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岸邊看著河流近，又流遠，聽著胸中的一碧流韻，想一條河流的哲學(xué)，我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故鄉(xiāng)的氣息。在我的家鄉(xiāng)寨蒿，河流亙古的歌謠，永遠是我乳名的搖籃曲。

我喜歡獨自在河邊散步，在一條河流的變與不變中呆想人生。古榕孵化的月亮，不動聲色地把月光傾瀉下來，讓河水和周圍的一切變得朦朧。也許因為人到中年，我貪婪地嗅著、讀著、咂摸著那樹、那月、那水，覺悟語言是那樣蒼白。沿著河水散步，一些往事如落紅漂近，逗起人的懷戀，你還沒有從呆愣中回過神來，它們已經(jīng)隨著流水漂遠。但我常常想著的，卻是一個順?biāo)?，一去不?fù)返的名字。

童年伙伴賀澤武就這樣，如同河流去了遠方，永不回頭?？少N在心壁的記憶，讓我常?？吹剿纳碛?。他是我小學(xué)的同學(xué)，所住的顧家巷子離我家僅有200米遠。我讀初中時，他已輟學(xué)在家，但并不妨礙我們是同齡好友。那時候，我常?？吹剿狄粋€竹簍，手拿兩根釣竿，跟著父親到河流的上游抑或下游去釣魚、鬧魚，頗有收獲。他告訴我，他們父子鬧的主要是河中的鯉魚，鬧魚的藥餌是一種叫沒藥的干樹葉，搗碎成粉末，與焙干的蛆蟲和黃泥摻和捏成丸子，扔進有鯉魚的河塘，約莫一二小時，呼吸困難的鯉魚，便會浮出水面，游來岸邊，任你捕捉。初中三年，我們總是在一起游泳、打柴，親密不啻兄弟。上高中時，初識世事艱辛，便與賀澤武商量，賒了別人一條舊船，曬干修補漏洞上桐油，然后利用寒暑假和星期天擺渡換取生活費和學(xué)雜費。

河還是那條河，亙古不變，命運卻予人不同的歸宿。高中畢業(yè)后，我和同學(xué)的命運被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驅(qū)使到農(nóng)村各個角落。賀澤武也被父母送去鐵鍋廠當(dāng)學(xué)徒。我原本以為，我們同是一條河養(yǎng)育的孩子，命運也許大同小異，不曾想竟如此迥然不同。這的確讓人心生感傷，可面對命運我們始終是一個弱者。告別前夜，我們坐在一只舊船上，讀著河水泛起的粼粼月色，讀著卵石天上古榕和自己的影子，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言語來安慰對方。

三年的知青生活，讓我嘗遍世間的酸甜苦辣，讀懂了中國農(nóng)民，也讓我學(xué)到了許多書本學(xué)不到的知識。當(dāng)我準(zhǔn)備扎下根來時，命運卻又安排我進了縣城。而摯友賀澤武也已學(xué)徒期滿，隨廠搬遷到縣城郊，久違相逢自是別有一番感慨。那時電視尚未興起，縣城唯一的娛樂就是看電影。而他是個影迷，每逢新片必看。我也到他工作的鐵鍋廠去參觀過一次，鐵鍋模具都是稻草與鹽巴、黃泥制成的，接鐵水灌進模具也都是人工操作，笨重而危險。尤其是夏季，其勞作的艱難可想而知。我們往來了五六年，他結(jié)婚后我們就很少見面了。后來聽說廠里效益不好，工人們遣散回家。他回到故鄉(xiāng)，無職無業(yè)，生活拮據(jù)，無奈上山砍柴，還橫遭世俗白眼，感傷之下便上吊自盡。那是育洞河邊的一片杉林，一處叫蔡家塘的地方。

許多年來，我每次回到那個生我養(yǎng)我的鄉(xiāng)間，必要去親近那條河流。也許是愛得深沉，眼眶時常含滿淚水。但我看到的，卻是越來越消瘦的流水。那潺潺的歌謠雖然還是從前的味道，那輕聲細語，卻讓我感慨萬端。一條河，她會向遠道而來的孩子說些什么呢？其實她什么也沒有說，她只是在古榕的浮華里，拉響她的生命之弦，自拉自唱，用音樂點亮一代代人的心情。

也許每個人都有一段不同于他人的故事，也許每個人都有一份不同于他人的況味。當(dāng)我想過要和一條河進行一場對話，卻感到語言是那樣蒼白。然而淙淙潺潺的河水似乎在說些什么，也許是一個母親對孩子語重心長的叮嚀，也許是一條河奔流不息的秘密。一條河的語言我只能猜想，無法一一破譯，但我可以況味一生一世。世間，能夠讓人況味一生一世的事物又有幾件。

我知道，一條河孕育的傳說和故事，需要我們用心去咂摸，去拜讀，去傳承。事實上，卸去一切的牽掛，時常來與一條河流對話，抑或聽她歌唱，聽她嘮叨，并且哲思和況味，坦蕩地對待生活，理性地直面世事，與人為善，修心養(yǎng)性，或許才是做人的本真。是的，與河流對話，精神的對話，是人心靈明亮的一種表現(xiàn)。它給予你的啟示、智性、慰安，將消褪你的浮躁、憂煩，讓你看到事物內(nèi)在的、美好的一面。是的，一條河流，就這樣成為我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