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很小，卻很整潔，溫馨的一隅，還散發(fā)著好聞的香味。邊伯賢抱著藍夜躺到床上，轉(zhuǎn)身下樓去洗手間擰了熱毛巾上來給她擦拭著滿臉的淚痕。

比起三年前，她更瘦了，明顯凹陷的雙頰和過分尖瘦的下巴讓她幾乎脫了相。即使昏睡，她依然眉頭緊鎖，眼淚時不時順著眼角滑下來，怎么都擦不干。她穿著纖薄的睡衣，隔著衣料都能看到凸顯的肋骨根根分明，她側(cè)了側(cè)身，睡衣順勢往上滑，露出她不盈一握的腰身，還有肋骨下的傷痕，深深淺淺，是當年車禍后留下的印記。

她那么愛漂亮的一個人，卻因為他，她的身心永遠都留下了如此深沉又可怕的傷。他探出手，帶著心疼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那片傷痕，想象著傷口愈合前的痛，或許時至今日，依舊沒能痊愈。

藍夜的意識朦朧似損壞的錄像帶，斷斷續(xù)續(xù)散著雪花的畫面，連人的五官都變得難以辨認。床頭的燈似乎亮著，懸在頭頂，仿佛陽光灑落眸心，刺眼卻溫暖。隔著模糊的光與影，恍惚有團模糊的人影正在撫摸著她肋骨上的傷，并且俯下身溫柔地親吻。肋下感受到一片溫軟的濡濕，卻并不令她討厭，她微微抬起身，試圖看清那人的五官，可他額前的碎發(fā)擋住了他的眉宇，她無法辨認，心里卻又莫名感到一片久違的安心與依戀。

應該是做夢吧？她試圖抓住殘破的意識，卻又很快被拽入到更深沉的睡夢中去了。

醒來已是次日中午，她一驚，很快自床上一躍而起。她趕緊拿過手機確認訂單，空空如也的訂單讓她一時有點懵，過了片刻才想起來，自己昨天下午出發(fā)去談訂單前特意關(guān)閉了預約通道，就是怕談完訂單萬一需要準備些什么自己一個人會忙不過來。

她這才松了口氣，每天忙忙碌碌的，難得休息一天，整個人倒一時有點無所適從。她重新躺回床上，頭頂閣樓的斜坡，玻璃窗外陽光明媚又刺眼，初夏的西曬閣樓很快變得像蒸籠，可她卻懶懶地不想動，忽然想起昨天半夜，她似乎見到了邊伯賢……

太陽穴陣陣發(fā)緊，昨晚的記憶猝然涌入腦海，模糊又遙遠的片段，隔著燈光他親吻她肋下的傷……而此刻的閣樓只是空蕩蕩的，看來她的精神狀況還是有問題，這都產(chǎn)生幻覺了。藍夜閉了閉眼睛，只覺得煩躁不已。

睡意全無，藍夜索性起床。時間很尷尬，十點半，早飯時間早過了，吃午飯又太早，想著一會兒要不直接叫個外賣對付一口算了。閣樓的樓梯又窄又陡，每次下樓她總生怕自己會滾下去，于是緊緊抓著扶手往下挪，終于平穩(wěn)站回地面，她驚魂甫定地舒了口氣，卻聽見廚房里有動靜傳出來。

卻是邊伯賢，正一個人在廚房里忙碌著。廚房很小，他擠在灶臺前，似乎都沒法站直，那么熱的天，他卻還穿著長袖襯衫，可這些都絲毫不影響他發(fā)揮自己的廚藝，他一邊把煎完的松餅盛出來，一邊單手連打了兩個雞蛋到平底鍋里，趁煎雞蛋的當口，邊伯賢順手又架了口鍋在另一邊的灶臺上開始炒蔬菜雜燴，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甚至連停頓都沒有，好像這廚房就跟他家似的連磨合期都不需要。

炒雜蔬的時候飄起了油煙，邊伯賢按亮了抽油煙機，誰知抽油煙機里的扇葉幾乎轉(zhuǎn)不起來，吱吱呀呀地似老舊的電風扇。邊伯賢彎下腰，鉆到抽油煙機下仰頭疑惑地往上看，背后卻突然傳來藍夜的聲音：“抽油煙機壞了，用不了?！?/p>

邊伯賢下意識地抬起身，額角卻不小心撞到了抽油煙機的邊角，“嘭”地一聲悶響，邊伯賢頓時痛得眼前一黑，他本能捂著腦袋，卻還是回頭對著藍夜的方向問：“你醒啦？”

藍夜只是一言不發(fā)地立在原地，原來不是她的幻覺嗎？他昨晚真的在她的房間里。

邊伯賢關(guān)掉抽油煙機，加快翻炒的速度，油煙越來越大，邊伯賢不時被嗆得咳嗽，回頭見藍夜還杵在門邊，趕緊對她說：“你出去吧，這里油煙大，你去外面坐一會兒，很快就能吃飯了?！?/p>

她動了動嘴角，想要說些什么，可看見他埋頭專心做飯的樣子，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吃的東西依次端上桌，堆疊的松餅上淋滿了楓糖漿，最頂端還放著一小塊黃油，正隨著松餅的余溫慢慢融化，炒雜蔬里有西藍花、口蘑、胡蘿卜和羽衣甘藍，聽邊伯賢說是他一早去附近市場買的。等到他終于忙完在她面前坐定時已是滿頭大汗，襯衫前襟也濕了大片，額發(fā)被汗濡濕了垂在眉間，隱約露出他額角的微紅，是剛才撞到抽油煙機時留下的痕跡。

他主動替她切著松餅，又跟她解釋：“我看你廚房里有松餅預拌粉，就自己拿出來做了，沒想到這么方便，一會兒我再去多買點回來?！?/p>

藍夜盯著面前盤子里切好的松餅，每一塊都是剛好入口的大小，而那雙替她切松餅的手，手背上還有被熱油濺到的痕跡。

她別開視線，不忍再看。

她還記得昨晚對著他一通發(fā)泄，這些年失去孩子的痛，終于在那一刻悉數(shù)爆發(fā)，而現(xiàn)在，她只覺得一股深深的無力感纏上來，長久支撐著她的恨意一旦消失，連同生命的存在都讓她意興闌珊，她甚至沒有了生活的方向。前路漫漫，唯有惘然一片。邊伯賢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模樣讓她難受，他用盡全力想要贖罪的樣子更令她心痛，原本她以為，只要想盡辦法地折磨他就能減輕自己心中的痛苦，可為什么，到頭來痛苦的人還是她呢？甚至她都沒怎么報復，就已經(jīng)不忍心了。

果然是孽緣。

那么，就長痛不如短痛吧。

藍夜深吸口氣，說：“等吃完了你就走吧，就當你沒遇見我?！彼f話時并不看他，只兀自低著頭，用叉子有意無意地戳著盤子里的松餅。

邊伯賢切松餅的手一頓，很快自顧自說：“一會兒吃完了我?guī)湍阈蕹橛蜔煓C，我感覺應該是油道堵了，問題不大，拆下來洗一洗就好了?！?/p>

藍夜痛苦地閉了閉眼睛，“邊伯賢，我叫你走，你聽不懂嗎？”

片刻的沉默，邊伯賢到底還是說：“我不走，也不能走。”邊伯賢執(zhí)拗地道：“我說過的，我要留下來贖罪，所以我不能走。”

“我不需要你贖罪，我原諒你了，所以你走行不行？”藍夜有些激動地沖他喊。

邊伯賢靜靜地望著她，眼里淌過一絲失落與悲哀，“別趕我走……”他的語氣近乎卑微地乞求著：“你怎么懲罰我都可以，求你讓我留下?！?/p>

藍夜放下餐具，雙手縮回桌面下緊緊握著，故意逼自己露出殘忍的笑，“怎么懲罰你都可以？那么，對你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你永遠見不到我，不是嗎？”藍夜將邊伯賢眸中的受傷盡收眼底，即使隔了那么多年，他們依然是最了解彼此的人，連傷害對方都能命中要害。她知道哪句話最能刺傷邊伯賢的心，連他的痛，她亦能感同身受。

她終究是不忍心，又說：“所以你走吧，從此以后重新生活，把與我有關(guān)的一切，都忘了吧。這樣，你也就不欠我什么了，而我，也算是完成了我的報復。”

話都說到了這份上，他也沒理由再留下了吧。

邊伯賢跟著放下餐具，卻說：“家里有工具箱嗎？我現(xiàn)在就替你把抽油煙機拆下來洗一洗?！?/p>

藍夜一愣，怎么她說了這么半天，他愣是一句都沒聽進去嗎？她飛快拒絕：“不需要?！?/p>

邊伯賢不再理會，自顧自走到廚房，依次打開櫥柜，很快找到了工具箱，二話不說開始拆抽油煙機。藍夜跟著走到廚房門口，皺眉看邊伯賢認真干活的樣子。老式的油煙機并不好拆，他費了半天勁才將螺絲釘取下，將機殼和油網(wǎng)依次取下來放入溫水，再加入些許洗滌劑里浸泡了一會兒，看油污分解地差不多了，便開始擦拭。

他修長白皙的手指穿梭在油污間，極致的干凈與混沌的污濁，和諧又相悖。他半蹲在地上，洗得很認真，連頭也沒抬，又自然地問她：“看這油污應該有段日子沒洗了，抽油煙機一直沒法用，你自己炒菜的時候都不怕煙的嗎？”

“我不做飯?！彼{夜回答得理直氣壯。

邊伯賢驚愕地抬頭，“那你每天都吃什么？”

藍夜隨口說：“烤多的蛋糕或邊角料，要不就泡面，隨便什么能對付一口就行了?！?/p>

什么叫能對付一口就行了？她就是這么照顧自己的嗎？邊伯賢有些生氣，他停下手頭清洗的動作，皺眉質(zhì)問：“你每天就吃這些？連口正經(jīng)飯你都不吃？”

藍夜并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吃什么不是吃呢？能吃飽不就行了。她無所謂地聳聳肩，“有時候也會吃外賣，反正餓不死。”本來她一個人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吃，加上每天一睜眼就開始做蛋糕，到了晚上累都累死了，哪還有力氣再做飯，能掙扎著吃一口就不錯了。

邊伯賢見她一副輕描淡寫對自己身體健康不負責任的樣子就來氣，可他又不忍心說她什么，張嘴憋了半天，最后只能重新閉嘴，低著頭氣鼓鼓地繼續(xù)用力擦拭網(wǎng)罩上的油污。

等到所有零部件全部清洗完，包括扇葉也都擦得光潔锃亮的，邊伯賢總算松了口氣，抬頭時已是滿頭大汗。他胡亂地用手背摸了摸額頭，奮力將抽油煙機的各種零件一件一件裝回去，藍夜在旁實在看不下去，幾次湊上去想要搭把手，可都被邊伯賢拒絕：“你別碰，臟。”要不就是：“別動，這個重，別閃著腰，我一個人搬就行?！笨傊畯念^到尾，她都像個花瓶似的杵在那里，完全派不上用場不說，還怕碰壞了，簡直礙事。

終于全部安裝完畢，邊伯賢按下開關(guān)，抽油煙機立馬嗡嗡轉(zhuǎn)動，隔著網(wǎng)罩都能看到扇葉呼呼地轉(zhuǎn)。邊伯賢得意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洋洋得意地自夸：“看吧，這家里還得有個男人，小修小弄的還能派派用場?！?/p>

他的右邊臉頰上還膩著油污，一笑，露出他潔白整潔的牙齒，看著特別傻氣。藍夜心里一陣難過，差一點她就要心軟了，可她立刻沉下臉，冷聲道：“這些事找物業(yè)修理工也是一樣的。”刻意不去在意邊伯賢眼中的失落，她漠然道：“都修好了吧？沒什么事你可以走了?！?/p>

邊伯賢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很快轉(zhuǎn)身跑到洗手池邊低頭洗手，一邊用可憐巴巴的語氣說：“誒誒，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课覄偺婺阈藓脰|西你就趕我走，連喘口氣都不讓，你這不是卸磨殺驢嗎？”

藍夜絲毫不理會他的裝可憐，“隨你怎么說，我就是這種人，所以你最好離我遠一點，能好好說話的時候就趕緊走，不然別怪我沒提醒你會受傷?！?/p>

邊伯賢關(guān)掉水龍頭，甩干手上的水漬，好看修長的手指在陽光下重新變得干凈又白皙，連指關(guān)節(jié)都泛著淡淡的粉紅色。他轉(zhuǎn)過身，嘴角帶著笑一步一步走近藍夜，藍夜慌亂地瞪視著她，腳下一步一步跟著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墻壁退無可退，邊伯賢順勢抬手撐住她身后的白墻，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我不怕受傷，你想怎么對我都可以，只要能讓你高興，所有的懲罰，我都甘之如飴?！边叢t湊近她，“這都是我欠你的，是我活該?！?/p>

藍夜眸心晃動，不知是傷心還是別的什么情愫在流淌，她咬著牙，強迫自己不去在意他不斷迫近的灼熱氣息，可嗓子眼里卻干得像著了火。她抿了抿干澀的唇，嘴角一勾，試圖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冷漠，可嗓音卻控制不住地顫抖著：“邊伯賢，這可是你說的，你可別后悔?！?/p>

如果讓你遠離我的方式是摧毀你所有的自尊，那么，我會不擇手段地折磨你，只到你再也承受不住，只有這樣，你才會永遠地離我而去。

今生今世，后會無期。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