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的兩首《別董大》: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去
文/C叔

酒店里的人不多,今天的生意看來是不行了,老板這樣想的時候,外面來了一位客人。
當老板看清那人以后,急忙迎了上去,說到,郎君,請上樓。
正當這人要上樓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腳步,然后走向了一位老者。
可是董大?那人試探性地問道。
老者轉過頭來,露出一段復雜的表情,仲武?你是高仲武?
一、董大是誰?
這位老者名叫董庭蘭,家里排行老大,所以朋友們稱他為董大。
高適不喜歡用行次做稱呼,畢竟“高三十五”,叫起來有些別扭。
見到董大的那一刻,高適想起了17年前的宋城。
當時的情況不管對高適,還是對董大,都很難忘記。
落魄往往比歡愉更令人印象深刻。
高適認識董大的時候,董大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音樂人”了。
董大的成名曲是《胡笳十八拍》。
《胡笳十八拍》是古琴曲,據(jù)傳是根據(jù)東漢蔡文姬的長詩譜寫而成。

講的是蔡文姬因父親獲罪流落匈奴,后與匈奴左賢王結為夫妻,生有兩個兒女。
后來曹操平定中原,和匈奴修好,得知好友蔡邕的女兒如今卻在匈奴,于是花重金贖回。
此時蔡文姬已經(jīng)在塞外12年,雖思念故土,可匈奴不準她的子女歸漢,從此母子天各一方,經(jīng)歷過2次生離死別后,蔡文姬寫下了這首《胡笳十八拍》。
這不僅是蔡文姬一個人的悲劇,也是那段東漢末年的時代往事。

只有聽董庭蘭彈奏《胡笳十八拍》的時候,人們才能感受到蔡文姬當年的那種經(jīng)歷,聞者動容,聽者落淚,而董庭蘭也憑借《胡笳十八拍》一曲成名。
不過此時的董大并不如意,雖然有些名氣,可也沒有得到什么貴人的賞識。
他覺得自己并不比李龜年差,可人家卻有個頭號粉絲,唐玄宗。
人和人不能比啊。
二、和董大的第一次告別
公元747年,兩個失意人相聚在了一起。
這與其說相聚,不如說是一次別離。
高適和董大是在房琯的宴會上認識的,彼時董大是房琯的門客,而高適則是一個上門干謁的考生。
如果說董大曾經(jīng)是失落,那高適簡直就是落魄。

高適20歲來長安的時候,才華橫溢,意氣風發(fā),他覺得考進士猶如探囊取物,所以從不去干謁,不去巴結權貴,更不屑于考個明經(jīng)什么的。
可長安城總會用最殘酷的毒打,來告訴那些看不清現(xiàn)實的學子,歡迎來長安。
經(jīng)過2次科舉失敗,高適終于認清了現(xiàn)實,他后來參過軍,種過地,甚至還討過飯。
從不屑于應酬,到四處交朋友,從不去巴結權貴,到四處干謁。
他和王昌齡、王之渙旗亭畫壁,又和李白、杜甫伴游梁園。

多個朋友多條路,話是這樣說沒錯。
然而看著年輕的朋友們一個個不是考中進士,就是被推薦去做官,高適有時候會這樣想
每次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總是睡不著
我懷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沒有變得更好
這一晃高適已經(jīng)40出頭了,長安不歡迎他,他只能跑到物價更低的宋城(現(xiàn)河南商丘)。
在這里,他遇到了董大。
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兩個多年未見的異客卻在異鄉(xiāng)相逢,感懷成了雙方共同的主題。

高適想起,上一次的長安記憶已經(jīng)是10幾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候我們都是有雄心壯志的人,可直到今日,仍然沒有找到自己的路
高適念出了這樣兩句:
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
六翮,出自《韓詩外傳》:
“夫鴻鵠一舉千里,所恃者六翮耳。”
鴻鵠能飛越千里,靠的都是這雙翅膀。
可我就好像是一只小鳥,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
高適和董大一番長吁短嘆,此時店小二來催結賬。
兩人摸了摸口袋,卻只是囊中羞澀。
高適感嘆:
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此番“別董大”,正記錄了高適人生中最落魄的一刻。
三、和董大的二次告別
高適和董大都沒想到,在經(jīng)歷了那場動亂后,他們還會相逢。
昔日相逢無酒錢的兩位在后來的日子里都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尤其是在公元756年。
董大后來得到房琯的賞識,因為琴藝高超,房琯經(jīng)常會在宴席上讓董大演奏。
這也就有了李頎那首著名的《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

當時房琯還是給事中,756年,房琯得知玄宗出逃,不顧危險追尋,終于在普安郡追上玄宗。
危難中的玄宗在最落魄的時候,看到還有大臣愿意追隨,非常感動,當天就封房琯為文部(即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房琯這就成了宰相。
在成都安頓好以后,董庭蘭也就成了宰相眼前的紅人,出入房琯府里的人越來越多,每當宴會,總有屬于董大的時間,這段時間,董大終于走上了人生最高峰。

可至德二年,房琯被罷相。
原因則是門客董庭蘭收受賄賂。
其實房琯被罷相是早晚的事,一來此時肅宗剛登基,而房琯又是玄宗派過來的人;二來房琯自視甚高,覺得不論治國還是平天下都沒問題,結果上前線打了一仗差點把家底賠光,多少被認為是紙上談兵之輩。
可董大畢竟脫不了干系,于是,又一次流落江湖。
756年,對高適而言,是過山車式的一年。
高適本不過是哥舒翰賬下的一位掌書記,叛軍攻到洛陽后,封常清和高仙芝堅守潼關,可玄宗卻認為他們畏戰(zhàn),下令斬首。
高適跟著哥舒翰去了潼關,可出戰(zhàn)根本沒有勝算,最后哥舒翰戰(zhàn)敗被俘,高適逃回長安,和玄宗一起逃到成都。
而后玄宗讓各皇子分鎮(zhèn)天下,高適反復勸說這會出事,結果永王李璘在江南招募軍隊,這大大挑戰(zhàn)了剛繼位的肅宗,于是高適被派去平叛。

在那里高適打敗了永王,而永王賬下的李白則成了附逆作亂的罪人。
在收到李白的求救信后,高適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在前程和友情之間,他做出了選擇。
在高適南下平亂的同時,睢陽,一個高適無比熟悉的地方,正在經(jīng)歷戰(zhàn)爭最殘酷的部分。
守將張巡以不到萬人的兵力,面對燕軍十幾萬軍隊,死守二年。
《舊唐書》上記載:
城中糧盡,人們易子而食。
不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只能交換了吃,即使如此,還要死守城池。
張巡甚至把自己的妻妾殺了,給手下將士吃,這是怎樣一幅慘烈的畫面。

而高適在平定江南后,收到命令馳援睢陽,可等他趕到,睢陽已經(jīng)是一座死城。
高適不是睢陽人,但他的家就在睢陽。
他曾經(jīng)在遠游的時候寫過一首《除夜作》:
旅館寒燈獨不眠,
客心何事轉凄然?
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
霜鬢明朝又一年。
而如今,連個念想都沒了。
這一年,高適從一個從八品的掌書記變成了侍御史,后升為正四品的諫議大夫,又成了權傾一方的淮南節(jié)度使。
高適成為了官位最大的詩人,即使放眼整個唐代。
就在他的仕途走到人生頂峰的這一年,他也經(jīng)歷國破家亡,妻離子散,好友反目。
命運似乎在和他開玩笑,他得到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在高適64歲這年,他遇到了比他年紀更大的董大。
兩位老人坐到了一起,想要聊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開不了口。
他們曾經(jīng)都想飛上枝頭,可當這些都榮耀都實現(xiàn)后,卻失去的更多。
大唐的繁華曾讓他們覺得高不可攀,現(xiàn)如今,這個盛世也一去不復返,甚至連賞識高適的玄宗、肅宗都已經(jīng)不在了。
窗外的風雪依然很大,剛才高適和董大都是冒著這樣的風雪而來,正如他們半輩子的人生。
高適念出了這樣兩句:
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而此時的相聚依然要別離,因為高適即將離開成都,返回長安。
本來已經(jīng)塵封的記憶,在看到董大的那一刻又被開啟。
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到了如今這個年紀,還有沒有往后的路呢?
又到了臨別的時候,總要把這首詩作完,高適是這樣結尾的: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首《別董大》與其說是送給董大的,不如說也是送給曾經(jīng)的自己。
高適心中突然想到,所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吶,你們還好不好。
葉嘉瑩先生曾說:
天才有兩種,一種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只為在現(xiàn)世做出一番成就;另一種不為世俗所屈服,在現(xiàn)世一事無成,只為光照千古。
高適成了前者。
在這樣一個風雪天,高適和董大又一次告別。

他走出門,看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風把什么吹進了高適的眼睛,前方的景色頓時模糊起來。
他好像能看到一些人在遠處向他招手,那個身影,是王昌齡,是王之渙。
還有一些兒童在打鬧嬉戲,有一位婦女出來招呼他們趕快回家。
更遠處似乎還有一位白衣男子,背對著高適,眺望樹梢。
高適揉了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這些人都消失不見,順著白衣男子最后的目光,高適看到樹梢上的小鳥,它的翅膀上披著一層白雪,想要飛,卻怎么樣也飛不高。
?
注:
高適的兩首《別董大》作于何時,有幾種講法。主流的說法是都作于747年,也有說是作于764年,還有種說法是其二作于747年,其一也就是“莫愁前路無知己”這首作于764年。
究竟何時?目前都沒有定論。我個人傾向第三種說法,這也是本文的思路依據(jù),特此說明。有興趣的可以去查閱相關論文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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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說高適別董大二首》魏怡
2、《唐詩董大之辨》席文杰
3、《高適別董大作于蜀中考述》張起
4、《試論李白杜甫高適的人生理想與政治智慧》亓鳳珍
5、《高適詩文系年稿》徐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