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星晶體開啟千年火星史詩(八) | 科幻小說

今天繼續(xù)為大家?guī)眈橃`左的長篇小說《無主之地》節(jié)選章節(jié)。?
《無主之地》以火星為主題,講述人類社會開發(fā)移民火星,在一千年的時間中所發(fā)生的故事。它由數(shù)個共同背景并且相互聯(lián)系的短篇科幻故事構(gòu)成。我們會以日更連載的形式,為大家展現(xiàn)其中三個最為精彩的故事:《膜》《無主之地》《登陸日》。本書將在不久的未來出版。

|?駱靈左?|?科幻奇幻作家,2002-2012年在《科幻世界》《飛·奇幻世界》《幻王》《九州幻想》從事編輯出版工作,曾用筆名阿豚?,F(xiàn)居小城中全職寫作,兼養(yǎng)貓。《成都魍事》《梵天》《大道》《你踏入同一條河》等作品刊載于各個雜志,若干短文和專欄《未生季》發(fā)表于豆瓣閱讀。
無主之地
全文約56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1分鐘。
無主之地
公元2325年,火星紀(jì)元112年
伴隨著歌聲的結(jié)束,我的父母也終于宣告離婚,古人說婚姻是一座圍起來的城市,外面的人想進(jìn)去,里面的人想出來,我覺得那個古人說得很對,尤其在度母城,人們無法選擇離開物理上的城市,那就只能選擇離開家庭。
如今還有半年我的初中生活也要結(jié)束了,按城里的規(guī)矩,十三歲之后就要選擇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路線,我早已跟其它真百沒有聯(lián)系,他們要去的路線,我也高攀不起,這兩年半我住在男生宿舍,沉溺于讀書和打牌之中,幾乎忘了小時候的那些事了。
所以馮魚出現(xiàn)在鏡子里的時候,我以為這是一個幻覺,仍舊沒有停下正在刷牙的手,只是用另一只手擦了擦鏡面,然而馮魚已然提膝從后面頂了我的屁股一下,我怪叫一聲,轉(zhuǎn)過身來。
“你怎么在這兒!”我口齒不清地大喊,“這里是男生宿舍!”
其實平時偶爾也能見到這家伙,出早操的時候,中午在食堂打飯的時候,她像一只逡巡在雨林上方的獵鷹,兩只眼睛盯著我,但這跟出現(xiàn)在宿舍里的意義截然不同——
“喂,趕緊跟我跑吧!”
我才發(fā)現(xiàn),她穿著男生制服,像個小變態(tài),如今個頭已經(jīng)長高了,胳膊也更有力了,她攥住我的手,拉著我就往外跑。
在掙扎無果后我只能認(rèn)命,我們跑過灰色臺階的樓梯,拖鞋在地板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我們跑過雨后的操場,四條年輕的小腿沾滿了泥漿;我們跑過鋪著紅色碎石的街道,兩條大狗搖著尾巴加入了我們的隊伍,然后它們各自的主人:一個英俊的男人和一個美麗的女人,慌不迭地跟著追那兩條狗;我們跑到城市的盡頭,肺里面的空氣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響,那兩條狗高興的不得了,跟著我們呼哈呼哈地噴氣,而我回頭看到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已經(jīng)抱著一起,互相親吻著對方。
“呸呸呸!”我大聲地吐口水,他們只是瞄了我一眼,低低笑起來,然后靠在墻上繼續(xù)親著。
按慣例,馮魚已經(jīng)將我推倒在地,壓在我身上,她的臉龐浮動著流云似的紅暈,汗水把劉海黏在額頭上,亮晶晶的,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其實長得很不錯,倘若她不是一個惡魔——而馮魚也望著我,我們的臉越來越近,她散發(fā)出香甜的氣味,讓我想起蘋果或者荔枝——惡魔出手了,我感到褲襠那里一痛,她捏住了我的小東西,用力扭了一下,我啊的叫了一聲,氣憤和羞愧噴涌而出,令我的褲子粘糊糊的好不舒服。
“二百你這個臟東西,”她松開手,嫌棄地在衣服下擺上擦了擦,“我?guī)愠鰜?,救了你的命,你卻想把我弄臟?!?/p>
“什么呀……”我感到身體脫力,在宿舍宅了太久,跑這么遠(yuǎn)幾乎斷了氣,再說穹頂里的氧含量也低,“救了我的命?你差點要了我的命?!?/p>
“你不知道吧,他們要對我們下手了?!?/p>
按照馮魚的說法,昨天晚上她得知了一個驚天陰謀。
“你知道穹頂是需要將活人供奉才能擴展的吧,”見我點頭,她繼續(xù)說,“可是以現(xiàn)在穹頂擴張的程度,要想讓它繼續(xù)擴張的話,需要的人就很多了,估摸著至少需要每天一個人,然而并不是每天都能有死刑犯啊,克隆人倒是有,但有些人認(rèn)為,克隆人也是人,也有思想和意識,用他們的話,屬于殺人,還是特別天真特別無罪的人,如果說我們這種自然人有原罪的話?!?/p>
“于是就有了一個新思路,”她的眼睫毛忽閃忽閃的,特別催眠,“有人說,本來自然人的身體就不適合火星,這里的重力啊,輻射啊,天氣啊,風(fēng)水啊,都不是為原生的地球人準(zhǔn)備的。我們要面對現(xiàn)實,看看那些百年一代,他們跟上幾輩兒人類已經(jīng)大不相同,人類早晚要徹底接受變化,要么被動,要么主動?!?/p>
“什么變化?”
“基因改造?!?/p>
馮魚的描述極為驚悚,我懷疑她刻意夸大了成分,她說:
既然人類早晚要變異,不如我們趁大自然不注意的時候搶先一步,古詩有云:“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笨茖W(xué)家已經(jīng)在實驗室里研究出了如何在人體基因圖譜上加入其它生物的基因片段的表達(dá)方式,這倒是要感謝火星上的輻射,加快了這個研究,況且還有克隆人可以拿來做實驗。
倘若我們主動接受這種變化,人類的身體內(nèi)蘊含著其它地球生物的基因,很多問題迎刃而解,要是擁有鷹的眼睛狼的耳朵豹的速度熊的力量,我們的警察就可以更方便追捕犯人;要是擁有了蝸牛的能力,我們就可以背著自己的硬殼離開穹頂,進(jìn)行戶外作業(yè)(黏液還能美容);要是擁有了鳥的能力,我們就能在天上飛翔——二百,要是咱們有的選的話,不如都選鳥的基因吧,你胳膊這么長,到時候翅膀一定也很大;要不然擁有魚的能力也行,我們就能在海底翱翔。
我打斷了馮魚的發(fā)揮:“火星上沒有海洋啊。”
她白了我一眼,罵了一句“智障?!?/p>
在我看來,雖然她描述的畫面有點怪異,但給人加入各種奇怪的基因也不是什么壞事,可馮魚斥責(zé)我絲毫沒有意識到問題的核心。
“核心是解決穹頂?shù)臄U張難題,所以剛才我說的那些還算好的改造,等于是福利,只有一些地位高的人才能享受,那么我們呢,我們這種真百中的敗類,沒有前途的小混混,能夠奉獻(xiàn)的只有子宮——”
“那東西我也沒有啊。”
她不理我,繼續(xù)說:“克隆人是人,那,混雜了動物基因的人還是人嗎?一個有著樹獺基因的廢物呢?倘若覺得樹獺還比較可愛,那么一個蒼蠅人呢?一個蟑螂人呢?他們還是人嗎?這是一個忒修斯之船問題,如果他們——它們不再屬于人類,那么拿它們祭天也就毫無道德問題了,再退一萬步說,還有人過意不去的話,那就培養(yǎng)植物人吧,字面意義上的,它們會像玉米或者高粱,一根桿子上結(jié)出成千上百的生命,這回總算沒人反對了?!?/p>
我張口結(jié)舌,不知道該怎么說,眼前看到的幻境里,廣闊的麥田隨風(fēng)翻滾著麥浪,在金黃的浪濤中,每一根麥穗上都有數(shù)百個小人兒,揮舞著它們細(xì)小的胳膊腿兒,嚷嚷著:“快來收割!收割我們!不然要掉到地上了!”
“他們要把我們改造成那樣嗎?”
“不然你以為你還有什么用?”
“可是我們能逃到哪里去呢?你看,穹頂就在這里,”我撿起地上的一根枯枝,戳了戳面前的透明罩子,它光滑又堅固,紋絲不動。
“你傻呀,還有那個呢!”
馮魚指著遠(yuǎn)方的火平線。
在遠(yuǎn)方,大地上插著一根巨大的黑色石柱,我知道這東西,它立了很多年,每年年中的時候,學(xué)校會組織我們前往那兒掃墓——但是死者都是誰,學(xué)校一直含糊其辭,他們把重點放在石柱本身身上。
按照官方的說法,這是文明紀(jì)念碑,從底座到碑尖刻滿了曾經(jīng)的人類歷史:非洲的直立人,阿茲特克文明,黃帝與蚩尤之戰(zhàn),摩西分開紅海,達(dá)芬奇手稿,工業(yè)革命……直到阿波羅登月,密密麻麻的核彈頭,互聯(lián)網(wǎng)logo,第一個克隆人,意識上傳,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
到碑尖,則是巨大的航天母艦群,它們從破敗的大地上騰空而起,成千上萬道烈焰撕裂了銀河系的群星。
小孩子對這種儀式的興趣不大,所以日常情況下我們看到它也沒什么感覺,再說火星上高山多得是,兩萬多米高的奧林匹亞山離我們也不遠(yuǎn),所以這根黑色紀(jì)念碑算什么呀。
“你以為那是紀(jì)念碑嗎?”馮魚冷笑,“那是飛船。準(zhǔn)確地說,是火箭?;鹦羌o(jì)元的元年,它載著108個貨艙從地球飛到這兒,但是在進(jìn)入大氣層的時候出事兒了,一頭扎在城外,人全都死了,他們帶著的那些貨物撒得一地都是,度母城因此發(fā)了一筆大財?!?/p>
我搖搖頭:“你在什么亂七八糟的地方看的,一百多年過去了——換成地球年份,已經(jīng)兩百二十多年,什么謠言都有?!?/p>
“他們在火箭外面做了裝飾,搭上木頭架子,貼上瓷磚和大理石板,再寫上一大篇虛情假意、狗屁不通的悼文,你說的對,這么多年過去了,所以很多人已經(jīng)不知道真相了,真相就是:那座火箭還能飛!”
“所以呢?”
“我們可以離開這里,駕駛著它,飛向無垠太空!”
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認(rèn)為馮魚是一個相對我而言比較現(xiàn)實的人,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傾聽過她對教育、政治和文化藝術(shù)的批判,可以說鞭辟入里,堪稱表演,假如作為聽眾時不是被她坐在屁股下面的話,我甚至?xí)樗墓恼啤?/p>
然而開走一座紀(jì)念碑飛向太空,這無異于宣布她本質(zhì)上是個幼稚的小家伙,我嘆了口氣,鄭重地說:“馬上就要畢業(yè)了,我打算去開挖掘機,你知道,火星還有很多地方等著我們建設(shè)呢……至于你,從前你欺負(fù)我的事情既往不咎,你要好好考慮你去做什么,你知道,這兒不允許有閑著的人,你別說自己想當(dāng)藝術(shù)家啊,藝術(shù)家那是大家都吃飽了撐著以后才會出現(xiàn)的,我是為你好,希望你不要淪落到——”
我閉上嘴,因為我看見了一個奇觀:馮魚哭了。
我從沒見過馮魚流眼淚,這是第一次,她揍我的時候哭的人是我,她捉弄我的時候哭的也是我,有時候我懷疑我的染色體有問題,女性化的那根基因鏈太長了,甚至連老師責(zé)罵馮魚的時候她也是笑嘻嘻地,偷偷看我,朝我做鬼臉。
可現(xiàn)在馮魚哭了,我慌忙說:“哎,想當(dāng)藝術(shù)家也沒什么啊,你看,幾十萬年前,原始人在洞穴里就會往墻上畫牛啊馬啊,光屁股小人什么的……”
馮魚長長地吸了一下鼻子,她睜大了眼睛盯著我:“你覺得是藝術(shù)家的事兒嗎?”
我伸手摸摸后腦勺:“那……你來跟我開挖掘機吧。”
“王二百你他媽是個混蛋!”她跳起來(其實不跳也夠得著,跳起來表示她已經(jīng)非常生氣),啪一聲抽了我一個耳光,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從背影上我看不出她解氣了沒有,然而更困惑我的是她為什么要生氣呢?
接下來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見到馮魚,半年后的畢業(yè)典禮上,我刻意穿了一條很容易被扒下來的褲子,但直到唱完歌,散了場,褲腰帶還是好好的,我想我應(yīng)該不會再見到她了,因為我畢業(yè)后選擇了開挖掘機,長年在穹頂之外工作并獨活。
公元2344年,火星紀(jì)元122年
我喜歡一個人呆著,用書里的話來說,我能夠享受孤獨,這種人很少,大部分人只是在捱,捱一天是一天,害怕一個人呆著,害怕舉目無親。我想,馮魚應(yīng)該就是一個害怕孤獨的人。
想起馮魚是一個偶然,我從13歲后選擇去開挖掘機,就離開了度母城,直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22歲,中間只回過三次城里,第一次是參加我父親的葬禮,第二次是參加我母親的婚禮,第三次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就回去了,在火實一小和火實一中溜達(dá)了一圈,見到了幾個老師,他們對我格外親切,令我受寵若驚,我只好亂說一氣,主動出擊,問了一些同學(xué)的情況,比如那些真百們——出乎意料的是,老師們知道“真正的百代之子”這回事,并且很體諒:
“嗨,誰小時候不覺得自己天賦異稟呢?”
而且從老師這里我才知道,當(dāng)時除了我們眼神交流認(rèn)定的真百之外,還有“火星救世主”(簡稱火主)、“紅色星球的未來”(簡稱紅未)等小孩組織,可我們真百一個都沒發(fā)覺。
我又以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問起馮魚,老師們回想了一下,告訴我馮魚中學(xué)畢業(yè)就不知所蹤了,雖說度母城也就二三十萬人,但一個小丫頭沒了也就沒了,何況她還欺負(fù)過你?
此刻我駕駛著挖掘機,正前往B612號地塊,從高高的駕駛室看出去,面前的大地幾乎仍是處女地,大片的紅砂石覆蓋著地表,我能從屁股底下的座椅感受到輪胎碾過它們之時,所傳來的細(xì)微震顫,穹頂以外的大氣層仍舊稀薄,所以日光照耀,格外強烈,山峰的黑影投在地上,猶如倒在紅紙上的黑色墨汁,隨著太陽的轉(zhuǎn)移緩緩流淌,當(dāng)我進(jìn)入黑影,壓縮機就鏗鏗響起來,進(jìn)行供暖。
在我的右側(cè),也就是東北角十幾公里外,矗立著那根又黑又長又粗的大家伙,盡管我已經(jīng)不上學(xué)了,也仍舊每月讀一兩本書,按照古人的說法,這便是陽具崇拜的具現(xiàn),不能更明顯了,而我以為,古人的毛病是過于喜歡附會,倘若以此而論,挖掘機的換擋器把手也是陽具崇拜,香腸也是,燈塔也是,從后視鏡里看到逐漸遠(yuǎn)去的度母城,那倒不是陽具崇拜,而是乳房崇拜了,它正像一個從地面挺立的乳房,滋養(yǎng)著幾十萬人,可不就是嗎?
有時我想要開到黑色紀(jì)念碑下面,去看看到底是不是人們給一個火箭搞了矯飾的外立面裝修,隱藏了真相,不過我沒去,潛意識中,我想保留著一個未解之謎,等我老了再去解開。
B612號地塊的設(shè)計目的是制造人工湖,我和上千名挖掘機手圍繞著地塊四周開掘,工程已經(jīng)進(jìn)行了三年,坑挖得差不多了,根據(jù)計劃書,今后將在這里建立一個人工穹頂,沒有真正的穹頂那么無敵,是用高分子聚合材料做的仿品,用于快速催熟生態(tài)環(huán)境,像這樣的工程還有很多,以度母城為中心展開,這就是我們在火星紀(jì)元里的遠(yuǎn)大目標(biāo),為了能在一千年后,脫離穹頂,以及活人祭祀的無奈之舉。
我按下電鈕,坐在駕駛室里,看著面前的黑色深坑,想象著再過十年,二十年,一百年,這里會變成一個真正的湖泊,水藍(lán)藍(lán)的(也可能是紅紅的),柔順的水草在水底搖擺,那些泥鰍,螃蟹,甲魚,青草鰱鳙,小龍蝦,河蚌在水草里游來游去……湖邊種上柳樹,野鴨子,白鷺……
我打著哈欠睡著了。
公元2364年,火星紀(jì)元132年
年初我又回了一趟城,這次是我媽病重,她那個后來的丈夫,我永遠(yuǎn)記不住名字的男人,在電話里跟我說:“你媽念叨你,你趕緊來看看吧……”
這次我沒開挖掘機,是坐著軌道車回來的,只帶了一個手提包,一下車站,就看到月臺上的大銀幕,某個叫不出名字的男明星的廣告:他露出微笑,赤裸上半身,然后鏡頭逐漸下移,下面也是赤裸的——但不是人的身體,而是一只(嚴(yán)格來說,是半只)四足動物,從斑點來看,是梅花鹿,我有點糊涂,猛地抬頭看到男明星的腦袋上有著兩個浮夸的鹿角,枝枝丫丫上掛滿了鉆石。
一個腦袋上頂著巨型紅色雞冠的路人從我身邊路過,我細(xì)細(xì)看了看,他有點驕傲地挺了挺胸,眼神里都是傲慢:“喂,鄉(xiāng)下人?”
我沒理他,徑直出站。
走到街上才發(fā)現(xiàn),不少人身上有著動物性的肢體,大約二十個人里有一個,別人好像是見怪不怪,只有我看來看去,忽然想起了小時候,馮魚跟我說過的事情。
難道基因改造已經(jīng)在城里這么流行了嗎?這些年來我在工地上,多少也聽說了,不過親眼看到是另一回事,我摸了摸腦袋,坐上班車去醫(yī)院。
我媽氣色看起來還不錯,臉色紅潤,兩眼放光,那一瞬間我以為她玩了一出詐降,騙我回城,催我結(jié)婚生孩子什么的……過去的多年間,她已經(jīng)使了不少亂七八糟的招數(shù),可我就是死倔著不聽。
她丈夫見我來了,松了一口氣:“二百啊,你可算來了,你媽撐不住了?!?/p>
我覺得這話挺怪的,正巧一個護(hù)士進(jìn)來,面無表情地吆喝:“206床,最后一支了啊?!?/p>
“什么最后一支?”我攔著護(hù)士問。
她小巧的貓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續(xù)命的,206床臟器衰竭,不續(xù)命早沒了?!?/p>
她把一管粉紅色的液體插到我媽身邊的玻璃皿里,我看到那股粉紅色的細(xì)線流到我媽身體里,她含著笑看我。
“這怎么……叔叔?”
她丈夫告訴我是意外:我媽這些年的新工作是負(fù)責(zé)一種新礦石的倉儲管理,這東西事實上無時不刻都在散發(fā)出某種低劑量輻射,按理來說輻射病也不是絕癥,但我媽本來就已經(jīng)有點問題,轉(zhuǎn)眼間,搞成了多器官衰竭。
“一直打那玩意兒不行嗎?”我逐漸失控,“很貴嗎?我給錢!”
“不是錢的問題……”她丈夫無力地辯解。
“行了行了,二百,你瞧你。”我媽說,“這東西是硬撐的,人哪能靠硬撐呢,總有個限度?!?/p>
我哭了,我差不多十來年沒哭過,現(xiàn)在趴在她懷里,哭得像條狗。
“你這一哭,我想起那時候,把你生下來,瞧著可真丑,跟個小猴子似的,那時候我一下子就信了達(dá)爾文,人果然是猴子變的,哈哈哈——”
我媽笑起來聲音洪亮,驚天動地,可我現(xiàn)在知道,她不過是回光返照,哭得更大聲。
“你也不小了……”這句熟悉的開場白一出來,我馬上不哭了,開始下意識地尋找對策。
一般來說,我媽說完這句,就要說我結(jié)婚生孩子的事情,我倆的辯論激烈程度,宛如兩個乒乓球國手爭奪金牌,你來我往,你抽我打,嘴里說著,腦子里不能閑著,得預(yù)判對方下一步怎么走,不過我媽接著說:“……人呢,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還年輕,你還小,我把你拴著干嘛呢?就算你八十歲了,也是我兒子?!?/p>
我本來止住的眼淚又嘩啦啦噴涌而出,這回我終于輸了,我媽這一招漂亮的回旋踢取了我的狗命,那一刻,我恨不得馬上把那個貓臉護(hù)士拉過來,現(xiàn)場結(jié)婚入洞房,三小時后就生出一個孩子來,只怕我媽連三小時都撐不了了。
我胡思亂想著,我媽又說:“二百,我記得,你小時候,總跟那個姓馮的小姑娘玩兒,她結(jié)婚了嗎?”
我愣了一下:“不啊,不知道,十幾年沒見過了。”
“唉,人家還給你送了禮物呢?!?/p>
我一愣連著一愣:“什么禮物?”
“那時候你也不回家,人家小姑娘來找我,給了我一個東西,說是等你回家給你,結(jié)果你小子,畢業(yè)直接跑去野地里挖坑了。前兩天,我叫你叔叔回家取了拿來,等著你來了給你,萬一是情書呢,萬一她還沒結(jié)婚呢?要說別的姑娘,你媽我也沒空認(rèn)識了,那小馮雖說老是揍你,可我跟她都是女孩子,要是心里沒你,給你送東西干啥?”
我媽把一個扁扁的小罐子從枕頭底下掏出來,放在我臉前。
然后她喃喃地說:“也不知道我死了,會不會見到你爸,你說,人死了,要是有靈魂的話,會在火星上嗎?還是回到地球?”
這是我第二次操持喪禮,人很少,火星上不搞火化,因為每個人都應(yīng)該把自己的一切元素還給這顆星球,而不是像老地球上的風(fēng)俗,耗費氧氣和熱量,變成一灘灰色廢土,養(yǎng)花都不夠肥。
所以,我跟那個叔叔商量了一下,把我媽埋在B612號——正經(jīng)的名字叫“綠水湖”的岸邊。
直到一切都安排好了,我才打開那個小罐子。
這是一個馬口鐵罐,封口上了焊錫,拆開之后,一股子甜膩的氣味撲鼻而來,我立刻屏住呼吸接著一個后空翻,蓋因早年間吃過一次苦頭,馮魚在罐頭里裝了笑氣,也就是一氧化二氮,害得我在跟一個女生告白的時候笑得像個傻逼,沒想到又來這一套……
過了兩分鐘,就算有笑氣也應(yīng)該散盡了,我捂著口鼻接近,用一根小棍把罐頭挑了挑,結(jié)果看到幾顆糖滾出來。
我皺著眉頭撿起它們,這些糖看起來有點怪,我可不敢吃,然后又看到罐頭里還有一張疊成帆船形狀的紙,展開一看,乃是馮魚手書一封:
王二百同學(xué)親啟:
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是什么時候,總之越晚看到,你他媽的就越是個混蛋(“你他媽的”是語氣詞,并非對阿姨有什么意見,她對我挺好的我挺喜歡她——魚注),說不定我已經(jīng)死了,說不定你都死了還沒看,那最好,我也就不用掛記了。
我告訴你的事情,都是真的,因為我舅舅就是政府里面當(dāng)官兒的,基因改造計劃已經(jīng)開始,雖然我有點嚇唬你,他們當(dāng)然不會真的跑到學(xué)校里抓人就是了。
可能十年,二十年以后,大街上就會有很多改造了的人,不過,既然你是能在街面兒上看到,那都還是好的,就像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我預(yù)感到今后不會再見到了,略嗟嘆——魚注)時候說的,你能看到的,都是好的事情,糟糕的壞事,你看不到,可不代表它沒有發(fā)生。
廢話少說,我打算去攪局,你來不來?武器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是我從黑市搞來的,你知道黑市怎么交易的嗎?不妨略微透露一點,好讓你知道,老子(這兩個字被涂抹了——二百注)小娘我并非浪得虛名。
這個罐頭,就是火星元年的時候,從那個一頭砸進(jìn)地里的火箭身上搞來的,我舅舅家里藏了不少,我偷了十罐八罐的,拿去換武器了,也就換兩把激光槍啥的吧,你要知道,地球罐頭,不可再生資源,稀有等價物,經(jīng)濟(jì)課你聽了嗎?據(jù)說那個火箭下面還藏了一個超級大的倉庫,要是能活著回來,咱們就去探險,里面準(zhǔn)有好東西,你說對吧?
到時候,你給我多背上點,小娘我吃香的喝辣的,不會忘記二百的苦力,咱們買個游艇,等火星有海洋了,就開著游艇,在上面做壞事。
呸!你這臭猴子,我猜你正傻笑呢吧?想要跟著我吃香的喝辣的,今天晚上就是你將功贖罪的時候!
那你要問我了,什么功,什么罪???
功不消說了,罪么……算了,萬一你慫了不敢來,我也沒辦法再去親自修理你,罪就是,看好了——
你個蠢猴子,腦袋大腦仁小的智障,四肢不協(xié)調(diào)的半殘疾兒童,居然跟老子說:“至于你,從前你欺負(fù)我的事情既往不咎……”
你他媽的是人嗎?“既往不咎”?你的意思是,老子跟你認(rèn)識這么多年,白欺負(fù)你了?你想把過去一筆勾銷?我恨不得再好好揍你一頓,把你揍到屎尿橫流鬼哭狼嚎,見到我就兩腿發(fā)軟……(以下被筆痕劃掉兩排,大略是更狠毒的話,被她自己劃掉的——二百注)
總之,今晚十一點半,我會帶著兩把槍,去炸了實驗室,就在度母城科學(xué)院的南二樓,你要是敢不來,我就……唉,算了,你來不來隨便吧,我都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這封信。
要是我失敗了,有幾種可能的后果:
1,我被當(dāng)場擊斃,并且不會登上報紙,因為我舅舅是他們的人;
2,我被當(dāng)場活捉,然后洗腦放回去,要么還跟以前一樣,要么就變成了傻子,希望到時候你見到我,不要太欺負(fù)我,畢竟我是個女孩子;
3,我被當(dāng)場活捉,然后成了他們的實驗品,科幻電影里總是這么演,到時候,我會盡量要求,把我變成鳥,或者魚,我現(xiàn)在還沒想好,我想你也理解,在一個大玻璃罩子里飛行的鳥,活著有什么意思?而魚的話,現(xiàn)在沒有海洋,連個湖泊都沒有,難道要我住在浴缸里嗎?
4,我走錯地方了,計劃失敗,那我第二天就會重新回到學(xué)校,找你,稍微服點兒軟,哄哄你,畢竟你們男孩子這個年齡也是屁都不懂,我原諒你了。
再見,希望能再見到你。
馮魚
提筆狂書于112年6月29日
我放下信紙,小心地把它折回原來的帆船模樣。
然后剝了一顆糖,是蘋果或者荔枝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有點熟悉的、不詳?shù)念A(yù)感。
淚水再度從我眼里涌出,我咧開嘴,想哭,但是卻笑起來。
次日我因為食物中毒,在醫(yī)院吊了一天生理鹽水。
貓臉護(hù)士狠狠地嘲笑了我一番:“從來沒有見過吊鹽水能哭一天的男人!”
公元2366年,火星紀(jì)元133年
湖水不是藍(lán)色,也不是紅色,是可口的綠色,青翠,嫩綠,在人造的季風(fēng)撫摸下,緩緩傳遞著湖面的水波褶皺。
柔順的水草在水底搖擺,那些泥鰍,螃蟹,甲魚,青草鰱鳙,小龍蝦,河蚌在水草里游來游去,偶爾發(fā)生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殺戮,血液在水中幾秒鐘就看不到了……
湖邊種了柳樹,松樹和梭梭樹,肥美的野鴨子帶著一群鴨娃兒嘎嘎叫著,一只只跳下水去……
白鷺倒是不多,只有十來只,都是克隆生物,它們站在淺水區(qū),儀態(tài)孤高,趁著對方松懈,就拿長嘴猛啄一氣。
自從完整竣工之后,仿造的穹頂外掛上了“嚴(yán)禁進(jìn)入”的銘牌,這里將是一片無主之地,生態(tài)穹頂千年后才會打開。
水面上凸起暗波,一條巨大的尾巴舉出水面,然后啪嗒一聲打在水上,倘若這里有人的話,定能聽到寂寞的笑聲。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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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 宇鐳
題圖 | 電視劇《火星時代》截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