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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小短篇:再度睜眼時已不見月光。

2020-07-26 10:58 作者:六月純RokugatsuJun  | 我要投稿

沒有行動力寫主線,卻想寫一些將出場人物隨意連接起來的小短篇(雖然本篇提到的人物在主線中還都沒有正式登場,只是提到了名字而已)。算作文 字 摸 魚罷。

不知道起什么標題,就拿最后一句話做標題好了。


當從往返于機場和市區(qū)的班車中走下時,我感受到了落在手臂上的細小的雨滴。那是與家鄉(xiāng)的雨不同的水汽;在圣路易斯那種建立在熱帶海邊的山脈上的城市,向來是不會有這種如同霧氣一般的細雨的。沒有云朵時就會被太陽光擊中,云層聚集起來時就會被連成線的雨水擊中,那座城市的居民在自然界面前總是赤身裸體的。熱空氣從被炙烤的地面上升起的聲音和雨水在更多雨水匯集的地面上被摔得粉碎的聲音,那里的人們的聽覺每一天都會被這兩者之一充滿。所以當既聽不到晴天的聲音也聽不到雨天的聲音時我一時間陷入了迷茫。我知道那不過是無謂的驚恐,這里不存在任何值得我去擔(dān)心的事物,可是當習(xí)慣于聽到的事物被從耳邊剝離時,仍有一種若有若無的不適感環(huán)繞著自己。我從手提箱中取出雨傘,是一把出現(xiàn)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不奇怪的黑色塑料傘。就在五十年前世界上還不存在名為塑料的東西,而現(xiàn)在任何人都會感激于它所帶來的恩惠。我將不透明的塑料傘打開,頭頂原本也不透亮的天空被完全遮蔽了,所能看到的只剩下了對面由灰色的方形磚石堆砌而成的磚墻。金屬碰撞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然后是金屬摩擦的聲音,就好像要將圓盤形的時間碾成長條狀一樣。我向著站臺深處走去;將自己運送過來的班車已經(jīng)不在身后,也就是整個場地變得空曠了起來。我沒有回頭去確認但根據(jù)常識知道應(yīng)是如此。我從灰色墻壁上的圓拱形開口中穿過,像是流浪漢從橋洞下方穿過。天花板為我阻擋了全部的雨水,我卻不愿將傘收起來。無規(guī)則地停放著的汽車中有人走了出來,無一例外都是黑色的汽車和身著黑衣的男人。我從他們中穿過,沒有理會他們的問話。我的口袋中塞滿了名片,無一例外地都只印著自己的名字而沒有其他信息。我一路走著,口袋里裝不下的名片便一路掉在地上。不會有人將它們撿起;它們只會被從外側(cè)的地板上滲進來的雨水打濕,然后被什么人用掃把聚攏起來埋進土里。等到口袋里的名片盡數(shù)散落,我也來到了建筑另一側(cè)的出口,在家鄉(xiāng)未曾見過的溫柔而寒冷的空氣再次將自己包裹起來。我轉(zhuǎn)過身去向著幾秒前被我無視的有著黑色的汽車的黑衣男子招手,然后坐進了他們之一的汽車里。

我沒有在意出租車司機是如何計算價格的,因為金錢對我來說不過是最末流的東西。我沒有向他透露確切的目的地,只是讓他帶著自己沿著街道不停向前行駛,在我一時興起時左轉(zhuǎn)或右轉(zhuǎn),再在見到河流時調(diào)頭。我所接受過的訓(xùn)練使得我能從這種行駛路線中得到某種意義;就像是生活在叢林的部落首領(lǐng)能在棕櫚樹生長的山谷下得到某種意義一樣。我路過了許多極為相似的建筑,都有著灰色的外墻和紅色的梯形房頂。我路過了教堂,大塊的草地。我從像山谷一樣擠壓著自己的高大的房屋之間穿過,時而上坡時而下坡。我從有天鵝行走著的綠化帶前穿過,天鵝沒有向我看去一眼。我在范特霍夫的心臟地帶來回穿行,這座千年古城的心臟正在跳動得越來越緩慢,并且終將在未來的某一天變成灰色的化石,就像路邊建筑的墻壁一樣。車玻璃的外側(cè)與空氣中的水霧碰撞,看起來和冬天玻璃上的哈氣沒有區(qū)別。我漸漸看不清側(cè)面,便叫司機停止了這漫無目的的游蕩,開到最近的旅店去。我在那里下車,將司機手寫的票據(jù)丟在灰色的水洼里,提著手提箱走了進去。大廳里只有一位職員,坐在前臺一副要睡著的樣子。這冷清的感覺與室內(nèi)的裝潢極不相稱,使我更加確信這座城市的生命已走到了末路。我從大衣內(nèi)側(cè)的口袋中取出了又一張名片,將只印有自己姓名的那一面翻過來便是銀行支票的模板。我從職員那里要來了鋼筆,似乎是從戰(zhàn)爭年代就已經(jīng)開始生產(chǎn)的款式。職員一臉驚訝地看著我在名片的背面寫上數(shù)額和簽名,就好像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做的人一樣。接著我被領(lǐng)到分配給我的房間,將手提箱里的物品一件件擺放在床上。其中有一把手槍,為了讓人分不清款式而特地改造過;一臺小型錄音機,不需要電源也能運作;一架不需要相紙的照相機,以及更多成堆的名片。我將名片在床上一一鋪開,雖然彼此之間只有細微的差別,我卻能分清楚它們每一張的順序。在名片堆的第一張的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第二張的位置,我認真地重新檢查了一遍,放心后才重新把它們堆疊起來放回箱子里。接下來是把手槍的彈夾拆下再重新裝上,唯獨照相機和錄音機我沒有對它們做任何事。將這些內(nèi)容物重新在箱子里擺放好后,我將箱子上了鎖,將大衣掛在墻邊,只帶著雨傘出了門。我很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去什么地方;這次沒有叫車,而是打著雨傘步行前往。在房間里時已經(jīng)心算了出來自己與目的地的距離只不過是一分鐘左右的步程,我即使再厭惡走路,也只得承認打車過去不過是白費金錢。我雖不覺得財富有多么重要,卻也不愿過多浪費。從旅店的旋轉(zhuǎn)玻璃門出發(fā)后轉(zhuǎn)過兩個街角,沿著暴露于眼前的一段通往地下的階梯走下去,推開了兩扇鐵質(zhì)的柵欄門。這些門都銹蝕得不成樣子,只需一碰就有鐵銹像雪崩一樣掉落滿手,其間蘊含的數(shù)十年未曾見過陽光的水分也跟著流下來。我用一張名片大致擦去了手上的臟污,自然是擦不盡的。這張名片照樣被我隨手扔掉,盡管我知道這樣只會帶來災(zāi)厄。這里是被詛咒的空間;在其間留下姓名的人總會遭遇不幸,我是深知這一點才前來的。我又舍棄了四張左右的名片而進入到了這里的最深處。我從袖間取出一只手電筒,使得純黑的空間變成了黑色與白色互相融合的景象。地面上的積水多年來第一次見到了光,卻毫不留情地將它們?nèi)糠瓷淞嘶厝?。鞋子被弄濕讓我有些不快,只想快點將工作做完。

我來到這里是為了取出遺落在這里的重要之物。外形是一個箱子,體積并不比我的手提箱小,這是我所知的僅有的信息。多年前我的同鄉(xiāng)人將這箱子遺失在這里后就音訊全無,而我此行就是為了完成他的遺志。

這片空間能藏匿物品的可能性十分有限。墻壁雖然破敗,似乎也保留了作為建筑結(jié)構(gòu)最基本的樣貌,并沒有過分坍塌。地面上有廢棄的鋼鐵和木頭,似乎是在強烈的沖擊中喪失了原本的形狀,可它們之間的空隙也過于狹小,沒有能容納手提箱大小的物品的可能性。我在手電筒的指引下環(huán)顧了整個房間,傳聞中的手提箱看來是并不存在的。

我從水洼最深的入口地帶向上走,地板上除了積水外還充滿淤泥和苔蘚,有些打滑。普通的木質(zhì)手提箱在這種環(huán)境下必然也早就腐朽了,很可能也已經(jīng)溶于了這黑泥一般的水中。我沿著傾斜的地面攀爬,力圖尋找能否定這一結(jié)論的痕跡,終究也沒有找到。這是能將一切全都消化掉的東西;地球上的生物自水中來,也將在水中消逝,連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東西。腳下的黑泥就是地球本身,是我的母親和我的故鄉(xiāng),而我正站立在它的上方,不曾想過要沉陷下去。我的鞋子和褲腳縱使被她所吞沒,也不會像久遠的箱子那樣被溶解其中;由時間本身所分泌的消化液至少對當前的我來說是無效的。這樣想著的同時,我又向腳下扔出了兩三張名片。它們浮在黑泥上,將寫有名字的那面完整地露了出來,也沒有要下沉的跡象。我將腳從黑泥中拔出,踩向了不屈的名片,以它們作為踏板而重新回到了沒有那么潮濕的地方。

這片空間沒有其他的出口。手電筒光亮的盡頭處似乎有著連同其他房間的可能,卻被廢金屬的殘骸堵住了。我沒有能將它們拆除的工具,便從入口處折了回去。從地下空間中出來后天色的昏暗程度比先前更甚,快要與地下相仿;我用沒有被鐵銹沾染的那只手取出懷表,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雨仍然沒有停下,即使是在地面上,腳下也盡是被連續(xù)的雨水沖泡而變得泥濘的道路,讓我想起不久前纏繞著自己的黑泥。一想起腳下的土地與地下的洞穴中的黑泥是連通的,就更覺得不舒服。不管怎樣手上的鐵銹和鞋子上的黑泥都需要處理,我不想在回到住處時被人撞見滿身臟污的樣子。就在這時注意到了不遠處有一座露天噴泉;像蘑菇一樣立在草坪上的石質(zhì)設(shè)施,細小的鐵質(zhì)水管從中間穿出,水流從中有氣無力地溢出來。不知道這水流能多大程度地洗去鞋子上的污泥,不過值得一試。我可以輕易地想象試圖用半人高的露天噴泉洗鞋子和褲腳時的自己在外人看來是怎樣夸張的姿勢——自然是在確保周圍沒有人之后才這樣做的;我接受的訓(xùn)練使得自己可以輕易嗅出人的氣息。等到一切完畢后,我重新向著大路的方向走去。首先是吃一頓晚餐;酒店里想必也會有不錯的餐點,而我則偏好到城里最著名的大飯店去。不需要知道它的名字;只要跟司機說要去最貴的飯店就夠了。無論花掉多少金額,只要在名片背后寫上相應(yīng)的數(shù)字并簽上名字,便不會有任何問題。一路上我沒有和司機說更多的話;街邊路燈亮起的燈光也無法沖破水汽,不像圣路易斯的太陽光能在一瞬間將云層蒸發(fā)掉。傍晚的道路車輛多了起來,也都無一例外是黑色的紙箱一樣外觀的汽車,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jīng)開始量產(chǎn)。它們的車燈發(fā)出的白光與路燈一樣在離開燈泡的一瞬間就被霧氣阻隔了。我再次路過了灰白色的建筑的山谷,這時兩側(cè)眾多的窗都已經(jīng)亮起,窗下的花叢在缺乏色彩的光線和仿佛吞沒一切的水汽下顯現(xiàn)出的只是黑色。我看到了月亮的影子,與擋住光線而形成的影子不同,是光線本身落在云層上而形成的影子;如果我向上舉起手電筒,也會在云層上形成相同的影子。我看到了教堂的尖頂,它的下方被若干燈條環(huán)繞,發(fā)出的光并不比月光更亮。我從它們中穿過,從保持著恒定的間距行駛的眾多黑色汽車之間穿過,從打著雨傘的黑衣路人之間穿過,在失靈的信號燈前穿過道路。我整理了自己的衣裝,用雙手調(diào)整牛仔帽兩側(cè)的角度,這帽子同樣是黑色的。等到通過車內(nèi)鏡看到自己的牛仔帽終于左右平衡時,我便讓司機停車了。距離預(yù)定的目的地還有不少距離,我無視了正感到困惑的司機,拉開車門后就再次將鞋子踩進了路邊的水洼中。正如之前所說的那樣,刻意將日程打亂而在城市中隨機尋覓落腳地會為我?guī)韱⑹?,我接受過的訓(xùn)練使我深信這一點。接下來我徑直走進了最近的一家酒吧中;與下車地點只有幾步之遙。在接過服務(wù)員遞來的菜單之前,我也向他送上了一張名片。與所有人一樣他也吃驚地看著的舉動,而我早已習(xí)慣了。

我點了一小份四角形的披薩。菜單上原本是沒有四角形的披薩的,我便特意囑咐要做成四角形,因為我向來只吃四角形的食物。至于飲料,我要他把咖啡,朗姆酒和洋蔥汁混合在一起,各自是三分之一杯,再加上一湯匙的白胡椒粉,要像咖啡拉花一樣漂浮在表面。這些都是需要耐心等待的食物;我于是坐在靠窗的圓桌邊,觀察著在店里進出的人。一個穿著一身過分肥大的滿是污漬的襯衫的中年男子要了一杯啤酒,通過店內(nèi)的電視機看著球賽轉(zhuǎn)播。較遠處有一對母子用刀叉精細地處理著烤豬肉,20歲的禁酒令只是限制了年輕人的酒精消費,而在酒吧里舉行家庭聚餐仍然是十分正常的事。我用手指摩擦著身前四角形桌布的一角,將它卷來卷去,再重新舒展到原來的樣子,似乎這種行為會給我?guī)戆残母?。吧臺處的調(diào)酒師找來了咖啡,洋蔥汁和胡椒粉,正在用量具將它們混合??Х壬臒艄庀窈贩垡粯有D(zhuǎn)著飄落,只是缺少辛辣的氣息。在這毫無醇香可言的咖啡似的空氣中浸泡了一整天的自己變得困倦了起來,雖然知道還不是時候。

我將疊起的雨傘留在桌上,起身向著調(diào)酒師走去。他正在完成我所囑咐的流程中的最后一步,也就是用白胡椒粉代替牛奶沫在被辛辣的食材稀釋過的咖啡上拉花。毫無疑問他是第一次這樣做,正如我也是第一次提出這種要求一樣。我看到盛滿了胡椒粉的湯匙在他的手中抖動,一半是為了讓胡椒粉落在正確的位置,一半是出于初次嘗試的緊張。我沒有理由讓不相識的人感受到壓力;因此我走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腕。白胡椒一瞬間全部落了下去,在杯里覆蓋出一層薄膜,在杯子的邊緣堆成極度狹窄的環(huán)形山脈,又在桌子上印出杯子的形狀。我用盡可能簡短的話語讓調(diào)酒師明白這樣就好,然后將酒杯取走,放在鼻尖吮吸著白胡椒和洋蔥汁的氣味。這是能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夏天的晴天的東西;我曾在自家的院落里聞到過白胡椒烤焦的氣息。與之相反,咖啡和甜酒則是能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夏天的雨天的東西。我只是用鼻子吸吮著漂浮在杯子上方的氣體,努力分辨其中晴天和雨天的味道,直到回到位子上坐下都沒有讓它們接觸舌頭一回。美好的東西只要能嗅聞到就足夠滿足了;我是斷然不會讓它們被自己的唾液玷污的。接下來四角形的披薩也被端了上來。我不急著吃;撫摸著木質(zhì)托盤的棱角,就像不久前撫摸著桌布的角落一樣。新鮮制作的披薩的熱量無法傳導(dǎo)過來,卻會將周圍的空氣加熱,手指仍然能略微感受到。我沿著木質(zhì)托盤的紋路去撫摸,又穿過這些紋路去撫摸,用心感受著與周圍不同的有著較深褐色的部分所帶來的是何種不同的觸感?;蚴钦f,我在消磨時間。為了不讓自己睡去而設(shè)法為感官帶來哪怕是再微小的刺激;這是我的愛好,也是我的生活方式。與此同時我還在默數(shù)著時間;到這一刻距離披薩完成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分五十四秒,窗外大概有七輛車路過,其中有兩輛和其他是不同的方向。服務(wù)員從身邊經(jīng)過了一次,電視里的球賽仍然無人進球,而觀看著它的男人手中的酒已經(jīng)只剩下大約十三毫升。我在無意識間精密地度量著一切,就像度量著自己從離開圣路易斯以來一共用去了一百五十二張名片并在上面共計簽署了一千三百八十一美元一樣。這樣想的同時時間又過去了四秒,那邊的中年男人終于喝光了杯中的最后一點啤酒并放棄了毫無進展的球賽。他與自己的距離約為十二米并且在一點點縮短,最后停在了我前方一點二米處的位置。

我同意了他一起喝一杯的邀請。我不是那種愿意使得不認識的人難堪的類型,況且我有的是時間。他又叫了一杯啤酒,是范特霍夫特產(chǎn)的冒著氣泡的棕色的酒。與此同時我已經(jīng)預(yù)想到了他接下來會說的話,因此也得以用早就準備好的話語從容應(yīng)答。

也就是。我的名字叫A·塞巴斯蒂安,是從歐洲聯(lián)邦來到范特霍夫的觀光客。雖然城中有很多好地方可去,作為旅途的第一天我更愿意在酒店休整。雖是第一次來,有地圖輔助足以認清道路,不需要什么額外的幫助。褲腳上殘存的污泥是下雨的結(jié)果,而至于曾經(jīng)進入過某處被廢棄的地下建筑的事。

什么嘛。我可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

我一邊笑著一邊吃了一口披薩。我本質(zhì)上是一個缺乏表情的人,有意露出笑容大約消耗了我60卡路里的能量,不從食物中補足是不行的。

從眼前的男人的表情中讀不出是否相信了我的話語。他似乎也覺得繼續(xù)閑聊下去不太有必要,將第二杯啤酒喝完后就站起了身,準備離去。

對了,我也送給你一張名片吧。

我在他離開之前從上衣口袋中取出了一張名片。正面只寫著A·塞巴斯蒂安的名字,背面則是銀行支票的模板。這是我身份的證明,同時也等同于我的全部財產(chǎn)。至今為止我用它支付過無數(shù)消費,對所有質(zhì)疑它的效力的人都用合適的方法利落地打消了他們的疑問。如今,我像對過去無數(shù)人那樣,向著眼前看起來像被稀釋過的咖啡那樣渾濁而苦澀的中年人遞去了名片。確認他收下之后,我將身體靠在椅背上,雙手抱在頭的后側(cè),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如同預(yù)料。在這一刻感到的放松感也好,食物在舌頭上殘留的香氣也好,以及胸口右側(cè)與某種小小的東西擠壓的感覺也好。

我明白這是那中年男子所發(fā)出的第二封邀請;對這般好客的主人,我選擇以相同的禮遇對待。只需手指在袖口間稍一摸索,身側(cè)的壓迫感就消失了。在更進一步的動靜傳來之前,我及時睜開了眼睛,起身用肩膀?qū)⒁呀?jīng)失去意識的男人的體重接住,向著周圍的人發(fā)出了善意的提醒。被嚇了一跳的店員跑過來將他接過;在釋放了肩膀上的重量后,我背對著因有顧客突發(fā)心臟病而亂成一鍋粥的店鋪,重新走進了完全黑下來的城市中。

?

對于接下來的行動我不愿多想,因為這不過是最平凡的日?;顒佣?。在觸碰到那名襲擊者的同時也就判明了他的所屬;維爾納,在國家力量下作為哈布斯堡家的牙齒而行動的秘密組織,同時也是以那片地下廢墟為中心編織的陷阱的主人。除此之外在這座城市中活動的敵對組織還有兩個,其一是歐洲聯(lián)邦的同道者,其二是那個行動和名字一樣神秘的名義上的國際救援組織,但我確信在那酒吧里向我發(fā)出信號的只可能是維爾納。等我回到酒店時,大廳里照樣只有唯一的職員正打著哈欠。覆蓋著大廳的深紅色地毯上編織著金絲雀和盾形紋章,墻壁的高處一座銅制的馬車雕像從墻壁伸出,從外界而來的水汽仿佛正是從牽引著它的銅馬夸張地擴張著的鼻孔中噴出,被那從飛奔的狀態(tài)中被一瞬間凍結(jié)而成的馬蹄任意踩踏。原本是靜止的空氣被踩得粉碎,從半空中墜落下去,再碰撞到地面上,構(gòu)成了不遠處室內(nèi)噴泉的水流聲。這聲音與水面彼此融合,從水中飛濺到地上,沿著地面流動,被地毯所吸收再沿著纖維的縫隙擴張而將我包圍。它們在這被任意踐踏的空氣涌動著的地面的中心再度匯聚,膨出,生長出鋼鐵制的枝葉;那是玫瑰的藤蔓,在大廳的中央無規(guī)則地生長,正是在那馬蹄所投下的影子的位置。在玫瑰叢的后方是一架三角鋼琴;無人彈奏,也不知是否還會鳴響。鋼琴傾斜著向上延伸的頂蓋將上方的空氣有利地刺穿,使得整個大廳的光線都沿著它傾斜著滑落。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在初次進入這里時竟完全沒有注意到這般令人震撼的陳設(shè)。我的胸膛仿佛也被那鋼琴的頂蓋穿透了;沒有被不久前的子彈穿透,卻被這毫無危險性的東西穿透了。我從鋼琴頂蓋那延伸到半空中去的陰影下走過,頭頂?shù)臒艄庀袷鞘中g(shù)室的無影燈。我走進電梯里,電梯透明的門無法阻斷那令人眩暈的燈光,直到升到第二層后我才將它踩在腳下。我閉上眼睛靠在墻壁上大口喘著氣;那奇妙的光線,水聲和空氣從不曾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也不像是應(yīng)該存在的東西,于是當我閉上眼睛后變迅速變得虛無了。待回到房間,我將當日所著衣帽換下,再次將行李箱打開想要確認名片的順序,卻總也不在狀態(tài)。最后和散落滿床的名片一起躺在床上,將經(jīng)過改造的老式手槍抓在右手,對著天花板那與大廳并無不同的燈光喘息著。一旦閉上眼睛,燈光的殘影就會在視網(wǎng)膜上旋轉(zhuǎn)得不成樣子,睜眼后又與光的本體混在一起,乃至究竟哪邊才是那燈光的本貌的問題已經(jīng)搞不清楚了。我明白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無非是從這所被監(jiān)視的宮殿中離開,在新的落腳地重新調(diào)查與它有關(guān)的一切;可是在所要做的事情變得明確的同時,心中的不安感卻在隱約彌漫,似乎數(shù)分鐘前見到的馬蹄在將其下方的空氣踩碎的同時也將自己的什么東西踩碎了一樣。

我沒有再去計數(shù)時間的流逝?;蛟S是五到十分鐘,又或許是兩個小時,等終于從那無影燈的夢中醒來后,我重新站起身,將應(yīng)在手提箱里的東西重新復(fù)位后,換上備用的衣服離去了。我把手提箱留在了床上,是因為確信它會在這里發(fā)揮應(yīng)有的作用;我再次進入了電梯,這次是重新踏入那無影燈的夢境的方向。此刻前臺的職員也已不見蹤影;我再次看到了仿佛要將整座建筑踩碎的馬車的雕像,再次聽到了馬車的轟鳴聲從室內(nèi)噴泉處流出來。我向著玫瑰叢中的鋼琴致意,這將是我最后一次向它致意。我摘下帽子向著它揮動, 愿有一天有人能將你奏響,愿有一天有人能將包圍著你的玫瑰叢踩在腳下。我來到了噴泉邊,坐在了它圓形的邊緣上。那是經(jīng)過拋光的白色大理石所制成的產(chǎn)物,是只會在大工廠出現(xiàn)的無聊的量產(chǎn)品。我將帽子浸在水中,用它舀取那不知在這里循環(huán)流動了多少年的水,再向著馬車的方向潑去。愿你也能感受到這雨的恩惠;自這建筑落成之日起你便與雨無緣了。我不知自己為何要這樣做;沒有任何啟示降臨,只是在空耗時間,可不得不承認我正樂在其中。

隨后,在這迷亂的夢境中,鋼琴聲響起了。

我依舊沒有計算時間。從見到無影燈和馬車開始,我的步調(diào)就被完全打亂了。憑借鋼琴的節(jié)奏,我重新找回了一點對時間的感覺。距離音樂響起過去了十一秒,我仍坐在噴泉上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大廳的燈光已經(jīng)熄滅。鋼琴的正上方是從墻壁伸出的馬車雕像的馬蹄,是被酒店的各房間環(huán)繞的環(huán)形天井的正中,是建筑最上層的透明的天花板,是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的滿月的影子。大廳中只剩下月光,在我身后的水流上被沖碎,和鋼琴聲一樣溢得到處都是。琴弦振動的聲音隨著噴泉飛濺,在金屬制的玫瑰葉之間飛濺,在拉著車子的銅馬的鬃毛間穿梭,在它的腳下穿梭,像玻璃一樣被清脆地踏碎,其碎片在大廳里來回彈跳。玫瑰的枝葉擋住了演奏者的身影,我從噴泉邊站起身,不出聲音地向沒有被玫瑰叢遮擋的角度走去。我看到了柔順的長發(fā)的影子,看到了小小的肩膀的影子,想要看清演奏者的面容,卻不是被那些被鐵絲編織起來的鐵片遮擋,就是被在空中升起的霧氣遮擋。自己已經(jīng)被這霧氣伴隨了一整天,而從未覺得它如此可惡過。我站在那里,等待著鋼琴聲停止。我終究沒有再去計數(shù)節(jié)拍的數(shù)量,因為知道至少在這一刻已經(jīng)不需要做這種事了。從上方飄落的月光漸強又漸弱,大概是等到月亮的影子運行到了透明的屋頂之外時,鋼琴的聲音才逐漸停下。我沒有再走動;在此期間我一直站在那里,收聽這場只有一名聽眾的演奏會。我再次揮動帽子致意,站起的身影沒有做出回應(yīng)。在站起的同時,她的影子也與玫瑰叢的影子融合在一起,再也無法分辨。我想要走到鋼琴邊去確認她是從何而來的什么人,卻直到已經(jīng)無法計數(shù)的許多秒過去后才開始了行動。玫瑰叢中沒有任何人,就連有人存在過所產(chǎn)生的溫?zé)岬目諝舛荚缫焉⒈M。金屬制的樹葉在我的手指上產(chǎn)生鋒利的觸感,那是與室溫相同的觸感,沒有她的氣息。我將身體靠在了眾多一樣鋒利的葉片上,不顧自己的外套被它們所劃破。它們終于屈服于我的體重,我沿著與那演奏者相同的軌跡消失在鋼鐵的藤蔓中,只是當我最終倒在地上時,所見到的只有早已熄滅的無影燈和早已失去了月亮的純黑的天空。

?

接下來的幾天,我就所涉及到的事項做了諸多調(diào)查。例如那座只有一名職員的酒店與維爾納的關(guān)系之事,例如自從那座地下廢墟形成以來與它有過關(guān)聯(lián)的人員的事,再例如會在月亮運行至天空正中時現(xiàn)身的從不露出面容的少女的事。我對都市怪奇?zhèn)髡f并無興趣,若非親眼所見,本不會將這些怪談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仍然特意將小報上與此事相關(guān)的部分收集起來,或是特意在半夜前往傳聞中提到過的場所,也絕非有意而為,只有當做是調(diào)查的一部分,雖然我并不清楚這位行蹤不定的少女與四分之三個世紀之前的事件有何關(guān)系。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收集起了傳聞的全部內(nèi)容。

第一次是在舊城區(qū)交叉路口的天橋下方,第二次是在市政廳門前的歌劇院的舞臺上,第三次是在某所學(xué)校的音樂教室中,第四次是在春夏之交狂歡節(jié)之夜的樓頂,第五次是在我的面前。出現(xiàn)的日期并無規(guī)律,現(xiàn)身的地點只有有著鋼琴這一個共通點。當月亮運行到天空正上方時出現(xiàn),在月光漸弱后消失,總是用一頂過于寬大的帽子將大半個臉遮住,只以月光下小小的背影示人。無法接近,更無法交談,沒有人看到過她的來路和去向,就如同沒有人看到過她的面容一樣。就連目擊者都為數(shù)甚少,大部分記錄都是來自事后的監(jiān)控錄像。在午夜的各個角落進行著沒有觀眾的演奏會,像是以天空為家,隨著性子短暫地眷顧著樹枝的鳥。隨著拼湊出的碎片一點點完善,我日漸沉迷于對這段都市傳說的調(diào)查,以至于完全忘記了去記下這些日子用掉了多少名片,發(fā)射了多少發(fā)子彈,又干掉了多少人。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充滿野心的人,就連踏上歐洲的土地也并非我的本意;我受過的訓(xùn)練使得我完成分內(nèi)之事毫不費力,卻偏偏沒有教給我如何在這種近乎瘋狂的非常識的傳聞面前保持理智。當我將一只腳踏進去時,便發(fā)現(xiàn)不僅不能再拔出來,連另一只腳所站立之處都要陷落下去。我想起了在那片地下空間內(nèi)分泌的黑色的消化液,就像是只要不馬上拔出來就會將自己的身心全都侵蝕一樣??墒悄菚r我只需抬起腳,再將褲腳上的污泥洗干凈,便可以擺脫那座人與自然共同設(shè)下的陷阱,而這時我卻覺得自己無力逃離了。

我意識到,自己想要再次見到那名月光下的演奏者。

我不明白這是誰帶來的啟示。在圣路易斯的家鄉(xiāng),當我陷入迷亂時就會坐在騾子車上無目的地游蕩,穿過山谷和甘蔗林,讓被棕櫚樹的葉子過濾的炙熱的陽光將擾亂我的東西燒盡;而現(xiàn)在包圍著我的只有無盡的陰雨天氣。乘坐出租車來回兜風(fēng)能讓我在最短時間內(nèi)熟悉城市的構(gòu)造,但與在故鄉(xiāng)時相比,無法與外界的空氣接通的車內(nèi)終究是不同的。我與維爾納的人交火的動作逐漸狂野,每次都制造出比前一次更大的動靜,對手下敗將的詢問也每次都比前一次更加缺乏耐心;而這是我在所受的訓(xùn)練中絕不允許的。我很明白這樣下去遲早會面臨麻煩。這里是名為范特霍夫的城市,是哈布斯堡家控制地區(qū)的心臟地帶,同時也是維爾納這個自己最大的敵對勢力的活動中心。如果不能在足夠短的時間內(nèi)得到想要的東西,自己就會被集結(jié)起來的敵人干掉;我從踏上來這里的飛機開始就深知這一點。即使如此,我還是想要在這兩個迷局中更加深入地行走。本應(yīng)存在卻消失的箱子和不知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的少女,我不希望在自己離開這片土地時對其中任何一個還殘留著疑問。我到麥克斯韋去躲避了幾天風(fēng)頭,又到倫敦去改換了一套行頭。我把惹眼的牛仔帽丟棄在了無人的河邊,將領(lǐng)帶從深紅色換成了灰色。我在倫敦的酒吧里停留時規(guī)規(guī)矩矩地點了菜單上有的菜式并用紙幣結(jié)賬,在通過隧道回到范特霍夫前向出租車司機打聽了琴行的所在,那里的大廳間擺放著兩位數(shù)的鋼琴,架架都涂著光亮的油漆,反射的卻是燈光而不是月光。我在街頭聽到過拉著手風(fēng)琴的藝人的演奏,從他奏出的樂曲中聞到了月桂樹葉片的香氣,和那天所見的金屬制的玫瑰叢卻不是相同的東西。在穿過隧道的列車上我遇到了銜著煙斗的老人,不經(jīng)意間傾吐心事后勸說我不要去深究神秘的傳說,我卻不肯服從。我開始關(guān)心月相的變化,通過心算可以輕易計算出來,卻還是想要在占星學(xué)的小冊子上核對答案。我計算著月光會在哪一天達到最強,會不會有其他星辰占據(jù)天空最上方的位置。我盤算著每一天城市的何處能接收到最多的月光,再與傳聞中伴隨著月亮出現(xiàn)的少女的行蹤對照,當兩者匹配時便感到振奮,當有所背離時就灰心起來。我等待著滿月出現(xiàn)的時機,規(guī)劃那天的路程,設(shè)法排除一切會讓自己陷入麻煩的因素,卻不知道那天午夜的目的地在哪里。我在一次對維爾納所屬機關(guān)的潛入行動中觸發(fā)了報警器,記不清是如何從前來包圍的敵對勢力中突破出來的;又在一次微不足道的戰(zhàn)斗中誤傷了行人,也無法記得是如何讓天父原諒我的罪過的。我將那些歸因為奇跡;一切都變得亂七八糟,能屢次脫險的不可思議程度并不比那不知從何現(xiàn)身的少女低多少。既然是奇跡的話,將這些奇跡實現(xiàn)的又是什么人呢。我想要回憶在每次的現(xiàn)場捕捉到的蛛絲馬跡,預(yù)判之外的槍聲,未曾聽過的說話聲,又或是一閃而過的直覺,想要搞清楚奇跡的來源,卻一無所獲。能想起的唯有煙葉的氣味;與開槍的煙霧混在一起,卻還是讓人感到熟悉的來自家鄉(xiāng)的煙草味。能在這里聞到那氣息太過不尋常,以至于無法將它作為真物看待,而更像是在絕境中大腦自我欺騙的產(chǎn)物。比起這種謊言,我更愿意將奇跡歸因于在月光下的少女一事上的調(diào)查,正如那地下的黑泥會詛咒在其上留下姓名的人一樣,月光下小小的身影也會祝福看到她的人,因為能看到她的人是那么稀少。眷顧著枝頭的鳥雀帶著積極的含義,在我的家鄉(xiāng)如此,在歐洲大陸上也是如此。所以想要再次去接受祝福;當月光再次變強時我便行動了起來。我注視著月亮隨我一同穿過建筑物的頂端,被教堂的塔尖切成兩半再復(fù)原。我沿著與月亮最近的街道步行,用在街邊店鋪買來的長柄傘試探著地面,即使大地并不是被刺痛就會叫嚷的脆弱的東西。我欣賞著構(gòu)成坡道的碎石早就被磨得平滑的表面上彌漫的月光,在路邊停著的黑色的復(fù)古型車輛的油漆所反射的月光前瞇起眼睛,對著從兩側(cè)建筑物的窗下如同用金屬雕刻出一般的花叢中穿過的月光致意。我沿著坡道上行,仿佛是通向太空的階梯,每走一步都會離地面更遠一些。等到坡道終于占據(jù)視野的下半部時,半滿的月亮也恰好運行到了左右的石質(zhì)樓房之間正中的天空,也就是那從千年前就存在于此處的絕非寬敞的道路的正上方。它的影子終于變成了道路自身的形狀,變成了我身后在黑暗的街道上發(fā)出月光的影子的形狀,變成了這無邊無際的垂死之城的形狀。于是我向著坡道的頂端看去,向著地面與月亮的交匯點看去,那身著華服的小小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了自地球離去的階梯的頂端。

這一次,沒有鋼琴,沒有馬車和玫瑰叢,沒有細碎的流水聲。我向前走去,她便以同等的速率向后退去,即使她的腳一點也不曾移動。這是走不完的階梯;我仍是地面上的生物,而她早已步入天堂。于是我終于停了下來,那無法看清的暗影也就停了下來。等到月亮從街道上方離去,它便不能再投出任何影子,我計算不出距離這一刻還有多久,便決定抓住現(xiàn)在的時間,向她喊出自己的問題。即使是在天堂也是能聽到世間之人的聲音的;所以我喊了出來。

你究竟是什么人,為何會如此接近世界的盡頭。又或許,你就是從萬物皆已消亡的世界中逆行而來的災(zāi)厄的源頭嗎。

她沒有回答,我亦沒有期待她做出任何回答。月光漸弱的同時,她的身影也變得更加模糊。等到月亮沉到一側(cè)的房頂之下,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站立在上行的坡道的頂端,前方只有向著低處去的道路了。就在這時,我突然間感受到了風(fēng)的異動,感受到了人類的體溫;我知道有人正在自己的至近距離,環(huán)顧四周卻什么也沒有看到。即使如此,我仍能用視覺之外的全部感官重構(gòu)出那時發(fā)生的事情;那就是隨著月光而生的少女正在我的耳側(cè)為我降下啟示。在那座入住僅一天的酒店大廳背后的院落里,當次日的滿月運行到天頂時,我領(lǐng)悟了她預(yù)告的時間和地點。

?

所以,她是如何從椴樹的枝葉中出現(xiàn)的呢。

我再次走進了那座被監(jiān)視的酒店,再次從被銅制馬車踩碎的空間中經(jīng)過。在進入后院之前回到了一開始的房間,被我遺落在那里的手提箱有被人打開的痕跡,我便知道它發(fā)揮了應(yīng)有的效用,即使最終的結(jié)論不過是作為我此行的目標的另一個手提箱不過是某人虛構(gòu)的謊言。我重新整理好其中的內(nèi)容物,有按照順序擺放整齊的名片,被掩蓋了型號的老式手槍,不需要相紙的照相機,不需要電力的錄音機,都被一一擺放好。我將自己的所有物重新帶在身上,通過電梯回到了無影燈的大廳,那里依舊空無一人。我從正對著大門的玻璃門中通過,便來到了酒店后院;這是被酒店的大樓環(huán)繞的院落,就如同大廳里固定著馬車的天井,只是規(guī)模大了不少。院落的側(cè)面有開著花的苗圃,在夜晚的光線下只顯出近黑色;苗圃盡頭是在這座城市遍地可見的椴樹。蜜蜂正棲息在它焰火形狀的小花上,而我的故鄉(xiāng)卻不在這座城市。我在玻璃門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這是我第一次想要認真打量自己的身影。我的面色如同月光一樣白皙,淺灰褐色的頭發(fā)松軟地成股垂在皮膚上,發(fā)尖若有若無地接觸著黑色大衣的肩膀部位。始終佩戴著的牛仔帽讓我沒有想到自己的頭發(fā)仍是那么松軟;從我的少年時代開始就是這樣了。我觀察著月光在我的淺灰色頭發(fā)上流動,那松軟的淺灰色曾讓我受到過同齡人的嘲笑,如今卻仿佛與月光頗為相稱。我透過在發(fā)絲上映出的光影觀察著月亮,即使是被無限扭曲,它也毫無疑問是每一瞬間獨一無二的月亮所投出的光影。直到合適的時機到來時,我便將目光轉(zhuǎn)向了院落中央的方向,于是我看到了椴樹叢中,心形的葉片與焰火狀的花之間輕輕搖擺的發(fā)尖。

第一次見到時我想要探明她是從何而來又如何離去,第二次見到時我便斷定了她是天堂的居民,因此我已無意去猜測她是如何降臨在這只有唯一的出入口的院落中。她是月光的造物,是椴樹的女兒,是這片院落的主人。我看到了她身上如同中世紀宮廷那般的禮服和寬大到將五官遮住的帽子,這番裝扮使我懷疑她早已活過千年。在這座心臟已近停止跳動的古城中發(fā)生這種事情并不奇怪。 我向她走去,直到共同站在椴樹的枝葉間。這時我明白她或許就是我此行想要尋找的東西,與那被封鎖在手提箱里的死去的靈魂不同的真物。在意識到這一點的同時,我聽到了她從與身上的華服極不相稱的軍官帽下方傳來的聲音。

「我們來玩猜謎游戲吧。」

「什么?」

「每人對對方做一個猜測。猜對了就再來一次,猜錯就輪到另一個人來猜。你先來?!?/p>

我不明白她為何要提出這樣的游戲,若是要就此開始我更不知道要從何開始猜起。照理來說應(yīng)該是由提出方開始才對;我無法確定她這樣是否是有意要我難堪,卻仍然開了口,在慌亂中下意識說出了不可能正確的猜測。我猜她是住在老城區(qū)的貴族的女兒,即使我深知這個國家的貴族們早已絕嗣;果然緊接著猜謎的主動權(quán)就轉(zhuǎn)移到了她那邊。出乎意料的是她選擇了猜我的名字。在未曾告知的情況下要猜出眼前的人的全名是不可能的;明明是這樣,當聽到她喉嚨發(fā)出的聲音時我變得無法說出否定的話語。

因為,那個名字,V·奧澤拉夫,正是我口袋中第一張名片所印的名字。

再接下來是E·理查德,D·貝納爾德,R·佩蒂,F(xiàn)·杜蘭特。在口袋中的名片之后是手提箱里的名片,而那箱子甚至從未在她面前打開。當她一個接一個地按照我所記得的順序念出全部的名字時,我感受到了每一刻都比前一刻更深的恐懼。我的手指開始顫抖,這是我先前從來未曾體會過的,無論是按下袖口內(nèi)的開關(guān)時,還是按下發(fā)射子彈的扳機時,都不曾有過絲毫遲疑。我感到手提箱的把手在手指上一點點滑落,我想要活動手指來將它抓牢卻沒有效果,最后整個箱子都掉到了地上。這時我才想起自己有生以來第一次犯了在出門前沒有將箱子鎖好的錯誤;木質(zhì)的箱子在撞到地面上的一瞬間自己打開了,所有的名片都失去了原有的順序,被重力分散得滿地都是,而與此同時一個又一個的名字還在從她的嘴唇間發(fā)出。我看到了那把被掩飾了原有型號的手槍滑落在名片堆的頂部,不需要相紙的照相機被它所厭惡的紙片覆蓋,不需要電力的錄音機再也不能記錄任何東西。我想要俯下身子去整理滿地的行裝,剛彎下腰,手臂卻被她一下子抓住了。緊接著,我看到她的另一只手從腰間取出了一件閃著光的東西;是被細碎地閃著光的銀色鏈條栓著的透明的十字架,被她小小的手掌握住,舉在了我和她的眼睛與天空正上方的滿月之間。

「是從過去認識的老人那里得到的。他要我在銀制和白水晶制之間選擇,而我選了玻璃。」眼前身高剛到自己胸前的少女不間斷地說著,仿佛這些話語也是那姓名的序列的一部分,仿佛就像姓名的序列一樣渾然天成,不容打斷。我無法理解她所說的;她提到的老人是誰,又為何會將十字架的掛墜作為禮物相贈,而她為何又要將玻璃選作材質(zhì)。我只是在這不容插話的氛圍中被她的聲音緊緊地束縛住,只剩下呼吸還在運作。

在這自顧自的話語的最后,我聽到了她同樣不容置疑的結(jié)論。

「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想再留著它了。」

在聲音消散之前,她便將玻璃的十字架拋向了空中。我觀察著透明的十字星在月亮的正下方旋轉(zhuǎn),那是那一刻全世界最閃亮的光球,而它正被它的光亮所填充。白色的月光被分散成無數(shù)細小的十字星,每一個都在以不同的態(tài)勢旋轉(zhuǎn)。我看到月光所構(gòu)成的十字架在旋轉(zhuǎn)中失去了原本的形狀,先是彎曲,再熔化并被重鑄到一起,成為了比遙不可及的滿月更加貼近的第二個月亮。我看到月光在被它熔化的同時也被分解成不同的層次,凝固的白巧克力,熔化和半熔化的白巧克力,粘在白巧克力上的白胡椒粉,就像我在酒吧所點的由三分之一的咖啡,三分之一的朗姆酒和三分之一的洋蔥汁混合而成的飲料上方漂浮的白胡椒粉。在被分為數(shù)層的同時,月光也被分成了不同的顏色;那時的我還不知曉就在六年后這座城市上空便會立起任何時候都將陽光分解為七色的高塔,卻已經(jīng)見到了這番景象。那十字架從她的手中升空再墜落的過程是難以想象地漫長,漫長到好像它在空中靜止到了六年后大阿托米落成為止;而在這六年間,我始終在仰望著它,不曾做過其他任何事情。

可是這顆無比貼近自己的臉龐的從內(nèi)而外散發(fā)著白光的玻璃制的月球終究還是碎掉了。在它落向地面之前,在它繞著地球和繞著我們運行的途中,它便變成了數(shù)不清的碎片。帶著碎玻璃特有的棱角的流星從我的臉頰上掠過,從我的大衣上劃過,在我的手背上劃出紅色的痕跡。造成這一切的源頭,那枚從她身后的某處飛來的子彈取代了那顆玻璃星球原本的位置,代替它繞著地球運行。我想要去思考子彈的來源和目標;是我,還是她,還是兩者皆是,而將珍貴的十字架拋向空中的少女似乎完全沒有將那枚子彈放在眼里。我想要采取回避行動,卻仿佛是受她的影響而同樣站定在了原地。緊接著是第二和第三枚子彈;每一枚子彈都與一開始那枚一樣,在這奇妙的空間內(nèi)漂浮著,繞著我們運行,又隨我們一起繞著地球運行。我感受到她將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看到她的嘴唇仿佛在說來跳舞吧。我的身體一動也動不了,便隨著她的動作而配合著。我看到子彈在身邊回旋了一圈又一圈,如同轉(zhuǎn)瞬即逝的綬帶,每旋轉(zhuǎn)一圈其數(shù)量都會增加。等到火藥的爆鳴聲止息,綬帶便不再擺動,行星也不再旋轉(zhuǎn)。她的手從我的手上松開,凋亡在空中的子彈便重新獲得了生命。全部的30枚子彈在一瞬間遠離我們而去,我聽到金屬撞擊的聲音,聞到了血的氣味。這一瞬間我仿佛透過她因過于寬大而將大半部面容都遮住的帽子看到了她的眼睛,左眼是晚霞消散前的紅色,右眼是血液凝固前的紅色。我伸出手去想要將她的帽子摘下,而就在我碰到她的帽檐之前,適時的風(fēng)就吹來了,將散落在地上的紙片吹起,也將她早就搖搖欲墜的帽子吹下。然后,我終于切實地看到了她的眼睛,看到了日落后地平線附近的暗紅和熄滅后蠟燭的芯線的橘紅。

我向她張開了手臂。這一瞬間我仿佛明白了她所渴望的是什么,以及我自身所渴望的是什么。所以我用手臂將她包圍了,將那暗紅和橘紅用自己胸前黑色的大衣覆蓋。我隔著衣服感受到了她臉龐的形狀,所以我嗚咽著請她將我吞噬,而她也照做了。我感受著胸膛的缺損所帶來的萬分真實的觸感,以及抱在她后背的手中與之不同的觸感。那是從袖中適時滑到手中的手槍,比手提箱中的更加小巧也更加精美。我明白這就是她所渴望的。

這枚子彈也請將我的心臟貫穿吧;從她的左胸,我的右胸,將我的心臟貫穿吧。

可是并沒有,因為我仍能聽到她那不容置疑的話語。

「所謂生命,不過是以逆向的流速被封存的一小片時間?!?/p>

我聽到過這條論斷。這是某個東方人唯一的遺作中的結(jié)論,也是為了達成我所要完成的工作目標而必須的常識。

「所以,將封存著它的蓋子打開的人。」

我沒能聽到后半句,因為這時我感到有一雙與她那小小的手臂不同的粗壯而強有力的手臂正壓迫著我的后背。我看到周遭的萬物再一次旋轉(zhuǎn)了起來,就像片刻前旋轉(zhuǎn)著的十字架和子彈一樣。明明是后背在被壓迫著,我卻覺得喉嚨喘不過氣來,一點都無法呼吸,直到意識完全喪失為止。等到醒來時,我手臂間的有著暗紅和橘紅色的眼睛的小小的女孩子已經(jīng)不見,而我胸腔上被她撕咬而出的空缺也完好如初。我只是看到自己躺在地面上的裸體,在這裸體下方是如同月球的巖石一般的失去了一切修飾的大地的裸體。我向遠處看去,看到了在月球與地球地面的交界處站立著的銜著煙斗的老人的身影;他像是在對我說著什么,我沒有聽到,也沒有應(yīng)答,而他就把我的無反應(yīng)當做了默許。我重新面向天空,閉上了眼睛,眼前是滿月明亮的殘影。等我再次睜開眼睛時,滿月已經(jīng)運行到地平線下方去了。

?

后記

什么,這種小短篇也想要后記嗎。

?

想再次看到滿月。

?

以后再也不先寫結(jié)尾了。

?

這次的故事的主角的名字叫T·馬蒂內(nèi)斯。

為了能有封面圖而把封面圖放到了這里



FAI小短篇:再度睜眼時已不見月光。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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