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鄉(xiāng)情 大家風范——程樹榛先生訪問記 | 徐景洲

2016年5月19日一大早,我們?nèi)グ菰L原《人民文學》主編程樹榛先生。
程老與夫人郭曉嵐女士在家門口迎候我們。雖然程老已年過八旬,但身材偉岸高大,聲音宏亮沉穩(wěn),慈眉善目,待人隨和,一派儒雅的長者之風;夫人謙和慈祥,溫婉文雅,曼聲軟語,殷勤端茶讓座,都讓人有一見如故、賓至如歸之感。程老夫婦倆站在一起,像挺拔的白楊與拂風的垂柳,特有畫境詩韻。
落座之后,我拿出《邳州民俗》送給程老。程老翻著書,說這正是他想看的,人在異鄉(xiāng),越想了解家鄉(xiāng)的風俗。他說他常夢里回故鄉(xiāng),越老越如此。他還經(jīng)常告誡女兒、外孫,一定不要忘了你們的根在邳州,只要有機會,就要回去看看。他說今年清明節(jié),還專門攜家人回家鄉(xiāng)掃墓,為《程氏家譜》作序。“人啊,就像樹,故鄉(xiāng)就是他的根!”談起鄉(xiāng)情,程老無限感慨。隨后程老深情回憶參加邳州第一次文代會的情形,談起往事,歷歷在目,我們也被他濃濃的鄉(xiāng)情所深深感染與感動。
程老說邳州歷史文化豐厚,應(yīng)該很好地展示它,挖掘它,弘揚它。他曾任《人民文學》雜志主編達十五年之久,是歷任主編中任期最長的,深知辦雜志的甘苦。他說經(jīng)常收到邳州老鄉(xiāng)寄來的鄉(xiāng)土文化報刊雜志,大都很有份量與檔次,文風樸實,內(nèi)容實在,可讀性強,資料性強,很多文章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這些文章質(zhì)量都很高,展示了邳州歷史文化的風采,挖掘到很多有價值的歷史文化資料。程老說,地方雜志的生命力就在地方性上,辦好地方雜志,就要突出地域性,不要貪大求洋,不要脫離本土,越土越有生命力,越有存在的價值。

話題轉(zhuǎn)到他的散文名作《土山求學記》,程老有些激動,說他寫這篇文章,就是為了懷念他的101歲高齡去世的老母親。因為父親在他很小年紀就離世,全靠母親撫養(yǎng)他長大成長。他最佩服的就是母親在生活極其艱難的情況下堅持供他上學,從送他去土山上小學,到徐州上中學,再到天津讀大學,一路走來,母親付出多少心血與艱辛,才使他成為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正是母親的堅持,他才能有今天。這是一位偉大的母親,這是一位有遠見卓識的母親。小學的經(jīng)歷,是他一生最為難忘的。他還歷數(shù)小學時的同學,清楚記得他們的姓名與特點,其中就有邳州文史學者崔學法先生的父親。他說邳州人歷史重視教育,重視文化,他寫此文的目的,也是希望邳州父老相信,能夠發(fā)揚重教興文之風,讓邳州后生多才俊。

說到提倡重教興文之風,程老讓夫人去拿《程門立雪》一書,親筆題字相贈。這本書是他與夫人郭曉嵐及三個女兒程黛眉、程黧眉、程黡眉的作品集,真不愧是名副其實的文學世家——連他的外孫也愛好文學,時有詩與小說發(fā)表呢!這樣的全家文集,稱得上當代文學奇葩。名如其人,程老名中有“樹”,他不就是一棵深深植根于邳州沃土的參天文學大樹嗎?這棵文學界的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碩果累累,能不令家鄉(xiāng)人民仰止贊嘆,自豪驕傲?
翻閱《程門立雪》,我們都沒想到程老的夫人也是一位作家!她寫有中短篇小說、詩歌,還有報告文學。一直默坐靜聽的郭老師,聽到我們發(fā)出的驚嘆,這才開口。她說她也是邳州人,從小喜歡文學,與程老也算是文學結(jié)緣吧。年輕時她寫的也很多,但因為父親是國民黨軍官,怕出身不好惹禍上身,在政治運動連續(xù)不斷愈演愈烈的形勢下就封了筆,但對文學的熱愛卻是永遠的。雖然生活在特定年代限制了文學才華的發(fā)揮,卻能把對文學的熱愛換作相夫教子,成就三個女兒的文學夢想,也算是另一種文學才華的延續(xù)施展,聊可自慰。再說自己也多年從事雜志編輯與作協(xié)工作,為培養(yǎng)文學人才做了大量工作,說到底,還是沒離開文學,還是在追求自己的文學夢想,在文學世界里享受著無比的美妙。郭老師翻著《程門立雪》,不無遺憾地說:“可惜書中沒有我父親的照片,因為怕惹禍,文革時把他的照片全燒了。”然后,她站起來,走到墻上懸掛的全家福照片前,一一為我們介紹她的子女,平靜的語氣中能感覺到作為一位成功的“文學母親”的自豪。

隨后,程老又讓郭老師拿出他的十卷本《程樹榛文集》,讓轉(zhuǎn)贈給邳州圖書館,除了書桌上擺放的一套,這是程老家里收藏的最后一套書了。郭老師提醒這一點,程老連說“要送要送”,鄉(xiāng)情灼人,益見程老對家鄉(xiāng)文化事業(yè)的厚愛與關(guān)心。由程老文集自然轉(zhuǎn)到文學創(chuàng)作話題。我說對程老的作品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文革前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大學時代》與改革初期寫的反映國企改革的長篇報告文學《勵精圖治》,兩部作品在當時都是轟動一時之作,也是那個時代的代表之作,有著重要的文學史價值與意義。程老面色一時凝重起來,他若有所思,說自己雖有幾十年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但真正留給寫作的時間并不多,不是無休止的政治運動,就是做文學編輯與事務(wù)性工作。發(fā)了不少作品,數(shù)量也較為可觀,真正讓他滿意的作品卻不多,更不用說能成為傳世的佳作。而且由于時代的局限,在他們創(chuàng)作的年代,不可能隨心所欲寫作,在寫作上有所保留,有所限制,有所約束,甚至還要迎合時局,不能直抒胸臆,不能張揚個性,這樣的寫作狀態(tài),怎么可能寫出一流作品來呢?怎么可能寫出經(jīng)得住時間考驗的傳世之作呢?但能無愧于人生的是,在那樣的時代背景下,還是堅持寫作,還能留下一點東西,從一個側(cè)面記錄那個時代,也為那個時代的人們提供了不可多得的精神食糧,特別是《大學時代》的青年勵志作用與報告文學為改革開放吶感助威,令他欣慰?,F(xiàn)在年事已高,動筆不易,但還是學會了電腦,只要身體允許,還會寫寫文章。文學是生命所在,伴隨一生,文學是美好事業(yè),值得一生追求。更值得欣慰的是,三個女兒都繼承他們夫妻的“文學細胞”,在寫作上各有所成,而他們家的孫子輩,也多愛好寫作,并有作品發(fā)表,且出手不凡。我們開玩笑插話,說這也都是他的作品,而且是人生最得意杰作,文學世家是他最好的作品。他聽后爽朗大笑,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
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不提主編《人民文學》。程老說,他是《人民文學》任主編時間最長的一個,任職期間,正是中國文學的春潮期,程老刻意大力培養(yǎng)新人,發(fā)現(xiàn)新人,推出了當代許多知名作家,成為當代文壇的生力軍與主力軍。程老是文壇公認的大伯樂,從這個角度說,他的文學事業(yè)與成就又是何等輝煌??!他說,現(xiàn)在作家趕上好時代,可以放開手來寫作了,這是幾輩文學人的追求與夢想,他相信這樣的時代,會有傳世之作出現(xiàn)的。他鼓勵家鄉(xiāng)的文學愛好者,要扎根生活,堅持不懈,一定會超越他們這一代。談到這里,程老語重心長地說,文化研究會雖是民間組織,但對地方文化建設(shè)很重要,甚至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真正的文化在民間,真正的文化力量在民間,他希望我們把研究會辦好辦實,把《邳州文化》堅持辦下去。在當下經(jīng)濟為上的時代大潮前,堅守文化雖然不易,但益發(fā)顯得重要,而歷史文化傳承工作,更具有刻不容緩的緊迫性。他說只要身體與時間許可,他還會回家鄉(xiāng)看看,盡力為家鄉(xiāng)的文化建設(shè)貢獻一份力量。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程老下午還要去醫(yī)院看病,雖然談興正濃,如沐春風,我們還是怕他太勞累,就起身告辭。程老與夫人一直送我們到電梯口,揮著手,直到電梯關(guān)上門。看程老依依不舍,深情告別,心里陣陣發(fā)熱,眼睛竟有些潮濕,為程老熾熱真摯的鄉(xiāng)情與平和寬厚的長者之風所深深感動。

作于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