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清晨。剛剛從睡夢中醒來，一股櫓翻下床去，沒有刷牙，沒有洗臉，神思恍惚地跑到陽臺上，去看那幾張熟悉的鳥臉。

兩個雪白輪廓的，一個半黑花白的，紅嘴兒，紅眼圈，滴溜溜的黑眼珠。三張面孔，不，四個面孔對視。沒瞧出什么來，都是剛從夜夢中走來的。

人臉剛剛轉(zhuǎn)過去，那只愛表現(xiàn)的公鳥兒，便啾啾啾地嘈起來，接著另外兩只也叫，把個鳥窩弄得嘁哩嘩啦亂響。

我知道，這個弄法肯定有事兒。

人臉又轉(zhuǎn)了回來，往鳥窩里看：喲！食盒里空空如也！怨不得！怨不得呀！人以食為天，鳥也以食為天吶！昨天忙了一天沒看鳥，難不成昨天就沒給吃的！一天一夜，鳥都開始罵人了：

把我們?nèi)υ诨\子里，不給吃，不給喝的，啥意思呀！想讓我們餓死？我們也是生命呀，和你們一樣，一頓不吃餓的慌哪！都一天沒給糙米了......

鳥們，或許真的這么罵！不懂鳥語的我，有些愧心。急急忙忙拿出裝食的桶兒，刷刷刷地倒出了一盒糙米。鳥們瘋了似的，又是搶位、又是啄米、還忙著拉屎。

這些都市寵物，真讓人撓心。

可是，只要是你養(yǎng)上了，就丟不掉了。得天天喂，得撿菜葉，得放雞蛋皮，得買墨魚骨，得尋找細沙礫，得換清水洗澡，還得清理鳥糞垃圾。就這，它還整天喊餓，好像受了虐待。整天收拾，鳥屎米屑撒得到處都是。弄得人心煩了，就想給人去算了。

可是，真正到了給人的時候，卻有點舍不得。那么幾張臉兒看熟了，眼睛里多多少少有了戀情，一時難舍棄呢！

陡然，腦海里又浮出一張鳥的面孔，一個半黑花白的臉。那是我費了半天的口舌，搞價搞到六十元錢才買下的一只母文鳥。我蠻心歡喜地把它放進鳥籠，想著，它很快和那只公鳥交尾，又很快下出一窩鳥蛋，用不了一個月吧，便可以聽到一窩小鳥的吱吱叫聲了。

可我，怎么都沒想到。從那只鳥進窩的那一刻起，鳥們之間的殘酷戰(zhàn)爭就開始了。

它不像俄烏之戰(zhàn)，你進攻我，我進攻你，誰也打不死誰。它完全是一場殲滅戰(zhàn)，老鳥們對新來者的全方位進攻。從這頭追到那頭，又從那頭攆到這頭，方寸之間的空間里，死活不讓那只鳥兒有半點喘息的機會，那鳥兒就只剩張大嘴喘氣了。

幾天中，我救過它兩次，放它出鳥籠一次，鳥兒變得萎靡不振，渾身的羽毛都蓬松起來。

最終一天，我從外面回來，家人告訴我：那只鳥被咬死了，怪可憐的。看時，身體已經(jīng)僵直，還有血的痕跡。真讓人傷感！

我知道，鳥為食亡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可這里不缺食呀！為什么就容不得一只鳥兒入群？而且非得至于它死地才肯罷休呢！

就想，我若是一只鳥兒，走進這個陌生的群里，會不會也是這么個下場！難道說，那只鳥兒太懦弱了嗎！又想，我絕不會像它那樣任人宰割的。我一定會與它們拼搏，會啄瞎它們的眼，啄掉它們的羽毛，甚至把它們攆出籠子去。

這個殘酷的場面，讓我記了很久。又突然想起人類的殘酷。那是幾十年前，我們插隊的小山村，被人們拋棄的破窯洞里，生存著一群野鴿。因為時常挨餓，我們整天饑腸轆轆的肚子就想著吃肉，猛然間，有人竟算計起那群鴿子。

一個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幾個人打著手電筒、捕鴿網(wǎng)，摸進那個破窯，連吼帶叫得驚醒了那群鴿子，一個一個地順著電光撲進了網(wǎng)子。也就半個時辰，七八只鴿子就成了籠中鳥?；丶仪茣r，居然有一只黑的，再瞧，竟是一只紅嘴烏鴉。幾人甚喜，鴿子煮肉喝湯，又來點燒酒，興沖沖到后半夜。烏鴉吃不得，肉是酸的，放了去？

有人出了個主意：拿來了煤油，把那只烏鴉從頭到腳澆了個透，點燃了一根火柴，對著烏鴉尾巴燒，羽毛著了，發(fā)出刺刺的聲，烏鴉看見火光拼命掙扎，但它哪里知道這火就在它身上。放飛了，烏鴉直奔夜空，火趁風(fēng)勢，即刻就成了一團火球?；鹎蛟絹碓竭h，開始聽到烏鴉嘎嘎……嘎…… 的嘶叫聲，黑沉沉的夜空中，叫聲凄戾，令人寒顫。最終，那只烏鴉一定是凄慘而亡，墜落荒野了。

這是人與鳥的凄涼故事，也是兩種生命之間的苦難和折磨，想想人世間，這種折磨還少嗎！特別是那段歷史時期，人性的善惡交織混雜，人間的悲劇不斷演繹，或悲或喜，或蒼涼，或恩暖，構(gòu)成了人間極其冷暖的世界。

終于回過神來，透過陽臺的窗子，我忽然看到：城市的上空，那十幾層樓高的那段高壓線上，擁擠著一群鳥兒，像田間的雨燕一樣，排著長長的隊。而且，隨時可見周邊人群居住的綠色地帶中，三五成群的鳥兒，不間斷地往那里飛去。

它們在干什么！那么急急匆匆，成群聚集。在討論什么重大問題，這么興師動眾！？

很少見到這種現(xiàn)象，好奇！納悶！

天空里，烏云密布，快要落雨的感覺，空氣潮濕的很。云很低，一些樓房頂端都飄遙在云霧中，而這段高壓線卻很清晰。我端起手機，調(diào)整焦距，對著那群鳥嚓嚓嚓地拍了數(shù)張。細瞧那些鳥兒的模樣，是一個種類，似乎認識它。常在花園的樹叢里，街邊的綠林中，聽到過這種鳥的叫聲。音量挺大，底氣十足，總是三五一群的搭伴，毛色是土紅的，起飛落地有音，很矯健的感覺。

這是什么鳥兒！不知。只是近些年越來越多的看到它。原想它應(yīng)該歸屬山林，吃那里的山果、昆蟲，喝清清的泉水，沐浴清晨美妙的陽光，夜宿林間，享受著滿天晶晶閃閃的星輝，那該是多么美好的日子。

可是，它卻遠離了自然，向著人類居住的喧囂鬧市飛來！這究竟是為了什么呢?。?/p>

難道，僅僅是為了生存的食物么！那么，都市里又有什么好吃的！是愛吃的昆蟲，可那些蟲兒都是在打過化學(xué)藥品的綠林里，跑來跑去的。要么，便是人類拋掉的殘喳剩粒，盡管都市里生活的人們不愁吃喝，但他們吃的哪一樣?xùn)|西，沒有經(jīng)過化學(xué)藥品的處理，沒有受過人為的污染呢！就是最基本的水，人們都開始進行各種各樣的過濾，制作各種各樣的瓶裝水。而鳥們能喝到什么，除了雨水便是污水了。

可惜，鳥類不懂人類的文化，不知道這個世上哪里是它們的天堂。它們從天堂來到了人間，成為寄人籬下的生命，這樣的生命能有好日子過嗎?。?/p>

它們會隨時受到驚擾，會被路上永遠不息的車聲，弄得頭昏腦漲。會被小樹林中的頑童攆得忽上忽下，心跳得通通響。還得隨時隨地小心那些寄居人類周圍的流浪貓，它們時時刻刻都在盯著你，想吃掉你。有時，真就遇上了歹人，不是把你抓去，買個好價錢，永遠地關(guān)進牢籠，失去自由。就是，干脆被汽槍打死，扔進了垃圾箱。這種日子可以說是提心吊膽的過呀！

或許，它們的到來是一種錯覺。許多年了，城市的發(fā)展讓人們越來越受不了了，來自生活的壓力，環(huán)境的逼迫，節(jié)奏的沖撞，人心的浮躁，精神的困惑等等…… 使得人們不斷地采取逃避喧囂，尋求寧靜，就想躲進深山老林中，找到自己靈魂的安寧之地。于是，便有人打起山林的主意，開山伐林，建起了一棟又一棟的別墅和樓群，原本屬于自然山林，卻變成了人類居住的小天堂。

這種突變似的驚擾，完全打破了動物們的世界觀，它們認為這個世界就是人類的世界，人所創(chuàng)造的一切它們都得接受，什么汽車、火車、房子、群樓、吵吵鬧鬧、機器的喧囂、嚇人的警鈴，甚至那可怕的槍筒，對準自己的那一刻…… 這種人類對自然的侵略，動物們也只能逆來順受。

久了，人與自然的界限就模糊，就顛倒了。鳥們從山里飛到城市，似乎沒有多大的改變。人能頑強地活在自己創(chuàng)造的齷齪環(huán)境里，鳥們也能頑強地活下去。只是，在它們大難臨頭的時刻，就會聚集、會探討下一步的活法。

那一群鳥兒，那個清晨，究竟在探討什么！

人，是很難講清楚的。即便是動物學(xué)家，分析起來，未必能解釋清鳥兒們的心思。

人與鳥就這般地混同在一個空間里，人們以為鳥兒來的多了，是城市建設(shè)的好了，綠林多了，能聽到鳥的美妙叫聲，人心的浮躁就少了。

那么鳥們是怎么想的呢！真是人們想象的那么個樣子么！

我為籠子里的鳥兒憂心，也為落在高壓線上的那群鳥兒憂心。但是，我總是說不清，我究竟在憂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