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伯黎元亥吃過早飯，又同老龍閑坐一會。今日的清晨和昨日一樣靜，照例是無聲的濃霧，清脆的鼠鳴，畜圈里的蜥蜴還未醒，在屋里可以聽到咕嚕嚕的紛雜鼾聲。伯黎想，這樣清境真是好極了。

“二位若去清云，老翁倒有一計?！崩淆垞犴毜?，“置虞再北再上，便是山魑之地了，崎嶇苦寒，兇險異常。二位不妨下山，沿封碣山脈①之驛道北上，直至凌圭?！?/p>

“多謝老人家?！?/p>

老龍點點頭。又聊一會，伯黎元亥便起身行禮欲走，老龍送他們到園門，見崖路濃霧不散，便贈與一盞小燈。這燈呈六棱柱形，燈罩是素色錦帛的，有雪山和云氣的刺繡，燈骨是一種顏色很深的黑木，被燭火烘出一股很濃的檀香。元亥走在前面，所以這燈自然是他舉著，伯黎只見天地茫茫中，前方有團模糊的黃光，向下看時，青蜥的腳被霧氣吞掉了，像行云踏霧一般。

走出山谷，二龍回到山崖。此時正是朝陽西升①，金光萬丈，整條封碣山脈的西面被染得金黃。兩只青蜥后腳剛踏上懸崖，伯黎便叫住元亥，青蜥被勒得一仰頭，停在原地。伯黎與元亥四目相對，互相盯了一會，伯黎又朝北看看封碣，山脈綿延起伏，雪蓋耀眼，遼無止境。

“你真有把握嗎？”伯黎問道。

“沒把握。”元亥說。

“我知道你瞞著……”

“不便相告，我們只要談得去路便好了?！?/p>

微風(fēng)在谷中呼嘯，時強時弱，有些霧氣從身后吹過來。元亥的臉是正好側(cè)對陽光的，以他眉心為中點，他的臉被分成陰陽兩半，陽光那面的眼睛睜得小些，陰影那面眼睛睜得大些。

“我不想摻和江湖事務(wù)?！辈枵f。

“我元某對天發(fā)誓，數(shù)年之內(nèi)，定無血光。如若以后危你性命，我便是鱗滅成灰，也要護你離場周全?！?/p>

伯黎深吸一口氣，緩緩?fù)鲁觥Ｊ虑橹挥性谡嬗龅綍r，龍才信書上的異事是真的，元亥跟了他這么久，他竟沒有想到素玄宗弟子一貫亂得如麻的婁子。不論是行俠仗義，還是身世陰謀，他都沒興趣，也沒膽量摻和。

“我若是不跟去，你自己能走到凌圭么?”

“大不了再下山打幾年工，我還年輕?！?/p>

伯黎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年輕是二龍最大的資產(chǎn)，但幾年的路程也不是說著玩的。封碣沿山，確是有不少東西，潘濉的連湖江，方錢的十閣塔，勘町的火神谷，甚至是祿靖的酸面餅和蘆肅的異域花樓……但這些總歸是小玩意，不如置虞這般的名景有意思，也沒價值。在這些地方浪費青春，總不大妥當(dāng)。

但他畢竟曾是個書生，忘不了禮儀孝廉恥，這些東西扎在心里比他周游之意還深。元亥幫他打了幾年工，他不愿過河拆橋，雖然元亥已經(jīng)把橋拆了一半了。

“走吧。”許久之后，伯黎一踢腳蹬。

“我以后給你打工不要工錢了?！痹ヒ蔡吣_蹬。

“但我是個文弱書生，數(shù)年之后，若有血光，莫怪我棄你不顧?！?/p>

隨著嚓嚓的火石聲，黑暗中燃起了一點火苗，心臟般躍動著。

周圍很靜，沒有一點風(fēng)聲?；鹈缟l(fā)著紅黃的微光，照亮了下方的木棍，木棍的影子很長很細，隨火光飄忽晃動著，但末端總是直插到黑暗之中，仿佛和黑暗串聯(lián)一般?；鹕嘞蛏咸蝮?，但舔不到下方的木棍，于是火光終于暗淡下去，最后滅成一點紅熾的熱炭。

熱炭還在變冷，向上冒出一股青煙，煙氣仿佛帶走了熱炭的最后一絲氣力，它終于閃一閃，滅掉了。就在紅炭熄滅的瞬間，黑暗中霎地響起尖利的笛聲，它仿佛從高空婉轉(zhuǎn)而來，幽怨著呼喊寒夜中的一切，高昂著響了幾刻，又突兀地打住。在笛聲的尾音尚未消散在夜幕中時，周圍霎地亮起無數(shù)紅星，聯(lián)成一片紅光的海，在海里，整整齊齊地伏著許多矮而圓的影子。

影子以那根木棍為圓心，錯落地排成圓陣狀，每個影前面都是一顆紅星，紅星的光籠罩了方圓二十閣的所有土地，黑影也在這方圓二十閣的土地上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宛如過節(jié)插了香的土墳場。隨著笛聲再次響起，圓陣中一個靠近圓心的影子慢慢高起來，瘦起來，頂端逐漸變出復(fù)雜的曲線，最終呈現(xiàn)出一個大耳朵的頭形，臉上的毛邊在紅光中浸滿了赤色，但脖子以下仍是大桶般毫無細節(jié)的黑影。

他緩緩走近木棍，從懷里抽出扭曲的木柴，緩慢而虔誠地向木棍上堆。堆完一圈，他便向木棍的縫隙中插，最后插成了一朵木棍的花，向夜空張牙舞爪地綻放著盤虬的老枝。

他似乎在默念什么，但在持續(xù)的笛聲中這聲音很模糊。

高個子人影高舉雙臂，剎那間他的掌上燃起兩股烈火，照亮了他的面容，是一張吻部很短的橙色獸臉，臟亂中顯著一點稚氣，大睜而密布血絲的眼睛像在毛絨草地中的兩灣湖泊。他舉了一會，慢慢將掌放下，躍動的烈火舔著了木柴的花，使柴堆成為了一個兩端窄中間粗的雙頭火錐?；鸸庹樟了囊轮?，是件雙層的披風(fēng)，上層短而厚，邊緣垂著鈴鐺似的掛飾，下層及腳而薄，已經(jīng)破破爛爛的了。周圍層層疊疊的人影高低起伏起來，他們面前的紅星也上下浮動，像是在行跪拜禮。

笛聲繼續(xù)婉轉(zhuǎn)地叫，影子起起伏伏地拜。

高個子獸在火堆面前坐下，正好坐到褶起來的下層披風(fēng)上，他掏出一個很圓的扁片，和一個夾子似的東西，用夾子夾住扁片，再放在焰上烘烤。很久之后，扁片開始滋滋作響，冒出了縷縷青煙。高個子獸稍稍坐直身子，把扁片壓得更靠近火焰一點，高溫驅(qū)散了煙霧，扁片開始褶縮翻卷，不久后，它的邊緣冒出一個暗紅的炭點，紅熾部分像水滴在紙上那般擴散而去，中央則極快地黯淡，炭點變成了一個炭圈。第二個炭點隨及出現(xiàn)在扁片的中間，然后是第三個，第四個。

越來越多的炭圈侵蝕著扁片，新生的炭點不斷在扁片的殘留部分上出現(xiàn)，當(dāng)最大的兩個炭圈即將交匯時，高個子獸猛地起身，握著夾子飛快地轉(zhuǎn)了一圈，扁片上的火星盡數(shù)飄落，瞬間飄成了一條螢火點點的紗帶。這紗帶還未落地時，高個子獸便已經(jīng)站住，他緩緩將夾子立到自己面前，像握著極長的一柱燃香，又像握著極長的一柄細劍。扁片雖然燒得殘缺，但一顆火星也沒有了，它殘缺的焦部在風(fēng)中顫抖，以熊熊燃燒的篝火為背景，宛如長在漫山野火中的一棵禿樹。

笛聲轉(zhuǎn)過幾個音節(jié)，悠悠地停了。

篝火噼啪地燃了一會。最接近篝火的那圈黑影率先高了起來，頂端現(xiàn)出獸頭的輪廓，然后變高的輪圈就逐漸向外擴散，越來越多的影子站了起來。先站起來的影子從暗處走到亮處，向篝火旁的高個子獸聚攏，他們都是幼獸樣子，比高個子獸矮了一半，多數(shù)穿著和高個子獸一樣的雙層披風(fēng)，有幾個穿著蓑衣。這些幼獸抬頭看向高個子獸，像仰望偉人一般，只見偉人盯著那燒得斑駁的扁片，眉頭緊皺。

“怎么啦？”底下的幼獸問。

“你們誰去叫青姨過來?！备邆€子獸繼續(xù)盯著殘缺的扁片。

幼獸們左顧右盼，一只幼獸指向東南方后，獸群便呼喊著朝那方向涌去，回來時是被另一個高個子獸帶著的。這高個子獸也穿著雙層披風(fēng)，但左爪伸出來掀起了布料，住著一根木杖，木杖頂上有個橫向的突枝，掛著一個方形的燈籠，燈籠旁邊有多個垂下來的透明掛飾，邊晃邊把燈光折成一道道的光柱。這位“青姨”走到拿夾子獸旁邊，伸長了頭，朝扁片看去，二獸都差不多高。

“這是什么？”

“不知道?！?/p>

“定航杖給你拿著，我看看?！?/p>

拿夾子獸把夾子遞給住青姨，順便接過木杖。后者盯著燒殘的扁片，漸漸皺起了眉，幼獸在兩只高個子獸身邊簇擁著，呆呆地仰頭，也盯著那扁片。

“不靈吧?！?/p>

“怎么就不靈？”

“大卜消耗靈氣，這次應(yīng)該就不靈，都看不出是什么來?！?/p>

“都好幾年了?！?/p>

青姨搖搖頭，把扁片取下來，遞回給原先的高個子獸。高個子獸一只爪拿著扁片，另一只爪捋捋耳朵，眼睛還盯著燒殘的余炭，良久，他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漆黑的夜空。今夜不同尋常地黑，甚至于不見月亮，但幾顆星星竟突兀地綴在黑布似的天空里，閃著細微的光。

“有沒有可能不是字?！?/p>

“那是什么？”

“圖?！?/p>

高個子獸慢慢把扁片舉過頭頂，對準夜空，像向天空祈福的虔誠信徒。篝火仍然熊熊，火光把扁片的剩余部分映得煞紅，在漆黑的夜幕背景里格外鮮艷，宛如幾個未收口而互相交錯的紅墨粗圈。每個圈里，都圈住了一顆星星，且是正中部位，

“長生，去拿紙?zhí)?。?/p>

“干嘛？”

“把圖描下來?！?/p>

一個幼獸便從獸群中跑開了?；貋頃r，拿著一張草紙，和一塊木炭。拿扁片的高個子獸找了塊石頭，把紙鋪在上面，一筆一劃地把殘片的形狀描了下來。

注釋：

①封碣山脈：大邵境內(nèi)的主要山脈之一，從大邵境內(nèi)東南部綿延至東北部。

②朝陽西升：本故事中，主角所處的星球自轉(zhuǎn)方向為自東向西，故太陽西升東落。

2023.8.30 狐貍番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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