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回 齒輪

卻說劍圣離去，王懷玉與李褐眼前一黑。端木遙見徒弟漸睜眼，連忙呼喚幾聲。鐵河則去李褐身邊蹲下靜候。王懷玉茫然道：“師父?！倍四具b收回劍指，笑道：“哎?！贝藭r，李褐也蘇醒過來，伸個懶腰，愜意地吁口氣，又起身走至王懷玉身邊，笑著凝視她。王懷玉瞧見那小子的傻樣，現(xiàn)些喜色，拱手對師父說道：“徒兒魯莽，叫師父牽掛?！闭f著，要叩首。端木遙扶住徒弟兩臂，說道：“沒事就好。就是我兒子、兒媳婦操勞了。”王懷玉站好，面向鐵河，作揖道：“多謝師弟?！眲倧澭?，被齊玲把住。齊玲嗔笑道：“姐姐不謝我，妹妹生氣了。哼?！蓖鯌延駜墒治兆∶妹秒p手，笑道：“妹妹說的什么話，姐姐謝你還來不及呢。”齊玲笑道：“姐姐好就是妹妹好。”鐵河別過頭，說道：“你倆洞房去吧，看不下去哩?！北娙藶橹贿?。齊玲就給王懷玉介紹吳萱。王懷玉見了狐仙，自是高興，又向陸五味等人致謝。端木遙一直盯著李褐，眼皮都不眨。李褐發(fā)覺目光，撓撓頭，望向別處。鐵河就走到端木遙身邊，附耳低語。端木遙聽了，說道：“嘴巴這么多，退開。”鐵河笑了笑，說道：“師娘早做打算，此乃天作之合。”端木遙尋思：“給別人聽了，好像給我說媒?！辈焕頃?。

楚玄捋一捋胡須，命道：“將那饕餮綁縛好，帶回定安?！睅酌资苛⒓醋鹆?，取來手腕粗的繩子，把饕餮四足束牢，再用禁法旗包住扎了，穿根棍子抬著了，還把先前豎立旗幟收了。楚玄對眾人說道：“此事已結(jié)，我先回府復(fù)命?！?眾人拱手相送，楚玄回禮，領(lǐng)軍士下山。這時，一道黑影從林子里掠過，直沖饕餮。鐵河看得清楚，正是饕餮魂魄，便拔刀直刺。魂魄后跳躲開，張口猛吸氣，四周積雪盡入其腹，瞬間膨脹為一個十丈高的龐然大物。鐵河對楚玄說道：“員外且去，這里有我等對付，萬無一失。”楚玄略一思索，說道：“千萬小心?！庇执叽佘娛考涌炷_步，跑在隊伍后頭。齊玲早用出真炁人形。那人形有百丈高，右掌按下，卻穿過饕餮魂魄。她就拔出解牛劍，躍至敵人面前，使勁一劈。那人形動作同樣，只是握著透明真炁聚成的巨劍。魂魄害怕解牛劍，不敢硬接，望邊上一躥，躲過了。齊玲道：“有些本事?！币袈?，立于地面，雙手反握劍柄，插入土里，閉目控制真炁人形。魂魄一連躲開十余下攻擊，忽從人形胯下鉆過，直撲齊玲。鐵河早趕到，使出掌心雷?；昶巧硇我徽?，又沖向李褐。王懷玉掣出東來劍，刺出，粉色真炁如箭，瞬息而至。魂魄頭部出現(xiàn)個大洞，勢頭不減。李褐當(dāng)即蹲下，抬頭見魂魄飛過，又撞向陸五味。五味知味，兩腿前后跨著，使出金光罩，硬抗下，向后滑行丈余。衛(wèi)辰通大吼道：“雷公助我！”以劍接天雷，轉(zhuǎn)身一甩，擊中敵人。那魂魄登時散去，又成團(tuán)，飛向林中。鐵河叫道：“我來！”聲尚在，已化為道金雷，穿過魂魄。刀入鞘，敵消亡，涼風(fēng)卷過，葉繽紛。端木遙欣慰地笑道：“后生可畏?！标懳逦兑婅F河走來，說道：“我們忙了半天，風(fēng)頭都給你出了。”鐵河拱手道：“這是各位抬舉啊?！标懳逦缎Φ溃骸袄系埽@你得請大家喝酒?！辫F河道：“好，一起喝酒去！”大手一揮，帶頭下山。端木遙叫住王懷玉，問道：“你和那小子什么關(guān)系？”王懷玉粉面含羞，低聲道：“朋友?！倍四具b笑道：“我可聽鐵河說了，你和他是很好的朋友?！蓖鯌延瘛鞍パ健币换?，抱怨道：“這個妹夫?！倍四具b道：“李褐是吧，我見他傾慕于你，可別一時沖動，那樣不好，懂？”王懷玉道：“我騙他，騙他……”端木遙道：“說嘛，有什么不能跟我說的？”王懷玉咬著牙齒，緩緩說道：“我騙他我有心上人了。”端木遙笑了幾聲，說道：“還是年輕人會玩。呵呵，你自己把握。”這老嫗笑得合不攏嘴，又問：“劍譜在哪？”王懷玉道：“師父稍候?！壁s上隊伍，喚來李褐，一同去屋子拿了劍譜，再拓印了元神出竅之術(shù)。

林子里安靜下來，一縷黑氣飄出草叢，飛往天邊。

正是酷暑時分，眾人入得酒肆，于二樓臨河包間內(nèi)坐定，偶有涼風(fēng)穿堂而過，倒也不熱。王懷玉笑道：“今個我東來門請客，各位隨意，酒肉撒開肚皮吃。”齊玲笑道：“本該是我夫君請的，卻叫師娘破費(fèi)?！标懳逦掇哿她堩殻Φ溃骸鞍パ?，我與老弟相識以來，還從未喝過他的酒，真?zhèn)€小氣?！逼溆嗳诵α恕ｈF河笑道：“一直沒機(jī)會么，明明是你憐惜自家錢財，盼我還禮。”陸五味道：“快了，快送禮了?！辫F河道：“還有多久，我也好準(zhǔn)備?！标懳逦兜溃骸拔艺I劃，等我喜帖便可。到時都來?！北娙俗允谴饝?yīng)。鐵河笑道：“大哥神速，半年就成了?！标懳逦兜溃骸斑@是我雄姿勃勃，一舉拿下?！蹦侨齻€娘子聽了，都羞紅了臉，就去陽臺上坐了，說些女兒家的話。鐵河見狀，笑道：“好不知羞，沒得面皮。”高木笑道：“陸師弟這人得意了就飄，口無遮攔?！毙l(wèi)辰通道：“真不知道陸娘子怎看上你的?！崩詈殖鮼碚У?，只與鐵河熟悉，微笑著不多言。不多久，酒菜上來，熱菜還需一會。王懷玉叫酒保另搬一桌，要食物同樣。男子那桌喝了一道，陸五味問李褐：“李師弟可否告知師承，我等也好擇日拜謁?！崩詈值溃骸皫煾覆蛔屨f，恕我無禮。”說罷，自斟一杯敬過飲下。鐵河道：“約莫是哪位世外高人，不愿留虛名?！标懳逦兜溃骸凹仁侨绱?，那就罷了，喝酒?！彪S即拿起酒壺，篩與各位。高木道：“我去看看?！敝笃鹕?，來到吳萱身邊，攜她走到一旁，小聲吩咐道：“酒少喝，不要醉了?！眳禽媛怨娜?，說道：“我知道?！备吣镜溃骸爸谰秃谩！毙α诵?，回了位置。待吳萱落座，齊玲關(guān)上門，將兩個門環(huán)用繩子綁牢，坐定笑道：“他還管你喝酒？理都不用理?！眳禽娴溃骸澳靖绺鐚ξ液茫易月犓??！蓖鯌延裥α?。齊玲喝盡碗中酒，臉蛋和手漸浮紅暈。她給自個倒?jié)M，問道：“高師兄欺負(fù)你沒有？”吳萱搖搖頭，說道：“沒有?！饼R玲又問：“你倆已成婚了么？也不叫我等過去熱鬧熱鬧?！眳禽娴溃骸耙?，已洞房了。木哥哥說，一切從簡。不過，結(jié)婚那天好酒好肉，我吃了個飽?！饼R玲笑道：“哈哈，誒，神仙眷侶?！庇值溃骸耙院蟾邘熜制圬?fù)你，你就找我，找王大姐也行。”吳萱抿了嘴，點(diǎn)了點(diǎn)頭。王懷玉道：“我也不老啊，總是叫我大姐?！边瓤诰?，夾來肉上香菜嘗了。齊玲夾個雞腿到吳萱碗里，勸吃，又對王懷玉說道：“大我三歲吧，就是我大姐。況且那傻小子更該這樣喚你?！蓖鯌延竦溃骸澳悴派?。我家阿褐可不傻。”齊玲笑道：“喲，才多久，就是我家你家的了。大姐不知羞。”王懷玉笑著瞪了對方一眼，說道：“反正親過了，他要跑我還不讓哩?！背云u豬頭肉，啜了酒。齊玲問道：“誰先的？”王懷玉借著酒勁，說道：“我唄。他還以為我有伴侶，哎喲，可傷心哩，哇哇哭。總覺得我和他是做壞事?！眳禽婵兄u腿，說道：“大姐這樣不好?！饼R玲道：“狐仙說的對。大姐跟他要講清楚么?！眳禽娴溃骸皠e叫我狐仙，我年紀(jì)小，叫妹妹就行。”另兩個娘子笑了。王懷玉道：“怎么說清？就他那傻樣，我就不講?！饼R玲道：“對啊，多刺激。大姐會玩。”王懷玉推了齊玲肩膀，笑罵道：“去你的?！饼R玲搖頭一嘆，說道：“可憐李師弟，被哄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眳禽娴溃骸按蠼悴灰@樣，倆個人之間，最重要的是坦誠。”齊玲笑道：“對，坦誠相見，才能甜如蜜糖吶?！蓖鯌延駝e頭憋笑。吳萱剛頷首稱是，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對齊玲說道：“不理你，長舌婦?！敝螅@仨娘子又聊起悄悄話。男子喝酒向來喜歡吹牛，且米酒好入口，后勁遲遲來，更助情趣。他們幾個酒酣臉流汗，就全脫了上衣，打了赤膊。喝了陣，陸五味摸摸濕漉漉的胸膛，覷著眼睛說道：“關(guān)的甚么門，熱呀！老弟，你去開來?！辫F河拿壺倒酒，卻傾在桌上。他道：“我不去，高師兄去?！备吣敬蛑?，抬首道：“小衛(wèi)去?！毙l(wèi)辰通抱著酒壇子，喃喃道：“美女，啊美女?！闭f著，憨笑起來。這下激起陣笑聲。李褐道：“我來?！被位斡朴普酒鹕恚ぶ灵T口，一下倒在門板上，倚牢，右手摸到閂座，拉開些，卻見一根麻繩。他喚道：“開門吶?！蓖鯌延褶D(zhuǎn)頭一看，過去解了繩子，再進(jìn)屋來，趕緊扶住李褐，說道：“都醉了。”齊玲看了天色，只見晚霞遍布，燦燦然，忽涼風(fēng)拂面，又瞧河上船只已稀，屋上炊煙盡斜。她說道：“我去租來客房。這些男子且扔在這?！币袈洌聵侨さ昙?。王懷玉哪舍得將李褐扔了，把他放下坐好，盯著對方臉龐發(fā)著呆。李褐道：“大姐，你怎么有好多眼睛啊，完了，我醉了?！闭f完話，嗚嗚地哭。王懷玉悲上心頭，撫著李褐胸膛，安慰道：“不哭、不哭，沒事的，不哭?！标懳逦兜溃骸鞍?，這才涼快。你哭個什么？你大姐心里沒有別人的。”吳萱也進(jìn)屋了，見高木趴在地上打鼾，就將他翻過來。李褐哭道：“是我不對，是我害大姐做壞事了?！毙l(wèi)辰通仍抱著酒壇子，含混不清地說道：“做了就做了唄，天塌了卵子頂著。屁大點(diǎn)事。”又念叨起心中美女。鐵河兩肘搭桌，撐著身子，大著舌頭說道：“對，話粗了些，在理?！蓖鯌延耖]緊嘴巴，不理會這幾個醉漢。

天色已暗，遠(yuǎn)處，星漢從丹穴山之巔斜彎出來，白閃閃。齊玲上樓說道：“商旅頗多，只余兩間客房?！蓖鯌延竦溃骸胺珠_來唄?！比荒镒泳拖劝炎约依删龌胤坷铮偃ダ頃懳逦杜c衛(wèi)辰通。衛(wèi)辰通聽得齊玲呼喚，睜眼見那三人，說道：“哦，三個美女伺候我，真好?！卑ち祟D掐，哀嚎不止。只見衛(wèi)辰通左齊玲，右懷玉，前面帶路是吳萱。他剛進(jìn)屋，就被三位娘子扔在地上。王懷玉看著面前五條赤膊大漢，問道：“妹妹，誰來照顧？”齊玲道：“照顧什么？沒吐就行，我們仨回屋歇息?！眳禽娴溃骸褒R姐姐，這樣不好吧?！饼R玲道：“無妨，還沒爛醉。要吐絕對先醒?！北銧科鸾忝玫氖?，拿了衣裳去澡堂沐浴。夜里，這姐妹三個同床共枕，蓋一條毯子。齊玲個大，躺在中間，左摟王懷玉，右抱吳萱。她打趣道：“啊，天下誰有我這福氣，真?zhèn)€得勁?！蓖鯌延裥Φ溃骸安还芩麄冋鏇]事么。”齊玲道：“他們，我看你是想著何時才能跟李師弟洞房吧?！蓖鯌延竦溃骸叭?，凈說瞎話?！眳禽嫔焓终谧】诒?，笑嘻嘻的。齊玲道：“天色不早，睡覺吧?！遍]上眼睛。王懷玉道：“是困了，歇息、歇息?！眳禽娴溃骸班?。齊姐姐好軟，真舒服?！蹦樥韺Ψ叫馗瑐?cè)臥著睡了。

次日，眾人欲歸家，王懷玉于酒肆鋪下酒席踐行。幾個男子之間倒是干脆，說幾句祝福話語便罷。三個娘子卻執(zhí)手相看，淚串珠，難以分舍。她們各自郎君勸了會，才愿啟程。

話分兩頭。那一縷黑氣直追楚玄而去，于定安見饕餮肉體焚化，便尋宿主。圣人與貴妃住在興慶宮。黑氣本想附身，卻被宮外貼著的門神擋下，差點(diǎn)消散，又欲在大明宮宣政殿行事，遠(yuǎn)見圣人天命紫氣及文武兩班朝臣浩然正氣，更不敢入。于是，黑氣只能徘徊游蕩，終無力飛動，待在殿頂瓦上等死。這日，殿外走來一人，紫袍金魚袋，腹垂過膝，待他進(jìn)殿，才看得是金玉腰帶。黑氣見此人皇城外隨行扈從儀仗千人，秉有旌節(jié)，朝會列武將之首，且貌似忠誠卻斂反意，甚合。夜間尋其暫住驛館，入耳目，以壯滔天貪欲，成饕餮“美名”。明日，此人去往城東華清宮面圣。先拜貴妃，叩首喚道：“兒子拜見娘親。”貴妃收個年紀(jì)這么大的干兒子也不害臊，應(yīng)道：“哎——乖錄兒?！币脤m女太監(jiān)一陣笑。圣人笑道：“果真是個孝順兒?！变浬竭@才拜圣人，喚道：“兒子拜見父親。”圣人道：“好……起來吧。賜座?！碧O(jiān)搬來一個床榻，安錄山半跪著起來，挪到榻邊坐下，床板“嘎吱”一響，嚇得站直。貴妃遮嘴大笑，身不歪，體不斜，頭亦不仰，甚是端莊。圣人拿起金杯喝口酒，笑道：“娘子，又是你做的?！辟F妃笑道：“三郎，你瞧錄兒那樣，真?zhèn)€好笑。”安錄山撓撓頭，又坐下去，發(fā)出聲響來，只得再起，說道：“娘親特意要兒子出丑，兒子傷心了。”貴妃笑意不減，說道：“你傷得什么心？整日里胡鬧，折子都到三郎這里了?！笔ト说溃骸拔沂遣恍牛瑑鹤有嫩E，我還是看在眼里的。”他招了手，隨侍太監(jiān)從屏風(fēng)后端來個木托盤，上有奏折。圣人道：“你看看，尚書是否句句屬實(shí)?！睋]了手，令貴妃退下。安錄山看了會，跪地哭道：“臣不識字。是陛下越級擢升臣，遭那姓楊的忌妒，才要?dú)⒊?。臣冤枉，臣侍陛下如父，唯有一片忠心?！痹捔T，涕泗橫流，掩面痛哭。圣人面有悲意，上前扶起安祿山，說道：“我兒受苦?！卑驳撋娇薜酶舐暎媸值溃骸氨菹隆笔ト说溃骸皩⒀蹨I擦干。來人，把床榻換了。”太監(jiān)立即搬走壞榻，運(yùn)來個好的。圣人道：“唉，差點(diǎn)誤殺忠臣?！迸呐陌蹭浬郊绨?，說道：“我升你為左仆射?！卑蹭浬降溃骸俺蓟炭?。臣一介武夫，不知政事。望陛下收回敕命?！奔{頭便拜。圣人負(fù)手道：“我給你，你就拿著。與我守好邊關(guān)便可。”安錄山再拜道：“臣領(lǐng)敕?！笔ト爽F(xiàn)出笑意，入了座，說道：“我家娘子呢，娘子，出來吧?！辟F妃出得屏風(fēng)，一臉?gòu)尚?，端著一金壺酒。她坐在圣人身邊，斟了一杯，又端起杯子奉上，笑道：“三郎你瞧，這酒顏色多艷。”圣人笑著接過酒杯，笑道：“哪有娘子艷?！憋嬒乱豢冢澋溃骸安诲e?！痹俚溃骸拔覂鹤剑n酒。”宮女隨即端來案幾，擺上果品美酒。另有一出眾宮伎跪著伺候。之后進(jìn)來一隊宮娥，隨曲舞蹈。圣人酒酣，命安錄山跳胡旋舞，自個也摟著貴妃穿行于舞隊之中。只見安錄山拿起金壺，旋轉(zhuǎn)著走向圣人，酒滿而不撒。他單膝跪地，朝貴妃說道：“娘親喝酒?！辟F妃單手托著金杯去接。安錄山雙手拿壺，斟滿。貴妃飲一口，又拿在圣人面前，嬌聲道：“三郎喝一口?！笔ト耸諗縿幼?，笑道：“娘子疼我。”盡飲下。貴妃道：“這是兒子孝順?！笔ト艘姲蹭浬絾瓮裙蛑f道：“我兒跪著做什么，跳??！”安錄山道：“好哩?！痹俳o貴妃倒酒，旋轉(zhuǎn)著來到圣人座前，放下酒壺，再繞著場地邊轉(zhuǎn)邊拍手，真?zhèn)€靈活。

入夜，宴會散，圣人醒轉(zhuǎn)來，洗把臉，獨(dú)自進(jìn)入書房。門口自有千牛衛(wèi)把守。他點(diǎn)起油燈，觀看墻上地圖，想道：“安錄山時日無多，我雖老邁，定耗不過我。若真反，只需守住關(guān)隘，百萬之師又如何，且，我隴右精銳一到，圍左右，斷后路，剿滅之易如反掌?！彼闷鸸P，在地圖城池上畫了一豎。一豎為一萬士卒，已有二十豎。圣人不言，繼續(xù)想道：“已有十五萬精銳，又募了五萬人馬訓(xùn)練。唉，望你思及皇恩，別受門閥蠱惑，懸崖勒馬最好。不穩(wěn)妥，明天見一見那幾個族長，安撫一番，多送些禮物，加爵位官職，該有些效果。還是隔幾天見，免得猜忌。陽奉陰違怎辦？真?zhèn)€有狼子野心……不，他們不敢，我是君，他們是臣，定不敢效仿前朝，真敢，那就是異族南下，這些個門閥仍出不了頭。清君側(cè)么，呵呵，大略是這樣了。誒，到時娘子有危，沒了多可惜。不可能，那幫人哪有這么大的膽子，守著那一畝三分地作詩賦曲不好么?！笔ト舜禍缬蜔舴帕?，出門來。一個太監(jiān)提著燈籠走到他身邊，彎腰照路。這般，圣人才去找貴妃消遣。半夜，驛館，安錄山睡在床上，手腳蹦幾回，忽然坐直，瞠目喘息。先前陪酒宮伎醒來，問道：“節(jié)帥怎么了？”安錄山滿頭大汗，說道：“我做了個噩夢，十分嚇人?！睂m伎笑了，乘月色尋到手帕捏著，給他擦臉，說道：“節(jié)帥常年征戰(zhàn)廝殺，英雄男兒，怎被個噩夢嚇到。”安錄山道：“我夢見一個人臉怪物啃食我腹。”宮伎皺眉，又給他擦身子，說道：“還真是嚇人。我聽人說，噩夢不過是白日里太緊張所致，好好歇息就行?！卑蹭浬秸藭?，松口氣，說道：“是呀?！彼麚韺m伎，單手掐住她脖子，笑道：“你這個小娘子倒是體貼?！睂m伎一臉可憐樣，目含春光。安錄山道：“這宮里的就是不一樣。說，你想要什么獎賞？”宮伎噘嘴說道：“奴也不想要什么，只愿陪在節(jié)帥身邊，日夜侍奉?！卑蹭浬降溃骸岸嗄阋粋€不多。見你解人意，明日我便向陛下要你來?！睂m伎抽泣一聲，抱住對方脖子，哭道：“節(jié)帥于我恩如再造，以后，奴定殷勤伺候，做床當(dāng)墊?！卑蹭浬叫那楹棉D(zhuǎn)，自不去想那噩夢。

言歸正傳。鐵河與齊玲告別好友，歸山生活。山高入云，氣溫低些，就是夜里蚊蟲多。齊玲在圩上買了個蚊帳，一些蚊香，本要等鐵河做織機(jī)，想著錢有富足，便買了個新的。每日里寅時起床練功，吃過早點(diǎn)開始紡布，至半夜才歇。鐵河則扛著幡子，賣些膏藥換錢，因價格便宜，生意極好，卻沒幾天給人打了。饒是他會仙術(shù)，也得按江湖規(guī)矩行事。這天夜里，齊玲看著丈夫身上淤青，揉揉眼，說道：“我去打回來?！本鸵鋈ァｈF河笑道：“無妨，小事而已?！饼R玲停在洞口，說道：“給人白打了?！辫F河道：“玲兒你坐過來?！饼R玲就坐在丈夫身邊。倆人共坐一床。鐵河說道：“我這是沒給人情，才遭此難。我是不想給，師父都不給，我也不給?！饼R玲道：“你也不知道還手?！闭f著，撇了嘴，兩手握住對方大手。鐵河道：“習(xí)武之人，不可妄動。那幫人一麻袋罩下來，不好用法術(shù)，且用的棍子，用兵我就跑。嘿嘿。”齊玲忍不住笑了一下，嗔道：“瞧你這憨樣。我拿熱湯來給你敷一敷。”鐵河道：“不用，不疼。我想以后做什么?！饼R玲道：“你人情不送，做什么都挨鳥?！辫F河笑道：“粗俗?！鳖D了下，又道：“不過在理?！饼R玲想起烏鴉妖送的糯米酒，當(dāng)即舀了兩碗，分給鐵河，說道：“干。”鐵河笑了笑，碰一下。倆人一飲而盡。齊玲覷眼皺眉，手背遮嘴，半天哈出一口氣，說道：“我嘞乖乖，莫不是摻了白酒，真得勁?！辫F河道：“沒想到這烏鴉妖是個酒蟲?！饼R玲收碗去洗，說道：“總是叫人烏鴉妖也不好?！辫F河道：“是啊。明天買些禮物與他，你說送什么好。”齊玲收了碗，坐回丈夫身邊，略思索一會，說道：“買些干貨，差不太多，這樣好?！辫F河道：“嗯，鴉兄肯定喜歡?！饼R玲捂嘴打個哈欠，說道：“天色不早，歇息吧?！比缓蟮酵忸^廚房點(diǎn)了一根艾香，把炭用灰蓋了，又進(jìn)去山洞閂了門，插在個爐子里，吹滅油燈。鐵河躺在石床上，嘆道：“我明天去河邊看看?！饼R玲道：“好呀。你脫衣裳呀?！辫F河道：“你來。”齊玲笑出幾聲，說道：“懶。”給他寬衣。

次日，鐵河出門下山，大步來到河邊碼頭。這里距南陽山約百里，平時運(yùn)些茶葉、茶油、草藥、生姜等小宗貨物。鐵河很快找到管事的，搬運(yùn)起貨物來。酬薪日結(jié)，給的不少，多是健壯年輕人。中午，菜是豬油炒的，有點(diǎn)肉末，飯無限。小郎君笑了，哐當(dāng)當(dāng)干掉十大碗。管事的見鐵河來打飯，笑道：“小子個大，飯量也大。”鐵河笑道：“這里伙食好?！蓖型肷焓郑敌谆?。大娘給他打滿米飯，笑道：“別給阿郎吃窮嘍?！惫苁碌恼f道：“這小子有把子力氣，吃，使勁吃，管夠?！辫F河端著碗回到同事那里，蹲在地上，夾了些肉末茄子至飯上，飛快吃光。旁邊同事說道：“阿鐵，你也吃點(diǎn)菜呀?！辫F河笑道：“我夠了，啊，喝點(diǎn)水來?！闭f著，去水缸邊舀水入碗，用筷子將米粒撥下，全喝盡。同事們見這小郎君懂事，不由得歡喜他。下午，鐵河扛著五袋大蒜，行至船上，忽聞歌聲。他放下貨物，遠(yuǎn)眺去，見河上一小舟，立倆人，一客，一船夫。船夫搖櫓，客歌唱。偶爾聽得：“‘會當(dāng)臨絕頂，一覽眾山小?！辫F河尋思：“玲兒說，慢悠悠是雅樂，急匆匆是俗樂?？蛇@曲子俗，詩卻極好，怪哉?！毕肓T，下船干活。夜里回到山洞，鐵河將詩句講了。齊玲道：“嗬，杜子美！”鐵河問道：“肚子美？”齊玲道：“你肚子才美。杜甫，字是子美。”見鐵河求知眼神，接著說道：“我在定安時聽過唱過，詩極好。有一次，我在樓上見他跟在個貴公子后頭，唉。”鐵河道：“如此詩思，應(yīng)該是書香門第之后，怎沒傲骨？”齊玲問道：“你有傲骨？”鐵河笑道：“我本布衣，要這做甚？不過，能寫出這種詩句，不像那種趨炎附勢之徒。”齊玲道：“他還寫詩嘲諷過自己，叫什么？對了，這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卻給那些紈绔唱去，無病呻吟，令人作嘔?！辫F河道：“他唱他的，你惡心干嘛？”齊玲笑了一下，說道：“對。可前面是‘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页o你聽?！彼砼?，說道：“用雅樂?！彪S即撥弦歌唱起來。鐵河就煮了一壺剛買的紅茶，與妻共飲。

虎賁2023.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