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鐘發(fā)出脆響，我準(zhǔn)時醒來。 我住的第一百三十四樓依舊看不到太陽，從落地窗邊抬頭向上看，只有鉛灰色的，巨大的云層沉甸甸地墜在頭頂，像城市上有一座倒扣的，不詳?shù)谋尽Ｒ苍S，我說也許太陽就在我們面前，正努力從過于厚重的大氣里透出一點點，垂死掙扎的微光。 太陽太老了，地球也是，雖然它們對于宇宙來說依舊年輕。他們共同養(yǎng)育的一個名為人類的物種在本世紀(jì)已離他們遠去——人類之中的大部分移民到了距離地球三十五萬光年外一顆有液態(tài)水和空氣的行星，那里被作為人類新的樂土。只剩下銀河系里兩顆幾千年前就已知并命名的星球彎腰駝背的茍延殘喘著。 二十年前NASA宣布將計劃逐步移民到外星時，人類這一自誕生起就互相殘殺的物種終于爆發(fā)了群體性的狂喜。無數(shù)人走上街頭，他們握手，他們親吻，他們擁抱。無論是北京，東京，華盛頓還是莫斯科……人類的驕傲與榮譽在那一刻達到了頂峰——這證明他們又征服了一個嶄新的星球，甚至連宇宙的神秘面紗也被毫不留情地掀開了一角。 那時候我五歲。我的媽媽，一個物理學(xué)家，供職于研究所。她下班回家，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她，很奇怪，她好像并不怎么高興。她摸了摸我的臉，手很涼，像屋外的風(fēng)，帶著空氣中硝化物的味道。她的笑容很淡，莫名讓人覺得悲哀。她讓我覺得不舒服，我轉(zhuǎn)身跑開了。 NASA把它命名為伊甸，我曾問過媽媽伊甸是什么意思。在我記憶里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母愛的時刻里，她把小小的我抱在懷里，告訴我，伊甸是神的凈土，人類會在那里生活，那里沒有戰(zhàn)爭，沒有灰黑的，看不到日月星辰的天，會有植物，會有一切美好如海市蜃樓的東西……在那里，人人能夠安寧，能夠自由。 “那也是你的名字，我的孩子?！彼檬种笓崦腋邿岬念~頭。 “那神會讓我們?nèi)幔俊蔽覇枴?“會的，一定會的。”她那么堅定地說，然后俯下身擁抱我。她的黑發(fā)里夾雜了幾縷白絲，隨著動作垂到我的臉上，很癢。我想往后退，卻被她擁的更緊?！疤赵?，我的孩子?！彼浪赖毓恐遥芨杏X到有什么冰涼的液體打濕了我的肩頭。 她在哭，我的母親在哭。這個認知使幼小的我我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她就那樣抱了我好久 ，久到當(dāng)她松開手，我的腿已經(jīng)僵滯而且睡衣濕了好大一塊。 她和我說了很多話，她告訴我我有一種先天性的病，一輩子不能進行宇宙航行，去不了伊甸星，只能留在地球。她還說，讓我不要怕，因為她會一直陪著我。我渾渾噩噩的聽著，卻早已經(jīng)聽不清她還說了些什么。只有那眼淚濕黏的觸感時隔多年依舊清晰地存在于我的腦海里。 從那一刻起，我發(fā)現(xiàn)，我是愛她的。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二十五歲了，因為大部分人都已經(jīng)移民去了伊甸，地球上人類曾經(jīng)那樣辛苦維系的社會秩序已然瀕臨崩潰。我并沒有學(xué)?？缮?，不過好在現(xiàn)存的網(wǎng)絡(luò)足以滿足我的需求。 我打開電視，熟悉的幾秒雪花過后是熟悉的陳詞濫調(diào)。這家電視臺早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全部移民完畢，基站里循環(huán)播著很久以前的娛樂新聞和綜藝。主持人夸張的笑容和調(diào)侃的語調(diào)聽起來令人作嘔，他以鄙夷的目光注視著我，臉上帶著只屬于勝利者的表情。一開一合的嘴好像在嘲笑著還被遺留在地球上的一切，那些舊的，不堪的，污濁的空氣。 窗外還是那樣終年灰蒙蒙的，陰沉的天。有光點從天空灑下，那不是星星，是高層住戶零零散散的燈。沒有星星，沒人見過星星。那種東西早已被生生扼死。熱力環(huán)流的平衡早就被打破，北半球南半球的四季也沒了什么意義。我曾在夏天里見過雪。那跟天一樣顏色的，灰黑的雪，落在地上，不消片刻便化成一灘刺鼻的液狀物，像碩大的眼淚，又像腐爛的尸體。 偶爾能看見幾個步履匆匆，戴著口罩的行人，目光呆滯神色灰敗。他們身后隱隱約約傳來搖搖欲墜的高架橋的在風(fēng)中的嘶吼。看不清摸不到的玻璃窗折射出我的臉，原本平凡的五官被濃霧和人造光源扭曲成怪物。海市蜃樓一樣的面孔不知道自己在害怕著什么，也許是懦弱的天性，是脆弱的生命，是在這個瀕臨崩潰的社會里孑然一身的日子。 整個世界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直上云霄的大廈是支撐天際的柱，交疊的線路像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而所有人都是誤入其中再被緊緊纏縛的昆蟲。蛛絲勒上我的脖子再不斷收緊，那是對罪人的懲罰，是法律，是絞刑架，是斷頭臺，是生命與死亡之間沒有盡頭的輪回。 寂靜把我淹沒，飽含硫化物與硝化物的空氣讓我窒息。我是與羊群走失的羔羊，是失足溺水的人惶然無措地在湍急的漩渦里掙扎，瀕死的身軀奮力尋找著可以依附的浮木，可什么都沒有。除了塵埃，輻射，貧窮，困頓，饑餓，這里什么都沒留下，什么都沒有。 回家的路上有一條狹窄的小巷。里面橫著鐵絲網(wǎng)和木頭，破敗的墻上有鮮紅的油漆的字跡，歪歪扭扭，橫七豎八?？雌饋硐裥『⒆拥膼鹤鲃?，也像殘忍的咒語——“敬我們的未來我們的幸福我們的樂土?！蔽彝蝗幌肫饋磉@里原本住著一戶有三個孩子的人家，他們的父母是一對非常老實的夫婦。他們應(yīng)該是移民去了伊甸星吧——我由衷為他們感到高興，卻莫名想哭，眼淚在眼眶里徘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跳出來。 從此我不再出門。 我的早飯是營養(yǎng)劑——一種能維持人類生存必要元素的膠狀物，半酸不苦，咽到喉嚨里半天能反上一股子膩人的甜味，的確不怎么好吃。我就著水一股腦地全咽了下去。然后扔掉垃圾，看著窗臺上枯死的植物發(fā)呆。 我不知道那是一株什么，我記得我見過它，但一時間想不起名字。它有枯黃干癟的莖。上半部分已經(jīng)斷了，零碎的肢體掉在盆底，稍微動一動便化作齏粉。它剩下的身軀依舊不屈地挺立在植物用的營養(yǎng)劑里，像折斷的戟，像風(fēng)干的骷髏，像已經(jīng)死亡的悲愴和絕望。營養(yǎng)劑因為長久沒人更換，蒸發(fā)的只剩下了一個薄薄的，渾濁的底。我把它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什么透明的花盆，是一個小小的魚缸。 魚缸底部有一句話，看上去是我的字跡。但我已經(jīng)忘記它是什么時候被寫下的。黑色的墨水隨著時間而褪色，有幾個字已經(jīng)磨損到看不太清。 “此地長眠者，生名水上書?！?我茫然地讀出那一句話，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盯著那小小的，透明的容器半晌。我當(dāng)然知道這是一句墓志銘，也知道那是誰的墓志銘。我只是好奇我在為誰寫下這句話。為那株枯死的植物？那落滿灰塵的魚缸？還是我曾將乏味的人生寄托于虛無信仰的日日夜夜——我沒有未來，我去不了伊甸，神明從未像眷顧他人一樣眷顧于我。地球是一顆已經(jīng)被人類拋棄的星球，是一個被幾十億之巨的群體放逐的可憐鬼。我的人生像被人草草寫在紙上的一個句號，凌厲而急促。我什么都改變不了。 我想起了我的媽媽，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可憐女人。人類已經(jīng)移民了十分之九，這一棟樓的活人也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不過沒關(guān)系，二十多年來好像什么都沒有變，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門開了，她回家，我們吃完營養(yǎng)劑，睡覺，在黑暗和惶恐之中等待下一天的來臨。日子就是這樣過的，我像被圈養(yǎng)的動物，像被判處死緩的犯人，服刑直到我咽氣的前一秒鐘——對我來說，那是解脫。 最近地震越來越頻繁了，聽說沿海的一些城市已經(jīng)被翻涌的海水淹了個七七八八。上一次地震應(yīng)該是在兩星期以前，高層的震感尤其明顯。衣柜的門互相撞擊著，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震耳欲聾的咒罵，吊燈像觸了電一般顫抖著，天花板的墻皮被生生撕開又扯碎，直直地往頭上落。我腳下的地板晃動著，我甚至能聽到建筑結(jié)構(gòu)移位時令人牙酸的聲音。那是大地在咆哮，它在宣泄怒火。我悚然一驚，只覺得心臟都要跳出胸膛。媽媽沖了過來，我看見她只穿著睡衣，長發(fā)凌亂地貼在臉上。她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那么用力，我疼的直皺眉。她眼睛通紅，嘴巴張的很大，不尊敬的說，那一幕的表情像極了浮世繪里的惡鬼。她拽著我往下跑，我踉蹌了幾下。有人在我耳邊喊叫些什么，聲音嘶啞而凄厲——眼前一片模糊，世界在我眼里凝滯而沉默，像倒帶的黑白默片，像汩汩流動的蒙克的吶喊。天與地之間的界限開始倒懸，我看著那終年陰沉的天際被撕開一個口子，源源不斷的巖漿從中傾瀉而下，化成一道絢爛的，燃燒的銀河。我伸手去迎接那無邊的天火。也許它在擁抱我吞噬我點燃我，更是在殺我，不過那不重要。我是一只英勇的飛蛾。 母親說，那天我暈倒了。 我躺在床上，面容平靜。我早已經(jīng)習(xí)慣被無數(shù)悲哀壓在肩上，我不在乎。我只可憐我的母親，二十五年前她應(yīng)該是滿心歡喜地迎接一個弱小又可愛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任由那個稚嫩的生命占據(jù)她的人生，填補她心里名為母愛的空缺。她是個偉大的母親，她那懦弱、孤僻、孱弱、自私、幾乎連基本生活技能都喪失的兒子是那樣的需要她。 我的心里是長滿荊棘的荒地，我不排斥更不畏懼死亡，可但凡我還保留著一絲人的良知，我都做不到讓一個無辜的，可憐的母親為我陪葬。 我說過的，我愛她 。 我希望是國王，以最驕傲的姿態(tài)對囚犯誦讀赦免的敕令，心臟在王冠上閃爍著微光。雷霆和山巒在我面前升起，將我和母親的世界由此分割，無邊的大海倒映著月亮和太陽。我聽見我自己說。 “媽媽，你移民吧。 ” “去伊甸吧?！?我看著她的表情震驚到扭曲，她像怪物一樣死死盯著我數(shù)十秒。誰都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她突然躥過來緊緊抱住我，像二十年以前一樣在我的肩膀里哭泣，她和我說了好多聲對不起，我只是機械的抬起我的手臂，拍了拍她日漸傴僂的背。她的身體很健康，她移民之后會過的很幸福。我知道的。 “媽媽舍不得你……媽媽不走。”她摸著我的臉，手指有些顫抖，通紅的眼眶里是我熟悉的慈愛?！拔覀兡飩z要死就死在一起。” 我面對著她，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我不知道該笑她愛的執(zhí)拗，或是愚蠢。 把我關(guān)在果殼里，我還是無限空間之王。然而現(xiàn)在，主宰需要一些狼狽的體面。于是我不再說話，也沒有哭泣，只是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哈姆雷特死于復(fù)仇，死于一柄淬了毒藥的利劍。我會死于什么？是摧枯拉朽般的地震？是心臟衰竭導(dǎo)致的窒息？還是會餓死凍死在這毫無生機的人間煉獄？懸在我頭頂?shù)倪_摩克里斯之劍何時才會落下，我已經(jīng)沒有心力再去猜測。我真的累了。只想安安靜靜的睡一覺。 睡一覺吧，生活就是一本爛俗小說，醒來一切都會有個結(jié)局。 她還是走了。 早上，我把安眠藥放在了她的營養(yǎng)劑里。她還睡著，我買了票，又把賬戶上所有的儲蓄劃到她的終端上。我塞給乘務(wù)員一筆小費叫她幫我照料媽媽。那乘務(wù)員也是個半百的女性，她瞧了我一眼，目光里是無害的探尋和憐憫。我一哂，飛船離地時掀起一陣帶著塵土沙礫的的風(fēng)，它吹起我的衣角。我站在月臺上，目送她與地球與我漸行漸遠，變成灰塵所筑的華蓋上的一顆星子。我心底突然輕松起來，像有一塊巨石突然碎裂，像一切的糾葛都已經(jīng)破繭成蝶。我從來不愿看別人替我受苦，她已經(jīng)被牽扯了二十年，煎熬了二十年，于是我放手。我是個殘忍又自私的人，如果她留在地球，我還會每日都活在良知的譴責(zé)之中。現(xiàn)在她走了，她在以后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刻每一秒都有可能想起我，她會牽掛我一生，她會記得我曾活過，她會帶著那份對兒子的思念進入墳?zāi)?。這是比死亡更加有意義的事情。 我從月臺上走下，街道上還是蕭索，天空還是灰黑的一片，空氣還是熟悉的刺鼻，吸入后肺部會隱隱發(fā)痛。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什么都沒變。我回家、開門。伊甸、伊甸、伊甸……我喃喃，突然想起我的名字，陶源，據(jù)說在漢語里，桃源跟伊甸是一個意思，都是人類構(gòu)想出來的美好而虛幻的泡沫。 我走過一條長長的窄巷，那里有橫七豎八的鐵絲網(wǎng)和木頭。破敗的墻上隱隱可見紅漆斑駁的字跡“敬我們的主我們的未來我們的樂土?！庇腥擞弥赡鄣穆曇魡疚业拿?，我低頭看著五歲的我。小男孩兒的臉是健康的紅，他額上的汗珠和玫瑰上的水珠一樣閃閃發(fā)亮。他的母親，不，是我們的母親溫柔地撫摸他的頭頂，她牽著他的手，他們走向了那條他曾多次奔跑過的路。 我看見我買了一個魚缸，倒上營養(yǎng)液，種一株玫瑰，玫瑰在營養(yǎng)液里生長。我提筆寫下一行字。用的是黑色記號筆。于是捧著它繼續(xù)向前走，路過那條長長的窄巷，打開家門——玫瑰被放在窗臺上，日光看著它盛放——我在伊甸，我一直都在伊甸。 我俯下身，親吻那朵花。窗外的天不再是陰沉的鉛灰色，身側(cè)的高樓逐漸變得低矮，人流和車流緩緩向后退去，霓虹燈由刺眼的明亮變得暗淡 ，太陽從天空里探出頭來。今天天氣很好，沒有風(fēng)，也沒有云。 一百三十四層的的風(fēng)很大。眼前好像有星星從夜幕沉沉里探出了頭。我趴在欄桿上笑了出來，有冰涼而咸濕的水痕爬滿了我的臉。我一躍而下，有水珠從臉頰邊劃過，我不知道那是遲來的雪，還是我未凝結(jié)的眼淚。 伊甸，再見，我是陶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