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開封幾次重大批評性報道

文｜劉占鋒

1986年6月到1990年7月，宋國臣同志在開封市委書記任上共4年零一個月。雖然時間不長，但他在重大批評報道問題上的黨性原則和豁達的心胸，對批評報道的態(tài)度，特別令人感動，至今難以忘懷。

“宣傳開封新聞獎”的設立

他來開封任職之前，人民日報曾就開封亂拆亂建問題在頭版頭題位置點名批評。時任黨中央總書記胡耀邦作出嚴厲批示，要求河南干部以此為鑒，開展一次作風整頓。河南的反右、浮夸風等等問題早為人們詬病，這次批評報道，加上總書記的批示，“河南干部作風問題積習已久改也難”似乎成了人們的共識。不僅開封壓力大，整個河南的干部都覺得有些抬不起頭。當時，我市一位縣級領導干部給人民日報領導同志寫信反映記者稿子不實。信件最后有這么一句：“我代表開封人民不歡迎××這樣的記者”。一時間開封市與人民日報之間關系甚為糾結。

這個時期，我一直擔任市委宣傳部新聞科科長。宋書記到任后一段時間，老是不見人民日報記者來訪，就問我是什么原因。我就給他實話實說。他說，人家報道開封，是對開封的重視。無論正面報道，還是批評報道，都應該歡迎。另外從推動工作上看，批評報道作用更大。當然，誰也不喜歡讓人家天天批，關鍵是自己要把工作做好。他讓我給人民日報河南記者站站長李杰同志聯(lián)系，以他的名義邀請李杰到開封做客。李杰接受了邀請，沒過幾日，便到開封拜會了宋書記。

聊天是在宋書記家中進行的，就我們三個人，沒有主題，不談工作，很輕松，很隨意?？斓街形鐣r分，市委辦公室主任劉明善說，“午飯已經安排好了，在賓館，咱去吃飯吧？”宋書記看了看李杰，說道：“李杰，我看咱就不去賓館，在家里吃吧。我讓老王（宋書記愛人）給咱熬綠豆小米稀飯?！崩罱苷f，好，就在家里吃！

李杰第二次來開封是一兩個月后，這次是在開封賓館吃的飯。當時一起就餐的增加了市委副書記劉福興，餐桌上擺的是茅臺。大家剛入座，宋書記就對李杰說，咱不喝公家的酒，叫福興拿他家的酒。說著，他指著時任市委副書記劉福興說，他家有好酒！劉書記說，好??！占鋒你去拿吧，我放的有睢酒，還不錯。這次氣氛比上次更為融洽。事后，宋書記對我說，人家正常的批評報道，咱去告人家的狀，對不起人家，應該給人家道歉！另外，你想想，通過什么方式表明我們歡迎新聞監(jiān)督，使我市的新聞宣傳回歸正常的狀態(tài)？

隨后，我們新聞科報請宣傳部同意，向市委建議由市委市政府設立“宣傳開封新聞獎”，并按照刊發(fā)媒體的權威性、刊發(fā)位置、文章影響力等因素細化了獎項細則，其中批評報道與正面宣傳具有同樣的權重。宋書記說，按照你們定的條件，沒有一個比這篇批評報道影響大的，第一屆的一等獎就頒發(fā)給這位記者。雖然當時獎金僅為300元，但第一屆一等獎獎給重大批評稿作者，恐怕是很少有的，當時的人民日報專門發(fā)了消息。

第二屆一等獎仍然是批評性報道

宋國臣書記是個工農干部，沒有顯赫的學歷。很多人這樣說他，我也曾經這樣看過。對于與人民日報記者站關系的處理，也曾有人認為是其經驗豐富，善于處理問題的結果。但我從與宋書記的實際接觸中，仍然能夠感到他那種真誠。

關于宋書記關于新聞工作的只言片語，最早是從河南日報記者站站長陳振興那里聽到的。宋書記來開封之前是南陽地委書記。在一次南陽地委舉辦的春節(jié)茶話會上，宋書記致辭。他不卑不亢地說道：“自從毛澤東同志親筆撰寫《中原我軍占領南陽》消息之后，南陽就與新聞單位結下了不解之緣！”此言一出，中央駐豫新聞單位和省新聞單位駐南陽記者站一大群能言善辯的記者們頓時興奮起來，萬萬想不到這位看似老粗的工農干部居然有這樣的開場白，大家無不嘆服！

給我進一步加深印象的是1987年的一天。那天，我騎車剛到市委大院，宋書記看見我就打招呼說：“占鋒忙不忙？跟我下縣吧？”我說好哇，就跟他到了尉氏。中午在縣委食堂吃飯時，宋書記問縣委書記馬政軒知道不知道周厲王止謗的事。馬書記搖搖頭。宋書記說，“敢不敢讓老百姓說話，是關系政權生死存亡的大事。各級領導干部都應該懂得、記住這一點?！彪S后又對我說，“新聞宣傳，都是我們自己的記者，對我們能有什么惡意？更應該讓他們說話！”都說他大老粗，他居然能用周厲王止謗的典故教育干部、說明不要排斥批評報道，這是我所料想不到的。隨后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1988年的一天，我在大街上碰到市新聞單位一位年輕記者。問及他有何得意之作，他連連搖頭：“沒法提！我分工采訪二商系統(tǒng)，都是些虧損單位。寫啥？批評得多了，誰也不歡迎?！?/p>

二商系統(tǒng)，按過去分工，就是吃喝拉撒睡，沒有盈利大戶，卻又與人民群眾息息相關。在改革大潮中，二商系統(tǒng)經營十分困難，虧損單位占半數(shù)以上。難道虧損單位，就只能寫批評稿？離了批評，就沒新聞了？

沒幾天，我要理發(fā)，就去了市里一家較為有名的理發(fā)店。平時理發(fā)，也時常搞點小小的不正之風，比如，到二商局讓什么科長、主任介紹個熟人，既不用排隊，又理得好。但這次，我沒找熟人，想直接品嘗一下“梨子”的滋味。誰知，排隊等了一個多小時，眼看輪到了，前邊就夾里一個理發(fā)員的熟人；呆會又一個熟人，前邊沒幾個人，卻老是挪不到地方。對此，我確實有點意見，覺得理發(fā)員太不自覺?？墒?，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來，前邊一位老兄就已經按捺不住，嚷嚷了起來：“怎么老是夾隊呀？”

“就是夾隊了！”理發(fā)員不服，“這是我的熟人，錢不少掏，就是先理一會兒該咋著？”

“喲，搞不正之風還這么厲害！明天《開封日報》見！”

聽到這話，我看了他一下，不認識，肯定不是報社的，充其量是與報社哪位記者熟悉。即使確是報社記者，也未必就能明天見報。

“你有能耐登到《人民日報》上，大官兒們一個紙條，就能買個汽車，買多少噸鋼材，一轉手賺個萬兒八千的；你咋不寫？！俺這剃頭的，來個熟人先理一會兒，你可眼氣了？……”理發(fā)員也不示弱。

那位老兄排了半天隊，發(fā)也沒理成，一氣之下，悻悻而去。但理發(fā)員到此也沒有認輸?shù)囊馑迹栽诠竟緡亣伒厝氯拢骸鞍掣悴徽L，眼氣了換換位兒！”

這是我目睹的一幕，寫成目擊式新聞也應是很精彩的。但細聽理發(fā)員的辯解，馬上又使我產生了惻隱之心：搞不正之風歸根結底是不對的，但是服務行業(yè)的困難又有誰了解呢？如住房、子女就業(yè)、婚姻等等問題，誰去幫助他們解決呢？

下邊，我就多等了一會兒，專門找這位理發(fā)員理發(fā)，趁理發(fā)這個當兒，搞了點小小的調查研究。發(fā)現(xiàn)理發(fā)業(yè)確實困難重重，需要全社會的理解、關心與支持。于是，我約開封日報社老記者尚立敬、二商局體改辦主任張振海，共同做這篇文章。我們先后找了二商局長、服務公司經理、理發(fā)總店主任，還有一些老理發(fā)師，從理發(fā)業(yè)的現(xiàn)狀，到理發(fā)業(yè)的地位，從困難的主客觀原因，到振興的條件和方略，等等，進行了多次座談。

我們先是寫了一個內參稿，新華社發(fā)了《內部參考》；隨后，我們又寫成調查報告給了人民日報社主辦的《市場報》，報紙刊登于一版上平欄，下邊專門配發(fā)了“社論”：《談理發(fā)與美發(fā)之興衰》。這個調查如石擊水，引起強烈反響，商業(yè)部、河南省商業(yè)廳多次電話詢問開封理發(fā)業(yè)現(xiàn)狀與改革情況。為此，宋書記不僅多次向我了解理發(fā)業(yè)的情況，并三次讓我領著到理發(fā)店借理發(fā)機會與理發(fā)員交談，了解理發(fā)員的甘苦，聽取理發(fā)員的意見。隨后，又委托原主管財貿工作的副市長安貽美召集財政、稅務、工商、物價、二商等部門負責人開會，專題研究扶持理發(fā)業(yè)問題，決定對其實行特殊政策，如價格放開、稅收減免、分房照顧等，同時還撥了十幾萬元資金，幫助先解決一下住房問題，聊表黨和政府的心意。

這個引起廣泛影響的批評稿，獲得了第二屆“宣傳開封新聞獎”一等獎。隨后沒多長時間，宋書記調任鄭州市委書記，宣傳開封新聞獎沒有繼續(xù)舉辦下去。在宋書記支持下，這兩屆大獎，僅兩個一等獎全部是批評報道這個事實本身就足以說明，宋書記對批評報道的態(tài)度不是經驗問題，而是發(fā)自內心的對黨的新聞工作原則的理解與支持。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員不順心時還時不時地拿這事打比方：你看人家多體諒咱，登在報紙上替咱說話！聽到這里心里也是甜絲絲的。但我心里卻一直琢磨這件事：虧損單位特別是理發(fā)業(yè)這樣的社會地位低，發(fā)展能力差的服務行業(yè)，有許多話要通過我們新聞媒介向全社會訴說，以爭取黨和政府的支持，贏得公眾的理解。在這方面，記者應該是“橋梁”，而不應是“棍子”。只有擺正這個位置，才能擯棄“嫌貧愛富”的輕浮作風，由“評判員”變成“指戰(zhàn)員”，與被報道對象共謀振興和發(fā)展。

當然，在一切以經濟效益為中心的環(huán)境里，理發(fā)業(yè)不可能因此就從根本上擺脫困境。早些年，我都是去“歐亞”、“開顏”理發(fā)。后來“歐亞”扒掉了，建成了商場；“開顏”也改了行。這樣，省府前街老市委附近的“新中國”、“西華美”又成了我較為固定的理發(fā)之地。不料，春節(jié)過后，兩店又被房地產公司“吃”掉了，理發(fā)員回家待業(yè)。如果自己搞門市，公司可以幫助修房。頭發(fā)長了，總得理發(fā)。

一天，我騎自行車一直跑到東郊商場，除美發(fā)店、美容店外，四五里長的繁華大街竟未發(fā)現(xiàn)一家理發(fā)店。無奈，硬著頭皮走到一家美發(fā)店門口。明知這里要“宰人”，也只好主動伸脖子。想不到剛開口問理發(fā)否，一位小姐稍加打量即連聲說：“不理！不理！”后經人指點，在東郊商場東側小街里才找到一個小店。據(jù)理發(fā)員說，近幾年，理發(fā)店是最“軟”的，有的被房地產公司“吃了”；有的被轉包出去改行了，現(xiàn)在臨大街的理發(fā)店已基本上全部被拆除、改行。這位理發(fā)員說：“少一個門店，失業(yè)一批職工，給一片的群眾帶來不便。當官兒的不上這個愁，可俺老百姓的事兒誰去管呢？”

對此，我心里感到痛楚。這不能不說是這個調查發(fā)表多年之后的一件憾事。

新聞批評也要講黨性講科學性

上世紀八十年代，新聞單位對開封市的集中批評主要有兩次，一次是“瞌睡會”，一次是“條子肥”，都是1989年。這兩次報道，對于全國的糾正不正之風、批評官僚主義、整頓工作作風等工作起到了很大的影響和推動作用，但在被批評者所在地來說，其正作用卻不可高估。原因就是在進行新聞批評時，有的陷入了當?shù)啬闶俏曳堑匿鰷u，做了某一方的傳聲筒，在工、商兩家的矛盾中站在廠家一方，批評從事化肥經營的另一方，令人難以信服。開封“條子肥”的報道，實際上有些新聞單位在批評化肥經營中的不正之風的同時，起到了否定農資專營政策的作用。熱鬧確實熱鬧了，但在被批評者那里卻無端地生出一段抵觸情緒，對農資專營政策的推行也產生了不利影響。有的則是過于相信“眼見為實”，把照像機、錄像機拍攝的鏡頭統(tǒng)統(tǒng)當作“無可爭辯”的事實，感情用事，以偏概全。開封“瞌睡會”的報道即屬此類情況。

首先應當承認，這個會確有瞌睡者。然而它畢竟只占極少數(shù)。這個新聞中反映“打瞌睡”現(xiàn)象的鏡頭10多個，有的是重復閃現(xiàn)，有的是同一個人的不同部位，實際上只有4個人。這4人中，就有當時的“紅眼病”患者。這個新聞在開封電視臺播出第二天即有人到開封市委宣傳部“告狀”，指著尚未痊愈的眼睛，對一位部長說，這個會議本不該她參加，局長外出了，她是辦公室主任，只好代表局長開會。當時開封正在流行“紅眼病”，她也被傳染上了。因為怕光，只得手托著臉瞇著眼聽會。想不到被攝入鏡頭，成了“打瞌睡”的典型。這個片子送到省電視臺后，省臺編輯認為片子有典型性，但沒編好，又讓開封臺將有關資料全部送去，重編。結果，又把開封臺記者拍攝的開封日報記者在下面采訪的鏡頭編入，配的解說詞是臺上滔滔不絕地講，臺下竊竊私語開小會。中央臺和省臺播出后，開封日報這位記者也大傷腦筋：你是采訪，我不是采訪嗎？我咋就是“竊竊私語”呢？這條新聞，在社會上影響很大，但在開封，特別是在這個會議的與會者中間，都沒產生多大積極作用，這不能不說是教訓。

這個報道，在全省全國都造成了很大的影響，但因為報道本身的片面性，幾位當事當?shù)赜浾卟坏貌怀惺苤薮蟮乃枷雺毫?。當時，宋書記告訴我，你方便時，給他們做做工作，不要有什么壓力。有不足，以后工作中改正、完善就是了。被批評者必須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正因為有了這種態(tài)度，開封會風也有了顯著改善。我隨后根據(jù)這些新變化，寫了《開封新會風》一文，很快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也算是對瞌睡會報道一種補充與完善吧。

新聞批評中的另一個怪現(xiàn)象，就是不愿甚至不敢聽取被批評者的意見，光怕自己的生動材料被否定了。稿件送審也不那么情愿。結果，失實問題屢屢發(fā)生，新聞官司也時有所聞。針對這些新聞現(xiàn)象，我寫了《新聞批評要講科學性與準確性》一文，分析了新聞批評失實的原因，提出新聞批評要講科學性、準確性。該文發(fā)表于《中國記者》1989年第8期“研究與交流”。1993年還獲得開封市社科優(yōu)秀論著獎。新聞批評的文章發(fā)了，獎也得了。但這些現(xiàn)象卻依然故我?？磥恚竿麑懫∥木湍芨淖円环N由多種因素構成的社會現(xiàn)象，確也幼稚。

宋書記調任鄭州之后，當年底就進入省委常委，后任省紀委書記、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開封何日能‘開封’”報道之后的一天，我去鄭州看他，他還主動問起報道反應如何？說應該乘這個報道的東風，把開封發(fā)展推到一個新臺階。

文章來源：封面中國 ID：fengmianzhonggu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