當初買不起的救命藥，已經(jīng)成為了徐國棟的執(zhí)念。終于擁有了強大實力以后，他通過各種手段，繞過了專利壁壘，終于成功實現(xiàn)了這種藥物的平價化，甚至因此有幸被當時的大領導接見。領導評價他“是有功于國家和人民的?！?br>　　徐國棟的故事講得差不多了，卻看到兒子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