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M 70：亡者未終

這是克里斯今夜的第八杯酒。

這早就超出了他對酒精的正常承載范圍，可他不在乎。對一位僅憑一人，便陸續(xù)逮捕五名逃逸重犯的警探而言，這種露天的燒烤自助絕對是最好的犒勞餐?？蓪褚沟目死锼苟?，他只想喝上個不醉不歸！

撬棍，狂飆，沙杰，一張張罪犯的面孔，開始浮現(xiàn)于他的眼前。像是飛蚊癥患者眼中的玻璃體濁物，又像是中邪后才可親眼目睹的幽靈—冷靜，克里斯試著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所有的罪犯都已經落入法網，沙杰也因那次火車事故墜入地獄，他們不會再有機會，去殘害更多人了。

對克里斯而言，今夜本該是他釋放壓力、暫時投身于享受的絕佳時刻，他本該享受勝利帶來的喜悅，他本該面帶微笑接受道森警長對自己的口頭表揚，而不是像今天中午那樣臉色蒼白。

勝利，是啊，他勝利了。

可代價又是什么呢—？

維多莉婭，維多莉婭?格蘭，他的同事，他的戰(zhàn)友，那個在他飽受痛苦時伸出援手的人—她不在了，她被那五名歹徒擊穿了肩部，刺穿了臟器，他們永遠地奪走了她的生命！

又一瓶麒麟啤酒，被克里斯喝見底了?？死锼箯娜彳浀接行┲叩目恳紊险酒?，像是棒球選手那樣，將酒瓶擲入烤架下的垃圾桶。毛絨陷阱坐在墨菲斯身邊大吃特吃，至于他的雙眼，還在死死凝視著烤架上那幾塊半熟豬排。

“克里斯！”墨菲斯及時講克里斯接入懷中，克里斯也因這突如其來的下跌恢復清醒—他還真是不小心啊，居然會犯踏空臺階這種錯誤！克里斯將墨菲斯推開，像是具失去靈魂的尸體般走向選餐區(qū)。

模糊的雙眼，鎖定冷飲區(qū)剩下的幾瓶啤酒。他將雙手伸入裝滿碎冰的冷飲柜中，開始漫無目的地摸索、尋找。酒，他應該是來找酒的吧？可酒瓶就擺在自己面前啊，明明是伸伸手就能夠到的東西，可克里斯卻不愿去做。

“先生，以您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可能不適合再—”服務生還沒能來得及說完，便被克里斯甩了一臉碎冰。墨菲斯見狀，也將烤架下的炭火蓋滅。她讓毛絨陷阱在陰影中藏好，之后便急忙向著克里斯的方向跑去。

墨菲斯為服務生遞去紙巾，服務生則勸她最好提前打給急救中心，沒準還需要打給精神病院或中城警局。將克里斯從冷飲柜前拉開后，墨菲斯所看到的人，不再是自己曾認識的男孩，也不是那名向來剛強堅毅的警探—脆弱，墨菲斯的眼中，只看到了一個真實且脆弱的人，而那個人的名字，叫做克里斯?阿夫頓。

將克里斯再次抱入懷中后，墨菲斯輕輕拍打著對方的脊背，她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么，她不是警察，也無法完全站在克里斯的立場去達到百分之百的理解?？墒撬种溃诳死锼沟男闹?，那名重情重義、富有正義感的男孩從未離去，維多莉婭的犧牲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會讓他落淚？

十四年前，在那座建有噴泉，種有老橡樹的街心公園里，克里斯也對正在落淚墨菲斯做過同樣的事—擁抱。墨菲斯還記得那天的情景，每一秒都無比清晰，她還記得那天空氣中的味道—天使雕塑手中的枯萎玫瑰，伴隨腳下的泥土混合而成的獨特芳香。

今夜不再是克里斯的慶功宴會，而是屬于維多莉婭的默哀之時。

今夜，一切都將變得清晰明了。

時間很快跳來到五小時后，午夜的鐘聲在鐘樓頂部響起，今天的時光徹底逝去，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將會是新的一天。

穆迪?克什有將近十五年沒有見過這樣的月光了—沒有囚牢與欄桿的阻擋，沒有勞改農場的鐵網高墻。起初，當他被請出高加索山監(jiān)獄島，當他被請入這件比他的囚室大上八九倍的房間時他還存有疑惑，為什么會有一家科技公司，愿意冒著如此高的風險來保釋他這樣一個重犯—

兒童誘拐，謀殺與非法生化研究，制造出那四臺散播恐懼與絕望的扭曲之物；將伊麗莎白的思維幾近抹除，讓那孩子變?yōu)樽约旱目?，還有—穆迪老了，不僅是身體，他腦中的記憶力亦是如此。

高加索山監(jiān)獄四面環(huán)海，而電視與廣播中的唯一節(jié)目，不是雪花閃屏，便是無序的雜音，這十四年來穆迪的消息渠道十分閉塞，每天除去在囚室中獨處的時光外，便只剩下在農場、采石場的勞改，外加接受藥物心理治療—注射微量安慰劑。因為從沒有一個心理醫(yī)生，會愿意來開導這位手握數(shù)十起重案的罪犯，這位扭曲玩偶的制造者。

因此，在被這家名為“JR科技公司”企業(yè)名下的律師保釋后，穆迪抵達這里時的第一個請求，便是申請五到六個小時的自由支配時間。他用盡一切手段去收集報紙、電視與廣播上的信息，就連之前他最看不上眼的《時代周刊》也不放過?？伤凸懒诉@十四年來重大事件的數(shù)目，他開始一頁頁翻越那些泛黃的老舊報紙，渴了就喝些冷水，餓了就隨意撕開幾包壓縮餅干，幾袋軟面包來充饑。

沒有什么能阻止穆迪去尋找，他就像是一臺搜索機器，在一張張報紙、一段段文字中搜尋著自己所需的關鍵詞。

外界都在不斷宣傳，說穆迪?克什這個惡魔般的男人已經死了，從1987年到現(xiàn)在，這種宣傳從未停止過。這也正是JR公司所需要的輿論環(huán)境—什么人最可靠，最能守住他們的秘密？自然是一具尸體，愛德華茲也對穆迪做出警告，現(xiàn)在他的命是被他們贖回來的，只要他們愿意，殺死他也不過是彈指之間的事。

JR公司需要穆迪，愛德華茲需要穆迪，威斯克也需要穆迪。只有金屬細胞們的起源之父，才有剖析它們本質的能力與資格，不是么？可就在今天，一直以向死神揮劍為目標的穆迪，心中反而生出一種看淡生死的坦然—

是啊，正如報紙上的宣傳所言，他早就該死去了。墨菲斯，他的女兒，他女兒的艾米莉亞—這應該是他本為墨菲斯取下的名字，應該吧？她現(xiàn)在成了一名插畫師，在抵達龐頓中城前的幾個月里，還參加了數(shù)次募捐活動與反戰(zhàn)集會，很好，自己的女兒也獲得了她眼中的幸福，十四年的心結被徹底解下—穆迪對這世界的最后留戀與擔憂，也在他翻過最后一頁報紙的那一刻隨風而逝了。

“墨菲斯，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可惜，我不是個好父親，甚至算不上是個好人—”

可惜，墨菲斯現(xiàn)在也沒能得知扭曲事件幕后的真相：穆迪?克什，他就是墨菲斯的親生父親?？删同F(xiàn)在而言，這個真相對墨菲斯又有什么意義呢？只會為她徒增些煩惱罷了，又有誰會愿意相信，這樣一名偉大的插畫師，她的父親會是一名死囚？

就在今天，穆迪知道，是時候揮刀了。

不是對死神，而是對早就該被推入地獄的自己—

可在這之前，他不想讓另一個無辜的人也死在這里。

這一切的開端，還要從四小時前的現(xiàn)在說起。

那時候，床板上的女人才剛剛被運送至穆迪的房間。愛德華茲也開始向穆迪講述這實驗品的來歷，滲透計劃出了些紕漏，可也不能算是沒有收獲。在維多莉婭遇害的血色黑夜中，“遇害”的“維多莉婭”根本就不是維多莉婭，更不是現(xiàn)如今四肢被鐵索束于床板的、陷入昏迷之中的女人。

這就是滲透計劃的高明之處，愛德華茲差人襲擊了自餐館返回的維多莉婭，之后，憑借穆迪的幻覺圓盤作為偽裝，那位受差遣者偽裝成維多莉婭，在將真正的維多莉婭處理妥當后，她提起自維多莉婭手中滑落的購物袋，準備從暗巷中折返回警局—

可無論是這位偽裝者，還是維多莉婭本人，亦或是自認為操縱全局的愛德華茲，他們都沒能料到沙杰等人會伺機尋仇—“維多莉婭”被他們襲擊，當然，不是真正的維多莉婭，而是那位依靠幻覺圓盤變化為她的偽裝者。

可當仍處于維多莉婭外觀的偽裝者，在克里斯的淚水下被抬入警車后，愛德華茲的信心中很快產生一個新的計劃—克里斯?阿夫頓，他怎么可能會不去看自己戰(zhàn)友的尸體呢？哪怕那位偽裝者還“活著”，而不是像她偽裝的那樣犧牲；哪怕真正的維多莉婭現(xiàn)在還好好的，處于麻醉休眠狀態(tài)也無妨—因為克里斯并不知道這一切，在他眼里，維多莉婭真的已經犧牲了。

至于真正的維多莉婭，還有比這樣一個俘虜更好的實驗材料么？

“穆迪先生，您就用這副軀體大展拳腳吧?！睈鄣氯A茲拍了拍穆迪的肩膀，今晚他的日程表有些擁擠，見過穆迪后，他還要去為自己的朋友開歡迎派對呢！

那位朋友，自然是此刻仍躺在停尸房中，偽裝成維多莉婭尸體的偽裝者。愛德華茲確信，這份“大禮”絕對能讓那位喜歡多管閑事的阿夫頓警官驚掉下巴。

“您放心吧，”看著昏迷的維多莉婭，穆迪將一罐金屬細胞吸入注射器中，“我會好好珍惜這份寶貴材料的?！睈鄣氯A茲點了點頭，轉身離開這間淡灰色暗室。

維多莉婭?格蘭，等到他下一次造訪這里時，她又會變成何種誘人的恐怖生物呢？愛德華茲的內心，對穆迪的研究成果充滿著期待。

時隔多年，穆迪再次夾起一塊共振芯片。他將兩塊銀白色芯片用電線相連，一片附著于他的腦后，另一片則被他放上維多莉婭的額頭。

這一次，沒有傷口，沒有那些喪心病狂的偏執(zhí)計劃，只有好奇，只是穆迪出于一位陌生人，對維多莉婭的記憶所產生的好奇。

進入記憶之海前的片刻，穆迪的視線在維多莉婭的臉上停留—維多莉婭?格蘭，這是她的名字么？真是個好名字，如果他還有機會親眼見墨菲斯一面的話，她應該和維多莉婭差不多大了吧？

想到這里，穆迪贈予自己一份苦笑。

穆迪撩起維多莉婭臉頰左側的垂發(fā)，她將自己所受過的傷，她將自己所流過的血與淚豆埋藏于這段銀色劉海之下—十八地連環(huán)爆破案那天，她被爆破犯的子彈奪去了左眼，可她沒有聽從道森警長與醫(yī)生的建議，退居二線成為一名檔案室管理員什么的。那不是她愿意做的事，也不是她踏入警界的目標—

那天之后，剪發(fā)時刻意將左半邊臉留出一撮銀發(fā)便成了維多莉婭的習慣，直到那段秀發(fā)生長到足夠的長度，維多莉婭為自己的左半邊臉梳下劉海，將她那顆空洞的義眼完全遮蓋，將她那顆受傷的心完全包裹。

維多莉婭可能失去了一只眼睛，但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堅強。

“為了，不再讓更多人因此流淚！”

這也是她再三考慮后，依然選擇堅持在一線的原因。身為一名警察，她不去流血，那又有誰會去愿意犧牲？

看到這里，穆迪切斷兩塊芯片之間的電線。他擦去自己眼角的淚滴，維多莉婭，多好的孩子啊！她命不該絕，一顆純潔的靈魂不該被就此玷污。她會逃出去的，她會重獲屬于自己的自由，哪怕—

哪怕這意味著，穆迪自己會死在這里。

再怎么密不透風的地方，想要長期關押一名囚犯也會需要氧氣。在監(jiān)獄中度過了十四年的漫長歲月后，穆迪的機械技巧可能有些生疏了，可他倒是從一幫盜竊犯那里學會了些與墻壁有關的技巧。

“敲敲墻壁，如果回聲很大，那對面不是房間就是通風管道！”

穆迪還記得那名盜竊犯的話，那時候，盜竊犯一手拿著酒瓶，另一手做出用鉆頭拆卸門板時才有的動作。穆迪也沒能想到，自己會在十四年后的今天讓這句話派上用場。

通風管道，好的，這里有螺絲刀與解剖刀?？磥?，自稱愛德華茲的男人終歸還是百密一疏了，他給了穆迪過多的信任，讓穆迪有足夠的時間、精力與工具去撬開頭頂?shù)耐L管道。

看到那把解剖刀后，穆迪也像是見到一位老朋友一般坦然。他將刀刃高舉至燈光之下，看著刀尖反射出的刺目白光，穆迪的臉上露出一種由衷的微笑。

是時候向這個世界告別了。

自己以研究為借口制作的骨架機器人，它會將昏迷的維多莉婭夾上后背，帶著她離開這里。金屬手指上的磁吸盤可不是擺設，穆迪也有親自測試過它的磁力。

“走吧—！”

對骨架機器人發(fā)動命令后，看著身負維多莉婭的機器人攀上墻壁，穆迪也再次舉起那把鋒利的解剖刀—

那把解剖刀所刺穿的最后一具肉體，正是最后將它拿起的穆迪?克什。沒有猶豫，沒有恐懼與留戀，只有刺入心室的刀刃，與用生命換來的懺悔—

不過，穆迪卻并不對此感到痛苦。

至少，維多莉婭還有希望逃出去，至少她還能在自己的幫助下活下去—

“我終于，從死神手上，成功奪回了一個人啊，哈哈哈哈—”

當穆迪的靈魂徹底消散于這個世界之前，以上這些，便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段話。

穆迪最終，還是沒能為死亡刻下碑文。

可他感到很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