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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500年的“夾谷會盟”對魯定公和孔子來說是一次危險的談判。因為談判桌上的齊景公既不愿意退還侵略的魯國土地，又想迫使魯國承擔追隨齊國出兵打仗的義務。為了簽下這一紙不平等條約，齊景公甚至預先埋伏了萊人，準備劫持魯國君臣。

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孔子最終破壞了他的計劃。那么，一向文質(zhì)彬彬、以書生面目示人的孔子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呢？

從春秋末期的國際大格局來觀察，公元前500年，發(fā)生在齊、魯兩國間的“夾谷會盟”實際上是齊景公施于晉國霸權(quán)體系的最后一擊。一旦齊國的勢力成功楔入魯國這個橋頭堡，那么晉國在東方的戰(zhàn)略布局就將失去最后的支點。

雖然晉卿趙鞅此前收容季氏叛臣陽虎的行為激起了魯國的強烈不滿，但齊景公要說服魯國棄晉從齊，也絕非一帆風順?！蹲髠鳌份d：

（公元前500年）夏，公會齊侯于祝其，實夾谷?？浊鹣?，犂彌言于齊侯曰：“孔丘知禮而無勇，若使萊人以兵劫魯侯，必得志焉?！饼R侯從之?？浊鹨怨耍唬骸笆勘?！兩君合好，而裔夷之俘以兵亂之，非齊君所以命諸侯也。裔不謀夏，夷不亂華，俘不干盟，兵不偪好——于神為不祥，于德為愆義，于人為失禮，君必不然?！饼R侯聞之，遽辟之。將盟，齊人加于載書曰：“齊師出竟而不以甲車三百乘從我者，有如此盟！”孔丘使茲無還揖對，曰：“而不反我汶陽之田，吾以共命者，亦如之！”——《左傳·定公十年傳》

這段記載清晰地表明，齊景公要求魯國承擔的主要同盟義務是：一旦兩國結(jié)盟，齊國此后對外用兵，魯國至少要出動300乘兵車前往助戰(zhàn)。而為魯定公相禮的孔子則針鋒相對地向齊國申索結(jié)盟權(quán)利：魯國履行出兵義務之前，齊國必須首先歸還魯國的汶陽之田。

正是“汶陽之田”這個談判條件，把孔子推到了盟會的三方勢力——即齊景公、魯定公和季桓子——關(guān)注的焦點上。

所謂“汶陽之田”，據(jù)《春秋》所言，就是鄆、讙和龜陰三邑的田產(chǎn)，這是上一年魯國叛臣陽虎出逃齊國的時候私賄齊國的。當初陽虎就是以此為條件，請求齊景公的收容庇護。景公原打算俯允陽虎的請求，與他聯(lián)合侵魯，通過軍事高壓迫降魯國。

但這個計劃遭到了曾經(jīng)流寓魯國的大夫鮑文子的堅決反對。

鮑文子警告齊景公，陽虎可是個非常危險的野心家。當年魯國正卿季平子那么寵幸陽虎，可結(jié)果呢？季平子剛一咽氣，陽虎馬上囚禁其嗣季桓子，掀起了一場大禍亂。這樣的三姓家奴養(yǎng)不熟！齊君的權(quán)力大過季氏，齊君的財富多過季氏，要是讓陽虎在齊國扎下根兒來，那他還惦記魯國干什么，傾覆齊國豈不來得更便當？

正是鮑文子的這番忠告扭轉(zhuǎn)了齊景公的態(tài)度，景公遂放棄了與陽虎聯(lián)合侵魯?shù)挠媱?，改用結(jié)盟的手段來拉攏魯國。陽虎聯(lián)齊失敗，逃亡晉國。但他私下里割讓給齊國的汶陽之田，齊景公卻不打算在會盟時對魯國吐出來。

既要讓魯國出錢出槍，又生生霸著魯國的領(lǐng)土不肯退還，這一紙有義務沒權(quán)利的盟約，要怎么做才能讓魯定公甘心畫押呢？大夫黎鉏給齊景公支招說：咱們把會盟地點選在——夾谷。之所以要挑這個地方舉行盟會，是因為夾谷地近萊蕪。

《水經(jīng)注》說，齊國早些年征服萊夷之后，便把失敗的萊人遷徙到了這里。所謂“萊蕪”，就是哀嘆萊人遷徙、邑落荒蕪的意思。

這次會盟，設(shè)使齊國大張旗鼓地出動國兵劫持魯定公，逼迫他簽署不平定條約，國際輿論可能一片嘩然，原先與齊國結(jié)盟的衛(wèi)國、鄭國都會因此生出兔死狐悲之感。齊軍不便出動，就只能指使萊夷去劫持魯君了。萬一劫盟不成，齊國還可以借口夷狄無禮，托辭轉(zhuǎn)還。

雖然魯定公身邊有孔子為輔，但黎鉏并不把這位曾經(jīng)流寓齊國的政治家放在眼里。在他看來，孔子不過是個夸夸其談的文弱書生罷了，其實并無膽氣。讓萊夷跳出來嚇唬他一家伙，他立馬就得現(xiàn)出慫樣兒來。

但后來的事實證明，黎鉏的預判大大偏離了事實?？鬃涌蓻]他想象的那么柔弱。非但不柔弱，甚至還是個談判桌上的狠角色：張飛賣刺猬，人剛強，貨扎手。

其實，魯定公這么器重孔子，要他陪同自己出席會盟是其來有自的。《論語·微子》曰：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薄墩撜Z·微子》

公元前517年魯定公之兄魯昭公為“三桓”所逐，流亡齊國，魯國陷入大亂。時年35歲的孔子也因為避難來到了齊國。對這位聲譽宿著的政治家，齊景公曾經(jīng)不止一次召他談話。而孔子則借機游說景公，冀望在齊國推行仁義禮樂之治。

上文所引的這段《論語》應該是齊景公與近臣的討論，議題是是否任用以及怎樣任用孔子。

景公的第一句話就讓人觸目驚心：我可不會像魯國任用季氏那樣任用孔子?！凹臼稀痹谶@當口兒蹦出來，是一個多么敏感的詞匯??！要知道，魯昭公正是被魯卿季氏為首的“三桓”勢力驅(qū)逐才被迫流亡齊國的，這早晚昭公可還住在齊國的干侯，回不了國呢。

齊景公居然把孔子與顛覆魯君的季氏相提并論，可見他對孔子有多畏忌。那孔子真有這么大的政治能量嗎？恐怕實情就是這樣，齊景公所言并無夸張。

《史記·孔子世家》載：

（楚）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曰：“無有?！薄巴踔o相，有如顏回者乎？”曰：“無有?！薄巴踔畬⒙视腥缱勇氛吆酰俊痹唬骸盁o有。”“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曰：“無有?！薄扒页?，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昭王乃止。——《史記·孔子世家》

孔子后來周游楚國，楚昭王也動過重用孔子的心思，甚至一度想要賜他采邑?？闪钜游鲌詻Q不答應。

子西向楚昭王分析道，您要用孔子，可他并不是孤家寡人一個。門下眾多弟子凝成一塊兒就是個龐大的政治集團。顏回、子路、冉求、子貢……，孔門四科的翹楚隨便使出哪位來，都是當代最優(yōu)秀的政治家、軍事家、財政專家和外交家。

所幸孔子手里沒有土地、人民和軍隊，他才是一個平平淡淡的學問家、教育家。但凡他手里要有了封地，拉起一支私兵來，那可比書生練兵的湘軍大統(tǒng)領(lǐng)曾國藩厲害多了！

孔門人才濟濟。齊景公、楚昭王這樣的大國元首都對孔子抱著三分敬、七分畏，可魯定公為什么就敢重用他呢？那是因為，齊景公不過擔心孔子一朝相齊會變成專權(quán)擅政的“季氏”，可魯定公眼下正被季氏宗主季桓子壓迫得喘不過氣來，他得借重孔子的力量來牽制季桓子。

在魯國國內(nèi)，孔子反對卿族擅政、維護公室權(quán)威的政治立場是盡人皆知的。

《左傳》記載，公元前517年——也就是季氏為首的“三桓”勢力連手驅(qū)逐魯昭公的那一年，季氏宗主季平子公開挑戰(zhàn)魯昭公的權(quán)威。

昭公祭祀先君襄公之廟，按朝廷禮制，應該表演規(guī)模盛大的“萬舞”?？傻搅藭r辰，舞者只來了兩個，其他人全被季平子劫到自家家廟里去了。選在國君祭祖的同一天祭祀家廟，還僭用萬舞，季平子的司馬昭之心可謂路人皆知?？鬃右虼诵哉f：

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論語·八佾》

諸如此類的公開言論塑造了孔子反對季氏專權(quán)的斗士形象。此后，凡與季氏心生嫌隙的政治勢力都會試圖拉攏孔子。

《論語·陽貨》曰：

陽貨（即陽虎）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論語·陽貨》

又曰：

公山弗擾以費叛，召。子欲往。——《論語·陽貨》

陽虎和公山狃都是反叛過季氏的家臣。而他們在反叛季氏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與孔子連手。

雖然孔子是對季氏深致不滿，但他畢竟是一個有理想、有操守的政治家，不會和陽虎、公山狃這類臭名昭著的家賊同流合污。只有魯定公的邀請是孔子無法拒絕的。一心忠于公室的孔子在公元前502年接受了魯定公的任命，出宰中都，并在一年之內(nèi)直升大司寇，最終出現(xiàn)在了“夾谷會盟”之上。

孔子陪同魯定公出席夾谷盟會，季氏宗主季桓子一定也在緊張地關(guān)注著局勢的發(fā)展。因為齊、魯兩國盟會談判的焦點——“汶陽之田”并非魯國公室所有，而是公元前659魯僖公賜予季氏先祖季友的私產(chǎn)。

“夾谷之會”，齊、魯最終達成了攻守同盟的協(xié)議，汶陽之田也隨后被齊景公送還了魯國，但《左傳》、《史記》等歷史文獻卻沒有記載送還后的汶陽之田歸屬于誰。

電影《孔子》中說，汶陽之田回歸后并未返還季氏，而是收歸了魯國公室所有，這恐怕不是事實。假設(shè)汶陽之田被魯國公室接收，那孔子和季桓子勢必決裂。可《春秋公羊傳》說夾谷會后孔子和季氏開始了一段難得的“蜜月期”：

孔子行乎季孫，三月不違?！洞呵锕騻鳌ざü陚鳌?/blockquote>

雙方不但停止了爭吵，一再為家臣叛逆所苦的季桓子甚至還執(zhí)意邀請孔門弟子出任自己的家宰：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語·雍也》
子路使子羔為費宰。子曰：“賊夫人之子?！弊勇吩唬骸坝忻袢搜?，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后為學？”子曰：“是故惡夫佞者?！薄墩撜Z·先進》

孔子在“夾谷會盟”上據(jù)理力爭，收復汶陽之田，初衷原是為魯國爭取一份平等的聯(lián)盟條約，保障魯國的國防安全。但客觀上卻幫助季桓子奪回了遺失的家財。

于是曾經(jīng)對立的孔子與季氏竟在“夾谷之會”后冰釋前嫌、攜手合作了，這恐怕是許多人始料未及的。

也正是這段短暫的合作關(guān)系讓孔子看到了一展抱負的曙光，一場轟轟烈烈的“墮三都”行動即將在魯國上演了。

參考文獻：

顧德融、朱順龍《春秋史》

李孟存、李尚師《晉國史》

瀧川資言《史記會注考證》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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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晉公子

排版|奶油小肚肚

圖片|網(wǎng)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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