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千里一面（一）

心口像被誰捅了一刀，敞著血淋漓的傷口在漫無目的地游走，不疼，就是胸口涌起一團粘稠的霧氣，凝在那里憋得我心慌意亂喘不過氣。果然，你們從來沒有在意過我，我的降生于你們而言就是一個不幸砸在頭頂?shù)奶炖祝粋€從天而降的燙手山芋，不管你們編造出多么令人同情的鬼話，但事實就是事實——你們，賣了我，然后拿著那點錢，去暗夜中的洞房。

然后我被帶往千里之外的異鄉(xiāng)，四歲時養(yǎng)父母因煙花作坊爆炸不幸遇難，年幼的我輾轉(zhuǎn)寄宿學(xué)校，受到各種莫名的排擠和欺凌，經(jīng)歷幾次家庭劇變我視作生母一般的姨媽去世，后來被男老師猥褻差點跳樓，再到遇到好老師，讓我突然很期待長大，我可以用身高騙過那些只顧蠅頭小利不管明天死活的大老板小商販，拿到賴以生存的錢，錢哦，真是人類社會最無恥的發(fā)明，最惡心的存在，它成為一般等價物只為奠定幾千年來變本加厲的交換、壓榨和剝削，讓富者俞富，窮者愈窮。長大的這些年，就這么跌跌撞撞過來的，本來生活風(fēng)平浪靜，可是沒有父母、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居無定所、遇事沒人幫助和分享，讓我越來越渴望找到生身父母，也就是你們。于是我去警局存血入庫、在網(wǎng)上發(fā)帖求助、參與社會活動充實自己，只為早點找到、見到你們，讓你們看到一個如春日暖陽般成長的我，不敢說多優(yōu)秀，但也不比別人遜色。

現(xiàn)在，我找到你們了，一切順利到不太真實，似乎有什么隱雷埋藏在甜蜜的表象之后。我以為你們會和我一樣熱淚盈眶地羨慕尋親成功者的甜蜜，我以為你們會和其他尋親的父母一樣四處求助多年奔走，我以為你們會因為當(dāng)年的疏忽或者錯失寢食難安自責(zé)悲痛，可是我錯了，我只是個突如其來的負(fù)擔(dān)，你們各自成家立業(yè)后兒女成群生活富足，從來沒有想過像商品一般被賣出去的我，在十幾年之后會是什么樣子，在這漫長的歲月中過得好不好。

真相，只會被掩蓋，不能被消滅。它讓我心痛難當(dāng)，讓我反思自己強行尋親的意義。滿懷期待的落空，水落石出的落寞，“被賣”兩個字如同兩把尖利的鋼刀，扎透、攪碎了我多年來的期望。而這猝不及防的幻滅，丁義全，是你，我的親生父親，親口說出來的——

晚風(fēng)料峭，圈形的人行天橋浮在半空，四周是轟鳴漸息的車隊和霓虹暗淡的大樓，下班太晚，路上行人稀少，我拎著兩三瓶啤酒，敞著衣服失魂落魄地迎風(fēng)前行，也不管還沒落去的那身臭汗會不會變成讓人厭煩的感冒。我在外邊向來話少，一則多年來養(yǎng)成膽小偏冷的性格，一出家門校門幾乎不交朋友；二來不說不錯，多少稱兄道弟不過是酒后亂性的豪言壯語，沒多少真實的成分。所以后半場的補貨沒人看穿我的落寞，只是比平常更加快速地完成一車又一車的貨物上架，然后扯掉工服買了酒撒腿跑上大街，直到筋疲力盡氣喘如牛渾身臭汗，跌坐在鋼化玻璃包圍的天橋上，拿出手機，打給千里之外的你。

“小峰啊，還不睡啊？”丁義全揉著眼睛，一路在家里左轉(zhuǎn)右突，沖進衛(wèi)生間。

“我剛下班，過會兒回去?！蔽肄D(zhuǎn)著手機的攝像頭，避開它的間隙灌下一大口酒，嗆得咳嗽不止。

“你這生病了？瞧這一腦門汗?！倍×x全盯著屏幕里的郞凱豐仔細看著，問了一句。

“沒有，喝東西嗆著了。我……想問你件事兒?！?/p>

“小峰，我現(xiàn)在沒辦法去見你，她還不知道呢，這要聞到味兒了那還得了，不得鬧得天翻地覆的??！”丁義全壓著聲音看著門外，似乎臥室床上睡著的妻子下一秒就會破門而入，把他和郞凱豐的親情抓個現(xiàn)行，然后借題發(fā)揮哭鬧離婚。

“我不會急著見面的，我知道你走不開，也不能讓人家知道，我無意打擾你們，”我捏著酒罐子，心里五味雜陳，“如果必要，在我放假后忙完那一段，我會去碩桐見你?！?/p>

“那你要問什么，都這么晚了，明天再說不好嗎？急成這樣？”丁義全輕嘆一聲松懈下來，開口一句斥責(zé)。

“這事等不了?！蔽夜嘞乱淮罂诰?，口腔里到處都是苦澀的味道，涼風(fēng)中從食道到胃里，一陣陣灼熱的刺痛?！澳銈兪遣皇鞘斟X了？”

“收什么錢？”丁義全一頭霧水。

“我是不是被賣的！賣了兩萬多！”我借著酒勁，也不管他是否方便，大喊著問了出來，我急切地需要一個答案。

“?。磕氵@……從哪聽來的？”丁義全一臉委屈。

“你別管這個，我是不是被賣了兩萬多！”

“這誰造謠?。∧挠心敲炊?！”丁義全氣得跺腳，但他說完突然安靜下來。

手機外的我也是，一道閃電猛地?fù)舸┤?，是被賣的，還不到兩萬多。這是我自己求來的重錘，一下砸在心坎里，力道千鈞，血水一地。

“那……你們收了……多少……”我強忍著眼底沸騰的悲傷，抖著聲線問了一句。

“也就幾千塊。”丁義全輕嘆一聲，意味不明。

“那……其他的錢呢？”

“應(yīng)該是那中間人還有那個醫(yī)生拿了。就是那醫(yī)生牽線搭橋，我們才認(rèn)識了那個中間人，然后才認(rèn)識了你爸媽?！倍×x全揉著眼眶。

“是養(yǎng)父母?！蔽壹m正他，嗓子里一陣陣苦酒翻騰。

“對，養(yǎng)父母。”丁義全苦笑著，“剛開始我和吳卿都猶豫不決，但那醫(yī)生就跟催命一樣，跟在屁股后邊沒完沒了的催，跟唐僧一樣見天的在耳朵邊念叨，說我倆好幾婚還未婚先孕的廉恥，說將來一幫人等我養(yǎng)活的血腥，說我倆要結(jié)婚吳卿父母的幾萬彩禮，聽得人一個頭兩個大，他一直在逼我們，根本就招架不住?！?/p>

“因為他說的，都是對的?！蔽壹t了眼眶，回了一句。

“對?！倍×x全輕嘆一聲。

“所以把我賣了，也是……對的。”

“我們本來猶豫，可架不住他連環(huán)炮一樣的逼迫，不得已才賣的。當(dāng)時也就想給你找個好人家，也沒想那么多，就收了幾千塊，你聽誰說的兩萬多的事？”丁義全又問了回來。

“不重要?！蔽覄e過頭，清著眼角的淚水。

“大晚上，就為這個？多煩人?。　倍×x全懊惱地喟嘆?！澳憧纯茨悻F(xiàn)在，一身好衣服，長這么高、這么好看，養(yǎng)父母對你多好??！現(xiàn)在的生活多好??！”

“這都是冒牌貨，假的?！蔽页吨l(wèi)衣的大領(lǐng)，委屈巴巴地哽咽著，“我父母……早就……走了……”

“?。磕莾煽谧舆@么拼哪？一年到頭忙得不見人？”丁義全暗自驚嘆著。

“不是外出了，是……是走了……”我?guī)缀蹩祉敳蛔⌒睦锓v的哭喊，強自憋得淚眼婆娑?！澳闳ニ?009年6月11日北宮市碩義鄉(xiāng)許道村的煙花事故?！?/p>

“哦，我明白了?！倍×x全按著手機，半天反應(yīng)過來，“我知道你找我們是為什……”

“與錢無關(guān)，我只想知道自己從哪來，想有個歸處?！蔽掖驍喽×x全那符合現(xiàn)實的猜想，開口給了個答案。

“那你現(xiàn)在過得不好嗎？缺錢花嗎？”

“我知道自己從何而來、有個固定的家就夠了，至于生活上的錢，我自己還周轉(zhuǎn)得開。晚安?！?/p>

掛了電話，風(fēng)像刀一樣割在臉上身上，明晃晃的疼。心里最后的石頭結(jié)結(jié)實實的砸在地上，砸出一片空白。是被賣的哦，只值幾千塊哦，怪不得人家不找你哦，那你尋親，尋的不過是個笑話。

我受夠了，十幾年來被人欺負(fù)排擠，我受夠了，一個人艱難困苦沒人分擔(dān)，我受夠了幾經(jīng)輾轉(zhuǎn)居無定所，最固定的床居然是寄宿學(xué)校的二層鐵架，我受夠了，被人戳著脊梁骨罵“野孩子”只能自己躲起來哭，我受夠了，擠進人群犧牲假期去做那些根本不喜歡的活，只為換點錢讓自己過得不那么狼狽……

心里的堤壩崩塌，疲憊巨潮突然襲來。這么多年，太累了，沒有父母，什么都是靠自己。雖說兩家老人都愛我疼我，也會在生活上多年悉心照料，可我還是自己接過了養(yǎng)活自己的包袱，因為有些事有些人，總得自己消化。

原來他們沒說錯，我一直是個沒人要的“野孩子”，一個獨自承擔(dān)一切的異類。我還是個獨立、正常的人對吧，那么累了，該休息了對吧？

現(xiàn)在，做個決定吧。

心口一緊，確定被賣的胸如擂鼓猛地加重了力道，抑郁發(fā)作時那種翻江倒海的惡心突然殺到，肚皮下一陣翻騰一陣陣朝上頂，擰著身子轉(zhuǎn)頭趴在地上干嘔，卻什么都吐不出來。渾身冷汗中眼淚順著臉頰壓出來，風(fēng)一抽透心的涼。好久才緩過來，伸手在口袋里摸藥想要壓下去這該死的惡心，才想起因為自認(rèn)尋親成功，抑郁的藥被扔在了書桌邊角。但手里依舊有個藥瓶被攥了出來，那是下午剛買的甲硝銼。

管他呢，都這副鬼樣子了，我還怕什么。伸手?jǐn)Q開了瓶蓋，也不管數(shù)目倒了一大把，就著手邊快見底的酒，一仰脖全沖進了肚子。很快，肚皮下的惡心夾著陣陣灼燒往上頂，火上澆油的難受洶涌而來，全身被汗糊了個遍，第三次打滾前夕，一心想要了結(jié)的我從包里翻出美工刀，就著昏黃的路燈，把閃光的刀刃一下下壓在了手腕上。

鮮血滾出來，心里那口惡氣像是找到了出口，反而讓我平靜下來。冷風(fēng)中我緩緩閉上眼睛，再見，浮世諸位，再見，郞凱豐。

也許是老天覺得我太小，剛找到親生父母還沒過好日子就急著當(dāng)天使著實虧的慌，他把我遣回人間，安排了一對小情侶說說笑笑地走過夜深人靜偏僻暗黑的天橋，嬉笑打鬧的間隙被橋欄下倒在血泊里的我嚇得尖叫幾聲，隨后打電話讓白大褂火急火燎地趕來將我拉走救治。

這一切我本是不知道的，我睜開眼睛時，床邊圍著舅舅舅媽，還有亓羽姐姐。 三個人雙眼通紅，一個勁兒的打哈欠，見我醒了，呼啦一聲圍過來問這問那，我動著嘴，想了半天只記得丁義全嘆氣的臉。

我得回家靜養(yǎng)，靜待失血過多造成的傷害通過食物和藥物慢慢修復(fù)，還好臨近假期，又不是大考臨頭，回學(xué)?？纪暝嚭笾荒茉俅伪焕牙牙褷敯椿刈约捍采?，一天到晚睡得腰酸背疼雙腿無力，除了翻書和對著手機發(fā)呆之外百無聊賴，說好要去的兼職不得不一直延后，老板三番五次打電話來請，最后都只能告吹。躺了快一個多月，我終于被心里日后缺錢的恐慌撩撥得向姥姥求饒，老人賭氣數(shù)次最終妥協(xié)，代價是我每天的工作和行程都必須出鏡打電話報備，讓她們能夠安心，然后我才發(fā)現(xiàn)老兩口用不順智能手機，費了幾天勁兒終于讓她們不再條件反射般的舉著手機貼耳朵喂個不停，學(xué)會了面向屏幕對著攝像頭與我溝通，饒是如此，當(dāng)我的近景大頭臉出現(xiàn)在她們的屏幕上時，我這邊見到的她們不是鼻孔朝天，就是縮在鏡框一角。

找了超市補貨的老本行干了一周多，那天下午窩在衛(wèi)生間歇腳的功夫，手機在兜里開始肆意吵鬧，一打開，丁義全的名字嵌在屏幕里。

“干什么？嚇唬人是嗎？想過嗎，你要走了對得起誰??？”丁義全不等我問候，剛接通劈頭蓋臉就罵，“是不是男人！有沒有責(zé)任心？！”

他可能從哪兒聽到我自殺未遂的流言，歇著了給我打電話警告一通。我也丟了平日的桀驁，不過他那“責(zé)任”倆字讓我心口那股暗火呼的升騰，忍不住開口就是：“我沒嚇唬你，沒嚇唬任何人，就是自己鉆牛角尖了，你別想多了。我自己賺錢讓自己過得好點，從小到大讓老人沒怎么操心過，沒為錢煩惱過，就是我目前能有的最大的責(zé)任心了。不知道只生不養(yǎng)的人，說‘責(zé)任’這倆字會不會閃了舌頭？”

丁義全愕然，張口結(jié)舌半天無話，在屏幕那邊一個勁兒的撓頭，嘆氣聲一下比一下粗重。

“你還有什么事嗎？沒事別耽誤功夫，我還忙著呢?！蔽夷笾砩系墓しχ謾C晃了晃，歇的時間夠長了，再拖下去誰都不好看。

“我……”丁義全猶豫半天，低著頭始終咂著嘴嘆氣，胖臉上的表情沉重不堪，猛地他抬起頭長出一口氣，像是下定了什么重大的決心，盯著屏幕開口，“我想見你?！?/p>

“什么？”短短四個字，讓窩在衛(wèi)生間冰涼地磚上的我渾身激靈，訝異的征詢沖口而出，“你說什么？”

“我想見你，三天之后我會到北宮市，你有時間嗎？”丁義全微笑著看著我，似乎卸下了什么包袱，讓他突然輕松下來。

“這么急嗎？我我我需要跟人家協(xié)調(diào)一下?！蔽野粗目谀枪刹龥坝浚瑥姄沃o了個回答。

“好，到時候見?！倍×x全微笑著說完，搖著手再見。

掛斷電話，我靠著身后冰涼的瓷磚墻，心里的江潮慢慢打濕了雙眼，淚水沿著臉頰沖出來，這些年無處訴說的委屈，都隨著那句“我想見你”決堤，這么多年，才終于等到來自親生父親的邀約，盡管他猶豫不決，盡管他害怕面對神經(jīng)兮兮動不動離婚的新老婆，盡管他有時候只能在衛(wèi)生間和我通話，盡管他只有短短的四個字，“我想見你”?？墒俏艺伊撕芫?，等了好久，從孩提時被人說“野孩子”開始，我就想有自己的父母，我就想找自己的父母，那顆種子隨著時間推移、隨著我逐漸長大漸漸蘇醒、漸漸聳動，它要尋求更大的土壤和滋養(yǎng)，它推著我去警局采血入庫，推著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尋親視頻，推著我對抗來自全家乃至全村人的謾罵和壓力，推著我最終聯(lián)系到你，我的父親，終于我不是一個人了，我不會再因為“野孩子”被人欺負(fù)嗤笑，不會再因為這些年無法說出口的事情抑郁成疾，不會覺得居無定所、身似浮萍。

我奔回賣場，用極度亢奮的姿態(tài)火熱地趕著活干，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提前下班后我跑去和經(jīng)理溝通請假，再之后我飛奔回家，把這消息忐忑地講給全家人聽。姥姥姥爺笑著鼓勵我，開玩笑說要給我包個大紅包，舅舅僵硬地笑著附和起身出門，舅媽高興地幫我張羅，一會兒問我怎么安排，一會兒問我想要誰去，一會兒問我到時候穿什么，我和她一起忙著瞎想，訂了北宮還算可以的酒店，定了去車站接人的路線，定了自己的衣著，以及還要不要繼續(xù)服藥，從尋親開始我的抑郁發(fā)作頻繁，前些日夜幕下的血腥和隨之而來的驚魂未定，舅媽不想再看第二遍。

三天后，我們按原計劃去車站接人，等了幾個小時不見身影，舅媽和我忐忑不安，生怕丁義全被他老婆知道了和他鬧翻天，生怕他覺得不妥或者聽人擺布改變了主意。還好在我們絕望之前，丁義全打來電話，他開車過來，并且。已經(jīng)到預(yù)訂的酒店附近了。這時我才反應(yīng)過來，那時并沒問他的行程安排，趕緊打了車和舅媽往回趕。

當(dāng)我們坐在同一個屋子里的時候，那種翻江倒海的尷尬蔓延而來。丁義全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當(dāng)時給我打電話讓我不要糾纏丁義全的呂警官，還有一個白發(fā)老爺爺，丁義全叫他四叔，還有一個扛著攝像機的攝像，以及一位捏著話筒隨時隨地沒話找話瞎打聽的女記者。我們到晚了，舅媽拉著我沖進房間的時候，姥姥姥爺已經(jīng)似笑非笑地應(yīng)付了好一陣子，記者和攝像幫助呂警官用膠帶在墻上粘了一個紅底黃字的橫幅，上面一行帶著莫名興奮感的大字：“碩桐市公安局初榮分局‘團圓行動’認(rèn)親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