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剛?cè)嶂猓ㄉ希?/h1>
第一回 應(yīng)對
南朝皇帝劉義隆，元嘉之治的締造者，元嘉北伐的主人公，這個人被評為中國歷史上最悲劇的皇帝應(yīng)該是公允的。是他創(chuàng)造了魏晉南北朝時間最長的一段盛世，然而也是他親手葬送了南朝的未來。他的一生都生活在他那偉大的父親的陰影之下，他的父親劉裕劉寄奴，是六朝所有將軍中唯一同時奪回東西二京的，這一輝煌足夠彪炳史冊。劉義隆畢生都想超越父輩的榮光，然而也正是這種想法，斷送了大好局面，也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此時，檀羽三人隨宣旨的內(nèi)侍已經(jīng)進(jìn)了皇城。這建康的皇城是完全按中原皇朝的格局修建。進(jìn)了朱雀門后，經(jīng)過一條長長的苑路，就是宣陽門，過了此門即是太初宮。其一切規(guī)制皆按最高要求修建，乃是南朝的政權(quán)中心。不過，皇帝平時會見群臣卻不在此處，而是在其北的皇家園林華林園中的延賢堂。
三人一路走，一路還在討論著李熙的事。
檀羽說道：“當(dāng)年我們一起從軍的小伙伴一共有八人，就駐扎在槐沙集。除了我、二郎、木蘭、阿文之外，還有李熙、楊大眼、楊懿和殷紹，他們七人都是北朝的名門之后，號稱北斗七俠。其中，李熙出身隴西李氏，他的家族傳下來一柄先秦孔周的名劍承影，與木蘭阿姊的含光相呼應(yīng)，他二人也是小伙伴中武藝最好的兩位。剛才他打斗時尚看不真切，但他那劍的確是承影劍無疑，加之他腰間那獨(dú)特的木制飛刀，是小時候阿文制作的，那人現(xiàn)在還佩戴在身，那自然是小熙無疑。只不過，小熙去了麥積山玄高和尚那里習(xí)武，之后便沒有了聯(lián)絡(luò)?！?/p>
尋陽道：“羽郎這么一說我倒理解了。這位李熙兄既然是在麥積山學(xué)藝，自然學(xué)得了麥積山金剛劍和縱云梯兩種絕世武學(xué)，所以他的武功多走輕柔道路，遵循以柔克剛的法門。李熙兄能夠習(xí)到八袋的實力，直追麥積山方丈玄高和尚，真不簡單。槐沙集果然是鐘靈毓秀、鸞翔鳳集呢。”
檀羽卻一臉的不解：“小熙以前從軍時很開朗，怎么現(xiàn)在卻成了這個模樣？不知道他在麥積山遭遇了什么?！碧m英道：“上次我們?nèi)湻e山找他，卻聽說他下山歷練了。難道這也是一種歷練？”尋陽道：“我聽說玄高和尚是個開明的人，不會讓弟子這般歷練的吧？”三人左右討論著，卻也想不出個究竟來。
一邊說著，三人已經(jīng)來到延賢堂。宣旨的內(nèi)侍先行進(jìn)去復(fù)旨，不多時就有內(nèi)侍高聲唱道：“宣檀羽、韓蘭英、尋陽入內(nèi)?！比诉@才恭身進(jìn)得堂中。
再次見到劉義隆，不論檀羽還是尋陽，心中都別有一番滋味。大禮行畢，檀羽抬起頭來，就見到了前面御座中端坐著的劉義隆。
這位在亂世中不斷失敗又不斷前行的南朝皇帝，顯得有些孤獨(dú)而又蒼老。他此時還不到四十歲，卻眼窩深陷、腰背微弓，沒有常年征戰(zhàn)所應(yīng)有的強(qiáng)壯體格，也不知是否因多年在建康爾虞我詐，才有了這般光景。此時，他正在隨手翻著一本新印的書。
“真真是腐儒之見?！彼]有抬眼看檀羽三人，只是對他所看的書不住地評論著。檀羽不知他此舉何意，只能垂手恭立，等他垂詢。
也不知過了多久，劉義隆忽然抬眼，從尋陽，到蘭英，最后掃到了檀羽身上。
蘭英畢竟首次見皇帝，尚能自持。而尋陽和檀羽則被他凌厲的眼神刺得直打激靈。
尋陽是劉義隆嫁出去的女兒，又被婆家休妻，多年后再回娘家，她也不知該以什么樣的心情去面對自己的皇父。
然而劉義隆的心思似乎并不在女兒身上，他只是有些不屑地問：“你就是檀羽？”
檀羽不卑不亢地回道：“賤民正是檀羽。”
劉義隆一聲冷哼，“他們和我說這本書寫得多么好，多么不可多得，在我看來，里面全是書生意氣，一無是處?！闭f著他舉起手中正在翻看的書讓檀羽看清。檀羽一望即知，原來那竟是自己剛出版的《立心》一書。
檀羽也不知他說的究竟是反話，還是別有深意，只得問道：“賤民才疏學(xué)淺，有不到之處，還望陛下明示?！?/p>
劉義隆道：“朕且問你，你在這書中說來說去都是‘天下為公’四個字，這是《禮記》講的沒有錯。但你又說為政者都應(yīng)公開自己的私產(chǎn)和生活，可有此事？”
“有?！?/p>
“真是滑天下之稽。按你這般說法，朕也應(yīng)該公開每晚臨幸了哪個妃子？”
“應(yīng)該?！?/p>
“荒唐！果然是刁民之首，就憑你這句話，朕就可治你個大不敬之罪，要你死無全尸。”
劉義隆一拍桌案，震得屋內(nèi)所有內(nèi)侍、宮女全都嚇得跪了下去。
檀羽和英、尋二女仍是恭立著，沒有動彈。檀羽心下了然，一般這話說出來，都沒有動真怒。
屋內(nèi)沉默片刻后，劉義隆又道：“怎么，聽說你是雄辯之輩，怎么這么快就沒話說了？”
檀羽道：“賤民理虧，自然沒話可說?！?/p>
“哦？”
“將心比心，如果要我公開我和賤內(nèi)說的悄悄話，這確實有些強(qiáng)人所難?！?/p>
“哈！”劉義隆一聲冷笑，“原來你還不是這般狂妄之輩?！?/p>
檀羽也笑了，說道：“賤民如同草芥，哪是狂妄之人。正因為我不愿公開自己說的私房情話，所以從未生出入仕為官的念頭。不瞞陛下，賤民在仇池時還曾經(jīng)混到一個九品的主薄呢。不過任命下達(dá)的第二天，賤民就上書請辭了?！?/p>
劉義隆一直沒有對檀羽正眼相瞧，此時方才認(rèn)真打量了他一番，道：“朕身邊的人個個想的都是如何討好朕，好讓他們升官晉爵。朕起初聽說你替駿兒做謀士，還以為你也是個沽名釣譽(yù)之徒，倒不曾想還有些氣節(jié)。你倒說說，為何人人都想為官，偏你不想？”
檀羽雙眼觀心，續(xù)道：“賤民生性懶散，力不能佐君、德不能自持，所以不適合為官。”
誰知劉義隆又拍桌案，呵斥道：“你當(dāng)你的所作所為朕不知道？你這豎子，和你那阿公有什么不同？一向都是個好事之徒，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何敢用‘懶散’二字搪塞過去?！?/p>
檀羽聽他終于提到了自己的大父檀道濟(jì)，想來這些話在他心中已憋了許久，一直不肯說出來。
然而檀羽終究還是猜不透，多年以后，劉義隆將如何對待當(dāng)年的檀道濟(jì)案，所以他只能繼續(xù)顧左右而言他：“賤民說的懶散，實是指心中難受束縛，不愿為朝中的繁文縟節(jié)所累。至于天下事，身為天下人，自然都是要管的。”
劉義隆繼續(xù)冷哼道：“這話又是誅心之罪。什么事都讓你管了，要朝廷何用，要朕的百官做什么？”
“賤民管的是天下大義。百官管的是‘禮樂刑政’，兩者并不沖突的?！?/p>
“還敢說你不是狂妄之輩，這般大的口氣，連朕都不敢說管的，你倒還管了?！?/p>
要平常人被當(dāng)朝皇帝這般訓(xùn)斥，早就嚇得魂飛膽喪。可此時劉義隆說出這話，卻并無責(zé)備之意，相反倒似乎很欣賞檀羽的膽識。檀羽自然也就不偏不倚、安然處之。
果然，就聽劉義隆一聲長嘆：“檀道濟(jì)啊檀道濟(jì)，你究竟還是回來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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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縣主
良久，方聽劉義隆續(xù)道：“檀羽，檀道濟(jì)的孫兒，他們都說你是狂儒的弟子，此言果真不假。且由得你去管天下大義，你倒說說這‘禮樂刑政’四個字?！?/p>
檀羽道：“禮者，執(zhí)其法器；樂者，興其教化；刑者，掌其刑獄；政者，施其政事。此四事做好了，就是一個頂好的官了?！?/p>
劉義隆若有所思起來，半晌方道：“既然做好這四件事就夠了，你為何又說要公開其私產(chǎn)和生活？”
檀羽答道：“荀子說：‘國者，天下之大器’，‘人主者，若不得道以持之，則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無之。及其綦也，索為匹夫不可得也?！词钦f，身為一國之主，就有一國的大任，再想返回去做平民百姓是不可能的，百官也是一樣。陛下試想，全天下的人，誰不想做高官，誰不想錦衣玉食、前擁后簇？難道天下就只有一個人有能力做好皇帝、一個人有能力做好宰相？既然上天把這樣重大的任務(wù)、這樣豐厚的待遇交給少數(shù)的人，有所得必然就要有所失，這才是天下正道，才能不讓人人都覬覦這些高位而爭職妒賢。所以我想，其所失去的，正是其個人的某些自在吧?！?/p>
劉義隆仍緊鎖著眉頭，道：“你這話還是不通。就算現(xiàn)在從朕開始，眾卿家都公布了自己的一切私產(chǎn)，你怎知其中沒有人作弊？有的官員轉(zhuǎn)移財產(chǎn)的本事可高得很，朕派了幾任御史去查都是不了了之。所以就算你說得對，也不能真的實施。”
檀羽道：“陛下所擔(dān)心的，是如何掣肘。賤民有八個字應(yīng)對，叫‘剛?cè)岵⒂?、虛實相合’。在朝廷?guī)制上，既要有一些剛性的規(guī)定，比如官員的后代也要通過九品中正制才能進(jìn)入仕途，不得與民間商戶有利益糾葛等，同時也要有一些柔性的要求，比如官員要作為天下孝悌的楷模，要拜民間的大師、匠手為師學(xué)習(xí)知識和技能等。而在官吏考核上，既要有收成、賑災(zāi)、緝盜等實的指標(biāo)，也要有民俗、民風(fēng)、民心等虛的指標(biāo)。如此剛?cè)?、虛實結(jié)合，自然能清明吏治，讓天下重歸安樂?！?/p>
劉義隆聽完，不由得龍顏大悅，說道：“這話聽起來真是不錯。如果朕讓你來實施，你能實現(xiàn)你的想法嗎？”
檀羽笑道：“啟稟陛下。賤民無意做官，自然也不會去實現(xiàn)這些想法的?！?/p>
劉義隆又是一怒，突然抓起一堆紙來向檀羽揚(yáng)一揚(yáng)，大聲喝道：“你無意為官，所以寫這些？還把門口那些人引來這里？你這廝真是罪不可赦！”他指了指司馬門的方向，又指了指檀羽，氣得臉色通紅。而他手上揚(yáng)的，正是檀羽寫的四句話。
檀羽吐了吐舌頭，道：“陛下明鑒，賤民眼見南東?？つ侨碎g煉獄，心中自然痛苦難堪。再加自己的弟子被抓，身為師者，如何能不急。如今長江浮尸案，已致民心浮動，陛下若不早做應(yīng)對，即便沒有賤民，一樣會有人來叩閽的?！?/p>
劉義隆略消了氣，柔聲道：“你以為朕沒有派人去查？這案子隱藏極深，絕非普通人命案。也罷，朕就把這案子交給你，一個月時間，如若能破得了案，你的弟子一并放了，否則將你一道抓進(jìn)牢中?！?/p>
檀羽無奈，只得道：“要我破案也可以，不過請陛下先把我的徒弟張黃龍放出來，她對破案十分重要，沒她不行?！?/p>
“準(zhǔn)了?！?/p>
“那南東?？ね罋⑵矫竦氖略趺崔k？”
劉義隆道：“你這是得寸進(jìn)尺！朕已下令讓沈慶之撤兵，至于已經(jīng)死的人，只能怪他們命苦了。難道要朕讓建威將軍給他們抵命？”
檀羽心中明白，這位皇帝還沒到隨心所欲的程度，有些人是他不敢動的，也就只好作罷。
劉義隆想了想，又道：“你不愿做官，朕應(yīng)該給你個什么名分去辦這案子呢？尋陽，你來說說？”
他這時才將目光回到了自己的女兒身上。他似乎并沒有責(zé)備尋陽被休之事，想來他心中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這讓尋陽長舒了一口氣。
此時尋陽聽得問，連忙回道：“阿爹，小女以為，檀羽和韓蘭英有婚姻之約，如若檀羽不愿為官，可以封韓蘭英一個官，讓她代夫行事。”
劉義隆聞言，臉顯笑意，滿意地點頭道：“還是那么機(jī)靈。也罷，檀羽、尋陽，過去的事，朕就不提了，你們也別提了，下面的人都不許再提了。從今天起，朕就封韓蘭英為曲阿縣主，為朕欽差，專辦長江命案。”
說罷，劉義隆又命人將一道旨意交給檀羽，道：“御史中丞荀萬秋是朕之前交辦徹查此命案的。你拿這道旨去找他，讓他一切行動聽你安排。退下吧?！碧从鸾舆^旨意，這才恭身退出延賢堂。
剛出華林園，三人俱是長出一口氣。尋陽怯生生地道：“羽郎，父皇剛才最后一句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檀羽皺著眉，小聲道：“我阿公的冤案，這么多年無人敢提。如今我這個撿回一條命的后代回來了，皇帝自然要首先思考這個問題。他說不提了，自然是無論對錯，都不得再提起，也算是塵封了這個舊案。哼，說得真是輕松，我檀家?guī)资谌嗣?，說不提就不提了嗎？”
尋陽抿著嘴道：“那可如何是好？羽郎還要幫父皇做事嗎？”
檀羽道：“公主此言不確。我是為天下人做事，不是為了你父。我的大仇是劉義康，我怎會忘得了。只不過，我要報仇不會以暴制暴，我會用自己的方法，讓他永遠(yuǎn)跪在歷史的恥辱柱下。公主的主意倒是對我的心意，讓英姊做曲阿縣主，這縣主英姊愿意做就做一天，不愿做就走，兩不耽擱，也算是皆大歡喜吧?！?/p>
回到司馬門前，隨行的一名內(nèi)侍宣了口諭：“著曲阿縣主一個月內(nèi)偵破長江命案，給天下人一個交待。爾等叩閽之事，實為此案處置確有不當(dāng)之處，朕不予追究，可速速散去。欽此?！?/p>
眾人聽完旨，面面相覷，不知曲阿縣主是誰。傳旨內(nèi)侍笑道：“曲阿縣主就是這位韓女公子了?！?/p>
檀羽上前對何承天道：“陛下讓英姊做欽差，重查長江的案子。蕭道成他們都成了人質(zhì)，只有查出個滿意結(jié)果，他們才能出獄?！闭f著他嘆了口氣。
何承天尚未回答，智容急道：“那如果查不出來，蕭道成他們就再也出不來了？”
檀羽沉默著點點頭。
何承天道：“我們要相信為儀，他一定能查得水落石出的。既然這樣，大家都回吧?！?/p>
然而靜坐百姓本來就是因積怨日深才來這宮門之前，如今皇帝仍是這般口吻，百姓們哪愿離去，都靜立著并未移動。
傳旨內(nèi)侍見狀，忙對檀羽道：“你倒是勸勸他們啊?！?/p>
檀羽心中猶疑半天，這才對眾人朗聲說道：“作為蕭道成他們的夫子，我要感謝各位前來聲援、并以你們無聲的抗議震動了朝野。從這件事情上，我充分感覺到建康的士民是多么值得尊重。很抱歉，我沒能勸服皇帝立即放人，讓南東?？さ某猎┱蜒?。我只能盡自己的努力，讓真兇伏法、讓學(xué)子們盡快獲釋。給我?guī)滋鞎r間，我會全力以赴的?！?/p>
眾人聽他此言入情入理，心情才逐漸軟化，有人便道：“那就先讓檀公子介入查案，我們靜觀其變?！碧从鹣蚰侨松钌钜还?，人群這才逐漸散去。
智容還有些不甘心，過來纏著檀羽不肯走。檀羽明白她對蕭道成的感情，便道：“這位內(nèi)侍還有一道口諭要傳，陛下同意先釋放黃龍。不如智容和他一起去大牢走一趟吧，讓蕭道成他們不必心急，夫子一定救他們出來。順便讓黃龍去御史臺尋我。”智容想是念蕭道成已久，聽說可以見蕭道成，便隨內(nèi)侍去了。
檀羽則和英、尋二女與另一名傳旨內(nèi)侍直奔御史臺。門子見是來傳旨的，忙不迭地進(jìn)去叫那御史荀萬秋。過不多時，一個中年人弓身走了出來，跪地接旨。內(nèi)侍宣完旨便離開了。荀萬秋這才站起身來，向蘭英一禮。直待他抬起頭時，羽、英二人俱是一驚。
郝惔之！
在太原天師觀舌戰(zhàn)、靈官村山洞偶遇、與仇池的楊保熾和北魏的拓跋齊在一起的郝惔之！從檀羽離開趙郡開始，這個人和許穆之一起，如鬼魅般時不時地出現(xiàn)，仿佛他命中的煞星。而此時，他怎會搖身一變，成了南朝的御史荀萬秋？
“郝法師？”蘭英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只能這么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
郝惔之卻似乎毫不在意，堆著諂媚的笑道：“下官本名荀萬秋，郝惔之是在中原行走時取的化名。陛下命下官聽欽差吩咐，下官必定兢兢業(yè)業(yè)、惟命是從?！?/p>
蘭英看向檀羽，檀羽道：“荀御史與我們真是緣分不淺啊，算起來我們相識也有兩年，算老朋友了。不知荀御史何時回了南朝？”
荀萬秋道：“勞檀公子垂詢，下官隨撤離仇池的富商們離開仇池后還去了次藥王壇。不過那時檀公子一家忙著對付紫柏山的人，恐怕沒注意到我。藥王壇轉(zhuǎn)移后我才回朝的?！?/p>
檀羽大驚，道：“??？這么說，我使用空城計對付李峻和趙溫，荀御史當(dāng)時也在場？”
荀萬秋贊道：“檀公子絕對是不世出的奇才。那趙溫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竟招惹了檀公子，真是活該。這樣的人還是早點下黃泉的好?！?/p>
他說這話時，未離笑容片刻。趙溫好歹是他的同伙，卻如此輕描淡寫地將其貶斥，這荀萬秋心腸之狠辣可見一斑。更重要的是，那天在藥王壇的山谷中，荀萬秋竟是隱身其中而無人知道，此人實在太恐怖了。檀羽的心中不自禁地一陣一陣打著鼓。
半晌，他才回過神來，對荀萬秋道：“陛下派我們來查案，我想首先要調(diào)閱此案的所有卷宗，你能為我準(zhǔn)備嗎？”
荀萬秋道：“早已備齊，你請。”就將檀羽三人帶到了內(nèi)院，讓檀羽在一張案桌前坐定，然后一疊卷宗放到了他的面前。
檀羽當(dāng)即仔細(xì)翻看起來。里面記載了某年月日某人因何被抓，這些倒是極為詳細(xì)，卻幾乎沒有查案斷案的過程。
檀羽心中罵了句：“這孔熙先除了會抓人，當(dāng)真沒別的本事了，也不知他是如何混到這郡守之位的。”
正看著，外面一個倩影蹦蹦跳跳地跑了進(jìn)來，自然就是黃龍。
黃龍一邊跑還一邊喊：“師父、大師娘、小師娘?！?/p>
檀羽抬眼看她，卻見她臉上還留有瘀青。這些獄卒連十幾歲的小女都不放過，真是可惡之極。
檀羽這便起身，道：“我們走吧?！?/p>
旁邊荀萬秋忙獻(xiàn)殷勤：“今天天色已晚，檀公子不如去寒舍小??？”
檀羽道：“不叨擾荀御史了。請你在附近為我們找一間客棧安頓，再準(zhǔn)備一輛馬車，把客棧地方告訴車夫，我們還有事要出去一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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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念雙
馬車上，蘭英撫摸著黃龍臉上的瘀青，關(guān)切地問：“痛嗎？他們怎么能打人呢？”
黃龍卻似渾不在意，“我沒事，就是那些獄卒推搡的時候碰到的?！?/p>
尋陽拉著她的手，也道：“黃龍你真勇敢，我要是進(jìn)了牢房，肯定哭鼻子的?！?/p>
黃龍笑道：“小師娘你是千金之軀，比不得我這野女，那牢里老鼠、蟑螂遍地，你要是進(jìn)去，肯定先嚇著了?！?/p>
尋陽聽得渾身一哆嗦，“那你不怕嗎？”
黃龍道：“怕也怕啊，可是我自己選擇了去做事，就要勇敢地承受。我就對我自己說，黃龍是最堅強(qiáng)的！然后就挺過來了?！闭f得尋陽一陣敬佩。
檀羽又道：“蕭道成、顏師伯、四爺他們都還好吧？”
黃龍道：“顏師伯和四爺他們因為是做小買賣的，時常被監(jiān)市抓進(jìn)去關(guān)幾天，倒也習(xí)慣了。反倒是蕭道成他們幾個小子忿忿不平，說朝廷胡亂抓人，沒有王法什么的。”
檀羽道：“我就是擔(dān)憂他們這樣要在牢里受欺負(fù)。唉，也只有盡快地破案了。”
正說著話，馬車已到了李熙住的破廟。檀羽下車去看，里面空無一人，便回頭對黃龍道：“你知道他還常去什么地方嗎？”
黃龍想了想，“四爺對我說，師叔他喜歡去旁邊一個地方看雜耍，但我不知道在哪?！?/p>
檀羽便問車夫，車夫道：“要說雜耍，建康只有一個地方最出名，我知道?！碧从鹈Φ溃骸皫覀?nèi)??！?/p>
馬車飛馳，很快來到一個大的場子。場子中央的戲臺上正是一個雜耍班子在表演。場內(nèi)稀稀拉拉坐著不多的人。此時天已完全黑了，場子中靠著火盆的光線照明。檀羽抬眼四望，雖看不真切，但還是在一個角落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黑影。
檀羽快步走過去，輕輕地喚了聲：“小熙?！?/p>
蘭英也緊隨其后，滿心歡喜地道：“小熙，你也認(rèn)出了我們的對不對？這么多年不見，你都成江湖高手了，我的承影少俠?！?/p>
誰知黑影卻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后面黃龍忍不住插嘴道：“他真的是師叔嗎？怎么不理我們啊……”沒想到話說一半時，黑影忽然回過頭來，怒不可遏地道：“不準(zhǔn)叫我?guī)熓?！?/p>
眾人全都一愣，只蘭英怯怯地道：“小熙，你怎么了？”
黑影道：“你們記住，這世上再沒有一個李熙。我叫念雙，你們叫我阿雙、雙兄、雙叔都可以，就是不能叫師叔。”
檀羽不知他到底因什么緣故改了自己名字，只得順著他意，對蘭英道：“阿雙也不錯?！碧m英道：“嗯，那以后就叫阿雙。黃龍你可要叫雙叔哦?！?/p>
黃龍奇道：“我還是不明白，李熙也好，念雙也罷，和叫不叫‘師叔’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
念雙高聲喝道：“我說不許就是不許！”
黃龍卻是個不服輸?shù)男愿?，頂撞道：“肯定有原因的嘛，你就告訴我呀。不然我還叫你師叔，嘿嘿?！?/p>
念雙氣得抬手欲拍黃龍，剛伸出手又忍了回去，丟下一句：“不關(guān)你事，你們可以走了?！北慊仡^繼續(xù)去看他的雜耍。
黃龍嘟著嘴，道：“師父，師叔不愿說，你也一定能調(diào)查出來的，對不對？”
檀羽卻阻道：“好了黃龍，別胡鬧。既然阿雙不愿說，我怎會去刻意調(diào)查?！庇謱δ铍p道：“我們來此，一方面是想敘敘舊，另一方面則是希望阿雙你能幫我個忙?！?/p>
念雙道：“什么忙？”
檀羽道：“替我保護(hù)英姊?！?/p>
蘭英聞言詫道：“保護(hù)我？那羽弟你呢？”
檀羽道：“我的意見是，我們不應(yīng)這般大張旗鼓地去查案，得兵分兩路。英姊和黃龍在明，現(xiàn)在就回客棧，明早再與那荀萬秋一道前往南東海郡，所以我希望阿雙能貼身保護(hù)你們，不致有任何意外。而我和公主則今晚先到顏師伯家，再伺機(jī)悄悄去金山寺。這樣我們一明一暗，才能有所收獲?！?/p>
蘭英道：“原來如此。那我要做些什么呢？”
檀羽道：“英姊你是欽差的身份，當(dāng)然以問案審案為主。我會重返案發(fā)現(xiàn)場去仔細(xì)調(diào)查案件經(jīng)過，再根據(jù)情況決定后面的行動。我如果有任何發(fā)現(xiàn)，都會盡快通知你，你也要將你們掌握的情況及時和我溝通?！?/p>
黃龍央求道：“哇，師父去現(xiàn)場查案，一定很精彩，我想去看?？刹豢梢宰屛液托熌飺Q換？”
檀羽斷然道：“不行！你在南東?？ひ呀?jīng)露過臉了，很容易被認(rèn)出來，絕不適合暗訪。我和公主從未在南東海郡露面，這才不會引起旁人注意，所以計劃不能改變。”
黃龍抿抿嘴，心中仍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
這時，念雙忽然站起身來，說道：“阿英和小女先走，阿羽和公主后走。我押后，幫你們解決了尾巴自會跟上來?！?/p>
檀羽聽他說話，笑道：“原來你終于還是記得我們的呢？”
念雙一拳擂在檀羽肩頭，“不是我暗中幫你，你都不知死多少回了，還說這種話?！?/p>
檀羽大奇：“有人要?dú)⑽遥俊?/p>
念雙道：“你以為你是誰？你阿公當(dāng)年又得罪了多少人？這建康城里還不知有多少人正盯著你呢，你還是自求多福吧。我可不想少一個兄弟?！?/p>
檀羽看著他的眼睛，這才是第一次正面看見他的面容。二十多歲年紀(jì)，一臉的威武氣勢，配上那口名劍承影，若不是扮相過于邋遢，他還真是個英偉的男子。
檀羽和他相視一笑，兒時的情誼便自然地流露出來，“我明白。多的話也不說了，等此事結(jié)束，再與你敘舊?！闭f完他就先讓蘭英和黃龍乘馬車離去，后和尋陽二人向城外顏師伯家去了。
檀羽牽著尋陽的手，問道：“公主餓了吧？從早上到現(xiàn)在就吃了些干糧?！?/p>
尋陽笑道：“肚子早就咕嚕咕嚕叫了?！?/p>
檀羽也是一笑，“我們?nèi)コ情T外的小攤上吃碗扁食吧?！?/p>
兩碗熱氣騰騰的扁食端上來，檀羽就著熱湯連喝了幾口，這才抬頭去看尋陽。尋陽仍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吃著扁食。從檀羽的角度看去，她長長的睫毛在熱湯的氣息中一眨一眨，顯出如詩般動人情狀，檀羽一時看得癡了。
尋陽似感受到了檀羽的目光，微抬起頭來，輕輕地喚了聲：“羽郎?！边@聲夢囈般的呼喚，讓檀羽全身酥麻、心中激蕩。他忍不住拉過尋陽的小手，溫柔地在其手背上一吻。兩人還從未如此親密過，尋陽登時羞得臉緋紅。
檀羽見狀，伸手過去撫了撫她的臉頰，笑道：“公主這段時間陪我東奔西跑，辛苦了吧？”
尋陽連忙搖頭，“陪著羽郎，開心都來不及，怎會辛苦呢。小妹從小就一直做著這樣的夢長大，現(xiàn)在才總算實現(xiàn)了?！闭f著她又是一番臉紅。
檀羽見到如此模樣的尋陽，想起了上邽獻(xiàn)城前，尋陽一個人孤獨(dú)地站在石階上悄悄看著他和蘭英的情景，心中頓時生出無限的憐惜來，“跟著羽郎，以后再不用做夢了。我們雖然生活很艱辛，時刻充滿著危險，但我們?nèi)阅芸炜鞓窐返孛鎸ΑＰt開心地笑，哭則暢快地哭，無所遺憾地度過每一天?！?/p>
尋陽深信不疑，重重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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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小村
此時隔座傳來幾個食客的閑聊。
“這檀羽到底是個什么人物？以前從沒聽說過啊?！?/p>
“聽說是史學(xué)館新聘的講郎。你們想啊，史學(xué)館可是徐湛之出錢辦的，這檀羽自然是徐湛之的人?！?/p>
“可我聽江邊來的一個親戚說，南東?？さ谋﹣y就是這檀羽的一個徒弟慫恿的。南東?？ぬ乜墒撬麄兲鞄煹赖娜耍@檀羽是自己造自己家的反？”
“說的是啊，如果他真是天師道的人，皇帝老兒又怎會任命他家小君做欽差？說來也奇怪，我聽說在朝堂上，皇帝老兒求著要給他官做，這檀羽就是不肯，你說這世上還真有不喜歡當(dāng)官的人哈?！?/p>
“我看啊，他這叫以退為進(jìn)。他是嫌給的官位太低，索性來個欲擒故縱，如果真是破了南東?？さ陌缸樱⑾麓蠊?，那還怕沒大官等著他？”
原來這叩閽之事不過半日，就已經(jīng)傳遍整個建康城。這消息傳遞之速，真讓人嘆為觀止。
檀羽小聲道：“這么快我的名字就眾所周知了，那南東?？さ娜艘J(rèn)出我來怕也不難吧?！睂り柕溃骸笆前?，要是玉娘在就好了，易個容就誰也不認(rèn)識?！碧从鸬溃骸氨荒阋徽f，我就越發(fā)想念林兒了。有她在，一切都要輕松得多。不過我們不如這樣，今晚就回金山寺，這幾天晝伏夜出，借著夜幕掩蓋身份。這樣可以方便查案，只是要更加辛苦了?！睂り柕溃骸拔也慌拢闳ツ奈揖腿ツ?。”檀羽感激一笑道：“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顏師伯家，請他家人替我們雇輛車，即刻上路?！?/p>
兩人吃完扁食，徑直來到顏師伯家。檀羽敲開門來，那開門的竟是柳元景。檀羽有些吃驚道：“你怎么在？啥時候回來的？”
柳元景見是檀羽，大喜過望：“今天上午到的。聽說檀公子因為顏師伯的事去了宮門前敲鼓，我又不能進(jìn)城，只能在這干著急。這一天可真把我急死了，感謝蒼天，總算見到你了?！?/p>
檀羽點點頭，“武當(dāng)山的事調(diào)查得怎樣？”
柳元景興奮地道：“武當(dāng)山與傳言中的情況全然不同！”
他還要繼續(xù)報告，檀羽揮手阻道：“先別急，你趕緊去套一輛馬車，我們現(xiàn)在要趕回金山寺。武當(dāng)山的情況邊走邊和我說?！?/p>
柳元景見他事情緊急，也就不再多問，忙去趕了一輛馬車來，載著羽、尋二人往金山寺而去。
馬車上，柳元景這才匯報了調(diào)查武當(dāng)山的情況：“剛?cè)サ臅r候我真的有點怕，我就想起了我在湘州的一個熟人小六。先生可能不知道，湘州是始興王的地盤，小六是始興王手下的人。他以前在京時和我相熟，我去找他幫忙，他自然不會拒絕?！?/p>
“小六對我說，武當(dāng)山生活的原本是一個武林世家的后人。據(jù)說他們的先祖婆婆本是秦時衛(wèi)國人，因為保護(hù)一方神器而居住于此。后來我進(jìn)了武當(dāng)山才知道，原來這個先祖婆婆就是創(chuàng)建武當(dāng)山的一位美麗女子，村口就有她的塑像。而且因為她很喜歡水仙的緣故，武當(dāng)山世代有種水仙的習(xí)慣。后來南郡王去了那里，因為相同的愛好，就被他們奉為了當(dāng)?shù)氐淖彘L。小六還說，他們始興王一直在試圖和武當(dāng)山拉攏關(guān)系，可南郡王生性灑脫不羈，對他們一直不冷不熱?！?/p>
檀羽聽他敘述，隱隱感覺到這個先祖婆婆可能與自己的身世也有難以言清的關(guān)系，然而具體是什么關(guān)系，卻無從談起。
他正想著，尋陽忽問道：“那江湖傳言的，去挑戰(zhàn)六叔的年輕后輩都沒了下落，卻是怎么回事？”
柳元景道：“這都是江湖上的誤會。那些人其實都被始興王收為了護(hù)衛(wèi)，和武當(dāng)山?jīng)]什么關(guān)系?！?/p>
檀羽道：“能讓這么多武林新秀歸附，這可是大手筆啊?！?/p>
“可不是。他把招納的豪杰分為三等，最上的賜豪宅一座、美女十人、黃金百兩，中等的賜美女五人、黃金五十兩，最下的也有美女一人、黃金十兩。這些武林中人多是落魄少年，習(xí)得一身武藝準(zhǔn)備靠打敗南郡王而揚(yáng)名立萬。有了這些溫柔鄉(xiāng)的誘惑，哪有不歸附的道理?！?/p>
“看來這位始興王是心有大志的人啊。且不管他，再說郡主的事?！?/p>
“聽了小六的話，我也就不擔(dān)心了，只身去到武當(dāng)山探訪。你們不知道，那小村可真漂亮，簡直是世外桃源，村里盡是鳥語花香，讓人流連忘返。而且村民們也很熱情，有過路客人進(jìn)去他們都是用心地招待，沒有絲毫怠慢。我向他們打聽郡主的事，有人對我說，郡主就是南郡王的小女兒，這個小女兒他好像并不怎么喜歡。所以郡主自小就很叛逆，不愿待在南郡王府，也不愿待在村中，成天往外跑。后來可能是在外招惹了是非，讓南郡王很生氣，從此郡主再沒回過南郡。這說的，可能就是我們殿下這件事吧。”
“原來是這樣，這位郡主竟有如此背景。那她又是怎么被劉劭所知道的呢？她在建康居住，又是誰在一直接濟(jì)她呢？”
“這我就沒調(diào)查出來了。我在武當(dāng)山待了許多天，卻只見到了南郡王的好友魯爽。這位魯爽是現(xiàn)任的村長，性格木訥，很少和人說話，也很難從他口中探聽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我又怕先生你等久了，只好先回來報告?！?/p>
“這么說，南郡王并不在村中居??？唔，讓我想想……”檀羽開始沉思起來，許久方續(xù)道，“我倒是有個主意。公主，等我們下次回建康時，不如去求裴大善人舉辦一場賞花大會吧。南郡王聽說了必定會來參加的，到時候再與他當(dāng)面說話，你看如何？”
尋陽道：“那要看大善人愿不愿出面了。容小妹合計合計。”
檀羽道：“嗯，公主一定沒問題，這事就交給你了?！?/p>
馬車回到金山寺時已是第二天的深夜。羽、尋二人在顛簸的車上睡了一天，此時正好醒轉(zhuǎn)，而柳元景則是不合眼地縱馬狂奔，到了村后就直接回自家睡覺去了。羽、尋二人回了家中，洗漱完畢，又換了干凈衣裳，吃了些東西，這才抖擻精神，出得門去。他們要趁著夜色，重返兇案現(xiàn)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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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現(xiàn)場
兇案發(fā)生的現(xiàn)場位于長江邊的一片小樹林外，檀羽當(dāng)時曾和柳元景來過一次?？上菚r尸體已被公人抬走，他本人并沒親眼看到。據(jù)柳元景回憶，尸體面容尚算完好，衣衫整潔，僅從浮在水上的情況看不出是被人殺害后再投江的。
羽、尋二人一邊向案發(fā)現(xiàn)場走，尋陽一邊打著哆嗦。畢竟她是很少出門走夜路的，何況還是去查兇殺案子。即便那兇案已是一個多月前的事，她仍然害怕得厲害。檀羽只得緊緊摟住她的腰，讓她盡量放松，口中說道：“公主要不還是回去吧？”尋陽連連搖頭，“一個人回去更害怕，你讓我跟著吧，我保證不添亂。”
她頓了頓，續(xù)道：“羽郎，這案子都有一個多月了，我們現(xiàn)在去有什么用呢？”檀羽道：“我心中有些想法，要去現(xiàn)場證實一下，去了你就知道了?！彼妼り栍杂种?，忙道：“公主有什么想法就說出來吧？”
尋陽便道：“我有一個很膚淺的想法，這事會不會就是我們在擊壤那里見過的那個沈攸之干的？當(dāng)時羽郎你讓裴肅之去找他父親幫忙，所以他們父子就和沈攸之發(fā)生了沖突，沈攸之殺了他父，又讓他失蹤。這沈攸之是建威將軍的侄子，所以南東海郡的孔熙先為了討好上司、保全沈攸之，故意搶走尸體，又抓走目擊證人。”
檀羽笑道：“聽起來很合理啊。大概目前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如公主這般想的，所以南東海郡的騷亂中，沈攸之也被抓了起來。”
尋陽害羞道：“小妹魯鈍，這些羽郎肯定早就想過了，知道不會這般簡單。”
檀羽以示肯定地握住她的手，道：“我只是有幾個疑問需要解開。第一，既然能讓小肅之失蹤，為什么不讓父子一起失蹤，那樣豈不更加干凈利索？第二，南東?？さ墓耸侨绾蔚弥袃礆?，而在第一時間去搶走尸體的？如果是沈攸之自己、或派人去南東?？じ嬖V孔熙先，讓其來搶尸體，為什么他自己卻還要待在附近村中不離開，等到亂民們來抓他？如果不是沈攸之去告訴的，那孔熙先又怎會在還沒抓人之前先搶尸體？難道他未卜先知，知道此事和沈攸之有關(guān)？”
他停了片刻，讓尋陽略作思考，然后續(xù)道：“還有兩個疑點，或者說是我自己感覺和此案有重大關(guān)系的細(xì)節(jié)。第一，沈攸之和他的那群小伙伴我們是見過的，不過十來歲的紈绔子弟，那裴方明好歹是久經(jīng)沙場的將軍，他們?nèi)绾文茉谝律劳暾那闆r下輕易殺掉這樣一個老將？第二，別忘了，裴方明可是這縣中主事之人。我曾估算過，我們金山寺這個沙州方圓十余里，水土豐茂，一戶一年能捕撈上萬斤河鮮。就算一戶人家一年分千斤河魚，也不過是產(chǎn)出的一兩成。就算朝廷稅賦再高，這村中的幾百戶人家也會有大量的盈余。這些盈余都去了哪，恐怕只有裴方明知道吧？他的死難道會與此無關(guān)？”
尋陽沒想到他竟想得如此之深，抬頭看了看他。四目相交，兩人竟是會心一笑，兒時趙郡的情景立時浮現(xiàn)了出來。那時候，檀羽正是憑借過人的機(jī)智俘獲了佳人的芳心。此時兩人都已長大成人，心中更是愛意深種，尋陽相思經(jīng)年的情感此刻終于迸發(fā)出來。她動情地在檀羽臉上吻了一下，然后臉頰羞紅地躲進(jìn)檀羽懷中。
檀羽一時也有些傻，半含笑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又低頭看看尋陽的發(fā)梢，忽將尋陽緊緊抱住，然后縱情大笑起來。
尋陽在他懷中小聲嘀咕道：“羽郎笑人家不害臊是不是？”檀羽道：“是啊，親你夫君還要偷偷摸摸的，你說該笑不該笑?！睂り枊蛇车溃骸坝鹄烧嬗憛?！”
兩人就這般打情罵俏，恐懼感蕩然無存，一路歡笑來到案發(fā)現(xiàn)場。
經(jīng)過一個月的風(fēng)雨侵襲，這里早沒了兇殺案的痕跡。檀羽站在岸邊，左右四顧，問道：“今天什么日子？”
尋陽道：“五月初七?！?/p>
“那兇案是哪天發(fā)生的你還記得嗎？”
“好像是三月二十九。”
“嗯，你來看，我們身后是一片樹林，漁家的火光照不到這里。今晚半月，我卻連你的面容也看不真切。兇案發(fā)生當(dāng)晚恰巧是月末，這里應(yīng)該是伸手不見五指吧？”
“應(yīng)該是的?！?/p>
“所以，要來此處作案，要么此人是武林高手，能聽聲辨位，要么就得有人打著火把照明。如果是前一種情況，那裴方明大半夜跑到這黑燈瞎火的地方做什么？這一點很難想像，所以這種情況的可能性極低。如果是后一種情況，再結(jié)合尸體正面沒有明顯傷痕的事實，則只有一種解釋是合理的。”
“羽郎的意思是，裴方明和兇手很熟、甚至可能關(guān)系很好，所以才會被冷不防的從后面偷襲？”
檀羽不置可否地沉默了起來，過了半天，他忽然問道：“公主，你說在這水邊上，如何才能讓一個人永遠(yuǎn)地消失？”
“永遠(yuǎn)消失？”
“這金山寺的沙州并不甚大，人來人往，能平空讓一個人就這樣不見了，其實只有一種可能……”
尋陽正在納悶，檀羽已經(jīng)脫下自己的鞋襪，挽起了褲腳，續(xù)道：“那就是藏在水里?！闭f罷便走進(jìn)了長江。
正如之前在公審一條眉時檀羽就說過的，金山寺的這一段長江被沙州分為了兩半。檀羽所在這一邊，由于河泥常年淤塞，早已截了流，形成了湖泊，水并不流動。這里的水也不深，只有半人左右，此時已是五月間，水并不怎么涼。檀羽就在沿著岸邊的水泊里來回走了一個多時辰。終于，他的腳碰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他回到岸邊，就在附近掰了一根長長的樹枝，插到他剛才找到的東西旁邊。然后拉著尋陽道：“走吧，回去睡覺?！睂り柶娴溃骸坝鹄烧业搅耸裁矗俊碧从鹕衩匾恍?，道：“一塊大石頭?！薄笆^？”“上面綁了一具尸體?！睂り枃樍艘惶B忙捂住了嘴，不再發(fā)問。檀羽哈哈一笑，就著手摟她入懷，兩人這便回到家中。
如此這般一折騰，已是四更天了。檀羽也等不了那許多，直接把兀自熟睡的柳元景從夢中拽起來，說道：“我這有一封信，你現(xiàn)在就去南東?？そ唤o英姊，要趕在她今天升堂審案之前給她。然后你把她今天審案的詳細(xì)情況記下來，回頭報我。如果英姊有什么話，也一并帶給我?！?/p>
柳元景揉揉迷離的眼睛，完全不明就里，只是呆滯地點點頭，隨即找了匹馬飛馳而去。
檀羽回到自己房中，卻見尋陽正坐在床沿邊上擺弄著衣角。燈光時隱時現(xiàn)，映得她清麗的臉龐紅撲撲地，煞是惹人。檀羽方才想起，這還是他第一次與尋陽獨(dú)處一室。夜色正濃，恰是郎情妾意之時。任憑你心中何等坐懷不亂，在此情狀下，怕也必是心猿意馬了吧。
尋陽用難得的甜膩聲音輕輕喚著：“羽郎?！彼€沒有從剛才路上的親密之舉中恢復(fù)過來，心中仍是小鹿亂撞。
檀羽有些不知所措起來，在屋角找了個地方坐下，一面假意整理鞋襪，一面隨口應(yīng)了一聲。
尋陽微抬起頭來，有些不悅地道：“你怎么不理我？”
檀羽無奈，只得道：“公主，今夜著實辛苦了，早些睡吧？”
尋陽卻絲毫不管，仍是問：“羽郎，小妹惹你生氣了嗎？”
檀羽忙道：“哪有的事，別多想了，快睡吧?！?/p>
尋陽仍不依不饒：“那你坐過來，好嗎？”
檀羽幾乎已經(jīng)感覺到她的呼吸正在加速，而自己其實也快控制不住，只得強(qiáng)言止道：“公主，我們現(xiàn)在還不是……等以后，好嗎？”
尋陽聞言，竟像泄了洪的堤一樣，眼淚瞬間流了下來，提高聲音說道：“我還是比不上阿姊，你跟阿姊也還沒拜堂，卻和她早有夫妻之實，為什么偏我就不行？”
檀羽哪想到這許多事來，忙飛身過去，緊緊抱住她，又用手輕輕拭去她的淚水，安慰道：“那時我們少不更事，只顧著貪玩。如今我們都是大人了，豈能再那樣任性胡來。公主遲早是我檀羽的人，你想賴都賴不掉的，我要給你印一個大大的記號?！闭f著向她額頭吻去。
這一吻，直吻到尋陽已然釋懷方才放開。檀羽旋又溫柔一笑，道：“我要你，也一定在我們大禮之日，那才是對你最大的愛。此時絕非良辰，要你只是對你的褻瀆。相信羽郎，好嗎？”
尋陽被他幾句甜言蜜語一哄，早暈得沒了方向，哪還有不點頭的道理，只是將頭埋進(jìn)他的懷中，任其恣意愛憐。
這一刻，愛已成天長地久，心已是珠聯(lián)璧合，即便三生三世后，靈魂依舊相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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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公審
羽、尋二人在房內(nèi)睡了一天，太陽快落山時才醒轉(zhuǎn)。柳元景已經(jīng)回來了，當(dāng)即向檀羽報告蘭英的事。
原來那天蘭英、黃龍、念雙在建康客棧中睡至次日清晨，荀萬秋帶著一群宮衛(wèi)來到客棧，請欽差起行。蘭英于是也不耽擱，直奔南東?？ざ鴣?，到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上午。柳元景正好在官道上截住了一行人，將檀羽的信交給了蘭英。蘭英看完信，又將其中要點悄聲告訴了黃龍和念雙，這才來到城下。
此時，圍城的軍隊已經(jīng)按皇帝圣諭撤去包圍，退后三十里安營?？沙侵邪傩漳翘斓玫搅顺窍吕先藗儽瘔训奶嵝眩珞@弓之鳥，即使重圍已撤，亦沒人敢開城門。
蘭英走到城下，向城樓上望了望，便轉(zhuǎn)身對荀萬秋道：“麻煩荀御史去找一副桌凳來，我就在這城下升堂審案?！?/p>
荀萬秋大奇：“就在這里審？”
“有何不可嗎？”
“倒也沒什么不可，下官這就命人去軍營中取來?！?/p>
不多時，就有宮衛(wèi)搬來了一張案桌、一張胡凳，正對南東?？さ姆较驍[好。蘭英就往凳上坐定，然后吩咐荀萬秋道：“升堂吧?！?/p>
荀萬秋略有些尷尬，不過仍舊扯著嗓子喊道：“這位就是陛下欽封的曲阿縣主韓氏。陛下有旨，著曲阿縣主為特命欽差，重審長江命案，務(wù)在一個月內(nèi)使案情水落石出。下面就請欽差升堂問案?！?/p>
他一說完，城上城下就聚攏了人群，城上是圍觀的百姓，城下則是圍城軍卒。大家還從未見過在這城樓下審案的，既覺好奇，又不知這位女欽差究竟有沒有真本事。
蘭英對旁邊黃龍道：“你替我說話吧，先叫孔熙先答話?！?/p>
黃龍便高揚(yáng)起她稚嫩又清脆的聲音，說道：“孔熙先何在？”
城上就有人答道：“欽差，孔熙先帶上來了?！?/p>
黃龍向上一望，果見孔熙先被押到了前面，臉上布滿傷痕，顯然遭到了村民的毒打。
黃龍道：“孔熙先，你身為南東?？ぬ兀瑑窗赴l(fā)生之時，你不思如何破案、撫慰民心，卻肆意抓人、搶奪尸體，企圖掩蓋真相，結(jié)果致南東?？を}亂發(fā)生，眾多無辜百姓受難。這種種事端，皆因你平日橫行鄉(xiāng)里、作惡多端所致。欽差奉旨查案，首先就要治你個為官不仁、瀆職失德之罪?！?/p>
這番話說完，城上百姓像是一口濁氣宣泄出來了一般，全都高聲歡呼起來。那孔熙先則低垂著頭，只偶爾略揚(yáng)一下眉，將一道精光射向黃龍。
蘭英小聲贊道：“黃龍比我還適合這欽差呢，說得真好?！?/p>
黃龍吐吐舌頭，“嘿嘿，這都是跟我父兄學(xué)的。他們當(dāng)欽差摘人家官帽之前，都要這樣說?！?/p>
待眾人歡呼聲漸息，黃龍方又說道：“城中的百姓攻擊朝廷命官、霸占衙門、聚眾鬧事，這本是誅九族的大罪。陛下念各位是因公差處置失當(dāng)才致心中生怨，實屬情有可原，特旨既往不咎。諸位要好生感念萬歲的寬宏大德，日后要誠實本分，不得再生事端?！?/p>
這回輪到荀萬秋搶先奉承道：“陛下明仁厚德，實是圣明之主，有這樣的皇帝，真乃我朝臣民的幸事。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边@話說完，后面的宮衛(wèi)、軍卒、及城頭的百姓也紛紛高呼萬歲。
黃龍心中罵了聲：“馬屁精！”然后續(xù)道：“長江血案是此次事件的關(guān)鍵，欽差來此，正是要勘破此案，給陛下和天下人一個交待。此案的關(guān)鍵在于死者裴方明究竟是如何被害的，這需要驗了尸才知道。孔熙先，那裴方明的尸體被你藏在了何處，速速招來！”
城樓上就有一個人回道：“稟欽差，我替你仔細(xì)盤問過，這天殺的孔熙先已經(jīng)將裴方明的尸體挫骨揚(yáng)灰，再也找不到了?！?/p>
那孔熙先這幾天本就受盡折磨，剛才又被一通訓(xùn)斥，精神已有些恍惚。此時聽到這話，他竟像發(fā)了狂一般，忽然怪笑起來，伸長了脖子說道：“沒了尸體，我看你怎么破這案！哈哈哈……”
坐在胡凳上的蘭英聞言，立時站起身來，朗聲說道：“你以為沒有尸體，本欽差就破不了案？我倒要教爾看好。眾人隨我去長江邊走一趟，看我再變一具尸體出來?！闭f完，便令荀萬秋將早已備好的轎子叫過來，又補(bǔ)充一句：“有愿意看我如何破案的，都可以跟來?！狈缴狭宿I。
一行人當(dāng)先即向長江邊的案發(fā)現(xiàn)場而去，只念雙趁眾人不備離開了隊伍。軍卒因有軍令，不能跟去，反倒是幾十個大膽而又好奇的百姓開了城門跟上蘭英的隊伍。
來到長江邊，蘭英下了轎，往那江中看去，果然見到檀羽為她準(zhǔn)備的記號。她心中暗道：“羽弟，你真厲害?！笨谥袑Ρ娙说溃骸半m然裴方明的尸體已經(jīng)被毀，但這水中當(dāng)天其實死了兩個人，另一個人的尸體就躺在這水里?！北娙寺勓裕瑹o不大奇，紛紛交頭接耳，對蘭英的話將信將疑。
蘭英一指檀羽插的樹枝，朗聲道：“尸體被沉在了水底，就在那個方向，去幾個人給我撈上來?！?/p>
就有幾名宮衛(wèi)下到水中，剛到插樹枝處，果然有一人喊：“這里真有一具尸體，被綁在石頭上?！?/p>
蘭英道：“連石頭一起搬上岸來。”
幾個宮衛(wèi)一齊使力，將尸體抬到岸邊。眾人上前一看，尸體在水中泡了一個多月，早已腐爛。可是從面容服飾上仍依稀可辨，死者正是裴肅之！
蘭英道：“抬回南東?？?，我們當(dāng)場驗尸。”
于是一行人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原路返回。幾個跑得快的百姓早就一溜煙跑沒了影，要把發(fā)現(xiàn)新死者的事告訴那邊的人。
欽差“預(yù)測”到會有另一個死者，并成功發(fā)現(xiàn)其尸體的消息，一傳到南東?？?，城上城下全都沸騰起來。眾人皆知，這位欽差肯定是斷案的行家，這案子在她手上必定是能破了。直待蘭英等人帶著尸體回來，人群竟如膜拜英雄一般向蘭英致意，好像這案子就已經(jīng)破了似的。
蘭英重又回到她的凳上坐定。黃龍則朗聲道：“南東?？さ呢踝骱卧?？”就有人回道：“被當(dāng)成公人圈禁起來了?！秉S龍道：“速速放了，來此驗尸?！?/p>
不多時，就從城中走出來兩名仟作，來到裴肅之的尸體前。兩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開始驗尸。
這尸體雖已被泡在水中很久，是否有毆打之類的傷痕已很難分辨。但真正的致死原因卻很容易檢驗出來。很快，仵作就從其后背起出了一枚箭簇。那箭簇直插心臟，顯然這就是致裴肅之死命的兇器。
仵作將發(fā)現(xiàn)的箭簇承交到蘭英面前。蘭英有些害怕這物，不敢去碰。旁邊黃龍卻膽大得很，直接伸手拿起來仔細(xì)觀察。只聽她道：“師娘，這箭簇上有一個‘沈’字，應(yīng)該是誰的標(biāo)記吧？”她說得聲音不大，可旁邊的人卻都聽得真切，立時全變了臉色。
蘭英也發(fā)現(xiàn)了眾人的異常，問道：“你們知道這是誰的？”
荀萬秋上前小聲稟道：“這箭簇是建威將軍沈慶之專用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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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賬本
蘭英有些不解，問道：“按你這么說，是建威將軍殺了裴肅之？”
荀萬秋道：“那倒未必。建威將軍忙于軍務(wù)，怎會識得這裴肅之是誰。可是據(jù)我上次的調(diào)查，建威將軍的侄子常在長江邊玩耍……”
蘭英這才明白過來，他說的自然是沈攸之，侄子用叔伯的箭倒也不奇怪。于是她朗聲道：“既然沈攸之有重大嫌疑，速將沈攸之逮捕?！?/p>
那沈攸之其實早已被村民們抓了在城樓上做人質(zhì)，他聽到蘭英的話，當(dāng)即大聲叫道：“阿伯救我，我是冤枉的。”
蘭英道：“冤枉與否，我自會秉公裁決。今天就這樣，明天繼續(xù)審。退堂?！?/p>
剛說完，此時剛聞訊趕來的建威將軍沈慶之遠(yuǎn)遠(yuǎn)地大聲喝道：“你這小女娃子憑什么說我侄子是兇手？”
他是久經(jīng)沙場的悍將，聲如洪鐘、分外唬人。旁邊荀萬秋等人早被他嚇得唯唯諾諾，只有黃龍卻毫不畏懼，頂撞道：“你竟敢向欽差咆哮，這是藐視陛下，是欺君的大罪?！?/p>
誰知沈慶之毫不理睬，怒道：“我上陣殺敵時，你這小女還在娘胎中呢，竟敢在我面前放肆，我看你是活膩了。”說著竟提起長劍向黃龍砍來。
正此時，后面一個黑影掠過，將黃龍生生地抱了開去，讓那一劍劈了空。這人自然是念雙。
黃龍見自己險些遇害，口中更變本加厲道：“仗劍殺人，說明你心中有鬼！”她那嬌小的身軀，發(fā)出的聲音也帶著奶氣，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連沈慶之都嚇了一跳，一時未反應(yīng)過來。
蘭英卻不慌不忙地道：“致裴肅之死地的是這枚刻有‘沈’字的箭簇。我聽說這是沈慶之將軍特有之物，如此說來，令侄確有重大嫌疑。故而我命將其收押，待明日再審。但我并未說他的確就是兇手，也有可能是有人偷了你家的箭卻故意栽贓。所以還須等到明天審?fù)?，再作定奪。將軍如若信得過自己的侄子，就應(yīng)該再等等，而不是惱羞成怒。這里數(shù)千雙眼睛正看著，你若殺了本欽差，身上的冤情怕永世也洗不清了，望將軍慎重處之。”
她這一番話入情入理，沈慶之雖是粗人，卻也聽懂了，猶豫半天終于放下手中劍。蘭英這才帶著黃龍等人離開，前往曲阿縣住下。
聽完柳元景的敘述，檀羽長舒一口氣，道：“幸虧是有英姊在，不然恐怕又要橫生出許多枝節(jié)來?！?/p>
柳元景又從懷中拿出蘭英給檀羽的信，道：“先生，這幾天我著實有些累了。我把宗愨帶了回來，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做吧?！?/p>
檀羽道聲：“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然后打開蘭英的信來讀：“羽弟，好想你們。剛才我問了阿雙，他說箭簇要插進(jìn)那樣的深度，需要極硬的弓才能催動，他很難相信一個十來歲的紈绔子弟能拉開這樣的硬弓。另外，按你的要求，阿雙已經(jīng)去南東?？さ墓傺脤み^了，沒有你要找的東西。接下來該怎么辦，等你的消息?！?/p>
檀羽看完信，又交給尋陽。尋陽看畢，說道：“羽郎，我覺得阿姊說得沒錯，我也不信是沈攸之殺的人。誰會這么傻用刻有明顯標(biāo)記的兇器去行兇，一定是有人偷了他家的箭，想要嫁禍給他們。”
檀羽道：“說得不錯，繼續(xù)說下去。”
尋陽聽他贊揚(yáng)，頗有些興奮，續(xù)道：“裴方明和裴肅之父子，一個浮在水面，一個沉入水底，這也不合常理。所以會不會是行兇者本是將兩人一同沉到了水底，以為可以瞞天過海，結(jié)果卻有人故意移走了裴方明身上的石塊，讓他浮了上來?？墒恰彼鋈华q豫起來，“這都是我的猜想，找不到合適的證據(jù)也沒用啊?！?/p>
檀羽笑道：“公主已經(jīng)提到了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線索，那就是石塊?！?/p>
“石塊？”
“不錯。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這個沙州瀕臨長江，水汽豐盈，軟泥倒是不少，鵝卵石也很多，可初來乍到的人要找到那樣整塊的帶棱帶角的大石其實并不容易。所以，除非行兇者就是本村人，熟悉周遭環(huán)境，否則……”他沉吟片刻，續(xù)道，“否則就是，他對有大石塊的地方異常熟悉，所以事先設(shè)計好了沉石入水底的殺人方案?！?/p>
說完，他立刻出門，把宗愨叫了過來，問道：“你在村中混得比較熟，可知道金山寺南面哪里能找到大塊的石頭？”
宗愨想了想，“呃……大石頭的話，當(dāng)然是亂葬崗比較多了?！?/p>
檀羽聞言，心中一凜，登時有所領(lǐng)悟，忙道：“立即叫上你們所有兄弟，去亂葬崗。”
當(dāng)下，宗愨帶著一群人，領(lǐng)羽、尋二人前往亂葬崗。這里本是北方來的僑民居多，戰(zhàn)亂之后，許多人失了親屬，一個人孤苦伶仃，死了也無人安葬，村民便隨意扔在此地，任由鷲鷹啄食。亂葬崗中四處亂石成堆，大概是整個沙州成塊大石匯聚之地了。
檀羽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亂葬崗?fù)猓蚶锩嫱送?，對宗愨道：“勞駕各位兄弟，這里的每一塊石頭都要給我翻一遍，看里面有沒有藏東西。”
宗愨張大了嘴道：“先生，這里可是死人住的地方，你讓兄弟們?nèi)ダ锩娣?，萬一觸動了亡魂可就……”
檀羽一擺手，“此事至關(guān)重要，也只好驚擾亡者了。如有不敬之處，檀羽愿一己承擔(dān)。”說著他向亂葬崗內(nèi)深深一躬。
宗愨無奈，只得提著膽讓手下們進(jìn)了亂葬崗。
這亂葬崗本是尸鷲禿鷹時常光臨之所，被宗愨等人這一翻，立時激起了一陣驚鳥，昏黑的夜中響起了蒼鷹森涼的低嘯，嚇得遠(yuǎn)遠(yuǎn)站在外面的尋陽連忙往檀羽懷里鉆。她本就怕極了來這里，又有這些令人憎惡的怪鳥之鳴，她早已是魂飛膽喪。從小深居閨中的她，何時曾想過有朝一日會來看人挖墳?zāi)亍?/p>
檀羽也知這于尋陽是何等心理上的考驗，便一面撫著她的長發(fā)，一面說道：“公主就這樣閉著眼吧，聽我說話也就不害怕了。今天白天我讓阿雙去了趟南東海郡官衙，我的想法是，那孔熙先這么不顧一切地?fù)屖w、抓人，必是心里有鬼的。像他這樣的人，肯定會留下些物證，好讓自己在出事后能夠有條退路。所以他今天在英姊面前如此囂張，我猜必是因為他還有最后的憑借。可惜在南東?？す傺梦覅s沒找到我想要的，所以我敢肯定，他一定是把這憑借之物藏了起來。剛才我聽宗愨提到亂葬崗，立時就想通了一切。這亂葬崗是個鬼見愁的地方，平素是不會有人來此的。如若不是要在這里隱藏見不得人的秘密，也極少有人會想到亂葬崗的存在。所以這里絕對是上佳的藏匿之所，如果我所料不錯，宗愨他們必會有所收獲?！苯?jīng)他這么一說，尋陽這才略微釋懷，加快的心跳也逐漸平緩下來。
眾人在亂石堆中翻了一個多時辰。突然，有人高聲叫道：“這里有個蠟封的書卷。”檀羽心中一喜，忙道：“快拿來我看?！蹦侨藢磉f了過來，檀羽打開一看，立時明白了，這是一個賬本！
檀羽一抖手中賬本，笑道：“好嘞，我要的就是這東西。各位兄弟辛苦了，咱們回吧?！闭f罷便拉了尋陽小跑著回到自家房中，然后忙不迭地打開賬本來仔細(xì)查閱。
尋陽也倚在檀羽肩頭陪他一同看，可是越看就越驚心，愕道：“這長江中一年的收獲竟被這些人瓜分地差不多了，而且除了長江，還有這么多附近村落的出產(chǎn)都落到了這些人的口袋。難怪村民們?nèi)兆舆@么苦，這些人真可恨。”
檀羽道：“是啊，國之蠹賊，真真是可惡之極。此番非得叫這孔熙先狠狠地摔個跟頭。”
“羽郎已經(jīng)想出怎么破案了吧？”
“有了這東西，事情就容易多了。公主，你辛苦一下，撿這賬本里的幾個大項謄抄一個副本，我有用處。我來給英姊寫信?！?/p>
于是檀羽思索既定，便將今天的問案之策寫成了書信，然后與賬本一道交與宗愨，并囑咐道：“信和賬本必須親手交給大夫人，叫她千萬按信中所說的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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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說案
黃龍見到信和賬本，忍不住贊道：“師父怎么這么厲害啊，昨天找到了尸體，今天找到了賬本。真是沒有什么是師父找不到的。我真羨慕二位師娘，能夠和師父廝守一生?！?/p>
蘭英看著她一臉的稚氣，笑道：“黃龍你還這么小，哪懂什么男女之情啊。羽弟讓你把賬本中的內(nèi)容撿要緊的記下來，然后交給阿雙貼身保存，你還是趕緊看賬本吧。”
黃龍吐吐舌頭，便拿了賬本一個人躲到角落處背了起來。
背了一陣，黃龍忽道：“這徐湛之我倒是聽說過，這洞玄觀到底是什么地方??？怎么這些村子都要向他們進(jìn)貢？”
念雙道：“那是天師道道士們的老窩?！?/p>
黃龍道：“哦，我知道了。那個義天師王玄謨就是天師道的，難怪……”
說著話時，天已大亮。眾人收拾停當(dāng)，隨即又來到南東?？こ窍隆Ｗ蛱鞌[放的桌凳仍在，可早有人將其擦拭得一塵不染。百姓們也不在城樓上圍觀了，全部出城來跪迎欽差。昨天欽差在眾目睽睽下找到裴肅之的尸身，此事早已震動了遠(yuǎn)近村民，眾人都相信，此案必定能在這欽差手上偵破，村民的冤屈也必能伸張。
可蘭英卻不太習(xí)慣這種受人膜拜的場合，渾身不自在地坐到了她的胡凳上，仍由黃龍來替她問案。
黃龍走上前去，先讓眾村民站起來，才發(fā)現(xiàn)沈慶之也搬了張胡凳坐在了旁邊。只見他手握劍柄，雙眼如刀，其身后是數(shù)十名全副武裝的軍士。顯然，如若判決對他侄子不利，他勢必要直接武力解決。
正此時，人群中又走出一個白面書生來，手拿一把折扇，說道：“在下何甲，是元嘉四年上品出仕。受沈?qū)④娢衼碜錾蜇拥脑A師?！彼徽f完，后面百姓一片噓聲，想是擔(dān)心他們又要暗箱操作了。
黃龍不知該怎么辦，回頭看蘭英。蘭英道：“請訟師打官司合情合理，眾人不得喧嘩?！彼穆曇舨淮?，卻自有其火娘子的威儀，不僅百姓的噓聲被她壓了下去，連正欲發(fā)作的沈慶之也是微微一笑，又安然坐回凳上。
那何甲剛想陳說，黃龍卻道：“訟師先不急，沈攸之一會兒再說。且請丹徒縣的縣令上前答話?！崩峡h令聞言，緩步走上前來。
黃龍問道：“縣令今年高壽？”村長道：“六十有二?！秉S龍便對宮衛(wèi)道：“拿個馬扎來讓縣令坐下回話。”就有宮衛(wèi)遞上馬扎。
待縣令坐定，黃龍續(xù)問道：“縣令平時對縣中事務(wù)似不甚關(guān)注？”
縣令道：“人老了，許多事管不過來。裴方明做事麻利，會算賬，讓他管我放心?！?/p>
“這么說縣令從來不知縣中的出產(chǎn)情況？”
“不知。你問這做什么？”
“沒什么。請問裴方明遇害的當(dāng)晚，他有沒有和別人接觸過？”
“有啊。他兒子來找過他，說受了這沈攸之的欺負(fù)，想讓裴方明替他出氣?！?/p>
“然后呢？”
“然后裴方明數(shù)落了他兒子一番，叫他平時不要到處招搖撞騙，又留他在家吃了晚飯?？墒堑搅宋缫箷r分，他倆又突然出了門去，之后就再沒回來?！?/p>
“午夜時分出去的？因為什么？”
縣令搖搖頭，表示不知。
黃龍點頭道聲“多謝”，又轉(zhuǎn)頭對人群中道：“有哪位當(dāng)晚午夜時分尚未入眠的，可曾見過出門去的這兩父子?！?/p>
就有一人走了上來道：“我見了?！?/p>
黃龍問道：“這位兄長貴姓？”
“鄙姓范?！?/p>
“范夫子，想必就是最早被孔熙先抓走那位吧？說說你知道的情況?！?/p>
“那晚我出船回得晚，恰巧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了裴方明、裴肅之和另外幾個人正往長江邊上走?？茨巧硇?，就是沈攸之他們那一伙紈绔子弟?！?/p>
“你這是血口噴人！”旁邊何甲忙辯駁道，“你根本就沒看清人臉，憑什么說那就是我們沈攸之公子？”
范先生正欲反駁，黃龍卻出言阻道：“各位稍安勿躁。案情基本已經(jīng)問清楚了，接下來我想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大家聽完，這案子也就真相大白了。把孔熙先和沈攸之都帶上來吧。”
就有宮衛(wèi)押著二人走了出來。圍觀眾人無不伸長了耳朵，等待黃龍要講的故事。
黃龍清了清嗓子，開言敘道：“縣令放心把縣中事務(wù)交給裴方明著實不該，這裴方明可是個陽奉陰違的家伙。你們想想，長江每年出產(chǎn)那么多河鮮，我們每個人又分到了多少？就算有一部分抵了稅賦，但仍有相當(dāng)比例不知去向。而這一部分，就是被裴方明小鬼搬家似的，獻(xiàn)給了他的主子。大家想想，這種暗渡陳倉的事情做久了，難免不遭人懷疑，所以其主子早就對裴方明動了殺機(jī)。這天，他聽說裴方明的兒子裴肅之和建威將軍的侄子沈攸之起了沖突，雙方都放言要?dú)⒘藢Ψ?。他知道自己的機(jī)會來了，于是便派人去偷了沈攸之的箭，然后在當(dāng)天的午夜時分，趁著雙方見面的機(jī)會，將裴氏父子殺害，并將其沉入了水底。這主子心中設(shè)想著，次日天明后大家找不到兩父子，必然會去他那里報案。這時他帶人出現(xiàn)，將沉尸從水中撈出，不僅可博取個神斷的名聲，還干凈漂亮地將殺人罪過轉(zhuǎn)嫁到沈攸之身上。誰知天不遂他愿，沉入水底的尸體竟自己浮上了水面。他擔(dān)心事情敗露，只能慌張地命人搶尸體、抓走目擊證人、找人主動頂罪，想把這事情混過去。殊不知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任你再巧妙的設(shè)計，也總有露出馬腳的時候。我相信，大家已經(jīng)知道我說的是誰了吧？真正的殺人兇手就是他，孔熙先！”
她一雙犀利的眼神看向了孔熙先。那孔熙先卻忽然狂笑起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知道你是沈慶之派來的，想給他侄子翻案。要?dú)⒈銡?，若是我眨一下眼，就不是好漢！”
旁邊沈慶之聞言大怒：“你這廝真是找死！”說著又要起身殺人。
“十月二十八，司徒府，糕蟹兩百對。廷尉府，上等白魚一千斤……”這時，場中響起了黃龍清脆的背誦之聲。全場一下子靜了下來。剛才還囂張萬分的孔熙先像突然卡住了一般，睜大眼睛再也說不出話來。
黃龍一番冷笑道：“我已經(jīng)掌握了足夠多證明你犯罪的證據(jù)，要我一件一件拿出來嗎？”
孔熙先哪想到，自己以為藏得萬無一失的賬本竟被她得到，心中所有的希望立即如泡影般破滅，一口氣再也提不起來，只得長嘆一聲，道：“不要背了，人是我殺的。沒想到竟會輸給你這小女?！?/p>
黃龍聽他認(rèn)罪，一時喜形于色，竟歡呼得跳了起來，“早和你們說了，我?guī)煾甘翘煜碌谝簧駭啵@世上沒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后面蘭英則站起身來，朗聲道：“這也是孔熙先拙劣的表演所致。他太過篤信依靠抓人、逼供、再抓人的做法，就能解決問題。所以，他明明知道案子是自己做的，卻居然相信了替死鬼的話，還裝模作樣把替死鬼拉出來公審，最后惹禍上身。一切的一切，都是他橫行鄉(xiāng)里多年，已經(jīng)在意識上對事實和真相產(chǎn)生了偏差和幻覺?！?/p>
她停頓片刻，讓眾人有思考的時間，然后方道，“既然他已承認(rèn)所犯罪行，當(dāng)即收押，明天解去建康，由陛下定奪。沈攸之系遭冤枉，當(dāng)堂釋放。沈慶之將軍，你雖愛子心切，可縱兵虐殺無辜百姓，實屬大錯。如何向百姓謝罪，還望將軍有所交待?！?/p>
那沈慶之適才聽黃龍說案時就越聽越心驚，他只道孔熙先是在幫他侄子脫罪，原來竟是要嫁禍給他，若不是遇到這欽差的明斷，自己倒真的要陷入冤案中無法脫身了。當(dāng)即他對蘭英不由得佩服之至，說道：“欽差替犬侄洗脫冤情，此等大恩我記下了，日后自當(dāng)回報。南東海郡的禍?zhǔn)陆砸蚩孜跸榷?，既然此案已了，我愿在這城中開一月水陸法會，超度冤死的亡魂?！?/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