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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僞齋集（呂坤），卷一奏疏·憂危疏：

爲昌死竭誠直陳天下安危、聖躬禍福，以保萬年永祚，以綿萬壽無疆事。

臣聞：治亂之兆，垂示在天；治亂之實，召致在人。竊見元旦以來，天氣昏黃，日光黯淡，占者以爲亂徵。臣不習天文，但觀人事。當今天下之勢，亂象已形，而亂機未動。天下之人，亂心已辦，而亂人未倡。今日之政，皆撥亂機而使之動，助亂人而使之倡者也。臣欲慟哭嘔血於陛下之前，盡吐腹心，無由得見，踟躕累月。欲直言極諫，近侵越而自嫌；欲保位全軀，終悽切而不忍。反覆思惟，與其他日出無及之言，貽陛下以無及之悔，不若今日進先事之説，勸陛下爲先事之圖。惟望少寬雷擊之怒，細垂電矚之光，三復臣言，萬補聖治。陛下知天子之所以尊乎？輳天下之億兆生靈而處其上也。又知億兆生靈之樂有天子乎？賴其休養(yǎng)生息以保我身家也。譬之庭燎，束千百莖荻葦而火焰輝煌，荻葦散而火光無所附矣。民荻葦而君火光也。譬之禪塔，聚數(shù)十萬磚石而寶瓶高閣，磚石拆而寶瓶無所著矣。民磚石而君寶瓶也。故曰君民一體，休戚相關(guān)，欲衍靈長國脈於萬年，惟有「固結(jié)人心」之四字。昔者二帝三王之爲君，豈不以崇高富貴之可恃？乃曰「四海困窮，天祿永終」者何？知君身之安危，社稷之存亡，百姓操其權(quán)故耳。故曰五帝愛民，三王畏民。

蓋世有幸亂之民四焉，皆取天下者之所資，而守天下者之所懼也。一曰無聊之民。飽暖無由，身家俱困，安貧守分，未必能生；世變兵興，或能茍活。因懷思亂之心，以緩須臾之死。二曰無行之民。氣高性悍，玩法輕生，或結(jié)黨而占窩開場，或呼羣而鬥雞走狗。居常愛玉帛子女，爲法所拘；有變則劫掠姦淫，惟欲是遂。三曰邪説之民。白蓮結(jié)社，黑夜相期，教主傳頭名下，成千成萬，越鄉(xiāng)隔省，密中獨往獨來，情若室家，義同生死，儻有招呼之首，此其歸附之人。四曰不軌之民。懷爭帝圖王之心，爲乘機起釁之計，或觀天變而煽惑人心，或因民愁而收結(jié)衆(zhòng)志，惟幸目前有變，不樂天下太平。此四民者，何代無之？聖王約己愛民，損上益下，則無聊者歸恩，無行者守法，邪説者無所售其姦，不軌者不得行其智，四民皆我赤子。一失其心而墮其計，四民皆我寇讎。昔者有元【原作“胡”，避清朝諱，下同】疆土大於我朝，未亂之先，天下全盛，我太祖以布衣單身，提三尺劍，唾手而得之者何？四民之心，有元失之，而太祖收之也。

今天下之蒼生貧富可知矣。自臣覩記以來，何嘗無兇歲，未聞有連歲之兇；何嘗無歉省，未見有數(shù)省之歉。乃萬曆十年之後，無歲不告災傷，一災動連數(shù)省。近日撫按以賑濟不可屢求，存留不可終免，起運不可缺乏，軍國不可匱詘，故災傷之報遂稀，催科之嚴如故。豈不哀民？勢不可已也。

臣久爲外吏，熟知民艱。自饑饉以來，官倉空而庫竭，民十室而九空。陛下赤子，凍骨皴肌，冬無破絮者居其半；饑腸餓腹，日不再食者居其半。流民未復鄉(xiāng)井，棄地尚多荒蕪，存者代去者賠糧，生者爲死者頂役。破屋穨牆，風雨不蔽；單衣濕地，苫藁不完。兒女啼饑號寒，父母吞聲飲泣，君門萬里，誰復垂憐？陛下見此民情，當必潸然淚下。

今國家之財用耗竭可知矣。數(shù)年以來，壽宮之費幾百萬，寧夏之費幾百萬，朝鮮之費幾百萬，黃河之費幾百萬，織造燒造之費幾百萬。今大工之費又幾百萬，採木之費又幾百萬。以上錢糧，半非歲額。年年此土，年年此民，豈天雨菽粟，地湧金銀邪？陛下豈不曰，吾多取諸府庫，未必盡派閭閻。夫甕內(nèi)所汲，皆井內(nèi)之泉；杯中所酌，皆壺中之酒。臣恐井竭則甕涸，壺盡則杯空。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今國家之防禦疏畧可知矣。三大營之兵，以備京師也，朝朝砲震如雷，乃馬半尪羸，而人半老弱。九邊之兵，以禦外寇【原作“虜”，避清朝諱，下同】也，處處甲光耀日，皆勇於挾上，而怯於臨戎。衛(wèi)所之兵，以備征調(diào)、資守禦也，操練虛文，騎射故事，伍缺於役占，家累於需求，皮骨僅存，折衝奚賴？總之，士卒雖稱百萬，無能攻能守之兵；武弁豈止數(shù)千，無三戰(zhàn)三捷之將。其餘郡邑，武備全疏，庫無干戈，門無矢石。城多穨廢，誰是修築之人？鄉(xiāng)有村落，殊無保聚之法。官不足糧草，民不曉兵甲，設(shè)有千騎橫行，家家無活路；萬人圍困，處處無堅城。臣所謂四等亂民，一倡萬應(yīng)。當此之時，邊軍固疆圉不敢動，衛(wèi)所守城池不敢動，計無所出，必選民丁。以怨民鬥怨民，誰與同心？以赤子攻赤子，誰肯效死？祖宗二百三十年百戰(zhàn)山河，何可坐視？臣竊爲陛下憂之。故曰人心者，國家之命脈也，不可失也。

今日之人心，臣何敢言！惟望陛下?lián)衿錈o損於國家，有益於天下者收之而已。請言收人心之大者數(shù)事可乎？

洮蘭之間，氣寒土薄，小民無計爲生，則織羢貨販以餬口。自傳造以來，數(shù)多限迫，官府散派民間，急於星火；百姓苦於催逼，遂棄農(nóng)桑。捻線者數(shù)十萬戶，工作者聚衆(zhòng)萬人，提花染色，日夜無休，千手經(jīng)年，不成十匹。且是物也，曬晾不早則白蛀即生，風日太頻則紅色易落，多積耽心，久積無益。至於山西之紬，蘇、杭之紗羅段絹，歲額已自充盈，加造豈因缺乏？臣以爲一縷之絲，皆民筋力，與其積於無用，勞民費民，孰若定以有常，隨取隨足。假如四季袍服歲用千匹，則見造一年，預造一年，是宮中省收藏之累，歲歲見新；天下無多取之憂，人人樂辦。且花樣欲新則隨時改造，此處增數(shù)則彼處減機，那借工銀，將餘補乏，此無損於陛下，而有益於蒼生，何憚而不爲？至於饒州磁器，西域回青，總是有餘不急之物，徒累敲骨捶髓之民，望陛下一切停罷，而江南、陝西之人心收。

內(nèi)府宮庭，自須大木，而採木之苦，陛下聞之乎？臣自採木言之：丈八之圍，非百年之物，或孤生萬仞崖邊，或叢長千重嶺外。蟒蛇雜居之處，毒霧常濃；巖谷寂寞之間，人煙絶少。寒暑渴饑，瘟疫瘴癘，而死者無論矣。乃一木初臥，千夫難移，隔澗作橋，越山引撁，每日一祭神明，每行不過數(shù)步。儻遭艱險之處，跌傷壓死，常百十人。蜀民語曰：「入山一千，出山五百?！箍嗫芍?。至於磕撞之處，豈無傷痕？而官責民罰，謂不合式。經(jīng)年累月，拽倒溪邊，待秋水以漂衝，多轉(zhuǎn)折而底滯，依然無用，重去伐山。每木一根，官價雖云千兩，比來都下，民費不止萬金。臣見川、貴、湖廣之民，談及採木，莫不哽咽。所願宸居安若泰山，邦本固如磐石，即茅茨若神堯，卑宮如大禹，何損九重五位之尊？益昭二帝三王之德。且木能生火，積久易焚，前年山西廠之災是已。今大工木料既已報完，採辦新材，止需後用。儻少其數(shù)目，多其歲月，減其尺寸，增其價值，而川、貴、湖廣之人心收。

山澤之藏，本非山澤棄物，但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礦也者，藏天下大害於大利之中者也。故軍國告匱則一開，饑饉告急則一開。如嘉靖年間，開河南礦，但敕該省撫按，誰敢侵利殃民？南陽等府，數(shù)歲饑荒，今日之民，即前歲子食父肉，人喫鷹糞，陛下發(fā)銀賑濟之民也。菜色未變，生氣稍回，自報殷實戶，而民半驚逃。自一切在官供應(yīng)、礦夫工食、官兵口糧倚辦於殷實戶，而民多累死。自都御史李盛春嚴旨切責，而撫按避嫌。鄖陽巡撫馬鳴鸞前與臣書，謂六十餘頃之地，常聚十萬之衆(zhòng)。文家洞近二千人，開之三月，止見砂十六眼，銀之有無，費之多寡，可概知矣！今礦砂無利，散民間而坐數(shù)納銀，民不能支括庫銀而充礦代解。欽差二使亦有從實開報之心，而盛春貪殘，肆爲攘奪侵欺之計。朝廷得一，郡縣費千，有司不敢深説，撫按不敢上聞，此豈陛下開礦之初意哉？伏乞敕下各省使臣，嚴禁散砂，不許借解，但有侵奪小民，捏害地方如盛春者，必誅無赦，而各省之人心收。

官店租銀，理宜收解，自趙承勳有四千之説而皇店開，自朝廷有內(nèi)臣之遣而事權(quán)重。夫市井之地，貧民求升合、賺絲毫以活身家者也。陛下以萬乘之尊，享萬方之貢，何賴彼錐末之微財，褻此崇高之大體乎？且馮保八店，爲屋幾何，而歲有四千金之房課乎？解進之數(shù)既有四千，徵收之銀豈止數(shù)倍，不奪市民，將安取足乎？今勢豪之家用僕開店，所在居民尚且忍氣吞聲，莫敢與較，而況朝廷遣使，賜之敕書，以泰山壓卵之威，行密網(wǎng)竭魚之法，民間之苦，無問可知。縱使內(nèi)臣廉靜，不擾市民，而長隨之下，各有長隨，掛搭之中，又有掛搭，強吞橫噬，獨占羣侵，內(nèi)臣何由知？冤民何處訴？夫楊村、張灣，南通省直，北接都城，天下咽喉之地也。陛下鎖此咽喉不及一年，商賈不至，緩急有用，將安取給？不獨此也，都下近日訛傳有太監(jiān)營求鎮(zhèn)守之説，極知此言無據(jù)，亦足驚擾人心。蓋正德年間，曾差鎮(zhèn)守矣，致九邊搖動，四海蕭騷，大盜數(shù)十萬人，流毒幾省。賴我皇祖登極，盡取回京，萬頃皇莊，盡還民業(yè)，而人心大悅，天下始安。實録見在，可考也。臣望陛下將兩店內(nèi)臣仍取回京，原坐租銀，責令所在有司照數(shù)解進，如有延遲短少，罷斥其官。是無減額銀，有光聖德。此一舉也，而畿甸之人心收。

天下宗室不減數(shù)萬，皆九廟子孫，天家骨肉也。儻罪作不赦，則祖訓自嚴。楚王毫無惡狀，而王守仁、王錦襲以徹地神姦，説瞞天大謊，籍隔數(shù)千里而冒認王弼子孫，事隔二百年而捏稱受寄財産，中間僞造絲綸，假傳詔旨，明欺聖主，暗陷親王。錦襲肆不恭之狀，人人不堪；楚王抱不白之冤，日日慟哭。所幸防範得法，竟保無虞。有如楚王銜恨自殺，陛下何辭以謝高皇帝之靈乎？傷大小宗藩之心，切中外臣民之齒，此兩賊者，罪應(yīng)殊死，陛下不下法司而止令回籍，臣恐姦兇操恐嚇之權(quán)，善良無自必之命，一開告訐，萬姓驚疑，誰無讎人？難逃怨口。所關(guān)世道人心，良非細故。夫爲善不貳成言，改過何妨更令？陛下特下綸音，令彼處巡按御史梟示兩人，使天下曉然知聖天子之明正三尺而親睦九族也，將疑議盡釋，而天下宗藩之心收。崇信伯之貧，通國所知也。十箱珠寶之誣，亦通國所知也。始焉誤以科道之風聞，嚴追誠不爲過。今也真知崇信之冤枉，久禁實苦無辜。夫聖人舉動，正大光明，陛下何不直示聽言之誤，嚴緝揭害之姦，還費甲金革去之祿，復五城廠衛(wèi)降黜之官，釋王坤覺大義之罪。所謂過也更也，無傷日月之明；爽然慨然，益見乾坤之度。此一舉也，而勳戚之人心收。

刑法者，所以平天下之情，服罪人之心者也。應(yīng)輕應(yīng)重，太祖既定爲律；情重罪輕，列聖又增爲例。如輕重可以就喜怒之情，則律例不得爲一定之法。臣待罪刑部二年矣，每見詔獄一下，持平者多拂上意，甚則加重而降司官；從重者皆當聖心，故司官每遷就以逃譴怒。如往年陳忠等以隱瞞家産坐盜，王正等以知情藏匿擬徒，甄常照誣白晝搶奪擬遣，皆臣等欺天罔人，已自廢法。陛下猶以爲輕，俱加處死。如近日李吉等，本非把持也，而必欲擬軍；張澤等預納局料也，而必欲追銀；天財庫本無揭瓦也，而少監(jiān)王進忠等必欲坐盜。此皆真屈真枉，臣等不敢執(zhí)奏，而陛下安知其冤？臣願陛下俯從司寇之平，勉就祖宗之法，而囹圄之人心收。

自古聖明之君，豈樂誹謗之語？然而下求言之詔，賞直諫之臣者，知天下存亡，係言路通塞。言官者，朝廷之耳目也，不可以不重也。比年以來，新進小生，好矜名節(jié)，遂激陛下之怒，波及臺省之臣，驅(qū)逐既多，選補皆罷。臣以爲天閽邃窈，法座崇嚴，若不廣達四聰，何由明見萬里？陛下所聞，皆衆(zhòng)人之所敢言者也，其不敢言者，陛下不得聞矣。一人孤立萬彙之上，四海皆存叵測之心，而人君不得聞不敢言之語，此一時之快而他日之憂也。臣望陛下思祖宗廣置言官之意，爲國家不爲言官，釋監(jiān)候之曹學程，還一勾之科道，檢建言得罪之逐臣，分別召用，應(yīng)復除者即與復除，應(yīng)行取者早爲行取。以後如有心行不端，建白無當者，敕下吏部，分別降黜，此亦足示懲矣，何至禁錮於既往，杜絶於將來，快潛伏之姦，養(yǎng)壅蔽之禍哉！至於天下多故，全賴官吏彈壓；吏部用人，本爲計安社稷，此其關(guān)係國家最急最重。果吏部非人，則聽科道糾彈即爲罷斥；果吏部得人，則聽其推陞選取早賜施行，庶練兵督餉者無廢缺之事，候銓待補者無典賣之憂，而士大夫之心收。

我朝敵國外患，惟南倭北虜稱雄【“虜”字缺，后補】，倭居大海之中，豈能航糗糒豕突中原？又豈能自浙、閩蠶食上國哉？惟是朝鮮附在東陲，近吾左掖，平壤西鄰鴨緑，晉州直對登、萊。儻倭奴【“奴”字缺，后補】取而有之，藉朝鮮之衆(zhòng)爲兵，就朝鮮之地爲食，生聚訓練，窺伺天朝，進則斷漕運據(jù)通倉而絶我餉道，退則營全、慶守平壤而窺我遼東，不及一年，京師坐困，此國家之大憂也。夫我合朝鮮，是爲兩我，兩我尚懷勝負之憂；倭取朝鮮，是爲兩倭，兩倭益費支持之力。臣以爲朝鮮一失，其勢必爭，與其爭於既亡之後，孰若救於未破之前？與其以單力而敵兩倭，孰若併兩力而敵一倭乎！乃朝鮮請兵而二三其説，許兵而延緩其期，或言爲屬遠戍，或言兵餉難圖，甘心剝膚之災，袖手燃眉之急。諺曰：「小費偏惜，大費無益?！菇癯r危在旦夕矣，而我計必須歲月，願陛下早決大計，併力東征，而屬國之人心收。

解京錢糧，一物十費，措辦既苦，轉(zhuǎn)運尤難。若於實用有裨，則積貯何嫌過侈？今十庫貨財、各廠物料，粗惡不堪者固有，朽腐無用者更多，上納歲歲，堆積陳陳，可惜萬姓膏血，化爲一房塵土。儻每年一次查盤，每夏三番曬晾，不堪者嚴濫收之刑，朽蠹者重典守之罪，變惡爲美，出陳易新，但一年可備三年之資，則本色暫改折色之解，既不匱乏國用，亦不暴殄民財。陛下一留神，則歲省不下百萬，而解納之人心收。

京師者，朝廷腹心之地也。祖宗時，常徙富戶以實京師，以富民者，貧民依以爲命者也。今京師貧民不減百萬，九門一閉，則煤米不通，一日無煤米，則煙火即絶，如有庚戌之事，京師戒嚴，雖有倉場，止足官軍守禦之用。城中富戶，正備緩急勸借之資。今商人有預納之稱貸，有鋪墊之常規(guī)，一報在官，百年不替，而上富貧。自暴民聚衆(zhòng)淩奪，奸民設(shè)機騙詐，遊食者坐耗民財，淫巧者誘奢民俗，而中富貧。自各衙門卯結(jié)之雜，捕送之輕，吏書貪如餓豺，兵番狠如翼虎，無批票而稱勾攝，本良弱而誣姦盜，而下富貧。自房號重於優(yōu)免之濫，科派苦於名色之多，一身衆(zhòng)役，一事衆(zhòng)害，而貧者愈貧，自抄沒法重，株連數(shù)多，坐以轉(zhuǎn)寄則並籍家貲，誣以多贓則互攀親識。宅一封而雞犬豕羊大半饑死，人一出而親戚骨肉不敢收留。加以官吏法嚴，兵番搜苦，少年婦女皆解衣而捫身，大小渾家盡市行而巷哭，萬民觀者，短嘆長吁。臣曾見之，掩目酸鼻。此豈皆正犯之家、重罪之人哉？一字相牽，百口難解，陛下知之乎？知之，當必憐之矣。又有刁惡乘機恐嚇良懦，捏稱汝寄某贓，我欲告首廠衛(wèi)，挾讎網(wǎng)利，不足不休，明騙錢財，誰敢喘息？半年之內(nèi)，擾徧京城，陛下知之乎？知之當必恨之矣。伏望省不急之上納，禁監(jiān)收之鋪墊，嚴騙奪之刑，重需索之罪，清差役之繁，定優(yōu)免之則，慎抄沒之舉，而都下之人心收。

列聖在御之時，亦有宦官宮妾，然死於箠楚者未之多聞。豈此輩當年皆賢而今皆不肖邪？豈宮法當年皆疎而今日宜密邪？難言之矣！蓋祖宗憂思深遠，故體悉人情。陛下數(shù)年以來，疑深怒重，殿庭之內(nèi)，血肉淋漓；宮禁之中，啼號悲慘。冤魂夜泣，結(jié)爲愁雲(yún)；怨鬼宵吟，積爲厲氣。吉祥之地，豈宜如斯！且惟天萬物父母，故上帝惡殺；元后作民父母，故帝舜好生。民間千恩萬愛，長女育男，不足以供頃刻之一怒。故上殿者愁死不如無生，入宮者賣生即作賣死。臣望陛下發(fā)慈悲心，動惻隱念，視如觳觫之牛、湯火之雞可乎？且宮闈近地，難入外人，護衛(wèi)聖躬，惟有此輩。今環(huán)門守戶之衆(zhòng)，皆傷心側(cè)目之人，外表忠誠，中藏險毒，彼懷朝不保夕之懼，何愛九死一生之身？陛下臥榻之側(cè)，同心者幾人？暮夜之際，防患者幾人？臣竊憂之。臣望法令不嫌於嚴，鞭樸不至於死，則左右之人心收。

祖宗以來，有一日三朝者，有三日一朝，有一日一朝者，蓋一人勵精則萬事嚴肅，雖朝門晏閉早開，誰敢興邪起妄？陛下不視朝久矣，人心之懈弛極矣，姦邪之窺伺熟矣。守衛(wèi)官軍，虛應(yīng)故事耳，乃宮鑰仍舊早發(fā)，諸人仍舊早進。今乾清修造，逼近御前，軍夫往來，誰識面貌？萬一不測，何以應(yīng)之？臣望發(fā)宮鑰於平明，放軍夫於日昃，自非軍國緊急，慎無昏夜傳宣。陛下豈不曰世宗晚年不視朝亦無外患乎？顧今日之人心，非昔日之人心，惟陛下慎之。

章奏不批，先朝間有，未如今日，強半留中。蓋疏之照入也，會極有簿，疏之進奏也，外廷不聞。萬一有國家大事，邀截實封，揚言於外曰「留中矣」，外人知之乎？萬一有詐傳詔旨，匿不封還，揚言於外曰「進繳矣」，陛下知之乎？今陛下精明，中官謹畏，必無此事，臣恐聖子神孫，守爲家法，儻不逞爲姦，則何變不起？臣望自今以後，留中章奏，每月御前發(fā)未覽揭帖一紙，內(nèi)開某人某人，未及批答，下會極門，轉(zhuǎn)發(fā)各衙門備照。其繳還御札原本，乞批「知道了」三字，發(fā)該科備照。庶君臣雖不面談，而上下猶無欺蔽。所關(guān)重大，不可不防。

臣觀陛下昔日步禱郊壇，發(fā)金賑濟，非忘民者；朝無一事之壅，疏無四日之下，非怠政者。乃今章奏半停，民愁罔恤，當此春秋鼎盛之年，豈無夙夜憂勤之事？患不富耳。自古帝王之求富者亦多矣，史冊所載，開卷可知。陛下試觀其時，治乎亂乎？其君安乎危乎？夫天下之財止有此數(shù)，君欲富則天下必貧，天下貧則君豈獨富？故曰同民之欲者，民共樂之；專民之欲者，民共奪之。天下民窮財盡，未有甚於此時者矣。陛下織造燒造日增，採取收取益廣，斂萬姓之怨於一宮，結(jié)九重之讎於四海，臣竊痛之。使萬里江山千年如故，即乾清宮一無所有，誰忍使陛下獨貧？今禁城之內(nèi)不樂有君，天下之民不樂有生，怨讟之聲、愁嘆之語，甚不堪聞，陛下聞之必有食不下咽、寢不帖席者矣。

臣觀今日之勢，如坐漏船，水未濕身；如臥積薪，火未及體，望陛下之速登涯而急起臥也。不然，積於千日，決於一旦，陛下雖有萬箱錦繡，千笥金珠，豈能獨享哉？前代覆車，後人永鑒。蓋人心得則天下吾家，人心失則何處非讎？

臣老矣，髮白齒落，恐不得以太平終此身。又聞小民暗穿地穴以防兵，縉紳預買山莊以避亂。臣見此光景，仰天痛哭曰：「臣民如此，皇上奈何？無人明目張膽敢爲皇上發(fā)一透徹之語，又奈何？」臣一點血誠，籲天叩地，齊宿七日，抽思萬端，難裁迫切之衷。敬上憂危之疏，若一言虛誑，駭上之心，則九廟神靈奪臣之魄。陛下儻信臣邪，將臣所已言者慨賜施行，所未言者再加修舉，移宮中之勤以勤庶政，推利國之念以利烝民，將人心懽悅，天意轉(zhuǎn)回，常守其富，常守其貴，端居大寶之尊，無限金珠自在，何福如之？儻疑臣邪，乞召三輔九卿、大小文武百官，一一面問，果謂民情安妥，臣語張皇，臣願解衣而投鼎鑊，延頸以就斧鉞，爲人臣妄誕者之戒。臣所言天下大計，臣具疏，未敢告人，望陛下密行臣言。若出聖意，久留臣疏，以驗將來，臣日夜祈天，惟願臣言不驗，使臣言而驗，陛下雖悔，將何及邪？冒犯天威，分當萬死，不任席藁待罪之至。

或問：憂危疏中不及建儲，何也？曰：癸巳之秋，余上計安皇嗣一疏，凡十款，上不悅，留中矣。是名也，大小臣工，章數(shù)百上，上益緩冊立之年。至山陰相公君臣以不悅?cè)?，上厭聞此語不啻極矣。憂危一疏以天下安危、聖躬禍福爲題，上以建儲爲關(guān)天下安危乎？係聖躬禍福乎？進言者方欲以新語悚上聽聞，而雜以極所厭惡之一事，是併千萬言而棄之也，此諫法之所禁也。又問：子欲上之密之，何也？曰：倉廩之匱竭，兵馬之單弱，民生之愁苦，中國之虛實，豈可使山中不軌聞之？我之籌倭，豈可使倭聞之？門戶之怠疎、左右之情狀，豈可使近習聞之？余之密，非避朝紳也，懼報房之流布也。疏入，上當食而廢，諦覽再三，至夜分發(fā)司禮監(jiān)，明日食時繳本，此何光祿淵泉、傅太僕約齋所聞於尚食者也。聖主光明正大，不示人以密矣。又疏長而寫者難於關(guān)防，疑衆(zhòng)而購者爭欲蚤得，余何能密之？使余而有意於發(fā)抄，則衙門章奏無分批留，何嘗不發(fā)抄也？而余多此一語，以博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