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武俠小說《天下之大》第二卷 貓仙爺05
第十五回 探山洞無朽敘舊事 受欺凌大空入魔道
“難怪不讓我隨便進(jìn)來,感情這地方另有乾坤,怕我見財起意?。 ?/p>
隨著逐漸深入,辛千鑄發(fā)現(xiàn)洞內(nèi)環(huán)境與自己所想并不相同,他本以為這里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洞穴,最多因?yàn)榘仓昧巳桓呱倪z骨,對寺中僧人多了一點(diǎn)特別意義,不曾想,這里面卻是燈火通明。
洞壁兩邊都有人工開鑿的石龕,高度全都一致,里面擺著白玉雕琢而成的蓮花,蓮心則是一點(diǎn)明燈,由于所用燈油特殊,火焰燃燒時,不僅沒有半點(diǎn)煙氣,反倒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藥香,除此之外,洞壁上還嵌著近百片巴掌大小的金板,上面刻有佛經(jīng)。
不說這白玉蓮燈和金板,單是那些燈油,就值等重的銀子,人們都說“善財難舍”,可那些有錢有勢的香客,為了祈求神佛庇佑,倒也真舍得下本,難怪這里會不許進(jìn)入,也就是辛千鑄,要是換了旁的什么人進(jìn)來,多少都會有些想法。
又前行二百余步,辛千鑄跟著無朽來到山洞盡頭,那三具高僧遺骸被置于大缸中,然后用同尺寸大缸扣住,以黃泥封住連接處,再以金漆刷上泥封,呈“品”字形擺放,三口大缸前擺著半人高的銅香爐,里面插著三根拇指粗細(xì)的長香,此時都已燃燒大半。
然而,就是這樣一處不可褻瀆的寺中禁地,甚至都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低頭看一看,就能發(fā)現(xiàn)不少被人嚼爛的骨頭渣子,還有幾張揉成一團(tuán)的油紙,角落里還躺著兩個已被打去泥封的酒壇子。
“無朽大師,貴寺僧眾不讓我進(jìn)入洞中,莫不是因?yàn)檫@個?”
所見種種都已表明,曾有人在這里吃肉喝酒,還把這處佛門凈地給糟蹋得一溜夠,辛千鑄回頭看向無朽,發(fā)現(xiàn)對方已被眼前所見驚得呆若木雞,想起之前,心中“惡念”陡生,隨即指向地上那些垃圾,半開玩笑道。
“孽障——!”
不曾想,此言一出,今年已是九十九歲的無朽,勃然大怒,頭上青筋暴起,原本形如枯槁的身體,也瞬間暴漲數(shù)倍,頷下長須無風(fēng)自動,有傳言,說無朽身負(fù)絕世武功,縱然年近百歲,一般的習(xí)武之人也難以近身,雖未動手,可這氣勢就能證明傳言不虛。
“大師息怒。”
辛千鑄始料未及,生怕自己被對方的盛怒所牽連,嚇得他連忙出言勸解,可無朽對此卻是置若罔聞,甚至從其眼中看到了濃烈的殺意,好在他并未徹底失去理智,片刻之后,無朽像是漏了氣的皮球一般,又恢復(fù)到原初模樣,眉眼低垂,頹然應(yīng)道:“先出去吧!”
“老和尚可以啊……別看一大把年紀(jì),依舊是雄風(fēng)不減?!?/p>
雖然已經(jīng)想到無朽會生氣,卻沒想到對方竟有這樣強(qiáng)悍的實(shí)力,不由得暗自慶幸,沒過多久,二人走出山洞,外面只剩監(jiān)寺無慍和李喵喵在等候,還沒等無慍開口問詢,無朽先沖他擺了擺手:“替我收拾一間禪房,有些事,我需要告訴大人?!?/p>
“是,師兄?!?/p>
無慍雖然感到奇怪,可他和無朽做了這么多年同門,對方什么脾氣,他比誰都清楚,縱然心存疑慮,卻也沒提出反駁,只身離開去做安排。
沒過多久,一名僧人走了過來,告訴三人,禪房已收拾妥當(dāng),請他們過去,無朽向辛千鑄做了個“請”的手勢,由那名僧人在前邊引路,前往那間禪房對話。
“這位女施主,接下來的事,貧僧只能說只能給這位大人聽……大智,你帶這位女施主去別處休息?!?/p>
待三人來到禪房門口時,無朽忽然攔住李喵喵,隨即讓那名僧人將她領(lǐng)到別處,辛千鑄本想在爭辯一番,可他想起之前山洞內(nèi)的所見,只得作罷,沖著李喵喵輕輕一抬下巴頦,后者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即跟著那名僧人離開。
“您要跟我說什么?”
辛千鑄步入禪房后也沒跟無朽客氣,直接找了張椅子坐下,沉聲問道,無朽的行為確實(shí)有點(diǎn)反常,只是大曌朝建立這么多年,風(fēng)影衛(wèi)的惡名早已深入骨髓,作為其中的副千戶,就算得了失心瘋,無朽也不敢在辛千鑄面前造次。
“雖不能肯定他就是盜走佛寶的賊人,但老衲可以確信,褻瀆高僧遺骸的人,其中必有大空和尚?!?/p>
無朽并未入座,緩步走到辛千鑄的面前,雙手合十,緩緩述說心中所想,“此人原本是我寺的一名僧人,后因破戒逃遁,他離去時曾揚(yáng)言要報復(fù),方才洞中種種褻瀆之事,想來就是他的手筆?!?/p>
“所以,您告訴我這些,究竟想說明什么?”
辛千鑄漠然道,這起盜竊案,本就是林建新額外安排的任務(wù),再加上對方的態(tài)度,導(dǎo)致他對這件案子也沒多上心,至于無朽方才所言,不過是猜測,沒有太多實(shí)際意義。
“大空,是摩訶羅伽寺的劫難,可這不能怪他?!?/p>
無朽覺察出辛千鑄的不耐煩,但他并不打算繞開這個話題,反倒開始自說自話,將這位大空和尚的身世緩緩道來。
三十年前的一個臘月寒冬,尚未成為寺中住持的無朽云游歸來,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正是大空和尚。
彼時的大空和尚被人遺棄在荒野中,無朽途徑那里,聽到附近傳來嬰兒的啼哭聲,當(dāng)即去找,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襁褓中的大空。
無朽抱起嬰兒,掀開被單,想要看看他的長相,這一看不要緊,好懸沒把他嚇?biāo)?,但見這條被子里裹著一個面容畸形的嬰兒,正常人是雙目齊平,而他卻是口歪眼斜,左眼比右眼高出二寸多,鼻子也塌了進(jìn)去,要不是有兩個窟窿眼,幾乎看不出來。
好在無朽修行多年,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他雖然恐懼這怪嬰的面容,但嬰兒哭聲凄慘,讓他不忍就此拋棄,躊躇半天,最終還是決定將他帶走。
回到摩訶羅伽寺,眾僧見無朽帶回一個怪物般的嬰兒,大部分人都表示難以接受,更有甚者,直接出言責(zé)怪無朽多管閑事,這嬰兒看著就讓人膈應(yīng),趕緊找地方扔了拉倒,無朽當(dāng)即駁斥了這種行為,并表示,如果眾僧不愿接納,自己就立即離開摩訶羅伽寺。
好在老主持深明大義,聽聞此事后,先是呵斥了那些要求扔掉的僧人枉修佛法,之后便拍板表示,這孩子暫且養(yǎng)在寺內(nèi),由無朽去外頭尋找愿意收養(yǎng)他的人家。
只是大空天生面容畸形,無朽在京城內(nèi)外接連尋了半個多月,把鞋底跑壞了,也沒遇到愿意收養(yǎng)的人家,即使那些婚后久未生育的夫婦,只聽描述都會搖頭,無可奈何之下,無朽只得降低要求,將收養(yǎng)改作寄養(yǎng),并承諾,等到五歲之后,便將其接回寺內(nèi)。
哪怕是這樣,也只有一對年邁夫妻勉強(qiáng)應(yīng)承下來,還得附上五十兩銀子的報酬,他們家后院正好養(yǎng)著幾頭羊,其中有剛下完崽的母羊,身上有現(xiàn)成的奶水,倒也免去不少麻煩,如此過了五年,剛到日子,那對夫妻就把大空送到了摩訶羅伽寺。
為了遮蔽面容,這對夫妻特地找人做了個面具,給那孩子戴在臉上,按他們所言,自打他能下地走路,除了洗漱和吃飯都不許取下,省得看著膈應(yīng)。
其實(shí)真不能怪那對夫婦這樣做,大空天生面畸,臉長得實(shí)在駭人,比剛撿到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縱然是無朽這樣修行多年的高僧大德,在伸手揭開了大空臉上的面具后,也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為了不讓孩子察覺到而難過,硬是強(qiáng)忍心中厭惡,才沒把面具扣回去。
或許是這些年活得并不自在,即使意識到自己再次被人遺棄,大空也不會感到難過,他并不知道五十兩銀子的事,養(yǎng)父母自然不會主動提及,他平日的飲食中,別說葷腥,連鹽巴和油都舍不得放,基本就是白水煮菜加倆干窩頭,不至于餓死就行。
當(dāng)然,這僅限于對待孩童時期的大空,那對夫妻可沒少開葷,一開始還遮遮掩掩,被年幼的大空撞破過幾次后,也就無所謂了,五年里,也就過年給了點(diǎn)豬油渣子,把孩子養(yǎng)得面黃肌瘦,本就長得丑,這樣一來,更似傳說中的夜叉惡鬼。
正因?yàn)槿绱耍凇稗o別”養(yǎng)父母之后,大空那張丑臉上竟然顯出了一絲笑容,或許是養(yǎng)父母來之前已告知前情,對于救了自己的無朽,雖然只是記事以來的首次見面,卻仿佛闊別重逢一般,絲毫沒有覺得陌生。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p>
望著跟前的大空,老住持雙手合十,開始閉目誦經(jīng),倒不是他覺得這孩子丑,而是在考驗(yàn)他的定性,待到經(jīng)文念完,都是低眉順眼的樣子,他今年才五歲,卻能克制自己,哪怕這時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也不敢妄動一下。
“心性不錯,根骨尚可……既然無處可去,便留在寺中吧!”
老住持起身輕撫大空頭頂,又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臂,自覺資質(zhì)尚可,便點(diǎn)了點(diǎn)頭,隨即吩咐道:“無朽師弟,就麻煩你代為照顧了?!?/p>
說罷,便坐回禪床,繼續(xù)打坐,雖然有言在先,可他也希望那對夫妻能夠回心轉(zhuǎn)意,只是沒想到對方這么“實(shí)在”,說五年就五年,養(yǎng)了這么久,一點(diǎn)感情都沒有,而且摩訶羅伽寺收徒要求極為嚴(yán)格,住持能將其收下,也算是出于善心的格外開恩。
皈依佛門后,按照規(guī)矩,自然應(yīng)該賜法號,按照寺中輩分,恰好排到“大”字,之前老住持念經(jīng)時,提到一句“照見五蘊(yùn)皆空”,便以“空”為名,賜法號“大空”。
這大空和尚不僅天資聰穎,各種佛經(jīng)過目不忘,而且在武學(xué)上也是頗有造詣,哪怕比他輩分更高的僧人,對其也是望之莫及。
若是換作其他和尚,有如此的成就,早已得到提攜,可他因?yàn)槊嫒莼?,只能待在后山清掃塔林,十六歲時,因?yàn)閲樀揭晃磺皝砑罀叩拿T貴胄,令對方大病一場之后,被要求終日以青紗罩面。
二十歲時,一位富商大賈的小妾到寺中降香祈福,一時好奇,溜到后山,恰好看見大空在練武,彼時的他,已不似小時那般瘦弱,因?yàn)樘鞖庋谉?,后山又沒來過女眷,他便脫去了上衣,露出雪練般的一身白肉,恰好被對方看到,當(dāng)即出聲喝彩。
大空發(fā)現(xiàn)有女子前來,由于寺中戒規(guī)森嚴(yán),為了避免誤會,他連忙將衣服撿了起來,正要離開時,那女子卻已跑了過來,從后面摟住大空,在耳邊嬌聲喚道:“大師救我?!?/p>
“施主何出此言?!?/p>
大空自幼持戒,皈依佛門后,別說女人,連母雞都沒見過,眼下被那小妾抱住,心中自是慌得不行,一邊試圖掙脫,一邊問詢。
“大師,我雖是青樓女子,卻也一心向善,只是身不由己,被人花錢買去做小,不得已委身那個又老又蠢的富商,今日在此遇見,乃是上天的恩賜,還望大師救我?!?/p>
那女子一邊傾訴心中苦悶,一邊輕撫大空的那身緊實(shí)的雪白肌肉,他面容雖然畸形,可其他方面都很正常,被對方這通撩撥,難免沒有反應(yīng),只是謹(jǐn)記自己生得丑陋,不敢轉(zhuǎn)過頭去看,這樣反倒激起了對方的“好勝心”,雙手越摸越往下三路走。
通常來說,一個人故意遮蔽自己的面容,要么太俊美,要么太丑陋,前者概率不大,從古至今,因?yàn)樘焐∶蓝坏貌徽诒蚊嫒莸哪腥?,也就只有蘭陵王高長恭,人家那也是為了在戰(zhàn)場上震懾敵軍,不得已而為之,只是這個小妾,顯然是腦補(bǔ)過頭,沒想到這一層。
“施主,請您自重?!?/p>
大空自知再這么糾纏下去,自己肯定要出事,當(dāng)即咬破舌尖,穩(wěn)定心神,隨即向前跨了幾步,掙脫那雙玉臂,那小妾出身青樓,雖不是花魁,卻也身懷此道“絕技”,眼見大空看都不看自己,當(dāng)即撲倒在地,嘴里不住喊疼。
聽到那小妾的聲音,大空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此時他的臉上尚有青紗遮面,看不見那張丑臉,也是對方心神蕩漾,沒覺察出異樣,見他回過頭來,只道是機(jī)會來了,還沒等大空開口問詢,便如餓狼撲食一般從地上竄了起來。
大空雖有功夫在身,可事發(fā)突然,再加上對方是女子,不便動手,可那小妾卻顧不得這許多,二話不說,便勾住他的頸子,隨即將臉靠在大空的胸膛上,嬌嗔道:“大師,我雖非世間絕色,卻也年輕貌美,緣何看都不看一眼,莫非,您真是鐵石心腸?!?/p>
“貧僧一心向佛,絕無這種世俗情感,施主莫要糾纏?!?/p>
即使心如火燎,全身血液沸騰,大空卻不敢逾矩,倒不是他心若磐石,而是知道,對方不過是看上了自己的皮相,絕非真心眷戀,一旦見到他的真實(shí)面容,必會惹來麻煩,只得強(qiáng)壓欲火,直言拒絕道。
可那小妾卻不依不饒,她以往憑借姿色,在“情場”上戰(zhàn)無不勝,雖是有夫之婦,卻不改舊日惡習(xí),只是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竟被對方視若草芥,心中自然不忿,眼見過去那套行不通,便高聲呼喊:“快來人吶,這和尚非禮我?!?/p>
大空自幼在寺中修行,哪里見過這些,連忙伸手捂住那小妾的嘴:“你在胡說什么,我何曾非禮你了。”
“哼,你若依我,定然不會虧你,你若不依我……?!?/p>
那小妾打開捂住自己嘴的手,怒聲道,雖沒有把話說完,可到了這個份上,傻子也知道她會干什么,大空聞聽此言,不由得暗自叫苦,他不得不承認(rèn),這小妾確有幾分姿色,換做其他年紀(jì)相仿的和尚,如此撩撥之下,恐怕早就把持不住。
“你一定會后悔的?!?/p>
大空在心中嘆道,念及此處,隨即便倒退了兩步,將衣服穿好后,雙手合十:“既然你執(zhí)意如此,小僧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了?!?/p>
“這么說,你是答應(yīng)了?”
聽到大空這么說,那小妾登時眼前一亮,說話間,就要往大空身上撲,未曾料到,后者忽然抬手揭開了遮面的青紗。
“鬼,鬼啊——!”
沒有半點(diǎn)遲疑,在看到大空可怖真容的瞬間,那小妾抹頭就跑,等到了前邊,已經(jīng)被嚇得面無血色,渾身顫栗不止,隨行的家仆用轎子將其抬回去以后,沒過幾天,因?yàn)榘l(fā)瘋,投井而死,家人只道她在寺中言行不當(dāng),沖撞神佛而受到懲罰,也沒敢多問。
大空聽聞此事后,寢食難安,雙方雖未行茍且之事,可那小妾到底還是因他而死,心中總歸有些不是滋味,便尋了個機(jī)會,將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無朽,后者倒也看得很開,不僅沒有責(zé)怪,反倒安慰了幾句,并表示,是那小妾自己陷入魔障,怨不得旁人。
話雖如此,大空的心結(jié)卻并未得以開解,只是沒有人會去注意他內(nèi)心的變化,一直到十年后的無遮大會。
無遮大會,即佛教布施僧俗的大齋會,兼容并蓄而無阻止,無所遮擋、無所妨礙,梵語般阇于瑟,華言解免不分貴賤、僧俗、智愚、善惡都一律平等對待,始于梁武帝,盛行于南北朝,每五年舉行一次,通常都會選擇那些有名的寺院。
而今年這就定在了摩訶羅伽寺,大空聽聞這個消息后,心中自是欣喜不已,他自幼跟隨無朽研習(xí)佛法,如今也算是小有所成,此次無遮大會,必然是高僧云集,能人齊聚,正好可以通過這場盛會來提升修為。
大空將心中所想,全都告訴了無朽,希望對方能讓他參加此次盛會,后者沉吟片刻,最終還是予以否定,不是怕他修為不夠,人前丟份,而是怕他嚇到前來參會的賓客,無朽深知大空的智慧不在旁人之下,一通高談闊論后,勢必會引人矚目。
哪怕用青紗遮面,也難保有人好奇,屆時詢問起來,這青紗是揭還是不揭,若揭,勢必會嚇到別人,要是不幸嚇瘋了幾個,寺里可受不了,若不揭,他技驚四座,別人定然是不依不饒,最后拗不過,還是要揭,思來想去,還是不讓大空參加為上策。
雖是如此,在說話時,也得把握言辭分寸,肯定不能說實(shí)話,無朽稍一思忖,心中登時有了計較,隨即板起臉來訓(xùn)斥道:“你難道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錯了么?”
大空在寺中生活多年,因?yàn)橄訔壦焐舐?,寺中大部分僧人都不愿和他說話,也就無朽能夠坦然面對,平日對他都是和顏悅色,于修行中亦是指導(dǎo)甚多,看見師父面露怒容,慌忙跪倒在地:“弟子知錯,但不知錯在哪里,還望師父賜教。”
“貪嗔癡三毒殘害身心,使人沉淪于生死輪回,為惡之根源,于他財物,惡欲名貪,所謂嗔者,于苦、苦具,憎恚為性,能障無嗔,不安穩(wěn)性,惡行所依為業(yè),癡所謂愚癡,即是無明,你說你錯在哪里?”
無朽漠然道,大空聽罷后,登時愣在當(dāng)場,隨即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應(yīng)道:“想來,應(yīng)是貪、癡二毒吧!”
“還好,你所陷不深,尚能迷途知返,佛法的修行,不應(yīng)該為了口舌爭辯之利,修行了這么多年,本以為你應(yīng)當(dāng)有所領(lǐng)悟,現(xiàn)在看來,還是不夠,你的心,還是沒有靜下來,還在被外物的誘惑所裹挾?!?/p>
“是,弟子知道錯了?!?/p>
大空聽罷無朽的教誨,兩手、兩膝和頭一起著地,給對方行了一個大禮,無朽見狀,當(dāng)即收斂怒容,起身將他給攙扶起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樣吧,無遮大會開始后,你與寺中的火工頭陀一起挑水擔(dān)柴,自覺心靜的時候,便來參加無遮大會?!?/p>
無遮大會來者眾多,除了僧人,一些文人墨客,達(dá)官顯貴也會到此觀摩,舉辦期間難免在此留宿,就算不住在寺內(nèi),最起碼也得來碗素面嘗嘗,屆時的后廚,必然不得歇,打發(fā)大空去挑水擔(dān)柴,也是為了讓他疲于做事,再沒心力去參會。
正如無朽所預(yù)料的那樣,無遮大會中,來者云集于此,后廚忙得熱火朝天,大空也跟著忙前忙后,幾乎找不到休息的機(jī)會,只不過,無朽想漏了一點(diǎn),隨著時間推移,寺中留宿者逐漸減少,而他,也低估了大空參加無遮大會的決心。
無遮大會的最后一天,摩訶羅伽寺只剩下兩名僧人,其他人都在過去幾天內(nèi)陸續(xù)被人給駁倒,而今天,便要在剩下的幾名僧人中,選出一個“狀元”來。
由于規(guī)則特殊,哪怕前幾天都沒有參加,只要有足夠的才學(xué),能將在場者駁倒,亦能被眾人奉為“佛門第一僧”,大空累死累活干了九天,期間陸續(xù)有人離開,食宿方面的準(zhǔn)備也因此大大減少,到了第十天頭上,把水給打滿,柴都劈好后,便閑了下來。
經(jīng)過這幾天的辛苦勞作,大空早已身心俱疲,再加上沒能親臨現(xiàn)場觀摩,他也不知道對手到底是個什么水平,無遮大會之上,必然是藏龍臥虎,自己這點(diǎn)修行顯然不夠看,若是貿(mào)然前往,輸了,不光自己丟人現(xiàn)眼,全寺僧眾也臉上無光,念及此處,只得放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就在大空決意放棄的時候,忽然聽到有人在廚房外面聊天,言語之中提及到了無遮大會,那是兩個侍奉來賓的沙彌,雖然下定決心不去參加,可在好奇心驅(qū)使下,大空還是支起耳朵聽了片刻,大致明白了眼下的情況。
今天是無遮大會的最后一天,剛開始沒多久,摩訶羅伽寺的兩名僧人就已敗下陣來,那兩個沙彌覺得臉上無光,沒了那股子心氣,索性在此摸魚聊天,說著說著,嘴里就開始不干不凈起來,不僅辱罵寺中參會僧人無能,還嘲笑無朽等人教徒無方,養(yǎng)出這等廢物。
若說別的,倒還罷了,聽到二人提到自己的師父,大空心中登時無名火起,但他并未上前駁斥二人,而是悄悄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猛地拉開大門,那兩個沙彌正說得興起,忽聽身后異響,當(dāng)即打了一個激靈,手上不穩(wěn),把茶壺、茶碗抖到地上,摔了個粉粉碎。
大空見狀也不言語,徑直穿過二人,前往大雄寶殿,無遮大會就在那里舉行,即使到了第十天,殿內(nèi)、殿外也是人頭攢動,但見兩名僧人對面而坐,其中一人口若懸河,各種典故滔滔不絕,另一人則苦思冥想,急得滿頭大汗。
聽了片刻后,大空發(fā)現(xiàn)那個特別能說的僧人,雖然指天說地,言辭犀利,可內(nèi)容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并無自己的想法,無非是堆砌辭藻,經(jīng)不起琢磨,只是他說話的語速特別快,各種佛門經(jīng)典信手拈來,氣勢洶洶,自然能夠壓人一頭。
與其說對方是被駁倒的,不如說,是被氣勢給嚇倒,幾大筐車轱轆話傾瀉而下,那名僧人的腦子來不及反應(yīng),很快就敗下陣來。
“諸位,還有沒有人愿意與我這弟子一辯,若沒有的話,便是他得勝了?!?/p>
等那個僧人起身離開,人群中步出一名老僧,滿臉堆笑的問道,他這番表現(xiàn),眾人都看在眼里,雖然有幾個瞧出端倪,奈何,要么是自持身份,不愿和小輩計較,要么是自覺修行不夠,雖然看破對方的“計謀”,但他上場,也不見得好到哪里去,只得作罷。
“小僧愿意一試?!?/p>
大空今年三十有一,正是這次無遮大會中,“主力”僧人的年紀(jì),自身修為不俗,又窺破了對方的“天機(jī)”,聞聽此言,當(dāng)即闊步上前,朗聲應(yīng)道。
“閣下是?”
那老僧本以為勝券在握,不料節(jié)外生枝,當(dāng)即回頭去看,見來人青紗遮面,聽聲音,也就三十出點(diǎn)頭,便詢問道。
“貧僧,大空?!?/p>
大空淡然道,不料,話音剛落,人群中就傳出嗤笑聲,這也難怪,大空自幼修行,無論佛法還是武功,在同輩中,都屬于上乘,只是他很少與人交流,也不曾顯過手段,再加上天生面畸,形容丑陋,不少僧人都看不起他。
雖然聽到了那些嗤笑聲,可大空卻置若罔聞,緩步走到那名僧人面前,雙手合十,躬身施禮之后,淡然落座,盤起雙腿,沖著對方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名僧人還是老一套,根據(jù)雙方辯論的題目各種的引經(jīng)據(jù)典,然而,大空對此卻是置若罔聞,始終都在靜靜的聆聽,等他說累了,再揪住對方所言的幾個關(guān)鍵錯漏,以經(jīng)攻經(jīng),以典論典,一通批駁,語氣卻是不緊不慢。
一邊是氣定神閑的大空,一邊跟竹筒倒豆似的,然而,說得越多錯漏也就越多,幾個來回之后,場上攻守易主,饒是那僧人語速再快,大空也是古井不波,語氣仍是不緊不慢,應(yīng)答也是有條不紊,時不時再向?qū)Ψ綊伋鰩讉€問題。
不到半個時辰,那僧人就已被大空駁得啞口無言,無論是氣勢還是實(shí)際修為,都已敗得體無完膚,只得認(rèn)負(fù)。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小僧只是僥幸罷了?!?/p>
見自己給摩訶羅伽寺爭了光,大空心中早已樂開了花,只是他謹(jǐn)記無朽的教誨,喜怒不形于色,說了幾句客套話,在眾目睽睽之下,緩步走出了大雄寶殿。
按說,這事就算是結(jié)束了,可總有那么幾個人心中不忿,尤其是那個被駁倒的僧人,他按照師父傳授的“秘法”,本該無往不利,眼看“佛門第一僧”的榮耀就要到手,哪里蹦出來的蒙面僧人,跟棉花似的,自己的攻勢再怎么凌厲,在他跟前也無濟(jì)于事。
那和尚越想越恨,當(dāng)即向寺中僧眾詢問了大空的情況,在得知對方只是個后山塔林的掃地僧后,心中更加不忿,也沒告訴自己的師父,只身來到后塔林“興師問罪”。
不曾想,動了嗔念的人,不止他一個,之前寺內(nèi)參會的幾個僧人,早已尋了過去,這幫人手里拿著寺中練武用的齊眉棍,一路吵吵嚷嚷,來到后山,大空正在掃地,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群僧人走了過來,以為他們是來慶賀自己拔得頭籌的,便將手里的活停下,緩步上前。
“各位師兄……?!?/p>
大空一手拄著笤帚,一手施禮,話音未落,胸口就被人用木棍狠狠搗了一下,還沒等他來得及喊疼,小腿肚子又被人拿木棍一抽,疼得大空當(dāng)即跪倒在地,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撐在地上,臉上表情也隨之變得扭曲了。
“呔,丑鬼,誰許你在無遮大會上胡說八道的!”
領(lǐng)頭的那個和尚,伸手揪住大空的衣領(lǐng),怒聲質(zhì)問,大空莫名其妙,忍痛應(yīng)道:“無遮大會上,梵語般阇于瑟,華言解免不分貴賤、僧俗、智愚、善惡都一律平等對待,如此,我為何不能說?”
“丑鬼,還敢跟我犟嘴,我看你是皮癢了?!?/p>
那和尚聞聽此言,眉毛登時立了起來,揚(yáng)手便是兩記耳光,直打得大空嘴角滲血,隨即將他推倒在地,從旁人手里接過木棍后,又往大空的腳踝、大胯、胳臂、后背等處猛抽,把他打得慘叫連連,即使這樣,還覺得不解恨,扯開腰帶,褪下褲子,往他身上撒尿。
跟隨而來的其他僧人也如法炮制,要么拿棍子抽打大空,要么就用撒尿或者吐痰的方法來凌辱他,總而言之,縱然是血海深仇,也就如此了。
“這也太狠了吧!”
之前那個打算興師問罪的僧人,發(fā)現(xiàn)有人已經(jīng)上去找麻煩,便遠(yuǎn)遠(yuǎn)看著,眼瞅著那些和尚的行為越來越過分,心里也開始嘀咕起來,忽然間,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此法既能讓大空得救,也能讓摩訶羅伽寺顏面盡失。
念及此處,那名僧人當(dāng)即跑回到大雄寶殿外,此時殿中的賓客還有不少人沒走,他當(dāng)即在門口扯著嗓子喊了一句:“后山要打死人了,趕緊去看看吧!”
無朽本來還在和其他人交談,方才大空的表現(xiàn)雖不能算是技驚四座,卻也給摩訶羅伽寺增光不少,心里正高興,忽然聽到大雄寶殿外有人呼喊,心中不由得一緊,已是九十九歲高齡的他,三五步便竄出大殿,搶先沖向后山。
“大空……你……你殺人了?”
到了后山,原本對于大空的凌辱,變成大空對施虐者的“屠殺”,看到這一幕,無朽只覺得心臟都漏跳了好幾下,不由得顫聲問道。
但見之前欺凌大空的幾個和尚,此時都已倒在地上,頭面之上盡是鮮血,不知死活,而大空的僧袍也濺上不少血跡,他此時已扯去青紗,露出那張丑陋的面龐,那對畸形的眼睛布滿血絲,透著濃烈的殺意。
“師父,弟子并未殺人……我是在度化他們?!?/p>
大空瞧見無朽來了,并未慌亂,反倒咧嘴笑道,他雙手沾滿鮮血,僧袍亦被染紅,仿佛地獄中的惡鬼一般,可他對此全無自覺,雙手合十后,向著無朽深鞠一躬:“弟子苦修二十余載,今日方才窺得一點(diǎn)靈明,師父,您應(yīng)當(dāng)恭喜弟子才是?!?/p>
“恭喜什么,孽障,你已墜入魔道了!”
無朽望著滿身鮮血的大空,不禁怒聲痛斥道,卻見大空神情黯然,長嘆一聲后,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漠然道:“原來您和他們一樣,被自己編織的謊言所包裹在里面,師父,您知道什么是佛嗎?”
“你,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無朽面露驚恐,他不知道大空“悟”除了什么,但是,能引起大空如此劇烈的變化,想必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佛者,頓悟之人也……這些木雕泥塑,是佛嗎?非也!”
大空神色坦然,此時的后山,人越來越多,他望著來人,高聲道出自己的領(lǐng)悟,他先指向后山那三尊摩侯羅伽神像,隨即搖了搖頭,而后豎起右手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自己的胸口:“佛在心中,我,即是佛陀,度己亦度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