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

從今天起，我們開始連載王克的新長篇，《天人五衰》第1話。

【劇情梗概】

蛋殼城在“蛋黃”超級電腦的管理下，人人過得都很充實。但是，這里的人類壽命極限就是30歲。而且，從20歲開始，每一個“生日狂歡夜”都可能直接變成葬禮……

許多人都想解開這個謎題，直到有一天，少女桑桑貓要過生日了……

| 王克?|?剪輯師，喜歡躲在靜謐的暗夜，透過時間線冒充笨拙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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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五衰

序章?祝你年年有今日

全文約79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5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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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日那天清晨，下了一個月的連綿陰雨終于停了。

此時，蛋殼城萬籟俱靜。一個星期工作四天、每天五個小時便可換來的富足無憂的生活，讓這里的人摒棄了早睡早起的習(xí)慣。大伙兒更傾向于從午后開始工作，傍晚下班后直奔消遣場所。

久而久之這成了蛋殼城的公共規(guī)則。便利店或?qū)W校，都是午后二時才聚攏人氣。全市唯一的醫(yī)院更是常年門可羅雀。這兒的人甚少生病，許多人在出世后便不再踏足醫(yī)院。醫(yī)院的外墻上赫然噴涂著一行周正的楷體字：

若然世間有天堂，就在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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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暮光散盡，霓虹璀璨。一團若隱若現(xiàn)的米黃色弧形光束，以某種沉穩(wěn)的節(jié)奏在穹頂之上閃爍，就像一只虔誠的鐘，默念著時間的獨白。

蛋殼城中的年輕人對這個天文異象習(xí)以為常。他們從不思考這其中的緣由。畢竟，探究遙遠(yuǎn)的問題是非常浪費生命的事情。

在將軍路七街坊22號，一棟三層小樓，掛滿了繽紛的霓虹燈繩。穿著熱辣的漂亮姑娘接踵而至。整棟小樓完全被轟鳴的電子后搖籠罩，跳舞，喝酒，接吻，這是一個在蛋殼城非常標(biāo)準(zhǔn)的生日狂歡夜。

很多人甚至不知道這場生日狂歡夜的主人是誰。在蛋殼城，天黑之后，只要找到哪里有勁爆的音樂和嗆人的香水味兒，就可以去參加一場盛大的派對。

蛋殼城的每一個夜晚，都會有幾百個人在過生日狂歡夜。

但是，蛋殼城的每個大人都討厭過生日。因為，生日是過一個就少一個。

據(jù)說，從100年前開始，蛋殼城里就沒有一個人能活過30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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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小樓里，第三層唯一的洗手間的門被拍得隆隆作響。這場生日派對的主人——麥大川，赤裸著，佇立在鏡子前，不為所動。他馬上25歲了。鏡中的他皮膚緊致，頭發(fā)濃密卷曲，眼神卻飄忽不定。他覺得自己的心跳聲比音樂聲還要響。門外傳來男人的叫罵，緊接著是一串嫵媚的女人笑聲。麥大川忽然想到了什么，連忙從柜子里翻出一根屬于他第一任妻子的白色眼線筆。那個女人死后，他把她的東西全燒了，只留下這根筆。

就是為了今夜。

用她的眼線筆涂抹自己，相當(dāng)于在今夜再見到她。

麥大川舔舔筆頭，顫抖著在眼眶上涂抹一番，直到再也蹭不出一絲白色，才心滿意足地穿上白色T恤衫和灰色的九分西褲。

“哼，這可還行！”他拿起手邊的威士忌杯，一飲而盡，昂首挺胸地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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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層是麥大川的畫室。如今這里彌漫著酒精、香煙、雪茄和汗液的味道。放眼望去，近四百平米的空間里全是人，雖然好多人他根本不認(rèn)識。而在之前的八個夜晚，他自己接連參加了八場別人的生日派對。

因為，蛋殼城的人相信，從23歲到30歲的七年間，在自己生日之夜突然死亡的人，不會超過三分之一。所以，他想，如果連續(xù)參加九場生日派對，也許，自己的生日變忌日的概率會低一些？

概率，這是一個非常有趣的詞。蛋殼城里流傳著諸多關(guān)于“概率”的傳說。比如：雨后的天上出現(xiàn)黃色閃光必有壞事發(fā)生；在七個陌生人的生日派對上目睹主人死亡的人會在自己的生日夜交好運；在25歲生日那天遇見所有前任的人能在30歲終老……

被吹得最神乎其神的一條是：在生日夜穿白色，能活下去。

沒有任何機構(gòu)統(tǒng)計過這些傳說的真實性和數(shù)據(j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白色衣服一直是蛋殼城里最搶手的貨品。

一周前，麥大川收到了私人定制的白色T恤衫。為了好運，他甚至花了三倍價錢，讓設(shè)計師將細(xì)紋和logo統(tǒng)統(tǒng)移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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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有人上前和麥大川擁抱致意，觥籌交錯間，總有人問及“見過幾個在生日派對上掛了”之類的問題。起初麥大川還保持低調(diào)，一笑了之。微醺后，他也懶得掩飾得意之情，向來者比出“七”的手勢。

在畫室和門廊的拐角處，麥大川被一個身材高大、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截住。這是他的經(jīng)紀(jì)人。這胖子臉色緋紅，黑色西裝里沒有系領(lǐng)帶，淺藍(lán)色襯衫最上面的兩顆扣子早已不翼而飛。他緊緊地?fù)е湸蟠?，摸著他的腦袋，摁在碩大的兩坨胸脯中間?！按蟠▋海瑳]有你，我可怎么過啊……”他啼哭起來。汗水、淚水和唾液齊刷刷地滴落在麥大川的腦門。麥大川卻無法責(zé)怪他。誰讓他是這家伙帶過的唯一能賺錢的畫家呢？

過了有好幾分鐘，麥大川才掙脫胖子的懷抱。他拍了拍濕漉漉的胸口，“放心吧，我沒那么容易死的，再說了，你都馬上30歲了，這么拼干嘛？賺大錢，留給誰？”

話音剛落，麥大川的耳邊響起砰砰兩聲，緊接著腰間傳來一絲冰涼的痛感。他低頭看，原本純白的身上赫然出現(xiàn)了綻放的星點紅斑。

“驚喜嗎？生日快樂！”肇事者揮舞著玩具彩彈槍，從門廊的另一頭蹦跶而來。麥大川氣不打一處，沖上前給這個梳著大背頭的男人就是一拳。接著他掄起彩彈槍，往墻上哐當(dāng)一頓砸。大背頭男人坐在地上不敢起來，唯有不住地抹嘴角的血，掩飾尷尬?！案鐐儍海_個玩笑嘛，怎么火氣這么大呢？”

“生日夜，穿白色，懂么？”麥大川扯著已經(jīng)紅了大半的T恤衫嚷道。

他沒有再理會這人，惱怒地走下樓梯，人字拖鞋在鋼制臺階上發(fā)出踢嗒踢嗒的哀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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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后面的花園里，兩只小鹿在追逐蹦跳，它們是麥大川從契約動物培育院買來的寵物。女孩們尖叫著將它們圍住，輪番舉起自拍桿。這倆家伙倒也不怯生，乖巧地接受撫摸，還不時地抻長脖子索吻。

但局面很快就過了火。

一個穿著華美、舉止驕橫的女孩大步走來，將所有人趕走。在她的唆使下，五個肌肉發(fā)達(dá)但明顯沒什么腦子的男孩嚎叫著撲向小鹿，把它們按倒在地后，驕橫女孩揚起手中的酒瓶，將酒液潑灑在小鹿的身上。

看著小鹿無法掙扎、不住哀鳴，驕橫女孩發(fā)出得意又尖銳的笑聲，劃破夜空，傳到小樓的另一側(cè)，嚇得那邊的現(xiàn)場DJ趕緊調(diào)高音量。圍觀群眾一片嘩然，但沒有人敢上前阻止。她顯然還不滿足，又抄起一瓶酒，走到其中一只小鹿跟前蹲下，準(zhǔn)備把酒生生灌進(jìn)它的嘴里。

顯然，在這場派對上，需要面對生存威脅的不只是生日之人。

“差不多行了吧，你這樣弄，它會死的。”其中一個男孩慌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

“你他媽的給老子閉嘴！暗網(wǎng)上說這叫一命換一命，你懂個屁！后天就是老子的24歲生日，還不趁這個機會找一條命換了？”驕橫女孩惡狠狠地瞪著剛說話的小子。他縮起腦袋，與小鹿哀怨的圓眼碰個正著。倒影中，一個男人從人群里沖出來，飛起一腳將驕橫女孩連人帶瓶踢了出去，就在她打滾的片刻，這個男人把撲上來的男孩一拳撂翻。其他的男孩一哄而散。

小樓里傳來更刺激的音樂，圍觀人群被吸引過去。除了一個女孩。她走到男人的旁邊。他正安撫著小鹿，并叼著手電筒檢查傷勢。

一番自我介紹后，女孩才知道他是契約動物培育院的醫(yī)生。今晚他來到“超白金客戶”的生日狂歡夜，是因為他擔(dān)心，如果麥大川活不過今夜，在生日派對變成葬禮的混亂時刻，兩只小家伙有可能會被人順手牽鹿。

“它們可真好看。”女孩說。她扎著馬尾辮，細(xì)長雙眸微微向下彎曲，平靜的眼神蘊含笑意。她和醫(yī)生差不多高，戴著鴿子造型的銀質(zhì)耳墜，纖瘦的身軀在淡綠色橫紋抹胸長裙的映襯下楚楚動人。

“它們是什么品種的鹿？”她問。

“奈良鹿。”醫(yī)生很慶幸以他熟知的話題開始和她的交談。

“它們淘氣的模樣，看著也很療愈呀！”

“是嗎？”他沒忍住竊笑，“等再過兩個月，就指不定什么模樣了——”話說一半，他就立刻打住。在蛋殼城里，自作聰明的老男人是最不受女孩歡迎的物種。

然而她并沒有不悅。

躁動的聲音是最好的掩護。

交談間，一個穿著緊身紅色背心的男孩踩著滑輪溜到他們跟前。

“二位下注嗎？‘能過今晚’一賠二，‘過不了今晚’一賠五！”男孩興奮地晃著手里的平板儀。

女孩不解地看著醫(yī)生。

他沖男孩擺擺手。

男孩聳聳肩，像只飛碟似地飄向另一堆人。

“他們在打賭麥大川能不能活過今晚。”他說。

女孩無奈的苦笑，物傷其類，事實上，她也不年輕了。再過幾天，就是她的23歲生日。

是的，沒錯，大家都心知肚明，生日狂歡夜就是葬禮的預(yù)演。派對的主角一定是笑容滿面。不同的是，生日派對上壽星的笑容是掛在本人臉上，葬禮上逝者的笑容是隨著照片掛在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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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樓一層的大廳里人頭攢動。

麥大川套上了黑色西裝，躲在角落里啜飲紅酒，眼睛有意無意地搜尋著什么。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他看見了要找的人——第二任妻子。但剛冒起來的興奮勁兒瞬間被撲滅了——在她身邊還有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子。他們手拉著手，肩靠著肩。親昵，甜蜜。

麥大川干掉杯中酒，徑直走了過去。

“好久不見啊?！彼麑η捌拚f。她先是一愣，隨即付之一笑，“是的，謝謝你的邀請，派對真不錯！”

她身旁的男子得體地伸出右手，“麥先生，很高興認(rèn)識你?！彼塞湸蟠ǜ叱鲆粋€頭。

麥大川不知道這是不是前妻故意氣他的把戲。兩人熱戀的時候，他常開玩笑地說：“我最討厭比我高的男人”。

麥大川瞥了眼對方的皮鞋，雖然擦得很干凈，但還是能看出來是雙穿了很久的便宜貨。他的驕傲又回來了。他伸出右手，“你好?！笔治盏脽崆?，人笑得冷淡。

“麥先生，我非常喜歡你的畫，”高瘦男子仍不依不饒，“尤其是你去年給《大買賣》做的電影海報，雖然沒有延續(xù)一貫的波普風(fēng)格，但在色彩和空間的敘事上非常大膽、尖銳。”說罷，他從背包里掏出了生日禮物。

麥大川接過禮物——鏤空的莫比烏斯環(huán)形鎮(zhèn)紙。他堆砌出苦笑。

幾分鐘后，趁前妻獨處的片刻，麥大川湊到她身旁，“你這位的鑒賞能力挺高啊?！?/p>

“他是寫小說的?！彼酝噶他湸蟠ǖ南彝庵?，回答得干脆利索，“才17歲，挺好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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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后，現(xiàn)場DJ指揮所有人挪步到大廳兩側(cè)。隨著機械運轉(zhuǎn)的聲響，一張長桌徐徐升起。接著從廚房里魚貫而出的侍應(yīng)生嫻熟地將各種肉食菜肴和餐具端上桌。生日派對自助餐就此開始。

客人們紛紛上前，將牛排、豬排、龍蝦等食物夾到盤中，直到裝不下了才肯離去。搶不到餐具的后來者，干脆直接上手抓，卻發(fā)覺熱食過燙，只能挑凍蟹和生魚片。盡管如此，食物供應(yīng)一直不斷。

麥大川獨自坐在吧臺前，看著眼前的一切，連喝了四杯雙份威士忌。

又過了二十分鐘。打著飽嗝的現(xiàn)場DJ戴上一只發(fā)光的面具，晃著腦袋、甩起臟辮兒，活像一只大號水母。他混出迷幻的電音，大廳兩側(cè)的鐳射燈緊隨節(jié)奏，放射出各種顏色和形狀的光束。

舞臺上，八位臉帶煙熏妝、身著黑短裙的性感女郎隨著光柱的變幻相繼出現(xiàn)。富有挑逗性的舞蹈刺激著每一個看客的腎上腺激素。隨著音樂達(dá)到頂點，天花板和墻上的小孔噴灑出泛著海鹽味的泡泡，不消片刻整個大廳就仿若湛藍(lán)海底。人們舔舐著手背上的致幻液體，如癡如醉。DJ臺后迅速升起一塊幾乎觸及房頂?shù)母吲_。麥大川就站在上面。

“歡迎你們！歡迎來到我的25歲生日派對！”麥大川高呼，“上天只給了我們30年的生命，有的人說是因為蛋殼城的空氣中有致命物質(zhì)，有的人說是飲用水導(dǎo)致細(xì)胞變異，還有的人說這片土地受了戰(zhàn)爭冤魂的詛咒。嗨！不管怎樣，能夠走到這一天，我很滿足，是你們的出現(xiàn)——讓我的生命變得完整！希望你們在各自的三十年里，活得精彩，年年有余！”他舉起酒瓶一飲而盡。

隨著一道強烈的白光劃過，一隊赤裸上身的男舞者跳上舞臺，配合著女郎們搖曳身軀。當(dāng)他們完成最后一個節(jié)拍，麥大川以背對大地的姿態(tài)落下。

已經(jīng)進(jìn)入狂歡狀態(tài)的人們大度地接住了他，這是音樂節(jié)上常見的把戲，只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最受歡迎的漂游者是身材姣好的姑娘。人們傳遞著今夜的主角。如果他平安度過今夜，明天又只是這座城里的普通一員，淹沒在茫茫人海。

傳遞間，有爽朗的人把生日禮物直接塞進(jìn)他的衣服里，掛在他的頭上，此刻既溫馨又滑稽。

直到一聲尖叫響起！

“他掛漿了！”

不知道是誰先喊出了這一句，人潮人海瞬間退散，麥大川摔落在地板上。

賓客倉惶后躲，唯有動物院的醫(yī)生和馬尾辮女孩向前擠了過去。很明顯，他倆是剛從后花園進(jìn)來，并沒有被致幻藥物弄迷糊。

蛋殼城市民自然死亡的場景，其實很抽象。首先是身體變得僵硬；然后眼珠變成蒼藍(lán)色；最后，一種粘液從全身所有的毛孔中涌出，很快就覆蓋全身，又迅速硬化，一個人就像瞬間成了琥珀中的活化石。

麥大川看來死得很幸福，他是在狂喜的狀態(tài)中硬化的，他的身體涌出的粘液量也非常大，甚至足以把他的衣服都一起包漿。

現(xiàn)場DJ反應(yīng)過來，摘掉發(fā)光的面具，將狂歡舞曲切換成哀樂。在整理遺體之前，是放靈歌的階段。

那些穿著超短裙的煙熏妝辣妹們，紛紛轉(zhuǎn)過身去，把超短裙拉長，裙角早已設(shè)計好的掛換和鞋子上的掛鉤勾在一起，就變成了葬禮長裙。那些光著膀子跳熱舞的壯漢們，熟練的掏出褲兜里的小型噴霧，對著自己一頓噴，身上就覆蓋了一層簡單版的壓縮葬禮禮服。

胖子經(jīng)紀(jì)人跪在已成一坨的麥大川跟前。他不再流淚，只是默默地伸出手掌，往原本是心臟的地方用力按下去。他永遠(yuǎn)地和摯友融為一體。

那些因為傳遞了死人而短暫驚恐的人，此時也安靜了下來。大家都已經(jīng)習(xí)慣如何從狂歡狀態(tài)切換到葬禮狀態(tài)。他們有序地走上前，在麥大川身上按下手。不消片刻，他的身上便留下大大小小的幾十個掌印。

畢竟，大家都覺得有三分之一的概率會遇到這種情況。而參加別人的生日狂歡夜，就等于承諾了也要參加對方的葬禮。這是一種風(fēng)俗，道德，默契。任何想要挑戰(zhàn)這種習(xí)慣的人，都等于是向蛋殼城所有的人挑釁，包括他自己。

因為，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死在23歲之后的哪一個生日。

從生日派對變成葬禮現(xiàn)場，只需要不到半個小時，不需要專業(yè)團隊指揮，不需要人維持秩序，大家都是默契地自發(fā)行動。

巨大的生日蛋糕盒子，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棺材，高度達(dá)到兩米，直徑50厘米，堅固的底盤安裝了三組穩(wěn)定輪。

侍應(yīng)生有條不紊地將肉菜收起，靜靜地?fù)Q上一桌素菜。大廳里飄溢著香氣，但這回，沒有人再動一筷子。大伙兒都在原地等待麥大川的掛漿完全琥珀化。

所有人，就這樣沉寂地度過了十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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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大川徹底變硬了。

驕橫女孩走上前，抽噎著，指揮男友們?nèi)グ崛诵午辏麑嵲谑翘亮?，五個男孩累得齜牙咧嘴，琥珀依然紋絲不動。于是麥大川的前妻也讓她的男友上前搭把手。終于六個人一起用力，才把麥大川送進(jìn)了蛋糕盒子棺材。然后，大家把這只粉紅色和天藍(lán)色相間的大盒子推到最顯眼的位置。穿著葬禮服的女郎和壯漢一字排開，分列兩側(cè)?，F(xiàn)場燈光變暗，默哀開始。

運靈車的鈴聲在這一片寂靜中，非常明顯地從遠(yuǎn)方一點點靠近。大家都知道靈車總是會很快趕到。因為在每一夜，總有一組靈車都在蛋殼城的不同區(qū)域巡游，隨時準(zhǔn)備接單，拉走在生日之夜去世的人。

靈車到了小樓外，鈴聲還是沒有停。一個穿著送靈法衣、頭戴圓邊禮帽、挎著黑色皮包的人，戴著面具走了進(jìn)來。

他徑直走到了一樓大廳的中央，伸出右手扶著裝著麥大川的蛋糕盒子。

“大家晚上好，”送靈人隔著橢圓形的銀灰色面具說。他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快樂，“很高興能在這里和大家見面?！?/p>

參加葬禮的眾人也有很多跟著笑了起來，那是一種視死如歸的默契。

馬尾辮女孩把臉轉(zhuǎn)向窗臺，輕輕地嘆了口氣。

接著，送靈人走上舞臺，掏出平板儀，點開麥大川的資料頁面，清了清嗓子，開始宣讀訃告：“很遺憾，我們的好朋友，蛋殼城的優(yōu)秀市民，一個酒鬼，一個藝術(shù)家，一個20歲前就離了兩次婚的幸運男人，麥大川先生，在他25歲大壽的晚上，再也不用玩俄羅斯輪盤賭的游戲了！讓我們?yōu)樗?，讓我們?yōu)槲覀冏约旱拿魈炱矶\?！?/p>

“麥——大——川——”送靈人念道。

“他今年二十五歲！”送靈人接著高聲念道。

“他今年二十五歲！”臺下的人跟著高聲念道。

“他永遠(yuǎn)是蛋殼城的孩子！”送靈人揮舞拳頭。

“他永遠(yuǎn)是蛋殼城的孩子！”臺下的人跟著揮舞拳頭。

漸漸地，回應(yīng)的人越來越多。

聲音越來越齊整。

“麥大川……”

“麥大川……”

“麥大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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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時，小樓外的靈車鈴聲消停了。

現(xiàn)場的光線逐漸明亮起來?，F(xiàn)場DJ熟練地搓動唱碟，把麥大川最喜歡的《藍(lán)色多瑙河》與送葬禮歌《送靈歌》交織在一起。

送靈人揮舞手臂，帶頭唱起了《送靈歌》，這是蛋殼城里每個會說話的人都會唱的一首全民金曲。

漸漸地，伴奏音樂消失了，大廳里只剩下眾人的清唱和拍掌。

《送靈歌》結(jié)束后，送靈人推著蛋糕盒子，緩緩步出小樓。他看上去很瘦削，但推起來毫不費力。

其他人開始垂著頭、慢吞吞地跟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胖子經(jīng)紀(jì)人，后面跟著麥大川的前妻和男朋友，還有動物院的醫(yī)生和馬尾辮女孩，然后是驕橫女孩和五個男友。有些即將年滿、或已過23歲的人也陸續(xù)跟上。隊伍最后的是大背頭男人，他眼角淤青，還挎著殘破的彩彈槍，嘴巴不停地蠕動，發(fā)出嗡嗡嗡的聲音，一副愧疚的模樣。

在眾人的注目下，送靈人把蛋糕盒子推上靈車。“愿意前往天人墓園送麥大川先生的朋友，請跟隨我去?！闭f罷，靈車閃爍著尾燈，緩緩上路。

由敞篷跑車、家用房車、廂式貨車、哈雷摩托車和電瓶車組成的車隊緊隨其后。他們都自覺地保持車速，把噪音壓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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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走遠(yuǎn)后，小樓里立刻炸了鍋。

也許是因為悲傷過度，居然沒有人想到留下來看管麥大川身后的家。

一些意猶未盡的客人沖進(jìn)廚房和酒窖，撬開所有夠得著的門，大快朵頤。有的侍應(yīng)生也脫下制服加入其中……

現(xiàn)場DJ拉著兩個性感女郎，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麥大川的臥室，關(guān)上了門……

穿紅色背心的聚賭男孩丟掉滑輪，想從后門溜走，卻被十幾個買了“麥大川過不了今晚”的賭客逮住，給不出錢的他遭到一頓爆揍……

伴舞的壯漢試圖拉走后花園里的奈良小鹿，卻被鹿蹄擊中襠部，當(dāng)場昏厥……

更多的人闖入麥大川的辦公室和工作室……

沒有誰覺得這樣做有何不妥。

在《藍(lán)色多瑙河》的伴奏下，麥大川的家被洗劫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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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兩點，蛋殼城北郊的天人墓園。

此刻，園區(qū)里燈火通明。冰冷的機械轟鳴夾雜著敲鐘、誦經(jīng)和禱告，匯成一曲悠揚挽歌，響徹夜空。在一天中最繁忙的時段，唯獨不見一個工作人員的身影。

送行車隊開過墓園廣場，在安檢口前停下。在他們的面前只有一道鋼鐵柵欄，最上方是閃著紅光的圓形鏡頭。負(fù)責(zé)掃描的三臺無人機嗡鳴而過。完成檢查后，紅光變綠，柵欄向兩側(cè)敞開。

載著麥大川的靈車駛上第77號車道，隨后鉆進(jìn)隧道。路很窄，只能容一輛車通過。開了不到十分鐘，他們駛出隧道，抵達(dá)終點。

在正方形的小廣場中央，有一座碳黑的方形平房，一扇門，沒有窗，仿若蜂巢一格?？罩蟹褐〉乃{(lán)光，像是無形殘月的悄然施舍。一陣風(fēng)拂過，環(huán)繞四周的高樹卻紋絲不動。

送靈人跳下車，伸了個長長的懶腰?！皻g迎來到告別屋，這兒就是所有蛋殼城市民的歸宿。”他向眾人介紹道。

“墓園里有多少個這樣的房子？”驕橫女孩問道。

送靈人沒有回答，只是轉(zhuǎn)身將蛋糕盒子推進(jìn)屋。

屋內(nèi)幾乎沒有燈光，送殯的眾人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向前走的打算。

“你們——不想進(jìn)來——送他最后一程嗎？”送靈人的聲音從屋里幽幽地傳來。

胖子經(jīng)紀(jì)人點了根煙，狠狠抽了兩口，大步踏前。其他人也跟著進(jìn)了告別屋。

屋里飄著一股玉蘭花的清香。

送靈人拍拍手掌，打開暖光頂燈。兩排干凈的木質(zhì)長椅呈現(xiàn)在他們的面前。

一道鋼制履帶連接著屋子的中心點與盡頭的窗口。

“需要來點兒音樂嗎？還是經(jīng)文？”送靈人的語氣依然活潑。

胖子經(jīng)紀(jì)人代表大伙兒搖了搖頭。

“那就請坐吧。”送靈人又說。

沒有人坐下。

送靈人聳聳肩，一副“隨你們便”的模樣。

在履帶前方的地板上有一塊用紅漆噴的正方形格子。他把蛋糕盒子推到那兒，前后挪了好幾次，才把蛋糕盒子分毫不差地放在格子內(nèi)。

“不好意思，我干這個沒多久，手還有點兒生?！彼挽`人聽上去有點兒窘迫。

“那你以前是做什么的？”馬尾辮女孩冷不丁地問道。

送靈人一愣，還是沒有回答。他掏出一個遙控器，對著房頂按了兩個鍵，一只四指的機械臂降下來，把蛋糕盒子抓起、穩(wěn)穩(wěn)地放置在履帶上。履帶隨即啟動。

窗口徐徐打開，里面黑森森一片。

胖子經(jīng)紀(jì)人又哇地哭了出來。他捂著臉，轉(zhuǎn)身走出屋子。余下的人也相繼離去。只留下孤零零的送靈人，目送麥大川的棺材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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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來時一樣，醫(yī)生載著馬尾辮女孩回到蛋殼城市區(qū)。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藍(lán)色多瑙河》。

天光熹微時，女孩在后廠街下了車。

“謝謝你送我回來?！彼f。

“不客氣，應(yīng)該的?！?/p>

說罷，醫(yī)生忽然想起麥大川的小樓，眼神中掠過一絲驚恐。他用手捂住額頭。

“你放心吧，會有人去打理的?！彼参康?。

“我知道，我不是擔(dān)心他的房子——反正人都死了。我只是擔(dān)心那兩頭小鹿?！?/p>

女孩笑了，“真服了你。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齊立?！贬t(yī)生答道，“你呢？”

“桑桑貓。”她說著，下了車。醫(yī)生凝視著她的背影，遲遲沒有踩下油門。

她忽然停下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對了，齊醫(yī)生，下星期是我的23歲生日，你能來生日派對嗎？”

醫(yī)生想了想，“沒問題，到時候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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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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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康盡歡

題圖?| 動畫《愛，死亡與機器人》（2010）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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