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歸來后的讀書總結(中)
2、張光直《商文明》

這本書我做了精讀。
讀罷我的評語是:“思路清晰,布局精妙,反思深刻,有大家氣象!”
這里面,“反思深刻”是指作者有專門對考古研究進行哲學省思的段落,寫得非常好。一下子就使得整本書不再是一本簡單的考古資料記錄和匯編,而具有了思想深度。這種必要的哲學省思,我認為是當下很多人、很多書所欠缺的。
“布局精妙”指的的作者將一切的根源,那個作為原點存在的元問題放在的全書最后來討論,這個布局通篇看下來就像一部經典的文藝電影,經歷了貌似平淡的鋪墊積累之后,最后于無聲處聽驚雷。非常棒!
對了,必須說一句,看了張先生年輕時的照片,心生贊嘆——

話說回來,張先生在書中提出的商王朝王位傳承假說,以及商周(在一段時期)并立的觀點給人印象深刻。
而讀罷全書,這本《商文明》給我最大的啟發(fā)是——歷史視角問題。(*這個問題書中并沒有具體談,是我受啟發(fā)而想到的)
今天我們熟知的一些常識是,中華民族,上下五千年,夏商周,中原地區(qū)就是文明的中心地區(qū),周邊被稱之為夷狄,都是蠻荒部落。。。。
這里,且不論文明與蠻荒的問題,只討論一個視角問題。
我想說的是,我們一直以來的歷史都是第一人稱視角,以“我”(中國、中華民族)為中心來觀察周邊,觀察世界。
這雖然是“自然而然”的,但存在局限性和不足也是必然。
比如,以殷商歷史來做限定討論。一個考古證明的事實是,商王或者說商部落,會捕獵生活在西部的異族來做活人祭祀。這些被稱為夷狄的野蠻部落是自在自為的。一直以來,我們所讀的歷史,所接受的歷史,都是以商人為第一人稱視角,而從來沒有他們的視角。
即,我們不知道,作為一個夷狄部落的人是怎么看商部落的?
同理,比如后來的漢。我們始終是站在漢朝的立場看世界,那么,匈奴是怎么看漢朝的呢?他們的歷史怎么記錄、描寫漢朝呢?再往西邊去到更遙遠的國家、文明,他們是怎么記錄、描寫、看待漢朝的呢?
我覺得,這種歷史觀的唯一視角問題,一定會帶來一些觀察缺失,進而形成盲點。
(*注1:所以,我始終認為,外國人研究中國歷史、研究中國文化,至少在彌補盲點,形成多元視角這方面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注2:之前我在文章里借助影視劇談過這個問題,見下圖,即,想了解全面歷史,就必須將視角多元化。當事方、旁觀者;局內人、局外人,多重視角交織,才能將我們帶向truth。)

再后來我看到這個圖。

看的時候我就在想,假如我們能收集到東、南、西、北、中,不同文化、部落的人,對同一對象(比如安陽的殷商政權)的記錄,那就好了。
由這張圖,我想談一個感想。
我一直認為,我們始終低估了遠古人類的能力。
比如活動范圍,人類走出非洲之后分布到了全球,已經說明今天的人類對早期人類的能力所知甚少。
在殷墟,你能見到大量的貨幣——一種白色的小貝殼。考古證明,這些都是海貝。
更突破想象的是,殷墟考古發(fā)現(xiàn)有鯨魚骨頭的存在。
所以,我認為,那個年代,人的足跡早已到達我們想象不到的地方。人和人的交流也超乎今天的設想。例如小麥,來自西亞。那就表明很早以前黃河流域的人類就和西亞有交通(communication)。
而說到“超乎想象”、“不可思議”,就必須再談到另外一個我認為的未解之謎——甲骨文是怎么做到刻畫得那么細微的?
在殷墟看到出土的大量甲骨文實物的時候,我最大的感受是:這些文字都好小??!用“纖微”一詞來形容不為過。
李碩的《翦商》中談到考古發(fā)現(xiàn)文王的一間密室,他在里面用甲骨占卜,上面刻畫的文字在今天需用放大鏡才能看得清楚。
那么,問題隨之而來,那個年代的人,是怎么做到在甲骨上刻畫如此細微的筆畫文字的?
首先,似乎沒有證據表明當時有光學儀器輔助;其次,那個年代鐵器還未產生,冶金主要是青銅,而制作的器物通常都是大件,那么,古人是拿什么樣的工具在甲骨上刻畫的呢?這種工具無論是什么材質,都必須既堅硬,又纖細。
這些困難,在文王那間光線昏暗的地下室里被進一步放大,但奇怪的是,文王的成果卻是向相反方向實現(xiàn)的,即他刻出的甲骨文比通常還要小,還要細。這究竟是怎么實現(xiàn)的呢?

張光直《商文明》中的這張插圖我盯著看了很久。我覺得即使反復看,也不會厭倦。
甲骨文字、圖形有種獨特的魔力,我看的時候就在想象,當時的人,過著怎樣一種生活。
由之前兩本書里反復提到的一位人物,以及這張圖下面的注釋,我找到了這樣一位來自日本的學者——白川靜。

3、白川靜《漢字的世界》

這套書我非常喜歡,細細地通讀了一遍,收獲非常多。
作者以甲骨文為窗口,透過文字構成,表達意象,來闡釋、演繹遙遠時代的人生活在怎樣的世界中。
所以,它不單純是研究文字的“小學”,更是一套還原殷商“生活世界”的“大學”。
這套書也解開了我一個長久以來的困惑:“家”,這個字,為什么是屋頂之下有豬(豕)?
其實,這個字最初屋頂之下畫的是一條狗,這條狗是用來獻祭給地靈的,即殺了之后埋入房屋的地基之中。
這是那個時代諸多“獻祭”的其中之一。相關進一步討論后續(xù)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