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四點，我爬上梯子來到側(cè)舷的甲板。這里狹窄得很，手撐在在護欄上,屁股可以貼到墻壁。作為一艘觀光的小船,它的航速并不快，在尚未亮起的天空下，航道邊陰沉的山脊線緩慢地躍動。

打掃衛(wèi)生的船員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側(cè)身讓他過去。

“看日出的話,最好去頂層的甲板。”他熱心地指指頭頂，“這里會被擋住?！?/p>

“我有打擾到你干活嗎？”

“沒有,我們不常走這里。”

“那就好。我不是來看日出的，在這待著就好?！?/p>

“好吧。不過出太陽后記得回去，你會被水汽打濕的?！?/p>

“謝謝，我會注意的?！彼г谖疑蟻淼哪莻€樓梯口。

江水在黑暗中翻滾，過了很久,有光開始越過山脊照亮一切。在遠處的岸邊出現(xiàn)了一座燈塔，它安靜地佇立在岸邊，等待太陽升起。船員說得沒錯，還沒等到太陽完全從山脊上躍起，我的全身已經(jīng)被晨露打濕了一片。而且船在行進，江上的風(fēng)帶著溫潤的水汽，柔和而纏綿。為了不讓全身濕透，我還是先躲回了艙室里。

那是在多年前，正在旅行的我在那間艙室里寫下了第一篇小說。我對每件事都記得很清楚，可能是年輕的原因。為什么我會想起這件事，我也不很明白。這種感覺就像夢醒之后就會忘記細節(jié)。說句題外話，如果我恰好在夢中驚醒，我的四肢會很長時間無法動彈，也就是所謂鬼壓床吧。

早上六點，我的四肢可以有些僵硬地油動了。于是我邊準備早飯邊洗漱，花很長時間發(fā)呆。那天有什么不一樣嗎？我不記得了,不過那早晨在回憶里清晰明了。所以我習(xí)慣性地把它記了下來寫完,我把筆記給上之后盯著封面看了會兒,這是多年來我養(yǎng)成的習(xí)慣，似乎沒有么特殊的意義,是為了讓自己從往事中脫離出來。也就是出這時,我想起來我是要去拜訪一個人的。

我喜歡秋天。秋天總是很明朗的樣子，沒有厚重的葉子遮蓋著風(fēng)景，天空澄澈，氣候也恰到好處，偶有的寂寥感可以讓人有感而發(fā)。不像夏天，似乎想法都被悶擠在胸口,天氣也燥熱難安。早上九點，我在約好的地方等待。這里是處很平常的街，路邊栽著梧桐，灰黃色偏淡的樹干，落葉,使得樹與四周的街景融合和諧,明明葉落校頭是凄涼，但是人聲營雜，熱鬧不歇，從到使秋天有些溫和。

我抬手看時間，才發(fā)現(xiàn)今天是周二，而我們約的是周三。

結(jié)果我回去，第二天卻忘了赴約。

想到這里，我在公交車上又檢查了一遍時間，的確是周三,看來不會重演一次多年前的悲劇。那一天的后續(xù)是怎樣呢？我記不清了。我似乎解釋說我記錯了日子，后來我就忘記了這件事。這么想，我們也有許多日子不曾聯(lián)系了。我向窗外看去，不知為何車行駛得很慢，讓我可以用目光追逐那些掉落的葉子。正午的時候,我到達了那里,一處很樸素的餐館。她坐在靠里的位置。

“久等了?！?/p>

“你還記得這里嗎?”

“當然。那次我第一次請你吃飯，結(jié)果忘了這家店只收現(xiàn)金?！蔽倚α诵Α！敖裉煳叶紟Я恕！?/p>

這里的氣氛很熟悉,也可能是因為我太多愁善感。使我在這家店里坐著時,總會想起很久以前的事。在壯年想青年的事；青年想少年的事。雖然會不停責備自己不成熟，不過久了以后,甚至從那些差恥與羞愧中，想出點道理，然后支撐自己的人生。我對自的回憶已然習(xí)慣了。我們大多數(shù)時候在懷念自己的往日，不過我們都明白,懷念不過是懷念，人總是要向前看的。人啊，如果回頭找尋自己人生的轉(zhuǎn)折點，會發(fā)現(xiàn)轉(zhuǎn)折點處處都是。

她沒有坐得靠窗——以前她是很喜歡靠窗坐的——可能也因為這個，害怕自己的“懷念”。每次當她在窗邊望著天空時，就會出神入迷，她可能也擔心過于緬懷過去，才刻意挑了個向里的位置。

下午一點，我們走出去。秋季的陽光和熙溫柔，云像是涌動的泉，在天空流淌。

這里沒什么好逛的，說實話。不過我還是答應(yīng)了陪她逛逛?？諝飧稍铮瑲鉁刈屓撕苁娣?，我也想走走。不過我們只是并肩走著，沒有人講話。

“我常常會想別的可能?！彼鋈徽f。

下午四點,火車到站了。我被人群擠入車相，找到坐位坐下,想著她說的話。

別的可能。

可能不再是朋友,可能會更進一步，各種可能，不過我不相信有多元宇宙,很多時候，不要患得患失，就不會寄希望于可能。因此從開始篤信這點的少年時代開始，我就不曾考慮可能性。這么做可能會使自己失望，不過也不會使人虛浮，我這么堅信著。

火車的速度太快了。我來不及去欣賞鄉(xiāng)間的田園秋景，便是一個接一個的山洞。江蘇地勢是低平的，只有南京一帶多山。很多時候，火車是唯一選擇。

以當下為標準，單選題很好做。但把未來當作第上個籌碼去測量，會多出很多可能性，很多“也許行得通的選項”，所以我從來不會夢想將來如何大放異彩。

這不是辯白。對于當時二十歲左右的學(xué)生,這是最好的，是的，只能是最好的。

下午一點，沒錯，她這句話十來年前對我講過。她在這時向我重提,我不禁想起多年前的時候，她為我送行時向我說過的同樣的話。這么久過去，我對她的話依舊手足無措。

“不必對現(xiàn)在太失望?！蔽乙宰约旱呐袛?認為她是由于對現(xiàn)在不滿而這么講的。

“但或許，一切可以更好.....不,應(yīng)該說更順人意?！彼鋈惶痤^看向我。我們在路口停了許久。

“算了。”兩個她說了同樣的話。我和多年以前一樣心臟中忽然爆發(fā)出強烈的情緒,手腳不受控制,似乎是夢中驚醒。不過我克制了下來。下午六點，我在離她遠去的車上睡去,多年之后，在同一時間與她分別。

晚上十二點。我從夢中驚醒。黑夜黏稠地貼在窗上,倒映著窗內(nèi)的一切。我回避我自己的眼睛，又不知把視線投向何方。我在陽臺看著遠方出神。我似乎聽見有人說，想看日出還是到天臺去吧，我說不我不在看日出。我倚在窗邊想,我的回憶,或許是該停止了。我曾覺得未來是夢，現(xiàn)在更覺得,過去才像場夢。我用許多時間回味夢,甚至忘記了未來。

或許我應(yīng)該者看未來有什么可能性，因為有時選項太多,我無法說服自己不去設(shè)想。我忽然明白，她想要告訴我什么。的確,她才是對的,我應(yīng)該更多地去思考有何可能性,過去的我的確固步自封，太現(xiàn)實了。

晨霧迷蒙,不見前路。

這幅畫很好看啊。我俯身看她在紙上勾勒出細致的線條

是腦子里一直幻想的風(fēng)景。她在那樸素的畫稿上著色。那些樹的枝干封存著古老的氣息，遒勁又孤老，使人感到寂寞。不過在梧桐的上空，天空上卻莫名生出小巧的櫻來，紅色的幽櫻從天空中傾倒，熱烈得似乎透不過氣。

怎么會如此割烈呢。我在心中疑惑。同時，這幅畫上幾乎不用漸變的色彩,而是幼稚色塊，沒有明暗的交替。但是在這么熱烈的用色中,卻透出一股荒涼的意味;明顯的撕裂感,又讓人覺得那些可愛的櫻花，陡然變得病態(tài)而哀愁。

像場惡夢。她說著把畫收了起來。

在著色之前，想不到會變成這樣啊。我似乎不無遺憾。

這就是那個夢的內(nèi)容了。現(xiàn)在是早上六點,我從側(cè)舷回到艙室,船在波浪中輕輕搖動,其實??????那個夢長得多。長到似乎我已把我的人生走完。不過那并不像是“我”的人生。我的確沒有在側(cè)舷看日出，我只是因為那里靠著比較省力,我可以在那里站著回憶那個夢 。雖然我只記得那副畫。

我有時會懷疑是不是在做夢，不過有點可以確定，只要我會懷疑，我就沒有處于夢境。

故事到這里,算是結(jié)束了

晚上十二點,我把稿紙收好,盯著封面看了一會兒。

至少可以明確的是，這篇小說并非是在幽暗的地下構(gòu)思的,而是真真切切,在長江的波浪上寫出的,我也不清楚這究竟是夢還是現(xiàn)實。

對此時此刻的這個我，應(yīng)當?shù)拇_是當下的我。我習(xí)慣寫故事用第一人稱，這使我有時會不小心把自己代入其中。不過,在所難免吧。

是夢嗎?又或著是另一個現(xiàn)實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不過，故事終究是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