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六（她說，臺北下了雨）

??她回來的那天，臺北又下雨了。

??飛機降落在桃園機場，她有些許慌神，霧蒙蒙的天空，飄著毛毛細(xì)雨。臺北的雨不同于上海的陰涼，雨絲扶在臉上，沒有一絲寒意，溫溫柔柔，潤潤的，暖暖的。夜幕徐徐拉下，華燈初上，七彩霓虹宛若點點繁星。她坐在汽車后座，隔著車窗，看著漸漸遠(yuǎn)離視線的臺北，雨絲妖嬈的同搖曳的燈光交織一起，如夢如幻中，她似乎看到了那人的樣子。

??她從朋友那里聽說，他一直在找她，打點了機場基層到高層的所有人，如此他晚些就會得知她回臺北的消息了。她本想請求朋友幫她隱瞞，想來也是頹然了。

??簡單跟朋友寒暄了幾句，托友人遲些告知她回來的消息。隨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她還未仔細(xì)看看三年后的臺北，便匆匆逃離。

??風(fēng)吹過臉頰，微涼的眼淚打在她交錯的掌心里，車鏡里她哭紅的雙眼，反復(fù)提醒她此刻她是這樣狼狽。

????三年，她還是不敢見他。明明心碎的是她，明明絕望的是她，明明。。。都抵不過她依然愛他。

??她逃，只是不知再見，她該用什么身份，該用什么表情，該怎么輕松說句好久不見。她躲，只是怕見了面，她會忍不住更難過。她分明對以往還沒有釋懷，她分明還眷戀他曾給的幸福，她分明一直深深愛著他。

??即使她事業(yè)順?biāo)?，有良友相伴，即使她絕口不再提他。她以為她把思念埋藏的很好，卻在飛機降落的那一刻崩潰瓦解。原來她對他的思念從未淡薄。

??她竟如此放不下，想看一看他好不好。只是確認(rèn)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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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到她回來的消息時，他不在臺北。

??已過一月之久，距離銀行寬限期只有半月時效。張慧琳之后，有三兩個想要收購子公司，奈何都是想低價吃下，公司資質(zhì)平平。優(yōu)質(zhì)的公司無形中達(dá)成了共識，坐等天成跳票失信，他們吞不下天成這個大餅，便想著拆分天成，分割天成。商場如戰(zhàn)場，一步錯步步錯，沒有回頭路。他從邱顧問那里得知，有人放料給媒體，他和麗珠已經(jīng)離婚。一旦報道勢必造成天內(nèi)部大混亂，天成六成股東是經(jīng)麗珠應(yīng)酬而來，若彼時撤股，天成財務(wù)危機擴大，無流動資金周轉(zhuǎn)，他不僅保不住博愛醫(yī)院，就是正在進(jìn)行的海港城也會被迫按停，重新招標(biāo)。他必須盡快解決當(dāng)前的資金漏洞。他唯一最好的機會，落在了博愛醫(yī)院。

??他整理了博愛所有不動產(chǎn)權(quán)和經(jīng)營股份，他想在賣掉博愛醫(yī)院之前，他必須親自跟賴桑致歉，也必須征得賴桑同意。她離開時將名下所有不動產(chǎn)和股份全權(quán)交由賴桑代為處理，只是在博愛醫(yī)院不動產(chǎn)上，是他藏了私心的。他沒有全權(quán)售賣博愛醫(yī)院不動產(chǎn)的權(quán)利，在簽署財產(chǎn)代管合約后，博愛的不動產(chǎn)權(quán)五成，他私下過戶給了她。那五成在麗珠名下，只有麗珠授權(quán)方可售賣。

????他停在海邊想了許久，拿出一個銀色的打火機，微微按下打火鍵，一簇藍(lán)色的小火苗燃起，煙盒里僅剩的一根煙被點燃，深深吸上一口，慢慢吐出去，車?yán)锼查g煙霧繚繞，他靠在車座上，放低車座的傾斜角度，半依半坐，青色的煙霧幻城那人的臉，風(fēng)一吹成了云煙，散在嘉義幽暗的夜空中。她并不喜他抽煙，與他也因為煙僵持冷戰(zhàn)過許久，他也曾戒掉過，在她第一次搶過他手中的煙，吸到她嘴巴里，他本有怒氣她抽煙，卻在她嗆紅的眼眸里平息。是呀，她無數(shù)次搶過他手中煙，他敷衍了事后照舊吞云吐霧。她唯有拿自己來跟他賭，徹底斷了他抽煙的念頭。他摘掉眼鏡，深深吸一口氣，猛然伸手拉她入懷，霸道不容拒絕的吻上她的唇，她的口腔里還殘留有淡淡的煙草味，他不喜，用舌卷走煙草味。他按住她的唇，擦拭唇邊的銀絲，慢悠悠的耳語道“戒了，你的唇舌比煙更好吃”。他一手箍住她的后背，一手箍住她的腿彎，輕輕松松把她打橫抱起，往臥室走去。那以后他多年沒再碰煙。他是什么時候又開始抽煙的，具體他已經(jīng)忘了。他記得她當(dāng)時的詫異，只是她沒有再阻止他抽煙了。偶爾在唇齒相依時，她粘著沙啞帶有顆粒感的嗓音，在他唇邊提起少抽一些煙。后來她離開，他開始煙不離手，抽的煙比吃的飯還要多。煙灰落在他的手指上，灼燒感有些刺痛，他滅了煙頭，關(guān)上車窗，向賴桑住處開去。遠(yuǎn)處海水印出夜空的暗黑，無邊無際。

??她來到嘉義已是深夜，徑直來到麗卿的舊住址，這里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人住了。久到很多人忘了這里，她思念麗卿，故而尋了一個家政公司，每月定期清理打擾兩次。離開臺北時，她唯一帶在身邊的只有這個屋子的鑰匙。臺北下雨了，嘉義無雨也無晴。

??零零散散的星星掛在寬廣的夜空中，“媽，我回來了?！?/p>

??她抬頭看著閃爍的星光，笑著笑著，淚珠奪眶而出。

??三年前，她離開他的那個夜晚微雨清涼。不同的是，三年后她回來的這個夜晚依舊清涼卻無雨。

??相同的是她還是一個人。所幸今夜還有零星與她相伴。

??踏著月色，她慢慢靠近那所房子，卻在入口處停住腳步。路旁，她看見她再熟悉不過的車，她開過無數(shù)次的車。她從賴桑那里早知曉，她的車三年前被他收去，她只當(dāng)他順便處理掉，沒再多問。她不確定這車現(xiàn)在究竟屬于誰，故而小心翼翼，不敢貿(mào)然。車?yán)餂]人，她突然想打開車去看看，她拿出閑置在包里三年的鑰匙，試探的想要去驗證她的想法。她自己都不確定她想要什么答案，于是她顫抖著按下解鎖鍵。隨著一聲熟悉的響動，她的心沉浮不定。會是他嗎？還是賴桑？她實在不知如何分辨，她想她必須去確認(rèn)，她打開車門，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她用了十多年的香水的味道，夾雜著煙草的味道，這煙草她也十分熟悉，她不止一次在他口中嘗過這個煙草味。打開儲物箱，用了一半的香水和煙盒靜置在里側(cè)。一時間她不愿再想起的往事，都爭先恐后放映在她記憶里。

??關(guān)于他，幾十年里，她只道“心心之間，念念之遠(yuǎn)，你我之間，不如不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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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下車，把行李箱放在一旁，走進(jìn)那所房子。

???房子門窗緊閉，昏暗無光，路旁的燈光反射在門前。那人就站在那束燈光里。

??她借著拐角，偷偷去他的眉眼。怎么才三年，歲月就霜染了他鬢角的發(fā)。那人曾說過若有白發(fā)是件幸事，是他與她離白頭偕老又近了一步。只是如今，他與她咫尺天涯，連見面都找不到緣由。他與她不過忙忙人海中的聚散一場，已散場，各自安好最為適合。

??他也不知怎么就來到了這里，他十多年不曾來這里。在賴桑住處得知賴桑出國還未回來，他本意回臺北，怎么就來到了這里。他在這里站了許久，這里太多關(guān)于她的記憶。這里距離被拆掉的小南國不過兩條街道。小南國什么時候被拆掉的，他未曾注意過，只是偶然一天聽她提起，現(xiàn)在想起她當(dāng)時是失落的，他慣于忽視了。

??他想或許因為天成瑣事，他最近總會無端想起初遇她的那些年，連夢里都是與她在小南國的日子。

??他總覺她回來了。

??如此刻，他總覺她在身邊，在他不遠(yuǎn)處。他轉(zhuǎn)身看到除了閑散的過路人，只有風(fēng)吹草低的動靜了。他隱約看見路燈下的身影，他想他肯定瘋了，他竟覺得那影子像她。

??她匆忙轉(zhuǎn)身，在他轉(zhuǎn)身的那刻，藏在轉(zhuǎn)角處，不發(fā)出一點聲響。她慢慢移到陰影里，隱藏起燈光下她的影子。

??他慢慢走進(jìn)那堵墻，影子慢慢走遠(yuǎn)。他的影子漸漸印在她的眼眸中。

??如此她避無可避，無處可逃。她想她應(yīng)該走到光里，去見他，而不是讓他走到陰影里，發(fā)現(xiàn)她。

??她剛移動的腳步聲，被突然的來電打斷。

??他看見來電，確認(rèn)了一遍又一遍，那是來自機場的內(nèi)線。

??他穩(wěn)住心神，穩(wěn)住顫抖的嗓音，“喂。”

??“王董，夫人回臺北了?！?/p>

??“喂，王董，王董，在聽嗎？”

??他愣了很久，直至對方大聲叫了幾遍他的名字。

??“確定嗎？是她？”他努力控制不讓他聲音顫抖。

??“是王董夫人，已經(jīng)核對了上海的班機，確認(rèn)是夫人賴麗珠。”

??“好，好。。?！?/p>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有些無措，他順勢靠在墻上，內(nèi)心有什么東西在撕扯，眼里充盈著淚水，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蕩在夢里，握起拳頭重重的咂在爬滿花枝的墻頭。瞬間腫脹的疼痛提醒他，是真的，她真的回來了。

??他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人，終于回來了。

??嘴角楊起好看的弧度。他淚眼婆娑望著墻上紅色的印痕。他抬頭望著最亮的那顆星星，娓娓一句“你回來了。我的。。。麗珠。。?！?/p>

??她背在光影里，隱約聽到他啜泣又淺笑的聲響，她在心里默默回了一句“我回來了?？晌也皇悄愕模覀冸x婚了。。?！?/p>

??他重重的一拳不只是留給了墻頭，也在她的心尖重重一擊。一些關(guān)于揪心的情緒，漫上她的心頭。

??良久，她看見他拖著滲出血漬的手，走出布滿青石的小路，慢慢走遠(yuǎn)，路燈下那人的影子，漸漸消失在她的視線里。

??她走出陰影，慢慢挪步，沉重的木門被一雙纖細(xì)的手推開，她沒有開燈，在入門處的臺階上坐下來，任思緒飄回回憶的漩渦里，這個屋子里，她曾請求麗卿成全她的愛情，也是在這里，她主動失去過他。

??所以他和她兩清了。

??那人于她而言，放不下也只能去回憶，不能再去見面了，甚至輕松的問候都不能了。關(guān)于那些感情，只適合藏匿于心，別去留戀，別去驚擾，留些體面給自己。

??“緣盡的你我，只剩下天意，別強求了。”她說給風(fēng)聽，也說給自己聽，花開有花落，緣來又緣去，不過一場鏡花水月，聚散終有止。

??她起身，拍拍身上混著的舊土，楊起一陣塵煙，往事如煙，由不得她抗拒。她退出房門，上鎖，轉(zhuǎn)身，這里她留不得了。

??他是在將要離開嘉義時，接到好友電話，好友告知，她是在三個小時前到的臺北，現(xiàn)在不知去向。

??他忽然想起路燈下那個影子，不是他思念成疾，誤認(rèn)錯影，是她，那影子是她的影。所以她在躲他，所以她不愿意見他，即使她與他不過數(shù)米距離，她還是不愿見他。

??他停下車在路旁邊，熄火停車。他必須讓自己平靜下來。

??一瞬間，三年里，他對她蝕骨的思念，對過往悔恨的痛苦，都被她躲他擊成碎片，擱置在心臟處。那些棱角刺的他生疼。

??她果真連一句好久不見的寒暄都不愿給他了。

??那個明目張膽把偏愛和溫柔都給他的女人，在他看得見的地方躲起來了。

??是他弄丟了她，多少人羨慕她給他的偏愛，他當(dāng)作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習(xí)慣了理所應(yīng)當(dāng)。

??他對著空曠的馬路，不由得喊出她的名字。

??“麗珠。。。麗珠。。?！?/p>

??回應(yīng)他的只有帶有寒氣的晚風(fēng)，和不遠(yuǎn)處陌生詫異的疑問。

??他調(diào)轉(zhuǎn)車頭，他想跟時間有個賽跑，他賭他能不能在她離開舊屋前看到她。

??他最終賭輸了，你看他與她多了解彼此。

??伴著夜色，回到臺北已是凌晨，諾大的王家此刻沒有一人，唯有她裝飾的燈孤獨的照著回家的路。他把外套隨手放在臥室的單人沙發(fā)上，整個人陷在沙發(fā)里，旁邊的柜臺上，臺燈依舊照著杏黃的光，燈燈管上的裂痕還在，阿公阿婆的裂痕也在，可是它還是散著溫暖的光，印在他充滿紅血絲的眼眸里。臺燈下，照片上她梨渦淺笑，嘴臉的弧度像月牙。他伸手去拿，手背上的瘀血布滿指節(jié)，洋洋灑灑像滿天星空，他拿起照片，撫摸她鑲嵌在臉上的梨渦，一遍一遍，擁入懷中，又拿起輕吻照片里她的額頭。

??“回來就好，躲我也好，別再離開了，麗珠，別再離開了?！?/p>

??他呢喃一遍又一遍，擁著照片沉沉睡去。這夜他沒有被夢驚擾，這夜他依舊夢見了她，他夢見他與她坐在小南國的櫻花樹下，看她笑靨如花。

??離開麗卿舊居，她確實有些疲憊，想著清晨去看一看麗卿，再過兩日賴桑同婷婷也預(yù)回嘉義，便就近住進(jìn)酒店里。

??她簡單清理了自己，換上寬松的睡衣，已過十二點，她卻沒了困意，反復(fù)不能入眠，總是無故想起他溢出血漬的手。

??“那人很笨的，不會自己處理傷口，有人幫他處理嗎？”她尋不到答案，不如起來看看夜色中的嘉義。

??嘉義的夜景很美，圍在高樓上有萬盞燈火，如同一串一串寶石項鏈。華燈繞街，一條條街道成了皓光閃耀的銀河。她抱著手臂，立在落地窗前，推開窗戶，任憑冷風(fēng)吹進(jìn)她散開的發(fā)上。她的頭發(fā)很長很長了，他是十分喜歡撥弄她的發(fā)。無論是晨起她束發(fā)，亦或是晚間散發(fā)，他在，必然親自幫她梳發(fā)。偶爾他會撩起她的發(fā)，與她在梳妝鏡前深吻。每每歡愛，他總慣于以她的發(fā)繞他的指尖，置于他的鼻尖，讓發(fā)香充斥他的鼻腔，再而魅惑的在她耳邊撩撥要與她“青絲度流年，白頭共攜手”。他慣用舌頭舔舐她的舌根，繞過發(fā)的指游在每一寸肌膚上，任憑她敏感到身子戰(zhàn)栗，也要尋得她一句“好”才肯作罷。

??微涼的風(fēng)蕩來往昔傷口，散在嘉義的街角，墜進(jìn)夜幕里。萬家燈火，沒有一盞燈在等她。

??“勝天，臺北，下了雨，你看到那場雨了嗎？”

??寂寥的夜，唯有鐘擺的機械聲作著無聲的回答。

??清晨7點，她在迷蒙中接到慧琳的電話，王董約談售賣博愛醫(yī)院。

??他終就還是舍棄了博愛醫(yī)院，他終就還是斷了他與她的牽連，博愛與她，他比誰都懂。你看，從頭至尾，被舍棄的只有她。

??雖然堅持只要博愛的是她，逼他選擇的是她，可她就是會難過。她成了他終會舍棄的，她還是為此難過，不由自己的難過。她開始問如此，自己從上海回來的意義何在？她為之努力經(jīng)營的一切又是否值得？

??“算了，也許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再愛你，也是割舍了的，這是我們的有緣無分?！比?，她最擅長做的便是開導(dǎo)自己，這樣日子會好過許多。

??王董很快也得到了答復(fù)，約在張慧琳女士同朋友合伙的新餐廳開業(yè)那日。

??忙碌的工作充斥他的愁緒，他托了可信的私家偵探在整個臺灣尋她，機場?？谒度氪蠊P錢，她若是想離開臺灣，第一時間消息便會通知他。

??餐廳的請?zhí)凰S意放置在口袋里，他并沒有心情去關(guān)心其他，以至于他沒有看到那個餐廳叫做“小南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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