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來看病的人多了起來，宋慈忙活了一上午，給人診脈、開藥，還出診了兩次，這會兒總算是閑下來了，在書房中又看起了書。

這次是一本叫《棠陰比事》的書，他緊盯著書頁，目不轉(zhuǎn)睛，嘴里還不時地念叨著什么，有時看完一篇之后還會嘴角上翹，笑出聲來。連絲怡進(jìn)來過兩次了，宋慈幾乎都沒有覺察到。看到他現(xiàn)在聚精會神的樣子，又回想起昨天他看《尉繚子》時那種皺著眉頭的樣子，連絲怡忍不住笑出了聲來。宋慈這才發(fā)覺妻子正在旁邊給他倒茶，頓覺不好意思起來。

“絲怡，你什么時候來的呀？”宋慈微笑著問道。

“我都進(jìn)來好幾次了，見你正看得入迷，就不忍心打攪你?！边B絲怡看宋慈還在想著什么，于是就問，“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要是進(jìn)士科考試在經(jīng)義、論、策之外，能再考一些查案之法和經(jīng)典的案例，那官員查起案子來，豈不是更能順手拈來？那樣受冤屈的人肯定會少之又少了！”

“可只怕就算他們牢記這查案之法，熟讀那古今奇案，這受冤屈之人也一點都不會少啊?！?/span>

宋慈聽了妻子說的話后若有所思，似乎還想要說些什么，這時門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敲門聲。

“應(yīng)該是又有人來看病了。”宋慈說。

“那他怎么不直接進(jìn)來呢？春梅和秋菊正在做飯，就讓我去看看吧?！边B絲怡說。

她走到了大門口，此時大門敞開著，卻沒有看到門外有人。

“是誰??？”連絲怡問。

沒有人應(yīng)答，連絲怡走出了大門，突然看到大門右邊有個穿著破襦襖的男人面墻站立，低著頭，正在輕聲哭泣。

“人都有難處，不必為診病抓藥而為難，你先進(jìn)來看病，開了藥方我去給你抓藥。錢的事情可以先欠著，以后再說，你進(jìn)來吧。”連絲怡說。

那男人聽到是一個女人出來見他，更加不知所措起來。

“我、我……宋、宋老爺是住在這里嗎？”男人吞吞吐吐了半天，終于說出了句完整的話來。

“你找他有什么事嗎？”連絲怡此時覺得這人可能不是來看病的。

那男人聽對方問有什么事，頓時又哭出了聲來。

“你進(jìn)來吧，他正在書房呢，我?guī)闳ァ！边B絲怡見一個大男人哭得這么傷心，便不忍心再問他。

男人止住哭泣，跟著連絲怡走進(jìn)了院門。

兩人一前一后來到了書房門外，連絲怡走了進(jìn)去，而那男人卻在門外止步不前，緊緊地盯著房間里坐著的那個人。

“官人，這個人說要見你，我看他不是來看病的，我問他有什么事，他也不說?！边B絲怡說道。

宋慈聽罷抬起頭向門外望去。

“噫？這不是昨天遇到的一直蹲在地上的那個男人嗎？沒錯，他就是那死去的可憐女子的丈夫?！彼未刃南?。

宋慈想起了那人是誰，于是起身問道：“你找我有何事？昨日的案子可曾查清楚了？”

那男人聽到宋慈說話，竟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這如何使得？快起來！”宋慈說著就走過去想扶他起來。

連絲怡離得更近，也想扶他，可男女授受不親，于是只好走開了，留宋慈和那人單獨(dú)說話。

宋慈想扶起那人，那人卻在地上磕了一個響頭才緩緩站起。

“你這是干什么？”宋慈責(zé)怪道。

“老爺還記得我？”那人問。

“昨天的事，哪有那么快就能忘的，你是那死去女子的丈夫。”

“正是小的。老爺，我娘子她死得冤??！請您替我娘子伸冤！”

“我無官無職，如何替你伸冤？你有冤情的話，官府自會替你伸冤，你怎么跑到我家里來了？”

“宋老爺，除了您，我又能信得著誰呢？”

“此話從何說起？難道昨日那案子沒有調(diào)查清楚嗎？”

“您說查？昨天縣官老爺把我?guī)У窖瞄T里，別說查了，連問都沒有再問，就讓我簽字畫押了！”

“什么？張知縣是怎么說的？”

“縣官老爺說我娘子是自己摔死的，怨不得別人。林員外說什么不追究我家娘子弄臟他家的地面了，賞了我五百文錢，讓我料理后事。我原本也以為我家娘子是從樓上掉下來摔死的，可昨天聽了您的話之后，我覺得我娘子死得不一般，她一定有冤情！可我喊冤，縣官老爺卻讓人把我趕了出來。我實在沒法了，不知道該找誰，約莫記得您回家是走的這個方向，我跟好幾個老鄉(xiāng)打聽了好多回才摸到了這里來。求老爺您一定幫幫小的，我那苦命的娘子不能就這么冤死啊！”說完他又哭了起來。

“這怎么可能呢？我不信張知縣會如此判案！”

“宋老爺，小的沒有一句假話，小的怎么敢誑老爺您呢？”

宋慈回到屋里，把書桌前面的椅子拉開，讓那人坐到椅子上，自己也到書桌后面坐下。

“你先把你娘子的事情前后經(jīng)過說給我聽，不要漏掉任何一點細(xì)節(jié)?！?宋慈說。

“小的叫韓成，家住中里村。前些日子我娘子王氏聽說林員外家要雇女用人，就跟我說要去林員外家做工，我沒多想就答應(yīng)了。想不到昨天差官到我家告訴我說，我娘子在林員外家樓上打掃時，不小心從樓上掉下來摔死了！”說著韓成又痛哭起來，“我真是蠢，竟沒看出來娘子已經(jīng)懷孕了。”

“你也不必自責(zé)，剛開始光靠看是不容易看出來的，她自己可能也是剛感覺出來?！?/span>

“都怪我，我真不該讓她去做工。父母親為我娶妻用盡了家財，前些年父親去世，母親也病倒了，我娘子肯定是想做工減輕點兒家里的負(fù)擔(dān)?？蓻]想到啊，我苦命的娘子和我那苦命的沒出生的孩子！如今我只求我娘子和孩子不要死得不明不白，在地下能夠閉眼！我也就知足了?！?/span>

宋慈聽到這里，心中也是無比悲痛。

“你娘子的尸體現(xiàn)在何處？”宋慈問。

“差官老爺把她抬到我家里，我沒有錢買棺材，只能先放著，明天找地方再埋。”韓成說。

“既然要查清你娘子的冤屈，那就先不要埋，帶我去看看吧?！?/span>

“宋老爺肯替我娘子伸冤了？”

“是否有冤情，要查檢之后才能判斷?！?/span>

宋慈和韓成走到院子里，正好碰到連絲怡。

“夫人，我去去就回?！彼未日f。

連絲怡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兩個人走后，她無奈地看著宋慈的背影，心中思緒萬千。

“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走的，怎么留都留不住。”連絲怡一邊想著，一邊轉(zhuǎn)身看著院子里橘樹上開滿的白色小花。

宋慈和韓成來到了韓成的家。這里有幾間茅草房子，雖然破舊，但該修繕的地方都修繕得很好，房屋四周還用籬笆圍成了一個院子，院子里的東西都擺放得整整齊齊，還有許多的裝飾物，洋溢著節(jié)日即將到來的氣息。只是韓成娘子的尸體放在小院之中，顯得十分不協(xié)調(diào)。

宋慈將白布掀開，查看尸體的頭部。尸體的顏色已經(jīng)有了些許變化，但傷痕依然清晰可見。

“驗尸需脫去衣物，這你可知道？”宋慈問。

“人都死了，我還在乎這些干嗎，只要能不讓我娘子含冤而死，小的什么都愿意做，宋老爺請便吧?！表n成說。

宋慈隨即開始查驗尸體全身上下可能會產(chǎn)生致命傷的地方，查驗完畢之后，宋慈給尸體重新蓋上了白布，然后陷入了沉思。

“老爺，怎么樣？我娘子是否有冤？”韓成問。

“衙門的人告訴你發(fā)現(xiàn)尸體時的情況是怎么樣的？”宋慈問。

“差官老爺怎么會告訴我這些呢？他們只說我娘子摔死了，我就跟著他們走了，昨天您看見我娘子尸體的時候，就是叫我去認(rèn)尸的?！?/span>

“不是說在林員外家墜樓而亡的嗎？那尸體應(yīng)該是在宅院之中啊，怎么會是在荒郊野外？”

“小的聽說是林員外覺得死了人晦氣，怕污了他家的院子，所以就叫人把我娘子的尸體抬到了那里，然后才去報官的。”

“這難道不是毀壞現(xiàn)場嗎？知縣就沒有追究嗎？”

“這小的就不知道了。”

這林員外是本縣豪紳，財大氣粗，還經(jīng)常做一些善事，深受縣民的愛戴，他的大兒子和二兒子都在外地做官，只有小兒子留在身邊幫忙，知縣和他也關(guān)系密切，所以他才敢如此作為。這些宋慈都是明白的，但宋慈不明白的是，林員外這樣的地位，他這么做，就不怕污了自己家族的名聲嗎？張知縣是朝廷命官，他又怎么能不顧事實而草率判案呢？

“老爺，我娘子可有冤情？”韓成又問。

“你娘子有天大的冤枉！韓成，這件事情我去找張知縣說，你照顧好母親便是?！彼未日f。

“我娘子死得慘，老爺，您一定要為小的做主??！”韓成說著又跪在了地上。

宋慈讓韓成帶自己來到屋內(nèi)，他為韓成的母親診了脈，然后告訴他們不要過度悲傷，叮囑韓成照顧好母親，不可讓母親再受到驚嚇，然后就回家了。

宋慈回到書房，開出了一濟(jì)藥方，讓秋菊拿去買藥，之后又坐在書桌前，在一張紙上寫了些什么，然后把紙帶在身上，便向縣衙趕去了。

在縣衙二堂，知縣張保民正在泡茶，他先將上等的茶膏餅?zāi)胨槌赡?，放入兔毫盞中，再沖入剛燒好的沸水，茶杯中頓時飄起了一層白色的泡沫，清香之氣撲面而來。

張保民笑著端起了茶杯，坐在茶幾旁邊的楠木椅子上開始品茶，這時一個衙役突然跑了進(jìn)來。

“大人，有個叫宋慈的人求見?！毖靡壅f。

張保民先是愣了一下，似乎被打擾了雅興，有些不高興，當(dāng)他聽到“宋慈”的名字后，又一下子笑了出來。

“呵，讓他進(jìn)來吧?！睆埍Ｃ裾f。

“是?！?/span>

宋慈此時正站在縣衙門口，看著大堂前的石頭上刻著的《戒石銘》：

爾俸爾祿，

民膏民脂，

下民易虐，

上天難欺。

宋慈隨衙役來到縣衙二堂，知縣張保民看見宋慈，起身笑呵呵地迎接他，兩人互相行禮之后，知縣請宋慈坐下。

“宋公子可是好福氣啊，今天本縣剛剛泡了好茶，來，品嘗品嘗。”張保民把剛泡好的一杯茶放到了宋慈旁邊。

“知縣大人，宋某今天來是有要事向您稟報?！彼未日f。

“噢？是何事？”

宋慈將之前所寫的那張紙遞給了張保民，知縣很不情愿地放下茶杯，接過紙看了起來。

“這寫的都是什么呀？”張保民問。

“宋某去韓成家里驗過尸，紙上寫的是王氏身上的傷痕位置和輕重程度，以及致命傷處?！彼未日f。

聽了宋慈的話，張保民大笑起來。

“想不到宋郎中不但會看活人，還會看死人啊?！睆埍Ｃ裾f。

“幾年來為人診病治傷，所以略懂一二。”宋慈說。

“宋郎中還真是有閑心啊，看來我這建陽縣的百姓都生活富足，身體康健了，看病的人少了??！”知縣意味深長地看了宋慈一眼，將那張紙隨意地丟在了茶幾上。

“知縣大人，那王氏身前有多處傷痕，臉上傷痕最多，除左側(cè)額頭處的傷外都是被人用拳頭擊打所致，下身陰門撕裂，對應(yīng)衣物處有大量血跡，我斷定她生前曾遭人強(qiáng)暴，臉上的傷痕肯定是因為反抗而被兇手打的，左側(cè)額頭處的傷是致命傷，是被石塊一類的器物重?fù)糁滤赖??！?/span>

“宋郎中看得還挺仔細(xì)啊，什么部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蛇@又如何呢？”

“知縣大人，那韓成說，您判那王氏是墜樓而死？”

“沒錯！”

宋慈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問道：“為什么？”

張保民嘆了口氣，說道：“宋公子啊，你沒有當(dāng)官，不知道這當(dāng)官的難處?！?/span>

“大人，人命之事，不可兒戲??！”宋慈提高了語氣。

“只不過死了個女用人而已，宋公子何必這么激動呢？”張保民顯然有些不高興了。

“女用人也是一條人命，也是爹生娘養(yǎng)，也是人之妻女，怎能就讓她含冤而死？”

張知縣的臉上已經(jīng)變了顏色，他輕蔑地看了宋慈一眼，說道：“冤？這世上冤的人多了去了！我進(jìn)士出身，本來是有機(jī)會進(jìn)翰林院的，只因朝中無人替我說話，就被差遣了個知縣，我冤不冤？一個案子而已，你看到了覺得冤了，那些你沒看到的還多著呢。案子嘛，翻過來的才有冤，翻不過來的，那就沒有冤，你可明白？”

宋慈似乎沒有理解張保民所說的話，正在思考之中。這時，張保民拿出了一個金黃色的錦緞小包，里面似乎裝著硬邦邦的東西，知縣把它放在茶幾上，推到了宋慈的面前。

“這是林員外的一點小意思，還請宋公子收下?！睆埍Ｃ裥χf道。

“這是什么意思？”宋慈看了看那包東西，然后問道。

“宋公子不要揣著明白裝糊涂?！?/span>

“知縣大人這是要收買宋某？”

“放肆！”張保民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怪不得老天不讓你做官，原來你連規(guī)矩都不懂。你不要不識抬舉！要不是因為你考取過功名，要不是看在你死去老爹的面子上，早就把你轟出去了！還在我這里裝蒜？我告訴你，案子已經(jīng)判過了，案卷已經(jīng)送到了府衙。我奉勸你還是少管點閑事，把你那郎中當(dāng)好了！”

“你？……”

“送客！”

宋慈在家中呆得太久了，如今這世道已經(jīng)不是他原先所理解的那樣了。他滿腔的怒火，想要喊出來，卻被一口悶氣堵在了胸口。想要為韓成的妻子洗雪冤屈，就不能太由著性子來，只能先忍著。宋慈出了縣衙，踉踉蹌蹌地往家回。

“冤屈一定要洗雪，錯的，就應(yīng)該改過來！”宋慈一路上都在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