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果其然

　　這是販賣快樂的地方。

　　數(shù)十張全新的游戲，在架子上一字排開。像選美小姐一樣，刻意展示著自己的魅力。因為70寸的4K電視，正被《鬼泣5》的預(yù)告片占據(jù)，而《荒野大鏢客2》的海報，比真人還高。

　　現(xiàn)在更像車禍現(xiàn)場。

　　受害者是位母親，臉上的朵朵紅潮，是慍怒泛起的漣漪。肇事者是個年輕的店員，駝著背站在那里，不停的搓著手上的死皮。

　　“我跟你說沒用！叫你們老板出來！”母親拎起手中的包裝盒，向柜臺壓去。

　　“我就是，讓您久等了?！贝蠛Ｊ掷锬弥~本，臉上云淡風(fēng)輕。

18？看著不像啊

　　如果臉再胖點兒，頭發(fā)再整齊點兒，大海就和汪涵有7成相似。賬本顯示ps4的確是在這里購買，大海便脫下西裝、壓住賬本、打開包裝盒，小心的檢查起來。

　　緊張的空氣沒有緩和，但不再劍拔弩張。母親重復(fù)著退貨的理由：孩子偷了她的錢，又偷偷買了ps4，而且孩子還未成年。

　　大海扶了扶眼鏡，微笑著接過話茬：

　　“不到18？看著不像啊?！?/p>

　　大海的家鄉(xiāng)，距離這座城市80公里。

　　一個小時的車程，卻是兩個不同的世界。大?？释蟪鞘械哪藓?，而不是鋼藍色的山巒，他想要一種說不清的生活，不想每天滿鼻子的青草味兒。

　　第一份工作，是在服裝廠染布。

　　白慘慘的布匹被大海投入料口，接受機器瘋狂的攪拌。每月工資800元，大海干了一年。他不怕手臂腫脹，也不怕三層口罩都擋不住的染料味兒，只是因為機器的轟鳴絞殺著聽力，那時的大海，聽不見汽車的鳴笛。

　　經(jīng)工友介紹，大海來到了一家電玩店。

　　老板說試工一個月，管吃不管住沒有工資。話音未落，大海就開始掃地、擦柜臺、整理游戲碟，不給老板留出端詳他的時間。

　　一個月里，試工的有三個，留下的只有大海。大海每天都將地板拖一遍、柜臺擦一遍，然后把老板的茶缸沏滿。包裝一張盜版360游戲碟，大海只需4秒，吞掉一盒蓋澆飯，只要3分鐘。

　　有天老板更換PSP的L鍵，大海說我能試試嗎，修壞了我賠你500塊。老板愣了一下，讓開了位子。

　　大海沒有坐下，站著完成了工作。老板一臉驚愕，像撞見了飛碟。

　　他不知道，大海根本沒有500塊；他也不知道，大海不僅地掃的好，茶沏的滿，學(xué)東西也特別快。

　　那時的大海，不到18歲。

奸商？沒那么奸了

　　那個孩子躲得遠遠的，正佯裝查看手機信息。孩子一身嘻哈打扮，腦袋上架著一副耳機，像那天一樣。只是神態(tài)不再輕松，一臉扒手被抓的尷尬。

　　大海招呼店員拿飲料，然后笑著表示：退貨可以，不過只能按2手機器的價錢來，畢竟包裝拆過了，手柄還劃了一道兒，實在不像全新的。

　　母親剛想反擊，大海“砰”的打開飲料，插上吸管，親手遞了過去。

　　母親當(dāng)然不會把飲料潑在地上，但嘴唇碰都沒碰吸管：

　　你不用忽悠我，我知道。你們和買電腦的、買手機的一樣，利潤特別大，退了就完了唄！

　　類似的說辭，大海每天都會聽到。他還知道“奸商”，曾經(jīng)是這個行業(yè)的代稱。

　　老板描述過“奸商”的風(fēng)光：一盤游戲賣150-300不等，進價只有50；主機可以賣到600-1000左右，全是山寨版。

　　但那是FC、SFC、GB的時代，古老程度超過了現(xiàn)役玩家的平均年齡。大海沒有見證那樣的風(fēng)光，他趕上了網(wǎng)絡(luò)時代。

　　那時無論PS3還是360，都沒有PSP賺錢。賺錢的也不是PSP本身，而是PSP的配件。

　　貼膜、軟包、貼紙、支架，可以賣出3倍的利潤；更換按鍵、升降系統(tǒng)、修理機器更是收入的主要來源。

　　大海還建議老板推行“免費拷貝PSP游戲”，一個禮拜之后，店里人滿為患。雖然數(shù)據(jù)線經(jīng)常丟失，電腦也被折騰的半死不活，但暴增的客流帶來了120%的利潤，作為獎勵，大海的工資達到了1500塊。

　　收入的增長，吹活了老板的野心。老板將電玩店全權(quán)交給大海打理，自己去投資“小額信貸”。大海不懂金融危機，但體會最深，因為09年伊始，老板突然要把店賣掉。

　　失業(yè)不算危機。以大海的經(jīng)驗，可以輕松搞定另一家電玩店老板。大海只是覺得這是個機會，而這個機會以后不會再來。他請老板吃了頓1000塊的晚餐，說自己想要把店盤下來。

　　老板從牙縫里擠出一行字：

　　“沒問題，一年15萬，房租另算。”

老板？別逗了

　　大海從此戒掉了早餐和晚餐，中午只吃3元的麻辣米線。他新增加了免費送貨、安裝、調(diào)試的業(yè)務(wù)，半年就騎壞了2輛自行車。?

　　有次送貨，對方直接呆住，說你真是大海嗎？怎么瘦了黑了怎么多！大海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那天是中午，40度的氣溫，大海騎了1個半小時。

　　即使這樣，年終的時候還缺2萬，老板大手一揮：來年再說。大海感激的一個勁兒點頭，猶如死刑犯遇見皇帝大赦天下。

　　結(jié)果第二年就遭遇“嚴打”，盜版碟和水貨機器的損失，同樣是2萬。

　　大海只能去借錢，35個人助他了一臂之力。最少的一筆借款是50元，為了交話費。大?，F(xiàn)在看見“欠”字就犯惡心，手發(fā)抖。那時欠錢太多了，夢里都有黑森森的“欠”字出現(xiàn)。

　　這樣的日子，大海掙扎了兩年。隨后實現(xiàn)了盈利，并聘了兩個店員，大海成為名副其實的老板。

　　但因為衣著太過普通，身形又太過消瘦，客戶常常把他晾在一邊，忙著和店員討價還價。

　　這些話，大海沒有說。

　　說了那位母親也不懂，懂了也不會信。

　　大海揮了揮手，讓店員招呼其他客人，接著關(guān)閉了《鬼泣5》，切換成另外一個頻道。

　　大海的瘦臉爬滿微笑，他說姐，你看，Ps4不光可以玩游戲，還可以當(dāng)機頂盒和看藍光電影，索尼的家電您也了解吧，頂級品牌，別的根本比不上，你看畫面多好，同樣的東西可要3000多呢！

　　屏幕里出現(xiàn)了王菲修長的身形，歌聲像拉長的銀絲一般。母親的反駁被歌聲淹沒，大海不失時機的將王菲推出碟倉，塞在她的手上。

　　母親喝了口飲料，嘟噥了幾句。大海說“恨鐵不成鋼嘛，我孩子也這樣！”。

　　大海將PS4重新裝箱，并換了個很好看的袋子，撕了張停車票遞給母親，還沖著孩子喊：要聽你媽的話啊，你看你媽對你多好！

　　母親領(lǐng)著兒子走了，大海重新穿上了西裝。他打開賬本，在那臺ps4的后面，畫上了一個紅色的“×”：

　　“唉，還是虧了，因為電影和飲料是白送的?！?/p>

虧了？就一定要補回來

　　彌補虧損的方法，很直白：下次交易的時候，相應(yīng)提高游戲或者主機的價錢。

　　至于配件早已沒有太多利潤，翻新或者山寨手柄也不再受歡迎。因為這是買把青菜都可以網(wǎng)購的2018年，人人都精打細算，人人都火眼金睛。

　　大海不怕網(wǎng)店，不僅是因為他有網(wǎng)店。他認為網(wǎng)店的劣勢是毫無購物體驗：客服嘴再甜，售后沒人管有啥用？再說購物不是一錘子買賣，還有個享受的過程。

　　所以每天拖地、擦柜臺，成了光榮傳統(tǒng)延續(xù)至今，即便已經(jīng)有了2個店員，大海依舊親力親為。他還規(guī)定上班的時候不準看手機、不能在柜臺上喝水吃飯。

　　更為奇葩的是，連游戲都不準打。

　　大海見過那種“其樂融融”的店：老板、店員、玩家，三者稱兄道弟，玩起游戲來不亦樂乎。

　　但大海一點都不羨慕，甚至十分鄙視：這種經(jīng)營方式，要么轉(zhuǎn)行要么倒閉，撐不過2年。

　　大海的理由很簡單：以前小圈子可以維持生計，現(xiàn)在就是自廢武功，身份混亂的實質(zhì)，就是經(jīng)營乏術(shù)。

　　太多的電玩新手給大海抱怨：某某店如何烏煙瘴氣，店員如何給他們使臉色，老板如何嘲笑他們無知。于是大海安慰這些新手，并且耐心的提供一切的幫助。

　　所以Ps4和xbox one上永遠按照客戶的要求，提供試玩，店員僅是指導(dǎo)，絕不主動參與?？臻e的時候，只能播放最新的游戲演示，禁止玩游戲。

　　大?？圻^一個店員工資，原因是嘲笑客戶玩游戲時拿倒了手柄；大海也曾開除過一個店員，因為他上班的時候打電話，將客戶晾了整整15分鐘。

　　“我是賣游戲的，不是玩游戲的。做生意就得有個做生意的樣子，咱不是玩家?！?/p>

　　但這并不意味，大海對老玩家們不屑一顧。

　　每當(dāng)這些“老家伙們”要來店里的時候，大?？倳褧r間安排在中午，或者傍晚。

　　不為別的，只為請人吃飯，幾樣炒菜幾瓶啤酒算不上什么，但可以維系交情。大海明白，老玩家來店的目的，就是聊聊天，找找回憶。人家真想買東西，會去他的網(wǎng)店，或者貨比三家。

　　但最近兩年，老玩家們來的越來越少。大海只能在朋友圈里，看到他們的近況。大海知道，他們的時間被更多的事情所占據(jù)，游戲并非必需品，年齡一到，就會自然流失。

　　好在老玩家并非完全放棄，很多人將電玩的接力棒，傳到年輕人的手里。新的客戶，一半都由他們介紹，從經(jīng)濟剛剛獨立的年輕人，到剛剛上小學(xué)的孩子。

游戲？千萬別玩

　　大海的孩子小學(xué)4年級，身材敦實，長的更像媽媽。

　　作為男孩，他到了自以為是的年紀，他經(jīng)常自豪的對同學(xué)們說：我爸爸是電玩店老板！

　　這這一句，給大海惹上了麻煩。

　　家長們認為大海的業(yè)務(wù)，就是經(jīng)營賭博游戲機。家長們紛紛暗示子女不要和大海的兒子來往，并且要求學(xué)校立刻調(diào)查。

　　大海說那天特別尷尬，他花了3個小時，終于澄清了自己和賭博游戲機沒關(guān)系。老師不耐煩的表示理解，并要求大海不要給孩子玩游戲，因為兒子上課總是走神兒。

　　大海明白原因絕非游戲，而是和他玩的同學(xué)突然少了，兒子陷入了某種憂郁。他在兒子過生日的時候，專門邀請他的同學(xué)前來參加，大海把和游戲有關(guān)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藏起，換上了厚厚的“四大名著”和《上下五千年》。

　　“彌補行動”還是失敗了。

　　一個孩子從陽臺的犄角旮旯，翻出了風(fēng)塵仆仆的X BOX ONE。那個孩子兩眼放光，拍著手大叫：ps4哇！最先進的游戲機！

　　大海沒有辦法，只好把《我的世界》塞進碟倉，孩子們興趣如此統(tǒng)一，讓所有家長感到驚奇。只有大海見怪不怪，笑瞇瞇的講解，一顆顆小腦袋緊緊的挨在他身上，蛋糕都忘了吃。

　　大海的地位最終沒有提高，除了少數(shù)家長，更多的人認為大海，就是個“賣小孩兒玩具的”。大海并不知道，兒子在同學(xué)中間威信大漲，因為他有個類似魔法師的好爸爸。

　　“但我還是不鼓勵兒子玩游戲，現(xiàn)在游戲太厲害，孩子們又太聰明，還是好好念書吧，競爭太激烈了?！?/p>

未來？還很難說

　　競爭，不僅意味著兒子今后上什么中學(xué)，考不上要交多少錢。更意味著越來越高的租金，越來越小的市場。

　　2013年，同一樓層還有7家電玩店，隨后它們以每年1.4家的速度消失，如今僅剩大海。

　　同行們走的走散的散，更多的是選擇轉(zhuǎn)行。

　　國產(chǎn)手機、運動手表、甚至是高仿包包，都能作為首選。據(jù)說某個電玩老板，轉(zhuǎn)行去做牛肉面，當(dāng)年就實現(xiàn)了利潤翻倍。反正同行都覺得電玩已經(jīng)食之無味，趕緊找到下家接盤才是上策。

　　大海沒那么悲觀，但并非不擔(dān)心。

　　他想擴大營業(yè)面積，可惜租金太貴，他還想接父母到城里養(yǎng)老，但老婆今年準備要2胎。他不是沒有想過轉(zhuǎn)行，但他接收不了從零開始，他也用心培養(yǎng)店員，但他們總是成長太慢。

　　三個月后，大海的兩個店員全部辭職。4個月后，大海的柜臺里，出現(xiàn)了“XX筆記本特許經(jīng)銷商”的招牌。

　　大海說他就是想試試，沒有別的意思，再說這是游戲筆記本，不算不務(wù)正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