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香港

陳嘉樂背著手立在窗前，徐徐吐出一口煙圈，青煙纏繞著向上，高高吊起的水晶燈折射出柔和的光暈，在細(xì)膩潔白的墻體上跳動著。

“叔，check到啦，好普通啫?！保ㄊ澹榈搅?，很普通）

“普通？”陳嘉樂掐滅手中最后一點(diǎn)火星，轉(zhuǎn)身，微微皺著眉。

“人家係泰國華僑嚟噶，同香港方面冇乜聯(lián)系，幾能打，識得幾種語言噶，泰文，英文同埋韓文，仲有國語啊?！保ㄈ思沂翘﹪A僑，跟香港這邊沒什么關(guān)系，很能打，精通泰文，英文，韓文，哦，還有國語）

陳志杰吞了口唾沫繼續(xù)說道：“仲有你講嘅嗰衰仔，佢……死咗?！保ㄖ劣谀阏f的那個“衰仔”，他……死了）

“三年前，在柬埔寨，得罪咗日本人，拿去喂狗喇?！标愔窘芡峦律囝^，飛快地接上最后一句話。（三年前在柬埔寨，得罪了日本人，拖去喂狗了）

屋子突然就靜下來，陳志杰心里發(fā)虛，兀自較著勁，詭異的氣氛讓他拿捏不準(zhǔn)是否要開口繼續(xù)下去。

小心觀察了一陣，見二叔沒什么表情，應(yīng)該是沒吩咐了，正打算出去，陳嘉樂突然開口道：“阿囝，你跟咗我?guī)啄?？”（阿囝，你跟了我多久？?br/>

志杰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啊，三年有呱，阿叔?！保ò?？應(yīng)該有三年了吧，阿叔）

“你唔好咁望住我，我有俾條生路佢行噶，佢唔好彩啫嘛。”?（你別拿這種眼神看我，我有給他條活路走的，只能說他命不好）

說不出什么滋味，陳嘉樂從酒柜抽出一支赤霞珠，斟了一大半放在手中搖晃：“唔知點(diǎn)解，我嘅心始終都唔安落?！保ú恢趺矗睦镞吙傆悬c(diǎn)不安落）

“若果真?zhèn)S佢嘅話，咁無論佢知唔知都好，應(yīng)該有少少反應(yīng)呱。我諗應(yīng)該唔會系佢，連廣東話都唔識講嘅?！敝窘馨参康馈＃ㄈ绻媸撬?，不管他知不知道，總該有些反應(yīng)吧。我覺得……不大可能是，他連白話都不知道說）

酒液順著喉嚨灌入，火辣的燒灼感。

“講真，嗰幾個細(xì)路仔里邊，我最中意噶就系佢，佢從來都唔同人爭噶，唔似佢阿哥，冇乜威脅，或者可以講系有啲軟弱囉，講到尾，除咗個樣有啲似之外……”陳嘉樂搖搖頭，陷入沉默。（說實(shí)話，這幾個小孩里面我最喜歡他，他從來都不跟人爭，不像他大哥，沒什么威脅，或者可以說是有點(diǎn)軟弱。話說回來，除了樣貌有點(diǎn)像……）

“叔，大伯佢哋一家真系你……尋人做咗噶？”（叔，大伯他們一家真是你……找人做掉的？）

“囝仔，聽我一句。呢個世界就系咁嘅，有錢有勢嘛都得?！保ㄟ@個世界，有錢有勢就是一切）

陳志杰從未見過二叔這樣，他甚至覺得在這樣的時刻，二叔是有些傷感的。

不過也只一刻鐘的事，陳嘉樂很快又恢復(fù)到原來的樣子。

“我睇Jimmy仔都冇乜心搞社團(tuán)嘅嘢，或者系個機(jī)會嚟噶。高晉嗰邊你多留意，佢唔簡單嘎?！保ㄎ铱碕immy仔對社團(tuán)也不怎么上心，也許這是個機(jī)會。至于高晉，你多留意，他可不那么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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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先生，來了怎么也不打招呼，我好去接您?！?br/>

高晉忙著沏茶，粉青色的青瓷茶具握在手里跟羊脂白玉似的，冰裂紋路因茶湯的浸漬，愈發(fā)清晰可見，太過精細(xì)的物件。

他小心地捧上。

洪文剛擺擺手示意他不用急：“瞇埋眼?！保ㄩ]上眼睛）

高晉習(xí)慣了服從命令，乖乖地把眼睛閉上，貪戀著聲音里隱含的溫柔，這樣隱秘的愛意只有他們兩個知道。

洪文剛從羊絨立領(lǐng)風(fēng)衣里掏出一個盒子，不急著給高晉，只細(xì)細(xì)地把他看著，看他因期待而顫動的睫毛，看他克制緊繃的肌肉，看他量身定做的三件套。

這已經(jīng)不是他從柬埔寨撿回的，那個皮包骨的孩子了。他已經(jīng)脫胎換骨，襯得上這屋子里所有的物件。

“送俾你噶?！保ńo你的）

“謝謝?！备邥x頷首接過，是個熏棕橡木長條盒，拿在手上有些重量。

掀開來，一只機(jī)械腕表躺在柔軟的皮革上，鉑金材質(zhì)，深藍(lán)色表盤，盤色很正。盤面是復(fù)古放射波飾雕紋漆面，不同層次的透明的藍(lán)上，靈動的銀色線條勾勒出一朵馬蹄蓮，嵌入的碎鉆可以來回滾動。

還有……

高晉用食指和拇指捏住表拿起來。仔細(xì)看，在表殼和表帶的連接處，還有四朵下凹的馬蹄蓮花紋浮雕，兩邊各兩個。

很別致的禮物。

洪文剛看著高晉突然說：“除低外套，條呔，解開?！保撓峦馓祝I(lǐng)帶，解開）

高晉乖乖照做，靠近洪文剛坐下，右手腕上多了件配飾，白銀訂造的馬蹄蓮順著手的弧度蜿蜒，另一朵攀緣到脖頸，舒卷的花瓣留在鎖骨上。

洪文剛好笑地望著高晉：“我覺得好睇就買下喇，會不會有啲奇怪??？”（我覺得好看就買下了，會不會有些奇怪）

高晉下意識地舔了下唇，洪先生離他很近：“這些東西就算單獨(dú)擺在屋子里，也是很出色的藝術(shù)品，戴在身上是有些奇怪?！?br/>

也許更適合女人。

“企起身我睇嚇?！?（站起來我看看）

洪文剛像欣賞一幅畫作，純凈高貴的意象下，情欲在緩緩流動，像貓的爪子在心上抓撓。

“后悔么，跟住我？你知我做咩生意噶?！保ǜ宋液蠡趩?？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生意的）

“洪先生，別這么說，如果不是您，我怎么會有今天?！?br/>

一如既往的謙遜，聲音低柔而疏離。

洪文剛盯著上下滾動的喉結(jié)出神。

這樣冷靜自持的克制好像是等著人去扯碎，洪文剛不由得站起身逼近他，以一種強(qiáng)而有力的姿態(tài)敲開那層殼：“阿晉，你想要嘅嘢，我都會俾你?！保òx，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

手指在鎖骨處來回摩挲，花莖纏繞間，是生長的欲望。

“點(diǎn)解你咁好睇噶？”洪文剛抵在高晉的額頭上，用鼻尖在臉上蹭，嘴唇將碰未碰地挑逗著，最后一口含住那片薄窄的唇瓣。（你怎么可以這么好看的）

唇舌交纏間，高晉有些迷離地半闔著眼，窗外是茂盛的綠色，細(xì)碎的陽光穿過，常春藤的枝蔓自墻頂垂下，細(xì)弱而柔軟地攀緣，如此纖弱，如此堅(jiān)韌。

風(fēng)吹過帶起深綠色的波浪，懸在空中搖晃，就像他，漂泊無依，一顆心，不知何處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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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晉的前半生以柬埔寨為界，如果說他以前還有些惻隱之心的話，現(xiàn)在也消磨干凈了。

他一直記得第一次跟著洪文剛辦事，爭話事人的位子。對頭的手下一個個倔得很，許是誘惑不夠大，又或是背叛的代價太過沉重，在狗房里連著關(guān)了幾天都不見有人松口。

可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忠心，在一次次威逼利誘全都失效的情況下，洪文剛終于失去了耐心。

那天晚上又輪番拖人出來，大把港鈔往臉上扔，“做唔做？”，“做唔做？”

好，不做沒關(guān)系。

身邊的打手掄起鐵錘就往手掌、往身上砸。砸出的血染到一張張紙鈔上變成絳色，依然沒人答應(yīng)，連打手阿武都打算放棄了。

“等等?！?br/>

聲音平淡得像激不起一絲波瀾的湖面。

洪文剛轉(zhuǎn)身出去，回來時手上提著把菜刀，拖人到回廊處，二話不說一件件斬開，再丟給阿武到絞肉機(jī)里攪成肉糜，分成幾份喂狼狗。

由始至終那幾個手下都沒見識到同伙是怎么死的，除了端進(jìn)來的那碗“狗糧”。

高晉在旁邊什么也不用干。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跟的這個人，也沒什么區(qū)別。

他以前連一雙琉璃色眼珠的注視都忍受不了，而此刻洪文剛面無表情地在面池旁清洗血跡，他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

從前，他從不認(rèn)同父親的生意，后來父親打算退出，卻招致一家被亂刀砍死，是最疼他的大伯，他想到了，只是不可以接受。

所以洪文剛?cè)旰笤賮韱査f：“我以前浪費(fèi)了太多時間，我以后不可以再浪費(fèi)時間，我要拿回我失去的東西，還要拿得更多，多到我以后都不會后悔?！?br/>

他以為自己是不同的，他有惻隱之心，可到頭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過是一樣的貪。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走上了這條路。

從那以后，他叫高晉，既不是那個善良軟弱的輝記二少，也不是那條丟在柬埔寨淪落到喂狗的賤命。既然洪先生給了自己體面，那就讓他為洪先生披荊斬棘，成為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吧。

（六）

香港→摩洛哥

象牙白的實(shí)木矮幾上對稱擺著兩件MEISSEN咖啡杯，一只鈷藍(lán)，一只白釉，艷麗的鎏金在杯碟上鋪陳，偶爾有熱氣從杯口升起又倏忽飄散開。黑檀木制成的手杖被洪文剛在地板上戳得“砰砰”直響。

“我同你講過幾多次，叫你唔好喐嗰條線。”（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別去動那條線）

“對不起，洪先生。”

“對唔??？你以為我唔知你在諗緊d咩嘢？”（對不起？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洪文剛?cè)嘀~頭，高晉垂首站立一邊，一副知錯的樣子，腰背卻刻意挺得筆直，脖子彎成一道完美的弧線。

這種時刻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不知從哪得來的，就憑他一點(diǎn)身手，一副好皮囊，抑或是自己的倚重？

洪文剛冷眼瞧著他，恨不得把他踩碎。

得意忘形。

可你別忘了，高晉，不過是被撿回來的一條賤命，是活是死，活多久，怎么活，我說了算。

“噉做對你有咩著數(shù)？”（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洪先生，這兩年社團(tuán)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哪樣不得打點(diǎn)？我覺得，這樣錢來得比較快……”

“唔好話你系為咗社團(tuán)，系公事抑或私仇，自己心預(yù)咗喇。你搶咗陳嘉樂不少生意喔。”（別說你是為了社團(tuán)，是公事抑或私仇，你自己心里有數(shù)。你可搶了陳嘉樂不少生意）

洪文剛緊皺著眉，越說越氣：“你去搞賭場做乜啫，驚證據(jù)唔夠呀。你諗住成世做古惑仔!”?（你去搞賭場干嘛？!?嫌證據(jù)不夠啊，你想一世都做古惑仔?）

“洪先生，不是這樣。”高晉抬起頭，急急為自己辯解。

只剩一年，他怎么會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洪先生不想搞社團(tuán)，大陸石副廳長那邊逼得緊，怎么全身而退還是個問題。可東南亞那邊的生意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守著和連勝這點(diǎn)本根本就是杯水車薪。

“噉系點(diǎn)？你即是要我死啦，系咪？”（那是怎樣？你是要我死啦，是不是）

“我……”

“你？你咩?。磕阗聠罾腥ザ⑤x記得唔得呀？”（你，你什么？你讓那些警察去盯輝記行不行）

“洪先生，既然只有一年，總得多撈些錢留條后路?！彼⒉挥X得自己有什么錯。

“簡直不知所謂，你有冇腦噶？!”洪文剛很少一次說這么多話，高晉遇恩知報，能力過人這不假，在他身邊呆的這兩年給他省了不少事。（簡直不知所謂，你有沒有腦子？?。?br/>

可高晉不聽話，做事出格，擅自妄為。這忠心能維持多久，洪文剛自己都要醒醒神。

高晉成長的速度如此之快，只怕到時洪文剛才是被剖心挖肺的那個。

養(yǎng)虎為患，晚上睡覺都不能安穩(wěn)。

他自己親手飼育的猛獸，如果有一天肚子餓了，會不會反咬一口把主人給吃掉。

“你知唔知依家你得罪咗幾多人。”（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多少人）

他知道。

可他們也不能怎么樣。

“出邊嘅人唔會話你高晉點(diǎn)，佢哋會話係我Jimmy仔，洪文剛嘅人不識規(guī)矩。呢行，亂咗規(guī)矩好難做嘅?！保ㄍ饷娴娜瞬粫f你高晉怎么樣，他們只會看到是我洪文剛的人在破壞規(guī)則。這一行，亂了規(guī)矩很難做的）

高晉錯愕地望向洪文剛，他本意不是要給洪先生帶來麻煩的。

“洪先生，那些我會盡快搞定?！?br/>

洪文剛煩躁地?fù)]揮手讓高晉出去：“唔好再俾我見到你喺背后搞東搞西?！彼⒅郎系目Х缺?，有種想摔在地上的沖動。（別再讓我見到你在我背后搞東搞西）

這是警告了。

“是，洪先生。”

可有些錯誤從一開始就不該犯，比如說把陳嘉樂這種人逼到絕路，又不干脆點(diǎn)整死他。

一夜之間高晉人間蒸發(fā)，一如他來時一樣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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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晉恍惚地睜開眼睛，一片黝黑中，有亮光影影綽綽地快速閃過。眼前空間狹小，能夠確定是被綁起來了，上方傳來螺旋槳tatata的旋動聲。

模糊中右前方有個格子衫的青年在做劇烈的反抗，毆打聲刺激著高晉的神經(jīng)，其中一個黑衣人憤怒地把面罩扯下，掏出一把發(fā)亮的匕首，被利器刺穿的身體傾灑出大量的血，像淌出的紅酒酒液。

一下，兩下，三下……一共被捅了六下，然后艙門打開，大量氣流涌入，青年被一腳踹出。

另一個黑衣人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高晉醒了，向扯下面罩的黑衣人使眼色。

“Put him to sleep.”那聲音跟壞掉的影碟機(jī)一樣。

長長的針頭推入脖子，又是一針麻醉槍。

“滋”，一聲警鈴聲后有人推了高晉一把，眼罩被粗暴扯下，突如其來的亮光讓眼睛一度無法睜開。

明亮的垂直空間，不止他一個，所有人，所有穿著灰色條紋衣服的人都被關(guān)在透明的四方玻璃匣里，一覽無余。鋼制底架呈六邊形，大大小小散布，像蜂巢一樣。

每個人的衣服背后都標(biāo)有大大的英文字母，高晉轉(zhuǎn)身貼在玻璃上，一個球形攝像探頭伸出來，敏銳地捕捉所有角落里的一舉一動。

再醒來時是被戴面具的黑衣人扼住脖頸，按坐在椅子上，又被剪下一小撮頭發(fā)，封在透明塑料袋里。

揭開眼罩，刺目的白光刺進(jìn)來，閃光燈咔嚓一閃，映下影像。

雙手雙腳都被黑色橡膠帶縛束，高晉嘲諷地暗笑，措施做得這么嚴(yán)密，有必要嗎？這兩天他已經(jīng)被注射進(jìn)足夠多的藥了。

“Prisoner 7458. Anthony Portos.”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在門口站著，手上拿份薄薄的文件夾翻看，不徐不疾的聲音溫吞得跟杯白開水一樣。

“Welcome to the International Detainee Unit intake.”

“I'm Warden Hobbes.”霍布斯帶著微笑，好像真的在歡迎他似的。

“Hobbes.”高晉條件反射性地接話，一點(diǎn)精神也沒有：“Yeah, whatever.”

囚徒，獄長，他是第7458個？高晉都不知道怎么淪落到這么個境地。

“Where's my suit?”

短暫的沉默。

霍布斯像聽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話，中指點(diǎn)在他暗黑色條紋領(lǐng)帶上，嗤嗤笑著：“Where's your suit?”

這個犯人真是有趣，也很煩人：“You don't have a suit, Mr. Portos.”

Portos，who's Portos?!

Fuck，高晉心想，不光西裝沒了，手上的腕表也不見了。

“I want my watch back.”

霍布斯并沒有表現(xiàn)出不耐煩，但確實(shí)不想繼續(xù)這種愚蠢的對話了，單手合上文件夾：“You don't have a watch either，Mr. Portos,? your intake is finished.”

“Let me out of here then，what am I doing here?”

霍布斯走到高晉面前站定，從上口袋抽出一條白色絲質(zhì)手帕，兩指挑著輕輕擦了下高晉顳骨處的傷口，輕輕笑著：“You think you can just go if you live long enough? No, I don't think so, that's not gonna happen.”

霍布斯貼著高晉的耳邊，低緩的聲音里有慵懶的意味。

“You are here now, and you belong to me.”

“Your intake is finished.”霍布斯打了個響指，黑衣人上來架起高晉，蒙住眼睛帶回了監(jiān)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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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剛眼看著高晉被劫走，事情發(fā)生得太快，他在酒店18層等高晉，遠(yuǎn)遠(yuǎn)地見他在馬路對面，一輛黑色MPV停在干諾道，全副武裝的兩個黑衣人推開車門，下一秒高晉就被拽了上去。

洪文剛花大價錢請人調(diào)查，三周后，黑人杰維德帶來了消息。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先聽哪個？”

洪文剛支著手杖沒出聲，杰維德等了會兒，將自己所知的和盤托出。

在前兩周所有探尋皆無果的情況下，杰維德憶起之前聽說過一個私人監(jiān)獄，沒有約束，國際背景，他開始著手調(diào)查。

代號“The Tomb”，活死人墓。純粹為了利益，完全非法。由前軍事人員和黑水公司掌管，都不好惹。

“If he is anywhere, it's here.”杰維德最后下了結(jié)論。

“Where is ‘here’??”

“That's the bad news, I don't know.”

（七）

摩洛哥→香港

蟲針端正地從中胸背面垂直插入，穿透到腹面，妖冶的藍(lán)色振翅欲飛，霍布斯透過放大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展開蝶翅，輕輕粘除灑下的鱗粉。

過于整潔的墻面上掛滿了蝴蝶標(biāo)本，黑白的相框框住這些愚蠢的東西。

高晉擰著眉，克制地呼吸，空氣里洋溢著消毒酒精的味道。

再次確認(rèn)被嚴(yán)絲合縫的三件套包裹住，高晉碰碰領(lǐng)帶，稍安下心來。

“I've given you a suit , what do you have for me??”霍布斯舉著膠頭滴管，抬眼問他。

?“What do you want?”

“So you say , not good enough.”霍布斯挑著眉，顯然不認(rèn)可高晉這種敷衍的回答。

“Work for me , Anthony.”

高晉雙手背在桌面邊緣，微微低頭咬著唇思索，久久沒有回答。

“Hey , I'm just joking , take it easy.”霍布斯笑了，笑得很開心，他喜歡逗高晉，這個人實(shí)在是太嚴(yán)肅了，心思很重，什么都容易當(dāng)真，整天繃著臉，眉頭少有舒展開的時候。

霍布斯想他能松一點(diǎn)就好了。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他本該狠狠懲罰高晉的，事實(shí)上他也確實(shí)這么做了。當(dāng)高晉在放風(fēng)過程中挑事斗毆時，他把他關(guān)禁閉室，讓散發(fā)出幾十度高溫的強(qiáng)燈炙烤他；

當(dāng)高晉找出他自以為牢不可破卻實(shí)際存在的漏洞時，他讓人扯根橡膠水管猛地往他嘴里灌水，幾乎快溺死他；

當(dāng)高晉……他本該更加嚴(yán)酷地懲罰他，只是……

當(dāng)他看見高晉嚴(yán)重脫水的樣子，高晉因水窒息痙攣的樣子，那張臉蒼白得近乎透明，可眉眼間又透著一股子倔勁。

微弱的喘息聲抵達(dá)神經(jīng)末梢，他突然不忍心了。

他甚至知道高晉根本不叫Anthony Portos，那不過是出錢送他進(jìn)來的人想他永遠(yuǎn)不被找到罷了。

高晉太smart and dangerous，憑著一點(diǎn)機(jī)會就能竄到甲板上，憑借一點(diǎn)信息就可以推算出具體位置，怪不得別人避他如避蛇蝎。

高晉差一點(diǎn)就可以走的，可以粉碎掉他的安防系統(tǒng)?？筛邥x走不了，這是艘巨輪，飄在廣袤無垠的海上，太多的水，一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除了水。

而這水讓高晉喘不過氣。

霍布斯沒再懲罰他，高晉知道霍布斯了如指掌，關(guān)于他的那些伎倆，以及變化不定的思緒。

他甚至從霍布斯那兒得到了量身定做的西裝，那只表也還了回來，霍布斯告訴他，在西方國家，馬蹄蓮的其中一個意思是“永恒”。

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高晉忽然就覺得安全，在霍布斯面前他可以完全的做自己。

他開始注意到霍布斯的一些小動作，比如他總喜歡用中指摩挲領(lǐng)帶，比如他發(fā)布命令時喜歡打響指，比如他會在意套裝的整潔程度，明明什么褶皺都沒有，他還是要去撫平一下。

可這些舉動看來并不變態(tài)刻意，甚至有種熨帖的感覺，不像他。

不像他是偽裝出來的高貴，虛假到頭的優(yōu)雅。

這種氣定神閑他學(xué)不來，霍布斯的優(yōu)雅高貴是天生的，而他自卑到骨子里，心底永遠(yuǎn)有種嚴(yán)重的焦慮感在作祟。偶爾霍布斯會有些出格的舉動，他會情不自禁地抱一抱高晉，把他按在懷里，高晉的手觸到霍布斯身上昂貴的絲質(zhì)布料時會覺得它在反襯自己的廉價，自卑的因子在體內(nèi)打下了烙印，讓他想逃。

每到這時霍布斯總能感受到他的猶疑退縮，慢慢地給他一個空間可以容納這些所謂的“壞情緒”，然后高晉覺得好像也可以接受這樣的自己，至少在霍布斯面前。

“You like me ?”高晉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實(shí)。

可霍布斯只答：“It is inevitable , likedying.”

高晉記得霍布斯說過：

So aside from your freedom , what else can I give you?

可他后來又說：

Then you just go.

這一天還是來了，霍布斯終究是放他走了。

深沉的夜掛著一輪新月，夜色很通透，這晚的星星也顯得特別亮，大西洋帶來濕潤的暖空氣，兩人站在甲板上做最后的道別。

“Anthony , 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霍布斯說得很急，顫抖的尾音讓他的聲音聽來有些哽咽：“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

“I won't come back , Hobbes.”他們兩個都該知道的，這就是最后一次了。

高晉定定地望向霍布斯的眼，感覺有什么東西撕裂了，好疼。

他走近霍布斯，踮起腳在唇上落下一個清淡的吻。

然后再沒有回頭。

他怕他回頭眼淚就會涌出來，而他一旦流下了淚可能就再不想走了。

也許再沒有這樣契合的一半，可在這個世界上，他還欠另外一個人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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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diǎn)解將自己搞成噉？”（怎么傷成這樣）

身上的傷是與流竄的海盜搏斗時留下的，同船掌舵的人已經(jīng)被丟掉海里喂魚，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船也被奪走了。

好在他及時跳海，好在海盜槍支不多也無心纏斗，好在離岸不遠(yuǎn)。

高晉抱著塊破木板終于漂到海灘上，那種滿目是水的體驗(yàn)他永遠(yuǎn)忘不掉，深海有瀕臨死亡的絕望和他深埋于潛意識的恐懼。

“你知唔知自己喺邊呀？”（你知道自己在哪嗎）

“點(diǎn)出返嚟噶？”（怎么出來的）

高晉躺在病床上搖搖頭，這件事被捅出來沒有任何好處。

“你咪呃我呀?！焙槲膭倱嶂邥x額頭笑笑，替他把額前的一縷散發(fā)撥開，高晉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你別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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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個禮拜，飛去泰國?！?br/>

“去之前，有份禮物俾你，不過要你自己去攞?！保ㄈブ坝蟹荻Y物給你，不過要你自己去拿）

洪文剛為了從和連勝退出來，提出和警方合作，交易條件是他可以提供證據(jù)搞垮輝記，但要洗白自己的身份，讓大陸那邊沒話講。

這幾年陳嘉樂一心搞黃賭毒，做得太過分，不光是警方，社團(tuán)之間對輝記也很不滿。

可以說是眾人拾柴火焰高，又或者陳嘉樂氣數(shù)已盡，道上有人將出逃的陳嘉樂交到了洪文剛手上。

嗒嗒嗒，伴隨著獨(dú)有的韻律，一雙锃亮的皮鞋出現(xiàn)在陳嘉樂的視野里。

“大伯，好久不見?！?br/>

陳嘉樂一雙打折的腿晃動著，抬起頭像見了鬼似的，他劇烈地咳嗽，吐出一口血來：“果然系你!?葉縉?！保ü皇悄悖?br/>

高晉點(diǎn)點(diǎn)頭，看不出情緒：“你知不知道你做得最錯的是什么？就是沒把我也一刀砍死，人處在上風(fēng)的時候不落手，死的，會是自己。”

“你別怕，我不殺你。”高晉笑笑，拉開了點(diǎn)距離，免得咳出來的血沫濺到衣服上：“你這次怕是要把牢底坐穿了?！?br/>

“我唔可能去坐監(jiān)嘅！”陳嘉樂劇烈地聳動著，手腕被麻繩勒出血印，猙獰著一張臉看上去著實(shí)有些可怖：“我唔可能去坐監(jiān)嘅！”（我不可能坐牢的）

高晉打了個響指，示意他們把陳嘉樂放下來，東莞仔會意，很快撥了三條九，留陳嘉樂一個人在倉庫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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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今次有D不同，你以前唔咁做嘢嘅。”洪文剛擺弄著手上的銀質(zhì)咖啡勺，加了顆方糖。（我覺得你有點(diǎn)不同，不太像你的作風(fēng)）

是，高晉向來都是直來直去，快準(zhǔn)狠，跟著洪文剛什么都學(xué)會了，就是沒學(xué)會怎么折磨人，能殺了的絕不留他茍延殘喘，能十秒解決的絕不拖到一分鐘。

洪文剛以為高晉會想親手解決陳嘉樂，沒想到高晉只是把他送上了審判席。

“佢死咗，自己撞墻，真系便宜曬佢啦。”洪文剛覺得高晉可能會想聽到這個，但他同樣沒有任何表示。（陳嘉樂死了，自己撞墻死的，真是便宜他了）

“點(diǎn)嘛，唔開心？”洪文剛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高晉了，他到底要什么呢？（怎么了，不開心？）

沉默了很久高晉才開口，說的卻是些沒頭沒腦的話：“我老豆人好好噶?！保ㄎ腋赣H是個好人）

洪文剛難得給高晉足夠的時間聽他說下去。

“我仲有個細(xì)妹叫阿芬，生得幾得意，佢好乖噶?！保ㄎ矣袀€小妹叫阿芬，長得很好，人又乖）

高晉再不出聲，他略帶憂郁的眼睛越過洪文剛的肩頭向窗外凝望，洪文剛不知道高晉看見了什么，那表情中沒有報仇后的暢快，也沒有悲傷，有的只是沉思和對自己的審視。

突然之間，洪文剛有些慌神，覺得自己好像快抓不住眼前的人了。

這是洪文剛這么多年第一次聽他說廣東話，那聲線醇厚，帶著磁性，低沉下去，像含在口里天鵝絨般絲滑的紅酒，晃碎在和煦的午后，慵懶的風(fēng)情性感到極致。

高晉會幾門語言，可從來不說廣東話。

游絲般脆弱的思緒糾纏到一起，洪文剛好像能捕捉到點(diǎn)什么，報不報仇也許不那么重要，有些東西失去了永遠(yuǎn)都不能回到原來的樣子。

（八）

泰國?香港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地獄的話，那他已經(jīng)在里面了。

他有機(jī)會可以逃離的，可他早已做出了選擇。

留在洪文剛身邊，和他一起死亡，一起腐爛。

洪文剛把以泰國為中心的整個東南亞生意都交給高晉全盤打理，這兩年，他看上去衰老不少，心臟起搏器由兩粒電換到要用晶片發(fā)電，即使這樣，這具身體還是日漸衰敗下去，頭發(fā)變得灰白，時常帶著口罩隔絕病菌。

別說是等人換心，這樣稀缺的血型可遇不可求，即便是有意識地去找也無異于大海撈針。

越來越挑剔，越來越重的潔癖，強(qiáng)迫得一絲不茍。高晉守著這方不見天日的監(jiān)獄，讓洪文剛得以在香港做他的好市民。

在北孔普雷的69號倉，高晉意味著死神，生殺予奪。進(jìn)來的人全都變成流動的鈔票，剩余的殘肢拿去喂狗。

這并非高晉所愿，他憎恨這個地方，憎恨這里的潮濕，憎恨這里的骯臟，正如他憎恨自己一樣，他成為自己最討厭的樣子，僥幸地活著。

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有地獄的話，那他已經(jīng)在里面了。

他有機(jī)會可以逃離的，可他早已做出了選擇。

留在洪文剛身邊，和他一起死亡，一起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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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的夜總是喧鬧，燈紅酒綠，車水馬龍，永不止歇。雨季的第一場雨落下，濺在地面噼里啪啦地響。

洪文剛來得突然，高晉照例給他沏了壺新茶，茶具還是那套從香港帶過來的沉厚細(xì)膩的粉青哥釉瓷。

洪文剛坐了一會兒，點(diǎn)顆煙，尼古丁吸入肺葉。

高晉松了松領(lǐng)帶，有些疲乏。今天監(jiān)獄事很多，新到了批貨，沒有洪先生可以用的。

他剛剛好又感冒，每當(dāng)雨季來臨時他總會感冒。

“你始終都系屬于我嘅。”（你始終是屬于我的）

奇怪的開場白，聽來有些別扭。

高晉一時有些失神，呆呆愣愣地回：“是，洪先生，我始終是屬于你的?！?br/>

“砰”一聲悶響，是那根包了黃銅的檀木手杖，夾雜著被拂落在地的清脆聲，碎片摔了一地。

這下倒真應(yīng)了冰裂的意思。

洪文剛抽得用力，高晉往一邊倒去，頓時眼冒金星，瞌睡醒了大半，手摸向后頸，黏膩的血污了白色的襯領(lǐng)。

天地都在旋轉(zhuǎn)，腦子轟地炸開，一時之間，左耳的世界好像變得異常寂靜。

這樣的疼痛讓他有點(diǎn)想哭。

一份黑白報紙扔在高晉腳邊，英文的，大大的標(biāo)題打上“非法盈利監(jiān)獄曝光”的字樣，配的圖片他太熟悉了，是霍布斯的那艘船。

窗外的雨忽然就讓人無法承受。

洪文剛蹲下，掐著高晉的兩顎，迫他抬起頭，嘴角溫柔地上揚(yáng)：“你呃我呀?！保泸_我?。?br/>

威士忌，明信片，敲響指……他究竟知道多少？

高晉的臉頓時失了血色，緊鎖著那對好看的眉，直直地盯著洪文剛：“我騙您？!我騙您什么？”

“賤格!”

清脆的巴掌打破了一室寂靜：“你知唔知有時我真系想殺咗你?！保阒恢牢矣袝r真想殺了你）

“話俾你知，我依家就送你去死。”憤怒形成的漩渦要將他們二人絞殺。（我現(xiàn)在就送你去死）

槍口抵在額頭，高晉閉著眼粗重地喘息，鼻頭一酸就有些哽咽，他知道，他知道自己是什么。

洪先生救了他，給他體面，讓他可以“企翻身”。

從洪文剛爭話事人，又退出來，再到現(xiàn)在的血腥生意，高晉什么都不說，洪文剛在哪他就在哪。

他放棄一切，泯滅人性，背信棄義，只為了給洪文剛找顆心。

每天他都在想快點(diǎn)找到吧，找到就可以離開了?？伤F(xiàn)在懷疑真的可以嗎？

洪文剛不在乎感受，只專注于解決問題。

可他是人，會貪心，付出的心也會期待得到回應(yīng)，能被看見。

高晉自嘲地笑，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都是控制—懲罰—獎賞，他好像一只洪先生最寵愛的娃娃，而娃娃不需要有感覺。

現(xiàn)在他才看清楚，原來他不過是洪文剛幻想中的安慰，在洪文剛面前，他根本不存在。

那這條命，還給你吧，再不欠你什么。

畢竟是太過沉重的負(fù)擔(dān)，他早已背負(fù)不起。

槍聲始終沒有響起，高晉睜開眼望見洪文剛捂著胸口陷在沙發(fā)里，艱難地呼吸著，槍還沒卸下，大顆的汗?jié)B出。

“洪先生!”

高晉來不及考慮，翻箱倒柜地找藥，張開的手伸到半空中突然停住，緩慢蜷曲著收了回來。

那一刻高晉發(fā)現(xiàn)兩人的眼中有一樣的恨。

他可以把藥扔掉的，就這么看著洪文剛痛苦地抽搐，連槍都握不穩(wěn)。

時間過得好慢，如此煎熬。怦怦怦怦，心揪到一團(tuán)越跳越急，腎上腺素快樂地叫囂著，五秒，十秒，最多十秒，高晉似耗盡了所有力氣，凝固的血液連帶著全身都在抖。

揩掉眼角的淚，把那顆藥丸喂到洪文剛口中，高晉轉(zhuǎn)身撥通了急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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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文剛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就是想要去刺傷高晉，從摩洛哥回來高晉就變得不再“聽話”，他很清楚高晉根本就沒再和霍布斯聯(lián)系過，他也知道高晉為什么回來。可他還是要把這層關(guān)系變得血淋淋，變成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重。

那一刻，他是真的想殺了他。

明明是那么在乎的人。

他傷害他，怕高晉永遠(yuǎn)不知道自己的痛苦，而他又不敢出聲，怕自己的心會跳到唇上。他拼命對高晉好的同時又在憎恨他。

從第一眼起，好與壞皆烙上了印。

“洪先生，如果沒有什么事，我先回去了?！?br/>

“阿晉，”他很久沒這樣叫過高晉了：“若果想走嘅話，隨時都得，爭我嘅，你一早俾翻我嘞。”（阿晉，如果想走的話，隨時都可以，你早就不欠我什么了）

高晉愣了一秒，抬眼望他，可也只是一秒：“洪先生，別這么說。如果不是您，我怎么會有今天?！?br/>

怎么會有今天？聽來真像是諷刺，可洪文剛明白高晉不是那個意思。

“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去了，在哪里都一樣。”

高晉輕輕帶上門，洪文剛本可以叫住他，讓他留下，可他只是躺在病床上，數(shù)著門外的腳步，任憑聲音漸漸遠(yuǎn)去。

那一刻，他是真的很想永遠(yuǎn)留住他。

高晉再沒主動見過洪文剛。

洪先生活，他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繼續(xù)發(fā)光發(fā)熱；洪先生死，他陪他一起下地獄。

這孽債，他也有份參與的。不過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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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同一刻三人的命運(yùn)軌跡重疊了，新來的犯人把監(jiān)獄攪得天翻地覆，高晉和霍布斯都太自信，以為在自己的地盤就可以掌控一切。

高晉和洪文剛的生命終結(jié)于五十四層的高樓上，這樣說也不準(zhǔn)確，一個躺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個被踢出了窗外，領(lǐng)帶死死地勒著。

破曉時分第一縷陽光從地平線掙脫出來，高晉覺得自己看見了有生以來最美的黎明，遠(yuǎn)處躍出的太陽染紅了一大片云彩。

不知怎的，他想起兩年前的午夜，霍布斯說“I'll be waiting here for you”；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的洪先生，“你以后就叫做高晉吶，好唔好”。

那些輕易隨風(fēng)而逝的安寧，那些開始了就要玩下去的游戲。

他終于，終于解脫了吧，高晉這樣想著就松開鏈子，任由自己墜落下去。不知道摩洛哥現(xiàn)在是什么天氣呢，他真的很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