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個名字浮現(xiàn)在腦海之中，幾乎同時，宋子琛立刻將他否掉了。

僅憑現(xiàn)在所掌握到的線索，仍舊無法確定薛洋曾在溫家呆過，他所知道的關(guān)于薛洋的一切并不比薛霖多上多少。即便是在義城兩人獨處時，薛洋也很少談及自己的過往。

在他那作為兇尸短暫留存的記憶之中，薛洋從不是一個會對著具保有自我意識的尸體自言自語并大吐苦水的人。

大部分時間里他都在嘲笑挖苦一切他所能見到的東西，或者是把門一關(guān)，將他自己同曉星塵的尸體鎖在同一間屋子里，畢竟只有死到不能再死的人才有資格知曉他的秘密。除了喝醉的時候。

但薛洋很少在自己面前喝到酩酊大醉，胡言亂語，繼而徹底失去知覺。他總是非常警覺，甚至從不會在沒有完全的把握下將后背對著自己。

當(dāng)然，那個時候的自己倘若有機會，一定會狠狠掐住他的脖子，然后毫不留情地用力碾碎。他清楚自己會這么做，而薛洋也同樣清楚。

他們對彼此了解甚深，無論在同一屋檐下住上多久，都依舊對對方抱有深深的不信任。所以薛洋不會貿(mào)然將弱點暴露在他面前，即使那個時候他也是個死人，且毫無知覺。

很奇怪，現(xiàn)在想到這些已經(jīng)不會像當(dāng)初那樣感到被侮辱了一樣，盡管憤怒依舊存在，但也只是像灰燼里零星迸出的火星子一樣，不會再叫他的心被怒火吞噬。一切都似乎變得很遙遠，從真正知曉薛洋死亡那刻開始。

他真的死了嗎？宋子琛在離開義城時有這樣想過，他不相信薛洋會這么輕易死去，那個人有著無數(shù)保命的手段，遠比他所知道的多得多。

他要保護好星塵和阿菁，不能再叫那個人有機會傷害到他們，所以放任了自己的仇恨，仍舊將薛洋當(dāng)做一個潛在的危險暗暗提防。

可是這個孩子突然出現(xiàn)，告訴他薛洋已經(jīng)死得不能再死了。輕飄飄的一句話，將他所有的仇恨輕易碾碎。

重要的人已經(jīng)離開，而痛恨著的人也不復(fù)存在，長久以來活在憎恨之中的他失去了憎恨著的對象，茫然無措地抱著滿腔怒火無所適從。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蔓延開來，一點點蠶食著他的心臟。在這場有些匪夷所思的旅行之中，在他內(nèi)心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被一點點解開，似乎連仇恨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一樣。

不，這很重要。仇恨是必須要存在的。

宋子琛一驚，及時從思緒中抽身退步，在失控之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他是何時像現(xiàn)在這樣，如同活著一般有了這些無法言說的情緒？按理說他不應(yīng)該再感知到這些。難道是和這孩子呆在一起太久了？

“我想起來了！”

那個引發(fā)他思考的孩子發(fā)出一聲驚呼，隨即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極為興奮地嚷道：“我想起來了，那個孟瑤我見過，不不不，不是我見過，是我見過和他長得很像的人?！?/p>

宋子琛立刻明白他說的人是誰，略一點頭算是肯定了他的想法。

“對嘛，那個孟瑤一定是蘭陵金家的人，難怪覺得他很眼熟。蘭陵金家，阿爹之前也在那里呆過，他們兩個，你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那個孟瑤到底是誰？”

金光瑤那點事在觀音廟后早被傳得人盡皆知，宋子琛雖不清楚當(dāng)中秘辛，但一些事還是知道的。他整理一下思緒，拉住薛霖的手。

“十多年前，仙門世家林立，其中以姑蘇藍氏、云夢江氏、清河聶氏、蘭陵金氏以及岐山溫氏五個家族聲勢最為浩大。后來，溫家家主溫若寒妄圖稱霸仙門引得眾怒，這便有了射日之征。孟瑤早先是在清河聶氏宗主聶明玦手下做事，后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孟瑤不知所蹤。在這之后，有人在溫若寒身邊見過他。”

薛霖從話語間敏銳的嗅到了什么，眼睛頓時睜大。那位大娘說他們要去岐山，而溫氏就在岐山。

宋子琛點點頭，“只不過，僅憑我們現(xiàn)在所知道的這些并不能推斷，這個時候的孟瑤是正要去溫家還是已經(jīng)在溫若寒手下做事。后來射日之征因孟瑤成功刺殺溫若寒而結(jié)束，他也因此被當(dāng)時的金家宗主金光善認了回去。在金麟臺舉行的花宴上，薛洋便已經(jīng)站在金光瑤身邊，他二人舉止親密，像是相識已久。由此可以推斷，在這之前就他們便已有所交集，但關(guān)于溫家的消息里卻沒有薛洋這號人。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薛洋根基淺薄，修為進步卻快，不知這其中除了鬼道之術(shù)有沒有溫家的功勞。當(dāng)然這些只是猜測，真相如何我們不得而知?！?/p>

“金光瑤，金家……”薛霖默念幾句，心下便已做好決定，他要去見見這個人。

宋子琛哪能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說道：“他已經(jīng)不在了。這之中發(fā)生了很多事，他現(xiàn)在同那位聶宗主合葬在云萍一帶，具體位置要等去了才能知道。”

“好，我們明天就去?！毖α赜兴A(yù)感，也許他一直煩惱著的事情在那里會找到答案。

?

次日一大早，二人收拾妥當(dāng)后便出發(fā)前往云萍。薛霖本想著去跟大娘道個別，但因為不順路只得作罷。

此時天還未全亮，街上零星走過幾個攤販，或推著小車，或挑著挑子，在路過他們時都會好奇地探頭看上好長一段時間。

薛霖隱約覺著不大對勁，按照昨天大娘所說，此地是有仙門世家駐守的，那陳家門下客卿弟子就算不多，難道他們平日里都不出來走動？

不知怎地，他突然想到了蘭陵。蘭陵因有金家駐守，普通百姓對修仙之人見怪不怪，斷不會像這里的人一樣盯著不放，甚至滿臉敬畏。

他驀地停住腳步，沒有理會宋子琛詢問的目光，蹲下身子雙手觸地，緊閉雙目仔細感受辨認著殘留的氣息。宋子琛雖覺奇怪但也沒多管，只靜靜站立一旁看他究竟想做些什么。

不多時，薛霖收了手，起身向著一條沒人的小路快速跑去，宋子琛緊緊跟在他身后。

二人速度極快，在小巷里穿來繞去沒一會兒便從西北角跑到了東南邊，出了城門后向著山上而去，最后停在一處落敗的大宅前。

“他回來過?！毖α厣锨耙徊椒^地上破舊腐爛的木板，拂開上面的枯草臟絮露出下面斑駁的字跡，他順著那龍飛鳳舞的筆勢走向和板子上還未掉完的金漆勉強辨認出上面寫著的是“云陽閣”。

云陽閣。

云陽陳氏。

“離開夔州之后他又回來過，陳家曾經(jīng)虧待過他，依照他的性子是不會放過他們的?！彼穆曇粼诙?，為自己所說的每個字感到不可遏制的難過，沉重的負罪感有如山巒般死死壓在胸口，阻止他繼續(xù)說下去，他看向宋子琛，對方輕輕搖了搖頭。即便不說，他們兩個也都清楚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什么。

沉默一陣，薛霖深深吸了幾口氣，繼續(xù)道，“他似乎在修習(xí)什么功法，比起昨天我們見到的那個時候的他修為進步不止一星半點兒，因此到了陳家之后沒多久他便控制住了所有人，并將這里變成他的一處據(jù)點。射日之征一結(jié)束，他就離開了夔州?！?/p>

回頭望向山下不遠重新熱鬧起來的城池，吆喝聲連著叫賣聲一陣一陣被風(fēng)送入耳中，他忽然想起那位大娘說從薛洋跟著孟瑤離開后再也沒見過他會不會是一句假話，又或者他真的沒再去過那個小攤子。

對那些普通百姓來說，修仙是一件離自己很遠的事，而夔州薛洋取代云陽陳氏也只是在仙門世家中小范圍的傳開，蕓蕓眾生對和自己無關(guān)的事情并不會多做關(guān)心。

但是……

“他為什么不回去呢？”薛霖喃喃道，聲音很低仿佛耳語。

宋子琛微微一頓，似是沒有明白他在指什么，待想明白后不禁啞然，抬手揉了揉薛霖的頭，嘆道：“誰知道，也許是不重要了吧?！?/p>

無論是曾經(jīng)軟弱可欺天真善良的自己，還是難以得到的來自他人的溫柔好意，或許這些對重回夔州滿心報復(fù)的薛洋來說，都已然變得不那么重要。所以不必浪費時間在那些小事上。

他的心被仇恨扭曲，除了仇恨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當(dāng)然也包括一些可能很重要的，能夠拉他一把的東西。

不知道在這一轉(zhuǎn)變里金光瑤或是溫家有沒有出過力。

聯(lián)想一旦展開便如野草生根再也抹不去，宋子琛暗自思忖，薛洋在離開夔州到再回來的這段時間里應(yīng)該發(fā)生過什么，不然他的修為不可能進步如此之快。

他在這個時候就開始修習(xí)鬼道之術(shù)了？很有可能。是從哪里得來的？是誰給他的？溫家？還是金光瑤？像薛洋那樣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性格，若是沒有足夠多的好處，恐怕也不會在日后為金光瑤做下那么多事。

正想著，衣袖忽被扯了一把，宋子琛回過神來拽住肩頭下滑的行李，沒來得及說些什么便被薛霖扯著往山下走。

“我們走吧，正好是從東南門出來的，再向前走一段路有一處碼頭，過往船只途中會經(jīng)過云萍一帶。小鳥都告訴我了?！?/p>

“等等，現(xiàn)在是冬天。你不怕走到半路船凍住嗎？”

薛霖腳步一頓，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轉(zhuǎn)身抓住宋子琛的另一只手。

“我知道，所以得趕快過去?？s地成寸！”

妖氣在他們身邊暴漲盤旋，將山間細雪再度揚起，隨著一陣藍光閃過，雪花四散，沉寂多年的山谷重歸一片寧靜的死寂，仿佛無人來過。

?

?

十七、

“喲，小公子，不上來喝一杯？”

甫一落地，薛霖差點被這聲嬌笑驚得就地摔倒，好在宋子琛在旁拉了一把，這才免了些許皮肉之痛。

“冷靜些，是幻境?！彼巫予〉?。眼前情況和剛到櫟陽時一樣，只是人物面孔模糊作一團，只看一眼他心下便知并非是法術(shù)失靈，而是又陷入了某人的回憶。

聽他這么一說，薛霖松了口氣，這才有心思打量著周圍的情況。

此時已近黃昏，太陽還未完全落下城內(nèi)便已點起燈籠盞盞，若火龍一般迅速點亮整座城池。

他在人間流浪多年，對人類的習(xí)俗多多少少知道些，這到處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的架勢，想必是在慶祝什么大節(jié)日。

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道路兩邊攤販小車一個挨著一個，擠擠挨挨一點空隙都沒有，不過一會兒工夫，到處都擠滿了人。

薛霖踮著腳四處張望，企圖從這黑壓壓一片人頭中找出自己熟悉的臉。他現(xiàn)在只恨自己生得不像宋子琛那般高大，不然肯定能一眼就找到自己阿爹。

其實想要找到薛洋并不困難，只要看哪個人面貌清晰即可。是以薛洋剛從街角轉(zhuǎn)過來，他們兩個便都看到了他。

此時的薛洋比之夔州那陣長高了不少，他相貌本就極好，只是過去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導(dǎo)致面黃肌瘦邋里邋遢，現(xiàn)在臉頰兩邊清晰可見地長了些肉，人也白凈了許多，不過因為身體正在抽條，整個人看上去仍有些瘦弱。

即便如此，這個時候的薛洋已經(jīng)很接近蘭陵城郊初見的那個。

距離他離開夔州過去了多久？這一點薛霖他們無從得知。但從前那個總是緊鎖眉頭將仇恨寫在臉上的小混混卻仿佛變了個人一樣，不知從哪里學(xué)會了隱藏利爪掩飾自己。

他不再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甚至?xí)r常會笑，只是細看之下便能發(fā)現(xiàn)，那笑容里滿是嘲諷輕蔑，眼神之中全然寫著鄙夷，似乎不將任何人或事放在眼里。眾生于他不過草芥，隨意抬手便可抹去。

想到這里，薛霖偷偷觀察著身邊人的臉色，好在宋子琛并沒有表露出什么情緒，這讓他稍稍放下了心。只是這心放下沒多久就又提了起來。

薛洋此時已經(jīng)走到了他們面前，停下腳步盯著招牌看了一陣，隨后輕嘖一聲道：“這么個破地方還要我大老遠跑一趟。哼哼，看在報酬豐厚的份上，姑且?guī)退粠??！彪S后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薛霖沒多想，拉著宋子琛就往里面跑，剛一進門就差點撞上個醉醺醺的酒鬼。

雖然知道這些不過是幻象，他二人還是下意識地向旁邊讓了讓。薛洋卻是毫不客氣地一腳踹了上去，把人踢到一旁。

那醉漢正要發(fā)火，抬頭看到薛洋腰間掛著的寶劍登時啞了火，只得自認倒霉，灰溜溜地起身走了。

薛洋眼睛微微瞇起，眼神冰冷得像在看一個死人，右手摁在劍上片刻，卻只冷笑一聲，隨即轉(zhuǎn)身離開。

他竟然什么都沒有做？薛霖心里大呼不對勁，更反常的是薛洋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發(fā)火的跡象，臉上甚至帶著笑。只是他拒絕了別人的陪伴，自己一個人在花園里四處亂逛，不時翻弄一下路邊的石頭。

“他這是要做什么？”薛霖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爹了。

宋子琛抬起手指，在空中按照薛洋走過的路線虛虛勾畫著。“擺陣。聚陰陣。注意看他的手指尖。”

薛霖凝神仔細盯著看了一陣，才看清他指尖微閃，抖動間有紅色粉末飄落，來回走動的動作看似隨意實則暗含玄機。

不多時，陣法布好了，薛洋抬手甩出一張符篆，嘴里快速念叨著咒語，手上動作快到讓人看不清。

只見符篆升到半空突然爆出一連串慘綠的火焰，緊接著從地底涌出一陣薄薄的霧氣，霎時間陰風(fēng)四起。

薛洋不慌不忙，從懷中掏出鎖靈囊，甫一解開繩子便聞鬼哭陣陣。濃烈的陰煞之氣使宋子琛眉頭緊蹙，他此時才明白薛洋的意圖——他是想殺了這里所有的人。

惡鬼出籠，將這銷金窟變成埋骨地。原本鶯歌燕舞一片歡笑之聲的思詩軒頓時變作人間地獄。無數(shù)青面獠牙的惡鬼追逐狩獵著活人，用利爪將他們撕成碎片。

先前那個醉漢被活生生咬斷了一條手臂，半個身子都被血液浸透，但奇怪的是他明明就在門邊坐著，卻不推門逃到街上。

但很快薛霖想明白不是他不想逃，而是門上貼了符咒，這張符咒和其他幾個地方的符咒組成了一個結(jié)界，將思詩軒同外面世界隔離開來，他想逃也逃不了。

砰——

遠處天空炸開一朵接一朵的煙花，將天空映得絢麗無比，而思詩軒內(nèi)不知是何處起了火，火勢借著風(fēng)勢，如火蛇般在風(fēng)中狂舞，瞬息間便吞了大半個小樓。

薛洋忍不住放聲大笑，面對眼前這由他一手造就的地獄，只感到無比的滿足和享受。

看看這些自詡為清高之士實則貪慕美色的人，死到臨頭連句像樣的話都說不出，跟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求饒。我呸！什么狗娘養(yǎng)的雜碎！

他恨這些人，一個個裝的比誰都清高，滿嘴的大道理，張口閉口教你怎么做人，但是一旦碰上點什么需要他們出手的事情，保準(zhǔn)逃得比誰都快。

裝什么高高在上？憑什么看不起人？大家不過是一路貨色，他薛洋比這些偽君子更坦蕩。殺人就是殺人，放火就是放火，他不屑裝模作樣。

薛洋看夠了，雙足一蹬輕輕躍上墻頭，身影一閃消失在小巷之中。

他身后，熊熊烈火吞噬掉了所有符篆的痕跡，結(jié)界被破，沖天大火瞬間撲到街上，還沒等街上人反應(yīng)過來，隔壁的酒鋪發(fā)生爆炸，登時大半條街都被火舌吞噬。

慘叫，到處都是凄厲的慘叫和哭嚎，薛霖立在火焰之中只覺得渾身發(fā)冷。這些幻象無法傷到他的身體，但卻對他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沖擊。

火光慢慢退去，慈眉善目的觀音像取代兇神惡煞的厲鬼，溫柔而悲憫地注視著蕓蕓眾生。

四周很安靜，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他們的幻覺。

但薛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曾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這里死過很多人，很多很多無辜的人，他們根本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就被殺死了。

為了不再被人欺辱，所以就把自己變成欺辱別人的人。為了不被視若草芥，便不擇手段地變得更強，反過來主宰他人的性命。

這是薛洋學(xué)到的全部。也是殘酷的生活教會他的唯一的東西。

如今的薛洋已經(jīng)不再是櫟陽那個天真的孩童。

是他自己親手殺了那個孩童。

薛霖清楚地知道這一切都是必然會出現(xiàn)結(jié)果。正因如此才越發(fā)感到難過。

無數(shù)的因果造就了如今殺人不眨眼的薛洋，而這因果還在世間不斷重復(fù)。

隱約間，似有一個想法如閃電般劃過他的腦海，他一開始沒有意識到那是什么，待要細細琢磨便聽聞一聲驚呼。

“宋道長？薛小兄弟？你們怎么在這？”

薛霖順著聲音回過頭，不由得驚訝道：“怎么是你們？”

藍景儀晃晃手上拿著的小袋子，解釋道：“前段日子在云夢聽聞此地有鬼物出沒，便過來看看。你還沒回答我呢？這都大半年了，你們離開蘭陵之后去哪了？怎么來云萍了？是要去云夢嗎？”

“不是，我們來是想了解一些事，有關(guān)于金光瑤和我阿爹之間的事。你們知道他葬在哪里嗎？”

藍思追神情微頓，隨即笑笑，說道：“雙尊墓不在這里，觀音廟附近有人居住，那棺槨怨氣太重不宜在此處安葬，這樣，我?guī)銈冞^去。”

“不會麻煩嗎？”

“這有什么，我們本來也要去那里，一起走吧?！?/p>

薛霖點點頭，走之前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觀音像，忽然覺得這觀音和孟瑤長得好像。這其中必有什么故事，他心中一動，故意快走幾步跟在藍景儀身后，和他共乘一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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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尊墓修在一處僻靜之地，由藍家、聶家、金家和江家共同看守，以防有人蓄意破壞封印。此地距離云萍較遠，飛過去需要花些時間，足夠薛霖打聽出自己想要的訊息。沒想到這背后有這樣復(fù)雜曲折的故事。

薛霖一時聽得呆了，連到了地方都不知道，呆呆地被藍景儀拉著跳下飛劍。他原本以為金光瑤會是一個無惡不作喪盡天良的大壞蛋，但他聽到的一切卻又顛覆了他的猜想，一時之間心情復(fù)雜無比。

誰對誰錯，當(dāng)時的人尚且不知如何定論，他這個事外人也不好多說些什么。只是看在這金光瑤與他阿爹交好的份上，最后再為他做些什么吧。

他不知道這個方法可不可行，他以前從未有機會試過，剛好借著這個機會試試，如果成功了……

薛霖看向宋子琛，目光順著漆黑的尸紋緩慢上移到他青白的臉上，想著曾經(jīng)還活著時候的宋道長，輕輕嘆了口氣。

但愿這個方法能夠成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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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里是入口。”走在最前面的藍思追忽然停住了腳步，“從這里開始要跟緊我，里面陣法復(fù)雜，怕是會有危險?！?/p>

四個人排成一列縱隊，藍思追走在前面帶路，藍景儀走在最后面，以防意外情況。一進入林中，四周立刻靜了下去。

那種靜是完全死寂的，就好像林中沒有任何活物一樣。越向前走越覺凄冷，一般情況來說，越是往林子深處走植被會越發(fā)茂密，但這里卻是越走植被越少，到最后只剩光禿禿的砂石。

突然之間，寂靜被打破，一聲聲凄厲的慘叫嚇得薛霖差點跳起來。宋子琛摁住他的肩膀，帶著他往左前方走了三步，眼前的景物豁然起了變化。他們已經(jīng)走出了陣法。

在他們前方是數(shù)十個石柱，每個石柱以鐵鏈相連，組成一個巨大的封印陣，封印著最中心的墳?zāi)埂?/p>

怨氣好大，薛霖剛剛站在這里就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難怪一點植物都沒有。

他向前走了一步，一股強烈的怨氣纏上了他的腿，他連忙向后退了幾步，運起口訣將怨氣煉化。比以往更加強大的靈力游走在丹田，他詫異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量增強了許多。

薛霖更加堅定自己想要試一試的想法，掌心一翻浮現(xiàn)出一個綠色的光點，趁人沒有發(fā)現(xiàn)迅速將光點摁進土地里。

“你做什么？？！”藍景儀驚道，還未來得及做什么，只聽地下傳來陣陣轟鳴，剎那間地動山搖。

宋子琛護住薛霖向后跳躍幾步避開地裂，剛一站定就被突然涌出的仙門弟子拿劍包圍著。

“你們是誰？光天化日竟想破壞封印，好大的膽子！”為首的聶家子弟怒聲道，“給我拿下，捆著去見宗主?！?/p>

“諸位，稍安勿躁。你們看?！毖α靥鹗?，指向他們身后的位置。

眾人回頭看去，只見墳?zāi)古圆恢螘r長出一棵樹，與其同時，四周忽然掀起陣陣狂風(fēng)，濃厚得猶如實質(zhì)般的怨氣呼嘯著向那棵樹的方向奔涌而去，霎時間天地為之變色。

但那棵樹卻絲毫不被怨氣影響，不但沒有枯萎反而是以驚人的速度成長著，由一指粗的幼小樹苗長到需要數(shù)人合抱不過短短幾個呼吸。

薛霖閉上眼睛，身體緩慢漂浮到半空，飛向了那棵大樹。淺綠色的光點如螢火蟲飛舞，溫柔地包圍著他。自下山來便未曾有過的充盈感充斥著他的身體，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已經(jīng)回來了大半。

“謝謝你?！毖α貙⑹仲N在樹干上，用神識與樹木溝通。這棵樹由他的種子發(fā)芽生長而來，相當(dāng)于本體的分身，他的意識與它相連。

順著地下交錯的根系，薛霖找到了埋在下面躁動不安的棺槨。他凝神靜氣，用靈力破開一條小縫，操控著根系向內(nèi)生長，不待棺內(nèi)兇尸反擊，迅速用根莖將其束縛包裹，并在已經(jīng)腐爛的骨肉里扎根。

已經(jīng)沒有人類意識的兇尸發(fā)出陣陣怒吼，不停用蠻力破壞著根莖，但破壞的速度沒有生長的速度快，薛霖握緊手，加大了靈力，將兇尸牢牢控制住。

就像在進行一場費時費力的拔河比賽，薛霖在賭這個方法能夠成功。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仍舊勉力支撐著不肯松手。漸漸地，根莖由內(nèi)而外將他們牢牢捆在一起，兇尸的反抗弱了下去。

薛霖看到了，有兩團極其微弱的光亮在他們的心臟處閃爍，連忙操控著靈力將其從兇尸的身體里剝離出來。

那兩團光亮飄入樹木之中，緩慢上升至枝頭?？吹竭@一幕，他不由得露出燦爛的笑容。

他成功了，兇尸可以通過這個方法復(fù)活，他成功了！

薛霖收了靈力，睜開雙眼，只見滿樹綠蔭瞬間變作粉白飛花，飄飄灑灑如雪一般飄落。

他從樹上跳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大群人包圍了，宋子琛手持拂雪立在樹前不讓任何人靠近。站在眾人最前面的那個人他認識，正是藍家宗主藍曦臣。

薛霖對他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連忙解釋道：“藍宗主，我是在幫忙。想必你已經(jīng)察覺到，這里的怨氣已經(jīng)都清除了?！?/p>

“的確?！彼{曦臣點點頭。正因如此，他方才并未要藍家子弟出手。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孩子沒有半分惡意。

“幫忙？幫什么忙？你們認識？”

“認識的。這位薛霖薛小公子是……”藍曦臣話到嘴邊卡住了，顯然是不知道該怎么介紹。

薛霖自己也知自身情況復(fù)雜，連連擺手：“沒什么沒什么，我一個小孩什么也不是。只是先前有求于藍宗主，這才說認識的?！?/p>

問話那人搖了搖扇子，顯然是不大相信，但沒在這個問題上繼續(xù)追問，轉(zhuǎn)而問他：“你剛才說的幫忙是幫什么忙？還有你對我大哥的墓做了什么？”

“你大哥？”薛霖一瞬間還以為他問的是金光瑤，畢竟這人身量不高，和他先前在幻境里看到的孟瑤差不多，便笑道，“放心，你大哥很快就會回來的?！?/p>

此語一出滿座皆驚，連宋子琛都忍不住斜眼看他。

薛霖咧著嘴，難忍自得之意，但怕被其他人聽去，便特意湊過去，在藍曦臣和那人耳邊道：“我方才已將他們的魂魄從肉身之中抽離?，F(xiàn)在只待花落了，結(jié)了果，再把這果子放在一具剛剛死去不足十二個時辰的尸體口中，然后等著就行。”

“你，你說的可是真的？”藍曦臣急切追問道。

“當(dāng)然了?！毖α乜墒怯惺惆盐盏??！安恍疟M管去試，只是這尸體一時半會兒不大好找吧……”

“不。剛好有?！蹦侨四缶o了手中折扇?！奥櫦覄倓傉襾硪慌漓氲囤５氖w，其中有一具和大哥身形相仿，是我聶家子弟，在夜獵之中失手死于妖獸之口。”

“懷桑，不知是否還有……”藍曦臣低聲喚道。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藍宗主?！甭檻焉＠渎暣驍嗔怂?，“但是那個人，那個人是親手殺害我大哥的兇手！你要我去救？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對誰都好心好意，但為何對我如此殘忍？要我去救一個殺了我大哥，也是你結(jié)拜大哥的人？難不成在你心里只有他金光瑤算是兄弟！”

“懷桑！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怎會不把大哥當(dāng)做兄弟？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倘若我……”

“不必再說。你若想救便去救，不必問我怎么想。難道你擔(dān)心我耍花招殺了金光瑤？你是不是覺得他是我殺的？”

“你誤會了懷桑，我……”

“告辭?！甭檻焉Ｓ昧σ凰π渥?，卻因過于生氣手指不住發(fā)抖，導(dǎo)致扇子沒有拿穩(wěn)，隨著他的動作跌在地上，將好好的象牙骨跌作兩半。他二人沒料到這一下，當(dāng)即都有些怔住。聶懷桑很快回過神，沒有去撿扇子，只冷冷哼了聲，便領(lǐng)著聶家的人離開了此處。

藍曦臣望著他的背影怔愣片刻，神色極為傷感，最后輕輕嘆了口氣，帶著人走了。

看了這么一大出的熱鬧，薛霖下巴都快合不上了。

這，這都是什么復(fù)雜而曲折的關(guān)系?。坎恍胁恍?，總感覺瓜沒吃全，等有時間一定要去找景儀哥補補課。

正想著，肩膀忽然被人輕輕碰了一下。薛霖回頭看去，這才發(fā)現(xiàn)宋子琛身上是負了傷的，頓時覺得有些內(nèi)疚。想想就知道，宋道長這人不可能對那些仙門弟子真下狠手，但那邊是真的往死里打。這些都是為了他。

“你沒事吧？”宋子琛將他從頭到尾看了個遍，最后將目光停駐在他的臉上?！斑@個是什么？”

“這個？啊，沒事，是妖紋。”薛霖在他面前張開手轉(zhuǎn)了一圈，給他看自己的新衣服?！拔业牧α炕謴?fù)了，所以外貌會有一些變化。”

他身上原本穿著的是深藍色的短打布衫，現(xiàn)在卻變成件錦緞長袍，若竹色的長袍打底，衣擺領(lǐng)口皆有精細刺繡，外罩一層輕薄軟紗，朦朧好似江南煙雨中一叢碧綠修竹。而那葉子隨風(fēng)而舞，在白皙干凈的臉頰上留下淡淡的痕跡。那雙眼睛閃閃發(fā)亮，有如竹叢深處臥著一層春水，清澈而溫柔。

若是換個人來，宋子琛或許還能夸一句好看。但眼前這孩子長了張和自己相似的臉，這心情就真的非常微妙了。

他看著同飛花嬉戲的薛霖，忍了又忍，才不至于當(dāng)場暴走。

罷遼，他還是個孩子。

薛霖玩夠了，蹦跳著又跑了回來。他好久沒像今天這么高興了。

“我們走吧?！彼χf，“雖然有點想留下來看熱鬧，但這果子一時半會兒結(jié)不出來，就不再等了。也許我們以后有緣還能再見?！?/p>

不知為何，宋子琛總覺得這句話說得有幾分惆悵。他搖搖頭，將這個念頭拋在腦后。

“接下來要去哪？”

“回去?！毖α孛偷匾粨]手，指向了遙遠的天邊，“去我出生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切的答案。但在這之前，把這個放進鎖靈囊吧。”他合上手掌，再展開時掌心多了兩枚碧綠的種子。

“做什么？”雖然口上這樣問著，但宋子琛已將鎖靈囊拿了出來。

“凝魂?！毖α貙⒎N子分別放入袋中，這方法由來已久，民間傳說里有不少人死后魂魄伏在樹木花草上修煉成精，他也是學(xué)來的。

是該回去了，該做一個了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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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傳聞，抱山仙師居于云端仙山之上，仙山之上四季如春，花繁葉茂。往來之人皆駕霧騰云，道骨仙風(fēng)，恍然若人間仙境，但卻無人知曉仙山所在何處。

仙山難尋，但對薛霖來說不過是眨眼之間。

再次施展縮地成寸之術(shù)，再一睜眼，二人便已到達薛霖本體所在。

一別經(jīng)年，而今故地重游，種種往事涌上心頭。

宋子琛不由得一陣恍惚，仿佛辭別抱山仙人下山去尋曉星塵不過是昨天才發(fā)生的事，那樹旁的石桌石椅纖塵不染，再回首卻道景色依舊，人已非昨。

薛霖見他想得出神便沒去打擾，徑自走到那棵最大最粗的樹前輕撫樹干，輕聲道：“我回來了，阿爹。”

樹葉簌簌作響，似在回應(yīng)他的問候。算算這一走將近六年，當(dāng)初阿爹交代的事差不多完成了一半，至于剩下的一半……他另有打算。

又等了一會兒，薛霖看宋子琛回過神才開口道：“我們走吧?！?/p>

“要去哪里？”宋子琛如往常那樣拉住他的手。薛霖猶豫一下，改為挽著他的手臂。

突如其來的親昵讓兩個人都有點不大自在。盡管一路上也有過接觸，但這般刻意實在是讓人有些難以適應(yīng)。

宋子琛忍住被人觸碰的不適，他雖然不再有人類的觸感，但不代表心里不會覺得別扭，就這么僵著本就很硬的身體，被薛霖拉到后山一處泉水邊。

宋子琛將鎖靈囊遞給他，薛霖打開一看，兩顆碧綠色的種子全都變了顏色，一顆變作很淺很淺的淡藍色，一顆卻是半白半綠。

他嘆了口氣，搖頭道：“只有一顆融合的很好，另外一顆因為魂魄不全，種下去需要一些時間才會發(fā)芽。不過還是有希望的。但是……”他看向宋子琛，“殘缺的魂魄融合后肯定不會像完整的那樣，有可能會失去一些記憶，或者是性情大變?！?/p>

“沒關(guān)系，只要他能活著?！彼巫予〖鼻械?。

薛霖聽后不再猶豫，將種子打入地下。很快，幼小的樹苗鉆破土壤，吐出一片綠芽。

宋子琛知道，這是阿菁。阿菁的魂魄受損沒有曉星塵那般嚴重，溫養(yǎng)了這么些年多少養(yǎng)回了點，所以融合的會更快。他默默注視著那一小片土地，期盼著能看到另一顆種子發(fā)芽。

薛霖抱著手站在一旁，虎牙無意識地咬著下嘴唇，內(nèi)心陷入劇烈的掙扎。

打從一開始，他就沒有說過實話。

薛洋在臨死前交代的事其實是殺了宋嵐，以魂補魂。

“聽著，你要去找一個叫宋嵐的臭道士。他很好找，你看誰和你長得一樣，誰就是宋嵐。還有他不能說話，臉上會有一道一道的黑色尸紋。找到他，騙取他的信任，必要時殺了他。但不要傷害他的魂魄。搶到他身上的鎖靈囊，將他的魂魄與破碎的最厲害的那個融合在一起，然后回來，復(fù)活鎖靈囊里那個叫曉星塵的人?！?/p>

他原本應(yīng)該這樣去做，實際上也的確按照薛洋所講的那樣，一點點騙取宋嵐的信任，但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不忍心對宋子琛下手。

他應(yīng)該早些下手的。就像在雙尊墓前那樣，用藤蔓纏繞住宋子琛，然后將他的魂魄剝離出來。只不過金光瑤會借助種子重生，而宋子琛是徹底地灰飛煙滅。如果不殺宋子琛，不用他的魂魄修補曉星塵的，那他自己將付出極大的代價來復(fù)活曉星塵。

思及此處，薛霖眼神微暗。雖然都是用種子轉(zhuǎn)生，但兩種方法是不一樣的。

兇尸是施法將魂魄困在已死的身體里，尸身不腐，魂魄不散，永世不得超生。但兇尸的魂魄是完整的，只要設(shè)法將尸身破壞取出魂魄，就能讓魂魄以果實的形式被人吞服，從而奪舍重生。

可是曉星塵的魂魄是破損的，如不修補就只能是與樹木融合，這就相當(dāng)于給樹木開啟了神智，從人變成了樹妖，必須要慢慢修煉才可得人體。

如果想快速復(fù)活，就要像薛洋給他塑造人身那樣，搭上他全部的法力和修行。

無論哪種選擇都會是他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但在這之前，薛霖想，他應(yīng)該去問問曉星塵是怎么想的。

“我來吧。”他走過去蹲下身子并以掌撫地，閉上眼睛集中精神，用神識探索著沒有發(fā)芽的那顆種子，以自己的靈力呼喚著余下的碎片。

云端之上，正在注視著這一切的白衣女子微微搖頭，雙手一翻從袖中變出盞魂燈，口中默念口訣散了設(shè)下的禁制，只見銀光一閃，一團淡藍色的光暈咻地飛了出去。

與其同時薛霖心頭一動，自然是感應(yīng)到了有另外一團殘魂融入到了種子里。

原來，曉星塵的一部分破碎的魂魄是回到了這個他從小生活心心念念的地方，難怪在人世間怎么也找不到。

薛霖的神識小心觸碰著那團魂魄，用最純凈的靈力幫他融合。銀光微閃，原本分離的光團慢慢融合成一個完整卻虛幻的人影。

“曉星塵?！毖α剌p聲道，生怕將他再次震碎，“我會想辦法重塑你的身體，讓你真正活過來?！?/p>

“謝謝你?！蹦菆F光影發(fā)出一聲非常非常輕柔的嘆息，“但是我不需要，你也不必為我再做些什么?！?/p>

“為什么？難道你不想活過來？”薛霖十分驚訝，“為什么不想活著？”

盡管他是不大情愿搭上自己復(fù)活曉星塵，但真聽到曉星塵的拒絕他還是有些無法理解。

為什么會有人不想活呢？難道……

“難道是因為我阿爹，你還恨著他？”說到這里薛霖陡然上了些火氣，“他，他為了你犧牲那么多，連命都搭上了，你卻還是恨著他？恨到連活著也不肯嗎？”

曉星塵沉默不語，默默搖了搖頭。

“你是不想活著，還是不想再見他們？”

“你不懂。”曉星塵似乎努力像讓語氣輕松一些，但話說出口聽著仍舊像是嘆息，“就是因為犧牲太多。白雪觀的人，義城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因我而死的人。我活著，就只有無盡的痛苦和懺悔。我的良知讓我痛恨造成這一切的兇手，但同樣，我無法恨促使他做這一切的緣由。對那些無辜的人，只一句道歉是萬萬不夠的。只要活著，我就沒有辦法恨薛洋，同樣的也無法去原諒，我只會活在他希望的地獄之中，不斷地自責(zé)和愧疚?！?/p>

他頓了頓，沒給薛霖開口的機會，“我會不知道復(fù)活的代價嗎？薛洋，子琛還有你的犧牲會換回我的命，但若是這樣我寧愿不要復(fù)活。我不想再欠著誰?！?/p>

“我從來沒有怪過子琛，從來沒有，我只是覺得很對不起他，害他丟了一條命，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模樣。還有白雪觀的所有人，是我對不起他們。你問我恨不恨薛洋，我其實不太清楚了，但我這樣說不是我已經(jīng)原諒他做的一切，只是……所有的人都不在了，愛或者恨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

薛霖張口想要說些什么，但從曉星塵那里感受到的抗拒和疲憊讓他閉上了嘴。

眼前的人似乎再也不愿摻和進紅塵俗世之中，也不愿再欠著誰。

薛霖覺得，如果要曉星塵自己去選擇，他可能更情愿將復(fù)活的機會讓給宋子琛。因為他害他失去一條命，那便想辦法還他一條，至于再多的，他給不了了。

見他這一臉的糾結(jié)，曉星塵忍不住笑了，“有一天你會明白，人的感情很復(fù)雜，所以事情常常會出乎我們所料。倘若一開始子琛沒有上前教訓(xùn)薛洋，倘若我沒有去幫助常萍，倘若我將眼睛換給子琛后他沒有來找我，倘若我沒有去救阿菁也沒有救過薛洋。但正因為我們是人，對于他人的苦難很難視若無睹，才會一步步走到現(xiàn)在這個局面。不要去怪誰，也不該去怪誰。可笑我這一生，凈是被安排著、被愚弄、被欺騙，哪怕是死后也不得安寧。所以這一次，我想自己做決定?！?/p>

“我想，你也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選擇對不對？”

“我……”

“子琛……會是個好父親?；厝グ伞！?/p>

薛霖猛地睜開眼睛，不知何時他額頭上已全是冷汗。掌心之下有什么東西蠢蠢欲動，他挪開手掌，一株綠芽隨風(fēng)舒展著身體。

“怎么樣了？”宋子琛上前一步將他扶起。

“他拒絕了?！?/p>

“我是問你的身體如何？有沒有哪不舒服？頭暈嗎？”

“我……很好。”薛霖苦笑道，忙活了一通居然是這么個結(jié)果。

雖然和他當(dāng)初打算的很像，但事情真變成這樣他心中滿滿都是失落。

心里的情感如此復(fù)雜而奇怪，他簡直想要罵自己一頓。

“我剛剛問他要不要幫他重塑身體，他拒絕了我?！彼粗巫予。共蛔杂X地脫口而出，“值得嗎？”

宋子琛微微一怔，沉默片刻后摸了摸他的頭，嘆道：“你和他很像，對于在意的都很執(zhí)著。他執(zhí)著于復(fù)活星塵，而你想他能夠回來。那么你覺得值得嗎？”

值不值得這件事，也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才清楚。只要自己不后悔，那就是值得。

薛霖長舒一口氣，心中郁氣散了不少。伸手挽過宋子琛的手臂，拉著人往前走。宋子琛最后回過頭深深看了一眼河岸邊那兩棵嫩苗。

“再見，星塵?！?/p>

新生的綠樹隨著清風(fēng)微微擺動著枝條，似在同故人道聲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