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但我和她相反，我沒有她這樣的經(jīng)歷和閱歷，所以我一直想，經(jīng)歷人人都有，但是‘閱讀經(jīng)歷’的‘閱歷’則不是人人都有”——這番頗有深意的話，是導(dǎo)演王筱頔說的。她的母親，是導(dǎo)演陳薪伊。

王筱頔是因為其導(dǎo)演劇目《邯鄲記》成為2020上海國際喜劇節(jié)開幕大戲而來上海的。她稱《邯鄲記》為“詞劇”，與莎士比亞的“詩劇”對應(yīng)?！逗愑洝肥菧@祖“臨川四夢”里的最后一夢——亦即“黃粱一夢”，該劇正是2016年紀念莎翁與湯翁同時逝世400周年而作，也是王筱頔作為廣州話劇藝術(shù)中心董事長（原廣州話劇團團長），為廣州話劇市場開創(chuàng)的“名著系列”中的一部。

《邯鄲記》大幕拉開，觀眾就驚著了——從來沒看過這么炫酷的古裝戲，丞相的著裝在傳統(tǒng)官服的基礎(chǔ)上融入了法國巴洛克式的夸張，頭上金冠形狀正如“光芒萬丈”的具象：根根豎立的金色直線每根都有半米高，組成一個大扇面。?全劇在因循湯顯祖原文詞句的基礎(chǔ)上，還融入了現(xiàn)代表達，的確令人喜感連連。王筱頔說，該劇首演在英國。

王筱頔1991年從中戲?qū)а菹诞厴I(yè)后直奔廣州，2005年成為廣州話劇團團長?！澳菚r候，廣州不知道話劇是什么，甚至可以說，廣州是沒有話劇的?！彼裕攬F長的第一件事，就是培養(yǎng)觀眾，方法是：“堅持不送票，如果賣出只有幾張也照演不誤”。就靠“口口相傳、奔走相告”，在劇院主場——13號劇院的438個座位，從坐了幾人，演到坐了60多人。在觀眾低于60人時，他們每個周末演兩場；高于60人后，他們加演了一場。就這樣演到100多人后，增加到每周末四場?！艾F(xiàn)在，是每晚都有演出。會員人數(shù)有兩三萬，還增加了一個黑匣子小劇場?！?/p>

“做戲，不是為了賣票。我一開始就很明確，戲劇是以審美品格滋養(yǎng)人的精神世界。做戲，是為了讓更多人感知、接觸戲劇?！币蚨?，品質(zhì)是關(guān)鍵。因而，從2012年起，廣州話劇藝術(shù)中心開始專注于“名著系列”。從莎士比亞的《威尼斯商人》開始，到《麥克白》《邯鄲記》，一部賣得比一部好。

先做名著選莎翁，再從莎劇里選喜劇——起初，王筱頔確實考慮到觀眾的接受度。但是，“莎翁的喜劇有那么多，?我選《威尼斯商人》是從品質(zhì)出發(fā)?！?當《威尼斯商人》一炮打響后，劇院市場部建議：“2013年，我們再做一部喜劇吧？”王筱頔不愿意自我重復(fù)，那就選《麥克白》吧——這是莎劇里的悲?。骸皯騽√熨x責任，它能對人產(chǎn)生精神作用，但不是精神鴉片?！苯Y(jié)果，《麥克白》的票房還更好?！澳銘?yīng)該相信好的作品，任何人都可以體會到?！?/p>

“不能因為有人做喜劇差點要上市還拍成大電影就羨慕他們、重復(fù)他們的商業(yè)模式，進而拋棄自己的堅持?！蓖躞泐E說，“?我們不為賣票而創(chuàng)作喜劇。”戲劇人要思考一個終極命題：“我們?yōu)槭裁匆趧隼?？”答案當然因人而異。但是，“坐在劇場里的理由，肯定與坐在KTV、咖啡廳、電影院里不一樣?！边@些地方本質(zhì)上是供人發(fā)泄后，不帶走一片云彩；而劇場的本質(zhì)一定是令人醒悟后，帶走一些收獲。

“不能以最廉價的賣相賣票，養(yǎng)活自己”，王筱頔鄭重表示，“我們不能‘賣笑’?！?/p>

“一部交響樂當然有主旋律，怎么能只靠變奏、副歌填滿？”王筱頔不日將赴京排演濮存昕、徐帆、郭達、關(guān)棟天等主演的話劇《林則徐》。這是一部每個人都會“預(yù)設(shè)”主題的劇目?！按蠹叶贾阑㈤T銷煙，看過趙丹的電影，但是導(dǎo)演就是要找到他（她）自己的切入點”。王筱頔獨辟蹊徑：“林則徐其實是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主編了《四洲志》，在流放途中遇到魏源委托其寫了《海國圖志》。因而，虎門銷煙的“前戲”其實是林則徐在虎門看到那些高高大大、密密匝匝開來的英國艦船時，受到的心靈震撼，“他分明感受到大清與當時英吉利的懸殊差距，進而成了精神上的悲劇英雄……”

“戲劇展現(xiàn)的，其實是人在風口浪尖上的極致瞬間”。所以，王筱頔和母親陳薪伊一樣，代表作里有不少高大的人、偉大的情感。例如，她曾執(zhí)導(dǎo)過話劇《春雪潤之》——展現(xiàn)的是毛澤東與毛岸英之間的父子情?！耙粋€人在那樣的高位，面對家國命運系于一身的局勢，怎么會像普通人那樣關(guān)愛家庭呢？特定人物在特定情況下一定有其特定表達。”該劇演出現(xiàn)場，都能聽到啜泣。后來有觀眾對王筱頔說：“這出戲，我50年都不會忘記?！?/p>

對于戲劇品質(zhì)，母女有著共同追求。但是陳薪伊是活出那么多傳奇經(jīng)歷，而王筱頔靠的是“閱讀經(jīng)歷”。?“我從記事起，就是在劇場里看戲”。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在劇場里，她看到很多偉人和普通人的故事，也知道君子與小人在“極致環(huán)境”里的“瞬間差異”。這造就了她“特別喜歡觀察人、認識人，愿意去發(fā)現(xiàn)人、捕捉人的特點與美。”

王筱頔身高、身形與母親接近，戲劇觀也高度統(tǒng)一，但彼此都認為，“對對方的戲劇沒有判斷力。”她倆唯一一次對作品的交流，是在王筱頔為雞西排演話劇《頭頂國徽的人》之際。當時，是雞西邀請陳薪伊為他們導(dǎo)戲，而她正無暇分身便推薦女兒，也成為其中戲讀書時的實習劇目，亦即王筱頔的處女作。?在一次各自出差恰逢于一輛列車的機會中，王筱頔問母親：“我要為這臺戲做導(dǎo)演闡述，第一句話要怎么寫？”“凝聚大家情感，統(tǒng)一創(chuàng)作理念?！标愋揭恋幕卮穑芍^金句。

戲劇，就是為了人；生活，就是為了閱歷；閱歷，就是為了做好戲。王筱頔在戲劇里、生活里、書本里和閱讀里發(fā)現(xiàn)全新的世界。“要有獨到的理解，作品才有特質(zhì)，最起碼要找到我感興趣的點——我都不能感動自己，怎么可能去感動他人？”

經(jīng)歷人人都有，但閱歷——尤其是閱讀經(jīng)歷的能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