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后羿射日

作者：【西漢】劉安主持撰寫

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猰貐[1]、鑿齒[2]、九嬰[3]、大風[4]、封豨[5]、修蛇[6]，皆為民害。堯乃使羿誅鑿齒于疇華[7]之野，殺九嬰于兇水[8]之上，繳大風于青丘[9]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10]。萬民皆喜，置堯以為天子。

注釋：

[1]猰貐（yàyǔ）：怪獸名。傳說狀若龍首?；蛘f像貍，行走飛快，能食人。叫聲似嬰兒啼哭。　[2]鑿齒：怪獸名。齒長三尺，像鑿子，露在下巴外。能操戈持盾?！3]九嬰：傳說是長著九個腦袋的害人怪物，能噴水吐火?！4]大風：傳說中的兇猛大鳥，飛時伴隨大風，能毀壞房屋?！5]封豨（xī）：大野豬。楚人稱豬為豨?！6]修蛇：長大的蟒蛇。　[7]羿（yì）：即后羿。疇（chóu）華：南方湖澤名?！8]兇水：北方河流名。繳（zhuó）：系在箭上的絲繩。此用作動詞，謂以絲繩系箭而射?！9]青丘：東方湖泊名?！10]禽：同“擒”。桑林：古地名。在中原地區(qū)，相傳為殷湯祈雨的地方。

賞析：

后羿是我國神話傳說中的著名射神。先民在“茹毛飲血”的原始時期，狩獵是最重要的謀生手段。弓箭的發(fā)明，無疑使狩獵如虎添翼。而善射者也當然成為人們崇敬膜拜的英雄，由此創(chuàng)造出無與倫比的射神形象。

有關后羿的故事，大抵與“射”有關?！渡胶＝洝ず冉洝份d，后羿本為天神，天帝俊賜他彤弓素繒，命他去人間“恤下地之百艱”。后羿由此下凡，佐堯治理天下。又據(jù)宋羅泌《路史·后紀十三·夷羿傳》注引《括地象》說，后羿五歲時被父母遺棄在深山老林。他二十歲時思念雙親不已，舉箭向天喃喃祈禱說：“天帝保佑，我將射四方，矢至吾門止?！倍蟆班病钡匾患羌┝峙葸h去，不偏不倚地落在家門口，后羿得以與家人團聚。凡此均可見他的神射天授。后羿善射的最著名故事是“射日”，早在屈原《楚辭·天問》就有提及：“羿焉彃日？”可見這一傳說的源遠流長。而最早完整記錄此事的則數(shù)《淮南子·本經訓》中的此篇。

從語法角度看，本篇主角應是“堯”，他的名字出現(xiàn)三次之多，且是主動者；“羿”名僅出現(xiàn)一次，而且是被動者。但從內容上著眼，全篇敘述映襯的重點和核心行為的主體卻都是羿。是喧賓奪主，抑或借主定賓？姑且不論?！逗篝嗌淙铡返膶嶋H主角是羿卻毋庸置疑。

本篇寫后羿在人間“恤百艱”?！笆铡笔恰鞍倨D”之源，“射日”是“恤百艱”之本。當時十日并出，大地如洪爐，禾稼烤“焦”，草木枯“殺”?！敖埂薄皻ⅰ倍秩缏劷刮?，如見慘狀，于擬人筆法中寓痛惜之情，生動傳神。民以食為天，“民無所食”，可謂瀕臨絕境。不僅如此，也因為“十日并出”，導致動植物銳減，于是怪物異獸、毒蛇鷙禽紛紛出籠，殘害人類。雪上加霜，民生面臨空前浩劫。這場大災難當不是憑空虛構，恐是遠古時期發(fā)生大旱災的真實折光。關于“十日”，古人倒能自圓其說?！渡胶＝洝ずＭ鈻|經》：“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痹谡Ｇ闆r下，十日輪番“居上枝”值日，一旦反常十日并“居上枝”，人間自然要遭殃。古人解釋旱災成因的想象力，真是匪夷所思。

故事前部是渲染，是鋪墊，險惡環(huán)境映襯出人物不同凡響。后羿出場，略去形貌、心理，著重刻畫他的行動。這是中國早期文言小說的傳統(tǒng)特色。敘述極簡略，內涵極豐富，每一句話都能演繹出一則驚心動魄的故事，文章卻點到即止，惜墨如金。上述“皆為民害”的因素，并非存在于一時一地，上至天，中至地，下至水，范圍非常寬廣。即以地而論，幾乎涉及神州中原及四方所有地域。故事以此廣闊舞臺展現(xiàn)人物的艱苦卓絕與輝煌業(yè)績。一連串動詞的準確運用，更表現(xiàn)出后羿舉重若輕，神勇無儔。其實傳說中所述的每一道難題，對常人而言幾乎都是難以逾越的鴻溝，后羿卻能勢如破竹，連續(xù)作戰(zhàn)，無往而不勝。后羿的主要武器是弓矢，“射”與“繳”是顯證。而據(jù)《山海經·海外南經》記載：“羿與鑿齒戰(zhàn)于壽華之野，羿射殺之?！笨梢酝葡?，他的除諸害，大抵與神射有關。其中最奇特的，莫過于“上射十日”。射十日并非射下十日，《淮南子》高誘注得對：“十日并出，羿射去九。”這種恢宏奇瑰的想象，正是人類童蒙時期奇思異想的產物。成熟而理性的現(xiàn)代社會，有誰會想到去用火箭、導彈射下太陽？這就是上古神話留給后世的永久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