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懷舊(叁)
叁
人人都說遍尋蕪市,禿先生是第一聰明的人,他們講得果真有大道理!你看,禿先生能把任何時代的復(fù)雜人世,知曉并處理得成竹在胸,還能使他自己,不受半點(diǎn)傷害。因此,雖然自從盤古開天辟地以來,代代都有戰(zhàn)爭殺戮,歸治和紛亂交替,興盛與衰落往復(fù),但是,我的老師,“仰圣先生”一家,唯獨(dú)沒有因?yàn)閲椅ky,而獻(xiàn)出寶貴的生命,也沒有與反賊同流合污,而被血腥鎮(zhèn)壓,家族薪火綿延至今,他,也仍舊巋然不動地坐在虎皮上,為我這個,我們這群頑皮的弟子細(xì)致地講頌“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如果依照現(xiàn)在生物學(xué)家的講法,這是由于祖宗的遺傳;但要我說,這肯定是他刻苦讀書所得,如果這不是讀書所得,那么,他就不會有這樣的聰明。否則,怎么就我和王老頭李老太,偏偏沒有受到這樣的遺傳呢?若要論思緒的縝密周到,我們也完全比不上他。
耀宗離開后,禿先生卻也繼續(xù)放著《論語》不講,神情十分愁苦,碎碎地輕聲低語,說要回家?guī)滋?,然后,囑咐我們,暫時不用讀書了。我極其快樂,蹦跳著來到了青桐樹下。午后的艷陽炙烤著我的頭,但是,我毫不在乎,更不會擔(dān)憂,想著青桐樹下,是我們的領(lǐng)地,只有今天這一時了。不久后,我看到他,匆忙地跑離書齋,腋下還夾著一大捆打包的衣物。我知道,他平日只有遇到節(jié)假或者年末,才回家,而回家時,又必須手持《八銘塾鈔》多卷;今天,全套書籍整齊地堆疊在書案上,他卻只攜帶了破舊的行李箱里的衣物,急慌慌地逃難了。
我看官道上,人潮比螞蟻群都洶涌,人人都面帶一種不可名狀的懼怕,迷惘地行路。人們大多手中夾拿著什么,還有的人則徒手,王老頭對我說,這只是逃難的人罷了。在人群中,有很多何墟的人,逃往蕪市;而蕪市的居民,就爭相跑去何墟。王老頭自己說,之前經(jīng)歷大亂時,只有我們家不倉皇而逃。李老太也前往耀宗他們金家問訊,對我說,只有仆妾還沒有回去;她看見了很多小妾,正檢查脂粉香水綢扇絲衣之類的奢侈品,而后,收納到精美的行李箱內(nèi)。這些富人家的姨太太,似乎 把逃難也看作春游,沒有一個人不涂紅畫彩。
我當(dāng)時沒有閑心再問“長毛”的事,自己忙著拍蒼蠅,并引誘部分螞蟻出來,踩死了它們,然后,舀水灌入它們的巢穴,使其他螞蟻陷入絕境。很快,太陽就不知不覺地落到了樹梢之下,李老太招呼著我吃飯。我想不通,為什么今天這么短暫,如若是禿先生在的平日,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在苦苦作對子,看著他,露出一臉的倦意呢!
吃完晚飯,李老太帶著我出去。王老頭照常,出來納涼了,順便講一些奇聞軼事。只是,今晚圍成環(huán)狀站在一旁的聽眾別樣的多,個個張大嘴巴,像看到了鬼怪,涓涓的月光照在眾人露出的牙齒上,一顆顆參差不齊,好比一排排美玉,但是磨損腐朽的。再看王老頭,仍是吸煙,同時,緩緩地講述:“以前,這家的守門人,還是趙五叔,他生性很憨厚老實(shí)。這家的主人聽說‘長毛’打來,就讓他逃走活命,他卻說:‘主人走了,這個家就空了,如果我不留下來守門,不就真的被反賊占領(lǐng)了嗎?’”
“哎呦!真是個蠢貨!”李老太突然大聲怪叫起來,極力地斥責(zé)趙五叔的魯鈍。
王老頭沒有理會:“但是,做飯的吳老太也不愿意走。她可都七十多歲了,只好一天一天地趴伏在廚房中,不敢走出半步。幾天內(nèi),只聽得人們凌亂的腳步聲,狗瘋狂的吠聲,那聲音交織在一起,簡直慘得不可描述。等到人的腳步聲與狗吠一起,消失殆盡,那氣氛又顯得陰森,如同身處在冥間。一天,她終于聽到,遠(yuǎn)處有大隊人員的腳步聲,從墻外走過。不久,不久!突然,有幾十名‘長毛’沖到廚房內(nèi),提著刀拽出了吳老太,他們講的話含混不清,好似鳥鳴一般,很難聽懂,隱約在說:‘你個老太!你主人在哪里?趕快讓他們?nèi)″X來!’吳老太無奈地跪拜,嘴里嘟囔著:‘大王,主人逃走了!我老太太已經(jīng)餓了很多天了,只想乞求大王,給我點(diǎn)東西吃,哪還有錢侍奉大王哪!’一個‘長毛’聽了,冷笑一聲,詭異地說:‘你想吃東西嗎?呵!那,你去吃他吧!’忽然,這‘長毛’把一個圓形的物品,冷不防地擲到吳老太的懷中,這物品血肉模糊得不可名狀,正是趙五叔的頭顱哇!”
“???吳老太不會被嚇?biāo)腊??”李老太又一次放聲驚呼,其他人的眼睛瞠得愈發(fā)圓了,嘴巴也張得愈發(fā)大了。
“這是因?yàn)?,?dāng)‘長毛’敲門的時候,趙五叔堅決不開,并反詰:‘主人不在,你們這些反賊難道想強(qiáng)行破門而入,搶劫我嗎?’ ‘長……’”——“你們得到確切的消息了嗎?”是禿先生回來了。我非常尷尬害怕,只是,看他的神情容貌,很不似之前的嚴(yán)厲,所以,就沒有跑開。我還異想天開,覺得倘若長毛攻來,能把禿先生的頭,狠狠投到李老太懷中,那么日后,我就能天天水淹蟻穴,再也不用讀《論語》了。
“沒有。”王老頭隨口一答,若無其事地把故事講了下去:“‘長毛’于是大怒,撞斷了門閂,趙五叔恰走來,看到這樣的情景汗毛倒豎,當(dāng)時,‘長毛’……”——“仰圣先生!我手底下的人回來了?!币谟帽M全力發(fā)出大聲,沖進(jìn)來喊道。
“怎么樣了?”禿先生一面驚怕地發(fā)問,一面向外跑去,同時,睜大了他的近視眼,比我平??匆姷?,都要大許多。其他的人也緊緊貼著,競相望向耀宗,空氣陡然安靜了。
聲明:《懷舊》為“民族脊梁”魯迅先生的第一篇小說,論主題思想,是一篇不折不扣的“新小說”,其中已經(jīng)可見魯迅先生超拔的諷刺筆法。然因此佳作通篇以文言文寫就,流傳不廣,也未被魯迅本人看重,這實(shí)屬憾事。因此,我特地將該作改寫為現(xiàn)代文,希望能夠讓更多人體悟到魯迅偉大的思想情懷。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