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冷廳，是帝皇的秘密圖書館。被某種未知力量所推動著，訊問者凱瑞爾辛德曼和監(jiān)軍赫利克毛爾決定前往冷廳，尋找對抗惡魔的手段。不料他們在冷廳遇到了意外抵達的加維爾洛肯。眾人在圖書管理員的引導下前往八八八號展廳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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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第十六節(jié)

秘密收藏

圖書管理員引導眾人沿著螺旋樓梯向下，抵達冷廳下層。前方聳立著一扇沉重的大門。但是她的鑰匙串尚且具有足夠的權限。

“這里很少允許我們進入，”她說道。眾人步入展廳。

這里位于圖書館的另一側。辛德曼確信它只是眾多展廳之一。眾人跟隨管理員沿著一段寬闊而漆黑的樓梯繼續(xù)向下。兩側的墻壁陳列著數(shù)個畫框，由嗡嗡作響的懸浮力場所支撐。但是由于環(huán)境過于昏暗，這些畫作的內容卻已無法切實分辨。辛德曼只是瞥見了一些蒼白的輪廓和抽象的形狀。幽靈似的面孔正在凝視著他。時間與厚重的顏料令它們黯然失色，猶如浮夸的黑暗。

地下的展廳寬敞而低矮。筒形拱頂投射著藍色的輔助照明，仿佛夕陽的余暉。圖書管理員在樓梯下方停住腳步，使用鑰匙串上的一枚晶片激活了安裝在墻壁上的面板。隨著她撥動一系列開關，展廳的主光源也一個接一個地亮起：以一定間隔懸掛著，昏暗的燈球好似纜繩上的吊墜。它們逐漸明亮起來，就像是新生的太陽正在向主序星邁進。黃色的光芒讓人不禁想起陳舊的書頁與破落的遺骨，勉強驅散了整個展廳的陰影。但是黑暗依然潛伏著，就在一排排高聳的書架之間，就都留在書桌的下面，拒絕離去。

空氣中彌漫著多少滋味：是靜電與紙塵的味道，是棉花和牛皮紙的氣息，是干燥的時間優(yōu)雅地懸浮在微妙的緩速靜滯力場。對于辛德曼來說，這些味道意味著古老的知識，遺忘已久的思考和往日的觀念。它們已經(jīng)沉寂了數(shù)個世紀，從未被人類的思維所溫暖，漸漸變得冰冷而遲鈍。古老的知識，但是對于辛德曼和他的現(xiàn)代化學術和批判準則而言，卻足夠標新立異。

只見書架缺乏整齊的排列，就像是一個復雜的幾何迷宮，向四面八方延伸，只有不時出現(xiàn)的孤島似的書桌能讓人透一口氣。綿延的墻壁懸掛著無數(shù)畫作。但是如同寬闊扁平的書籍一般側面擺放在書架，堆積在文件柜，加濕展柜和靜滯展品旁邊的畫作卻更多更多。

“我們該從哪里下手呢？”毛爾問道。

辛德曼沿著距離最近的一排畫作走過。隨著他的靠近，自動感應照明逐個啟動，灑下了一片蒼白的扇形光帶。超群之作。油畫的古老顏料和清漆倒映著白色的燈光。鍍金的畫框閃爍著璀璨的光芒。手工制作的版畫浮雕，抽象作品的白底畫布泛著象牙色的光澤。駐足，凝視，再走向下一幅畫作。每當一個光帶熄滅，另一個光帶便隨之亮起。辛德曼閱讀著畫作底部的標簽，它們記載了橫跨人類文明四百個世紀的歷史，多少藝術家，神秘主義者，雕刻家，畫家，設計師和思想家的名字。

敬畏感幾乎令他無法呼吸。

“凱瑞爾？”

“我們重復著過去的所作所為，”他凝視著一幅蝕刻版畫，它描繪著一位隕落的神明還是一個崛起的魔鬼。他無法分辨?！安环岭S意翻閱。就讓同步性和共時性來引導我們吧。它們都是這座圖書館的天使，被亞空間緊密地聯(lián)系著。至高天的意旨可以為我們所用?！?/p>

辛德曼轉向眾人，面露微笑。他舉起雙手，好似一名指揮家面對著自己的樂團。

“我們還能怎么辦呢？”他問道。

眾人分散開來。而辛德曼則走向最近的書架，嘗試放空思緒，任由偶然性，或占卜，潛意識的力量來指引自己。他的指尖摩挲著古老的書脊，有些已經(jīng)破損，有些則被修復，有些富有彈性，有些則已破破爛爛，無法閱讀。一些書籍的名稱和標題甚至連他都聞所未聞?！犊裣驳囊矮F》，《玻璃雙手之書》，《月球環(huán)境的自動克隆闡釋》，《生物之書第一百一十卷》，《龍之啟示錄》……

他取下了其中一本。

“我們需要手套，”圖書管理員喊道。

洛肯，就在她的旁邊，舉起巨大，覆甲的雙手朝她揮了揮。圖書管理員魂飛魄散，慌忙趕往其他書架翻找去了。

洛肯隨便抽出一本書。“‘燦爛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樣堅定，’”他朗誦道?！啊也辉敢飧邞乙箍?，獨自輝映……’”洛肯聳了聳肩。“我覺得這沒什么用，”他說道。

“不，不，加維爾，我們需要耐心，”辛德曼回答?！拔覀冃枰獌A聽。學會如何聆聽……聆聽……以前怎么稱呼來著？繆斯女神的低語。你剛剛讀的這首詩——”

“這一首嗎？”洛肯舉起書問道。

“沒錯，”辛德曼點點頭?！芭c你讀到的如出一轍，我剛剛也在讀。聽好了……‘一顆燦爛的星，燃燒著月亮的灰燼’?！?/p>

他期待地望著洛肯。

“所以呢？”過了一陣子，洛肯才問道。

“是星星，加維爾！星星！”辛德曼焦急地說道?！巴粫r刻，我們隨便選擇和閱讀的兩本書，都提到了孤獨而燦爛的群星！你明白了嗎？”

“不，凱瑞爾！”

“它們的聯(lián)系，孩子！微妙的同步性！就像是事物的校準。我們必須意識到它們的聯(lián)系……哦，別這么看著我?！疇N爛的星，孤獨……’就像剛才這本。我們來到這里，正好選中這本書。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概率有多大？”

“我覺得……很高，”洛肯說道。“我認為這不算一個巧合?！恰@個字眼很常見，可能很多詩人都使用過。詩人全都大同小異?！?/p>

辛德曼遲疑不決，隨后點了點頭，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鎖骨的夢魘》，”就在旁邊，毛爾沿著一排書架掃視，喊道。“《新盤古五卷書》，《梅爾金安布羅西尼亞的組合藝術》……”

“別著急，毛爾，”辛德曼埋著頭，喃喃低語。他方才的那股熱情已經(jīng)無影無蹤。辛德曼隨意翻閱著另一本典籍的書頁。《占卜天文學》。他這才意識到自己需要翻譯系統(tǒng)。

“《以諾圣歌》，”毛爾繼續(xù)急促地說道?！啊秮啔v山大圖書館全藏目錄》，嗯，什么阿爾阿齊夫——”

“隨心所欲一點！”辛德曼高喊著回應。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鼓舞人心一些，而非實際那么氣急敗壞?！安槐剡^度思考。想象，毛爾。同步性?！?/p>

“黑暗之王是什么？”洛肯突然再次聳現(xiàn)在辛德曼身邊。

“黑暗之王？”辛德曼問道。“我不知道。我想，可能是指古老的占卜紙牌中的一張。你怎么會這么問？你找到什么線索了嗎？”

“就是它，”洛肯拿出另一本翻開的泛黃書卷?！斑@里寫著，黑暗之王是一個‘騙子與偽神的結合體’。你看到這一頁了嗎？Rex Tenebris。它說這個詞的意思是黑暗之王。”

“這是古哥特語，”辛德曼皺著眉頭說道。他接過洛肯手中的書?！皼]錯，我能認出一些名字……全都是被遺忘被放逐的神祇，瞧。陡斯，就是朱庇特……阿努——阿努比斯……恩利爾，哦，是的，黑暗之王。你怎么對它感興趣了？”

“好幾次，我聽到外面提及了這個字眼，”洛肯說道，“無生者與被詛咒者的另一種口號。無論是前線，還是街道，抑或是惡魔的口中。它一定很重要?！?/p>

“也許如此?！?/p>

“它可能只是狼神的又一個新頭銜而已，”洛肯說道?！八麄兊目谔柡蛻?zhàn)吼沒那么復雜。差不多就是‘誅殺偽帝’什么的?！?/p>

“的確，加維爾。還是讓我再看看，我能找到什么吧?！毙恋侣膭畹赝蚵蹇?，但是他卻早已消失在另一排書架之間。他取下一本書，隨便翻開一頁。

然后代替他加冕，黑暗之王。

辛德曼大吃一驚，打了個哆嗦。他飛快地將書塞回去，又挑選了一本。

他曾經(jīng)作為不朽者誕生，亦將作為黑暗之王重生。

辛德曼驚恐萬分。這個隨機的字眼竟然頻頻出現(xiàn)，實在離奇可怖。盡管這就是他想看到的事情，可是當他的希望真的變成了現(xiàn)實，辛德曼仍舊無法戰(zhàn)勝自己的恐懼。他取下另一本粗革裝訂的書籍，不假思索地翻開了一頁。它寫著：

當漆黑的軀殼破裂，他將因此得到蛻變，在永恒的時間里，被擢升為諸神之一，從此榮登為黑冕之王君臨。

第四部第十八節(jié)

混沌的國度

“這是什么？”圖書管理員問道。她的聲音又嚇了辛德曼一跳。他慌張地丟掉了書本。

“你還好嗎？”她問道。

“我沒事，”他試著平復自己的呼吸。這只是一些詞語，只是詞語的隨機復現(xiàn)。巧合。心理的錯覺罷了。辛德曼正在尋找不可思議的同步現(xiàn)象。如今自己的目標似乎就在眼前，他當然會被震驚到了?！笆堑摹．斎唬毙恋侣€(wěn)住心神?！澳銊倓傉f什么？”

“我的手剛剛摸到了這本書，先生，”圖書管理員舉起書本遞給辛德曼。一本小冊子。年代明顯相當久遠。裝訂破舊。書脊已經(jīng)模糊不清，難以辨識。他瞇起眼睛，俯身仔細端詳著。

“《咒言入門》，”辛德曼讀道。“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瞧瞧這個！”這時毛爾又喊道。她拖著一本又厚又重的對開本，匆匆經(jīng)過眾人，將其擺在了最近的書桌上面。辛德曼和圖書管理員聞聲走了過來。

毛爾翻動著書頁。寬大的書本塞滿了活頁的舊羊皮紙手稿和一些貌似地圖的文件。

“這個名字吸引了我，”她一邊解開纏繞的絲帶，一邊說道。“Regno Kao?！?/p>

“混沌的國度，”圖書管理員說道。

“這倒提醒了我，”辛德曼告訴她?！拔冶敬蛩銌柲悖袥]有翻譯設備。”

“有，”她從壁龕喚出一個腦機顱骨?！暗撬拿志蛯懺谶@個標簽上，就在原來的標題下面?！?/p>

圖書管理員指了指。辛德曼覺得自己非常愚蠢。焦慮正在侵蝕他平日的勤奮與精確。

“跟得上嗎，老頭子，”毛爾輕笑著。她打開書本，翻找著里面的文件。

“請等一下，”辛德曼打斷了她翻閱的動作?！斑@是一幅地圖嗎？是哪里的城市？”

“不，它更像一座迷宮，”毛爾說道。

“抑或兩者兼有，”洛肯突然出現(xiàn)在眾人背后，越過肩膀俯視著地圖?！八鼘懼裁?，一段傳說嗎？”

“Urbs Ineleuctabilis，”毛爾朗聲念道。圖書管理員向腦機顱骨示意。它似乎由犬類與猿類的顱骨融合而成，被黃金和黃銅捆綁在了一起。顱骨懸浮著在書桌上方，嗡嗡作響，射出一道紅色的光條掠過地圖。

<必然之城，>它以單調的嘈雜機械音讀道。它只是簡單地采集了一些聲音，通過編輯模擬單詞的發(fā)音。

一時間，四人全都凝視著地圖。

“它毫無意義，”毛爾斷言道。她那急切，焦躁的思維早已對這幅地圖判了死刑?！耙恍┕爬系纳裨?。咱們回去忙吧?！?/p>

“它看起來像是皇宮，”辛德曼說道。

“它不是皇宮，”毛爾說道?！爸皇枪糯幕孟?。一些胡言亂語罷了?！?/p>

“某種力量引導你冥冥之中找到了它，毛爾，”辛德曼說道。

她有些惱火?！昂冒桑緛砦揖筒煌耆澩愕乃阉鞣椒?，辛德曼。寄希望于偶然的引導。實話實說，我可以迎合你，但你的方法依然很可疑，而且狗屁不通。我們應該更加嚴謹，比如查詢數(shù)據(jù)目錄——”

“它看起來真的很像皇宮，”洛肯冷靜地說道?！拔业囊馑际?，它既是也不是。盡管某些地方是完全錯誤的——”

“拜托，”毛爾說道。“你也是。我覺得，我們現(xiàn)在過于敏感了。我們正被一些不存在的模式和聯(lián)系牽著鼻子走。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

<妄想癥，>腦機顱骨嗡嗡作響，<空想性錯視。>

“隨便，”她厲聲說道?！拔覀兊酶酉到y(tǒng)性地——”

“再仔細瞧一瞧，監(jiān)軍，”洛肯說道?！斑@副地圖描繪了一個錯綜盤繞的瘋狂之地。我同意你的觀點。但是請看它那如同無限符號一般，雙螺旋的形狀？請看它城門標記的位置？還有主要的結構？它們與皇宮區(qū)的布局是一一對應的?！?/p>

“不——”毛爾說道。

“過去幾個月來，我花費了大量時間研究皇宮區(qū)域的圖表，”洛肯說道?！皯?zhàn)術示意圖，戰(zhàn)斗評估……我告訴你，它們簡直不可思議地相似。這很可能就是皇宮的平面圖，只是出自一個稚嫩的孩童……抑或不安的瘋子……”

“所有的城市都是相似的，”毛爾說道?！八鼈兙哂泄餐幕A組成——”

“畢竟關了燈，樣子都差不多，”辛德曼嘗試緩解兩人緊張的對話。

“毫無幫助，”毛爾瞥了一眼辛德曼。她指著地圖?！拔乙埠苁煜せ蕦m的地圖，阿斯塔特。沒錯，的確存在幾個對應的地方。但是它們的不符卻要多得多。你說這是圣所，那么這里是什么？那里又是什么？那是什么結構？假如這是獅門，那么那里是什么？拜托，我們能不能不要再糾結了？”

“它看起來像是許多交叉，或者重疊在一起的地圖，”辛德曼說道?！斑@幅地圖可能是兩個城市的疊加。也許不止兩個城市——”

“你從哪里看出來的，凱瑞爾？”毛爾問道?！皼]有比例尺，沒有度量單位，沒有定義。甚至沒有證據(jù)能表明它是按照比例繪制的——”

“假如……”辛德曼頓了頓。“假如它在某種程度上描繪了皇宮的變化呢？亞空間的侵入？其他時間和地點的疊加？如加維爾所說，扭曲和重組？”

“一幅舊地圖怎么可能畫出你說的這些情況呢？”毛爾厲聲說道。

“它是什么時候完成的？”洛肯詢問圖書管理員。

“這部作品沒有日期和作者，長官，”她回答。“除了有人聲稱它出自《混沌預言之書》，沒有任何關于它的可證實信息?！?/p>

“地圖旁邊的文本寫了什么，”洛肯問道。

圖書管理員輕觸腦機顱骨。它圍繞著洛肯所指的語段上下浮動。紅色的光條徐徐滑過古老的草體筆跡，其棕色的墨水已經(jīng)褪色。

<然而，須知它是真實存在的，是瘋狂與謊言的永恒之地。繁密的街道與崇高的城門掩藏了它的全部真相。它的存在早于時間，貫穿時間，乃至超越一切時間，永遠。它甚至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因為它興建于黑暗，隨著永恒的黑暗而長存。它永遠屹立在凡人的視野之外，猶如鏡中的彼岸世界，只有透過幻覺與最不切實際的夢境才能窺視一二。永恒的湍流與虛無的潮汐包圍著它。它是毀滅與瘋狂的家園，居住著四個游蕩于黑暗之中的存在。除了它們，那里還擺放著無數(shù)空缺的王座，棲息著無數(shù)迷戀于復仇和毀滅的靈魂。盡管它距離卡拉斯塔不過一生的路程，但是多虧了匠人的巧奪天工，它的墻壁和塔樓與那座玄奇之城的墻壁和塔樓彼此相連。因此它距離塵埃之城也只有一段永恒的長度而已。而且連網(wǎng)道也是近在咫尺。它存在卻也不存在，它既是也不是所有的事物和地點，超脫于任何理性——>

“夠了，”洛肯說道。

<——當審判日來臨之時，它將化作一切事物。它的城門將吞噬人類的一切成就，包括人類本身，所有的天使和命不久矣的星辰。人類的豐功偉業(yè)將化為烏有，唯余絕望。所有的人類都將被遺忘，所有的帝國都將失落。就像那一枚巨大的眼眸，所有目睹這一切的人，將會說道：我為了毀滅本身，為了毀滅之后，為了毀滅那不可避免的勝利而悲慟——>

“夠了?！?/p>

腦機顱骨終于陷入了沉默。紅色的掃描光條閃爍著熄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