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齡月》楔子
皇城西郊,夜半。
小乞兒數(shù)著昨日討來的銅錢,咬著半個冷饃跌跌撞撞摸到一處城隍廟。
天公不作美,這破廟竟被人用一把嶄新銅鎖拷住,小乞兒啐了口唾沫,轉(zhuǎn)到后院柴垛,從青石墻上扒拉下幾塊磚頭,徑自進了廚房。
灶臺旁隱隱約約有個人影,小乞兒也不甚在意,搶地盤過夜是常有的事,大不了另尋過處。
飯香。
乞兒愣住,隨即從身上摸出個火折子向人影探去。一雙渾濁的眼在火光下瞪向他,手還緊緊蜷在身前。
是個死了的婆子。
乞兒倒也不曾驚慌,他手一甩熄了折子,身如游蛇般貼著墻縫望向主殿。
方才雀黑的大廳,此刻也有了一盞油燈。
他思索片刻,便靠著墻緩緩挪到主殿油紙窗前。乞兒蘸了點唾沫,在紙上戳了個洞向里看去。
主殿不知何時安置了床鋪,一位絕色佳人癱倒在床上,微燈如豆,她也似風(fēng)中之燭般命不久矣。但她又卻是那樣地柔美可憐,淚痕點點,好似空中繁星。
但繁星又怎可與她相比。
這美人小腹高高隆起,應(yīng)是有了身孕。此刻她以手扶額,雖疼痛難忍,也不減半點風(fēng)姿。
誰能這樣心狠?放任她在這荒郊野嶺,寒冬中獨自承受孕中陣痛。
這世間,想必有無數(shù)愿意以死博她一笑的君子小人,或許至今仍因她垂淚,為她歡笑,今后也為她牽懷不已。然而竟也有這樣的人,有幸與她歡好后抽身而去,任憑她淚如斷珠,寂寂寥寥了此一生。
乞兒不由得義憤填膺,當即想要推門而入,對著美人姐姐說些混賬話,好教她不要憑空淚流。
忽地,那燭火一閃。
電光火石間,床鋪前憑空站了個人。乞兒眼頓時瞪大,這人什么都沒有做,什么也沒有說。
但乞兒就是知道,他最好繼續(xù)藏身影處。
良久,美人微微睜眼。她見了這人,倒也不驚慌,或許她只是太過疲憊。兩人相對無言,終于男子伸手向美人探去,還未觸及,只見美人眉頭微蹙,像是厭他至極。男人嘆息不已,隨手拖了條長凳徑自坐在她身旁。他仔細端詳著美人,看得那樣仔細,那樣落寞,似是要將她拆骨入腹以解相思。
“飲瑚姑姑是不是...”,美人艱難說了幾字,便喘息不已。
“死了?!?/span>
男子果然內(nèi)力深厚,武功深不可測,這兩字說來簡單,卻如同在乞兒耳畔細語一般,清晰入耳。
美人聽了這話,淚珠又是止不住地滑落。男人見了這明珠似的淚,倏地起身,在殿內(nèi)踱步嘆息。她痛呼一聲,他便立刻飛撲過來,托住她一雙柔荑。
“只要...只要你肯應(yīng)允,我立刻便殺了他!”
她看向他,星眉劍目被怒氣催使,渾身上下一股煞氣。
“我卻不愿你這樣?!?/span>
男人的臉霎時間僵住,緩緩將女人的芊芊細手放下,低聲道:“他這樣待你,你卻不怨他...你可知你一生的幸福圓滿都被毀了......”
美人微微頓首,燭火下一雙明眸含淚訴情,面頰如霞緋紅,似有回光返照之象。
乞兒竟看得癡了。
“這世間的幸與不幸,本是不能自主的?!泵廊藨?yīng)聲后,便再沒半點聲息。
男子癡癡地看向那雙多情的眼眸,它可以時含笑意,不怒自威。但人們卻很少、甚至以為它絕不會為了俗世俗物淚流不止。
但她卻確實流淚了。
不是為了她,更不可能是為了他。
為的是那個孽障...自誕生伊始就是個徹徹底底的錯誤,為了這錯誤,已有不少人喪命......現(xiàn)在也終于輪到她了。
男子翹首,四下里空空寂寂,不知他心中是何滋味。正當乞兒無趣之際,男子雙手猛地推出,正中美人胸前幾處死穴,驚得乞兒不由得“呀”的一聲。然而那男子竟毫不在意,如視萬物為螻蟻,雙手合掌凝神游走于孕腹左右,其招式之詭譎,世間罕見。
頃刻,美人唇邊流出一股污血,腹下也轟鳴不已。
毒!
乞兒冷汗浹背,這男子為了助美人落胎,居然用了毒物催化!真是豈有此理,難道他竟毫不關(guān)心她或胎兒性命?
思及此處,乞兒不禁悲從中來,若順利誕下這孩兒,這世間最疼愛他的母親必然不在,拋妻棄子的父親更不必談,而眼前男子行事詭秘,絕非善類。
世人都道乞兒孤苦無依,誰知眼下竟有如此無福之人,反倒不如他行乞四方,落個逍遙自在。
草席麻布早已是被污血浸透,順著床縫滴滴落下,濺起點點塵土。隨著美人肺腑中最后一口濁氣呼出,一團粉色的肉塊也終于瓜熟蒂落。男子揮掌斷了臍帶,將那沾滿污血的孩兒隨意用布條包了幾下,舉到她面前,柔聲道:“你好歹要看看他再......”
她已悄悄地去了。
男子像是未曾察覺,看著一生一死兩張臉繼續(xù)說道:“我曉得你向來懶得賜名予人,但你終究是要給他取名的,就像我當年纏著你一般......”,他伸手碰了碰嬰兒赤色的臉,又探指順著眉心勾勒美人的面龐,癡癡道:“這孩兒有幸生得像你,等你醒了,見了他必定歡喜?!?/span>
“但你見了這孩兒,又必然會想到那畜生,免不得愁苦煩悶。”他忽地拔高聲音,振得主殿瓦間塵土四起,乞兒趕忙以手掩鼻。
他這一喜一怒,形似癡狂,手中卻緊緊捏著布條,頃刻間便可要了這孩兒性命。
正當乞兒憂思之際,城隍廟的鎖頭被一刀劈開,數(shù)十個蒙面人手持利器團團將主殿圍住,幸而小乞丐的位置極為隱蔽,一時間倒也相安無事。
當中使九環(huán)刀、身材魁梧的漢子向同伴挑了個眼色,便徑自來到木扇門外,側(cè)耳細聽了會兒,推手欲進。
“咚!”
眾人只見那漢子身形一頓,接著便沒了聲息。他身后一人遲疑走近,細瞧后頓時駭然大叫:“?。∈鞘汲杀?!”“他死了!”
一根布條,竟是從木扇門的縫隙里,貫穿了漢子的左眼,直通腦后滴血不流。
其中一人立馬小步上前,抱拳作揖恭恭敬敬道:“不知這莽夫打擾哪位高人清修,還望您老見諒,高抬貴手行個方便?!?/span>
“何事至此?!?/span>
殿內(nèi)那人此刻倒惜字如金,字字如魔音貫耳,不容置疑。
“這...原是我主子家里不知好歹的婢女,與人私通后竊金出逃,今日奉命前來拿她?!?/span>
男子哈哈大笑,笑得不合時宜,但震得蒙面人等血液上涌、呼吸紊亂,面面皆漲成赤色?!叭羰悄擎九?,該當如何?”
蒙面人與同伴捏了手勢,應(yīng)聲道:“自然是依我朝律典,收歸官奴。”
殿內(nèi)一片寂靜,蒙面人倒也沉得住氣,不敢撤手完禮。
轟!木扇門被一袖清風(fēng)擊得粉碎,連帶著死了的漢子一齊倒向行禮之人,他只好收手接住尸身,頓時被震得踉蹌,幾步才穩(wěn)住身形。
“他要人死,我偏讓人活!”
月華如水,男子憑心所欲雙袖揮舞,算得上風(fēng)采翩翩,落葉塵土避之不及,在他身遭三丈畫地為圈。原來袖中自有兩股強勁真氣,欲欲待發(fā)。是而一時間蒙面人等也不敢貿(mào)然接近,只是紛紛亮出兵器以待時機。
“好!”
先前行禮之人將尸身放下,自懷中掏出兩支判官筆,這筆似木非木,似金非金,不長不短,當真是奇怪。這人心下暗咐,對方此時大施內(nèi)力固然可怕,但他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只要假意近身,再以暗器破防掙得他一時疲于應(yīng)付,便可得手點穴。
這一招,足以讓他行走江湖十余載難逢敵手。
他巧施輕功快步向男人奔去,同時兩手使得判官筆飛速旋轉(zhuǎn),儼然是想點中百會、睛明、風(fēng)池、膻中四大死穴。
乞兒此刻大氣也不敢出,他只當充耳未聞以求自保。這筆欲到未到,突然自筆尖射出萬道銀光。原來這人使得判官筆不僅材質(zhì)奇特,小小筆尖竟也安裝了機關(guān),這細針勢頭之猛,天下罕有。然而那男子竟動也不動,蒙面人大喜之際,手上動作不敢偷閑半點,一時間針至,筆也至。
生死攸關(guān)之時,殿內(nèi)忽地傳來聲孩啼。
人,總是自以為凝神靜氣,不動如山?;蚴钦J為勝望在即,判官筆、身形都因這聲微微一滯,就在這一滯間,他終于出手了!
叮叮琮琮,猶如清泉石上流。
然而這次,流的卻是院內(nèi)蒙面人們的血。這血不多不少,卻見者有份。
誰也說不清、道不明,片刻之間,這男人是如何避開暗針、躲閃點穴,又如何瞬息萬變間使得對方眾人殞命。他只是站在門檻前,衣祎隨風(fēng)微動,仿佛這一切與他無關(guān)。
嬰兒啼聲漸弱,渺渺不可聞,但男子卻仿佛才入耳般姍姍來遲。他進了殿內(nèi)后便再沒半點聲響,一炷香過后,小乞丐雙膝蹲的甚麻,他仗膽扶墻起身踱步到蒙面人身旁。不為捨財,他只想明了方才為何局面瞬間傾盤,縱使避得開銀針與判官筆,那其余人等又是因何而死?乞兒倒不敢再點火折子,只好借著朦朧月色細瞧死人上下。這人微蓄胡須面龐紅潤,想必是內(nèi)家好手,手邊一柄銀刀浩瀚如月,可見罕有敗北。
然而他竟毫無招架之力,連招式都未使出便殞命于此。
乞兒再摸到另一具尸身,這尸首渾身漲白、面頰帶蘚,是個水上客。他使得兵器竟是一把鐵釣鉤,鉤上發(fā)青且?guī)М愇?,是個用毒的行家。小乞丐一連摸了數(shù)十人皆是沒有半點傷痕,心慌意亂間左手不知被何刺了一下。
似乎在死人脖頸處,微微有銀光。
他湊前一看,心中大呼僥幸。原來自己竟被使判官筆的那人所用的暗器戳中,若是他曾浸染毒物,自己此刻哪有命在。
念及此處,乞兒不由得汗流浹背,方才那人竟在轉(zhuǎn)瞬間吸取銀針、并用內(nèi)力分散射出。敵人既死,自然不懼點穴。使判官筆的那位若是泉下得知自己搬石頭砸腳,不知是何滋味。
但要在方寸間取針、射針、正中要害,談何容易。
小乞丐思慮片刻,便起身進殿。今日之事豈是自己能避得了的,以男子武功之高,自己的行蹤早已是池中之物。與其死的不明不白,不如做個清清楚楚的好死鬼。
他左腳剛剛踏入,右腳卻遲遲未落。這并非是他貪生怕死,且是任誰也不敢進的,放眼殿內(nèi),床鋪、美人、嬰孩,聯(lián)同那男子一齊不見,只余一盞油燈。乞兒茫然無措低頭瞧那青石磚,干干凈凈哪有產(chǎn)子污血。
是夢?還是幻象?
乞兒跌坐在地上,只覺大夢未醒。莫非方才驚動了城隍爺,他老人家發(fā)善心添了美人陽壽?但那塑像金漆斑駁披風(fēng)破敗,實非神跡。
小乞丐正欲起身摸了一把地磚,卻又愣住,隨即放聲大笑。
是了,若非有人,怎的破廟里半點塵土也無?
他靈機一動,快步走向城隍爺塑像前。這像竟是面目猙獰,毫無半分慈悲。身似坐似臥,掌非合非離,當真是個不倫不類的城隍爺。乞兒行走四方,倒真還未見過如此怪異的城隍廟,但世間在廟里殺人生子也確實是少有的。他繞著塑像轉(zhuǎn)了一圈,一時間頭緒萬千。小小殿內(nèi)供著碩大的塑像固然詭譎,堂下數(shù)尊泥像也手持法器姿態(tài)各異。
慢著!這些個泥像手勢雖亂,但依稀間似有規(guī)律可循。乞兒尋思半晌,又抬頭望向城隍爺,這塑像右手持笏,左手卻毫無章法放在膝上。要知世間塑像持笏大都雙手以示恭敬,怎地偏偏此處與眾不同?乞兒兀的轉(zhuǎn)身,堂下六尊塑像果然大有玄機,只見他們左手一齊懸空,或推或捏,竟是齊齊指向城隍爺!他撲上前去,祭桌上空盤空臺,唯有老鼠屎與蜘蛛網(wǎng)攪成一團將燭臺罩的嚴嚴實實。
然而塑像左腳上憑空多了個掌印。
“得罪了?!?/span>
乞兒做了個揖,扯下塊布料墊著手朝那左腳狠狠一按,果然應(yīng)力而動。小乞丐等了片刻,只覺得足下陰風(fēng)陣陣,俯身看去,果然在祭桌下藏有暗洞。他端來殿內(nèi)油燈向洞內(nèi)探去,似有潺潺水聲。莫非這城隍廟竟是蓋在天然洞穴之上?是誰,又是為何耗費如此人馬在此處蓋廟,與那男女有何牽連?他越細想越覺精妙,竟放油燈在外點起火折子跳下洞來,隨著水流向溶洞深處探尋。
他并沒有瘋,是么?人的一生何其有幸,方能遇上這等怪事。避之不及或趨之若鶩,全在一念之差。小乞丐也并非逞匹夫之勇,他只知如若今日草草離去,他日必抱憾終身,這實在是很簡單的道理,但也有人需用一生參破。
洞內(nèi)寒氣襲身,偶有水珠滑落滴入脖頸,教人苦不堪言。層層灰?guī)r間被水流劈開小道,圓滑無比。小乞丐走了數(shù)十步也未見活物,只得硬著頭皮摸索著前行。
昏暗間,他想起前朝梁王聚兵謀反,正是辟了山洞私煉鐵器,可是這洞內(nèi)如此潮濕,自然不會私藏兵甲。
他擠過一處窄道,眼前豁然開朗?;鹫壅樟林帲苟际切┐髩K水晶石。乞兒忙不迭地掏出防身匕首撬下一顆黃水晶,在火折下細細打量。
是賤價的次等貨,不過也難怪,若是上等貨色哪輪得到他。小乞丐隨手扔進水溝,濺得水聲四起,但回聲卻遲遲未至,看來這洞穴果然碩大。走了幾步,乞兒發(fā)覺前方竟是層層堆起的灰?guī)r洞,水流急又快、洞石高且滑,憑他的腳力數(shù)日也爬不得。他倒伶俐,伸手掏出布包,里面竟是他順來的鐵釣鉤。
他揮舞著繩端繞圈,發(fā)力向巖洞內(nèi)擲去。金石撞擊聲不絕于耳,良久方止。他扯了扯繩結(jié)試試力道,便用力沿著繩端爬上一截洞口,接下來便照葫蘆畫瓢,易辦得多。那冷泉十分湍急,乞兒一腳打滑險些摔壞手腳。他站穩(wěn)身形后摸索著石壁,一路上竟隱隱有劃痕,而且這劃痕很新。
那人果然是途經(jīng)此處,不知他懷抱美人嬰孩,要如何攀上圓巖洞。小乞丐一連爬上數(shù)層石洞早已氣喘喘吁,敬佩之情也油然而生。
這些石洞間水土皆有,卻不見半塊青苔。
前方小徑甚窄,乞丐縮身擠進,前胸后背頓時硌得酸疼無比。愈深愈窄,最后已然進退不得了。
他倒也不曾驚慌,閉氣縮骨,一吐一吸間身形似竹,枯瘦無比?;鹫圩邮窃缫延貌坏昧耍缓瞄]目,聽聲辨位以免踩空。復(fù)行了數(shù)十步,擠壓之力大減,小乞丐也吐出一口濁氣。
睜眼一看,他登時苦笑不已。原來窄道過后確實別有洞天,但這洞口距他數(shù)十丈遠,巖壁被流水沖刷光滑無匹,眼下必是上不得。小乞丐抬頭望向石嶂空處,寒風(fēng)徹骨、月夜無眠。英雄尚且枯骨一盅難以將息,更不知美人情思,所為何物?
他今夜所見所聞,實在太多太奇,原是世人數(shù)十載也比不得的。是以他小小年紀,也不能不扼腕嘆息。
這一夜生死參半,愛恨兩難。月夜里點點繁星有如情人淚,但伊人早逝、天將光亮。
落雪了。
雪自洞口飄然而至,融于水中無處可尋。
人海茫茫,此生大概與那奇人再難相見,也參不透這兩人情緣。乞兒舒眉展眼,哼著討飯歌一路摸著圓石徑自去了。
但若是乞兒能上得洞口,再西行數(shù)里,便能于枯竹林中尋得一處新墳。白茫茫一片雪地里,土墳甚是惹眼。
這墳上無花無草,干干凈凈。唯有木碑一塊,上書幾字。
“朔月,公主薨于此?!?/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