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達(dá)夫先生的囑咐，我是常?！奥?yīng)之曰：那是可以的”的。直白的說罷，我一向很回避創(chuàng)造社④里的人物。這也不只因?yàn)闅v來特別的攻擊我，甚而至于施行人身攻擊的緣故，大半倒在他們的一副“創(chuàng)造”臉。雖然他們之中，后來有的化為隱士，有的化為富翁，有的化為實(shí)踐的革命者，有的也化為奸細(xì)，而在“創(chuàng)造”這一面大纛之下的時(shí)候，卻總是神氣十足，好像連出汗打嚏，也全是“創(chuàng)造”似的。

……

? ? ? ?我之所以投稿，一是為了朋友的交情，一則在給寂寞者以吶喊，也還是由于自己的老脾氣。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shí)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后者尤與時(shí)宜不合。蓋寫類型者，于壞處，恰如病理學(xué)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biāo)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diǎn)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只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畫者的死命了。例如我先前的論叭兒狗，原也泛無實(shí)指，都是自覺其有叭兒性的人們自來承認(rèn)的。這要制死命的方法，是不論文章的是非，而先問作者是那一個(gè)；也就是別的不管，只要向作者施行人身攻擊了。自然，其中也并不全是含憤的病人，有的倒是代打不平的俠客。

? ? ? ? ——《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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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中國人總喜歡說自己愛和平，但其實(shí)，是愛斗爭的，愛看別的東西斗爭，也愛看自己們斗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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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普通的是斗雞，斗蟋蟀，南方有斗黃頭鳥，斗畫眉鳥，北方有斗鵪鶉，一群閑人們圍著呆看，還因此賭輸贏。古時(shí)候有斗魚，現(xiàn)在變把戲的會使跳蚤打架?？唇衲甑摹稏|方雜志》，才知道金華又有斗牛，不過和西班牙卻兩樣的，西班牙是人和牛斗，我們是使牛和牛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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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他們斗爭著，自己不與斗，只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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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閥們只管自己斗爭著，人民不與聞，只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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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軍閥們也不是自己親身在斗爭，是使兵士們相斗爭，所以頻年惡戰(zhàn)，而頭兒個(gè)個(gè)終于是好好的，忽而誤會消釋了，忽而杯酒言歡了，忽而共同御侮了，忽而立誓報(bào)國了，忽而……。不消說，忽而自然不免又打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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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人民一任他們玩把戲，只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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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們的斗士，只有對于外敵卻是兩樣的：近的，是“不抵抗”，遠(yuǎn)的，是“負(fù)弩前驅(q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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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抵抗”在字面上已經(jīng)說得明明白白?！柏?fù)弩前驅(qū)”呢，弩機(jī)的制度早已失傳了，必須待考古學(xué)家研究出來，制造起來，然后能夠負(fù)，然后能夠前驅(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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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留著國產(chǎn)的兵士和現(xiàn)買的軍火，自己斗爭下去罷。中國的人口多得很，暫時(shí)總有一些孑遺在看著的。但自然，倘要這樣，則對于外敵，就一定非“愛和平”不可。

? ? ? ? ——《觀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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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中國人不能從文化的本身上做一點(diǎn)基礎(chǔ)的工夫，就這樣大家空喊一陣口號，糊鬧一陣，我想，把世界上無論那種最新穎最時(shí)髦的東西拿到中國來，都是毫無用處。我們承認(rèn)現(xiàn)在的蘇俄，確實(shí)是有了他相當(dāng)?shù)某晒Γ?，這不是偶然。他們從前所遺留下來的一部分文化的遺產(chǎn)，是多么豐富，我們回溯到十月革命以前的俄國文學(xué)，音樂，美術(shù)，哲學(xué)，科學(xué)，那一件不是已經(jīng)到達(dá)國際文化的水準(zhǔn)。他們有了這些充實(shí)的根基，才能產(chǎn)生現(xiàn)在這些學(xué)有根蒂的領(lǐng)袖。我們僅僅渴慕人家的成功而不知道努力文化的根本的建樹，再等十年百年，乃至千年萬年，中國還是這樣，也許比現(xiàn)在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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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通兩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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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誅地滅，男盜女娼”──是中國人賭咒的經(jīng)典，幾乎像詩云子曰一樣?，F(xiàn)在的宣誓，“誓殺敵，誓死抵抗，誓……”似乎不用這種成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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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賭咒的實(shí)質(zhì)還是一樣，總之是信不得。他明知道天不見得來誅他，地也不見得來滅他，現(xiàn)在連人參都“科學(xué)化地”含起電氣來了，難道“天地”還不科學(xué)化么！至于男盜和女娼，那是非但無害，而且有益：男盜──可以多刮幾層地皮，女娼──可以多弄幾個(gè)“裙帶官兒”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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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老朋友說：你這個(gè)“盜”和“娼”的解釋都不是古義。我回答說──你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shí)代！現(xiàn)在是盜也摩登，娼也摩登，所以賭咒也摩登，變成宣誓了。

? ? ? ? ——《賭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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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諷刺家，是危險(xiǎ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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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假使他所諷刺的是不識字者，被殺戮者，被囚禁者，被壓迫者罷，那很好，正可給讀他文章的所謂有教育的智識者嘻嘻一笑，更覺得自己的勇敢和高明。然而現(xiàn)今的諷刺家之所以為諷刺家，卻正在諷刺這一流所謂有教育的智識者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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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yàn)樗S刺的是這一流社會，其中的各分子便各各覺得好像刺著了自己，就一個(gè)個(gè)的暗暗的迎出來，又用了他們的諷刺，想來刺死這諷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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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是說他冷嘲，漸漸的又七嘴八舌的說他謾罵，俏皮話，刻毒，可惡，學(xué)匪，紹興師爺，等等，等等。然而諷刺社會的諷刺，卻往往仍然會“悠久得驚人”的，即使捧出了做過和尚的洋人或?qū)＾k了小報(bào)來打擊，也還是沒有效，這怎不氣死人也么哥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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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樞紐是在這里：他所諷刺的是社會，社會不變，這諷刺就跟著存在，而你所刺的是他個(gè)人，他的諷刺倘存在，你的諷刺就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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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要打倒這樣的可惡的諷刺家，只好來改變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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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從諷刺到幽默》

……罵人固然可惡，俏皮也不文明，要大家做正經(jīng)文章，裝正經(jīng)臉孔，以補(bǔ)“不抵抗主義”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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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人類究竟不能這么沉靜，當(dāng)大敵壓境之際，手無寸鐵，殺不得敵人，而心里卻總是憤怒的，于是他就不免尋求敵人的替代。這時(shí)候，笑嘻嘻的可就遭殃了，因?yàn)樗@時(shí)便被叫作：“陳叔寶全無心肝”。所以知機(jī)的人，必須也和大家一樣哭喪著臉，以免于難?！奥斆魅瞬怀匝矍疤潯?，亦古賢之遺教也，然而這時(shí)也就“幽默”歸天，“正經(jīng)”統(tǒng)一了剩下的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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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白這一節(jié)，我們就知道先前為什么無論貞女與**，見人時(shí)都得不笑不言；現(xiàn)在為什么送葬的女人，無論悲哀與否，在路上定要放聲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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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就是“正經(jīng)”。說出來么，那就是“刻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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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幽默到正經(jīng)》

　　幸而我這回看見了《招商局三大案》上的胡適博士的題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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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開檢舉，是打倒黑暗政治的唯一武器，光明所到，黑暗自消?！保ㄔ瓱o新式標(biāo)點(diǎn)，這是我僭加的──干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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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于是大徹大悟。監(jiān)獄里是不準(zhǔn)用外國話和犯人會談的，但胡適博士一到，就開了特例，因?yàn)樗軌颉肮_檢舉”，他能夠和外國人“很親愛的”談話，他就是“光明”，所以“光明”所到，“黑暗”就“自消”了。他于是向外國人“公開檢舉”了民權(quán)保障同盟，“黑暗”倒在這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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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不知這位“光明”回府以后，監(jiān)獄里可從此也永遠(yuǎn)允許別人用“英國話”和犯人會談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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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準(zhǔn)，那就是“光明一去，黑暗又來”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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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這位“光明”又因?yàn)榇髮W(xué)和庚款委員會的事務(wù)忙，不能常跑到“黑暗”里面去，在第二次“慎重調(diào)查”監(jiān)獄之前，犯人們恐怕未必有“很自由的”再說“英國話”的幸福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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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嗚呼，光明只跟著“光明”走，監(jiān)獄里的光明世界真是暫時(shí)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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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這是怨不了誰的，他們千不該萬不該是自己犯了“法”?！昂萌恕本蜎Q不至于犯“法”。倘有不信，看這“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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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所到”》

*以變戲法諷刺的《現(xiàn)代史》

*辛辣幽默的《中國人的生命圈》

　　做哈吧狗與做警犬，當(dāng)然都是“以華制華”，但其中也不無分別。哈吧狗只能聽主人吩咐，向仇人搖搖尾，狂吠幾聲。他知道他是什么樣的身分。警犬則不然：老于世故者往往如此。他只認(rèn)定自己是一個(gè)好漢，是一個(gè)權(quán)威，是一個(gè)執(zhí)大義以繩天下者。在那門庭間的方寸之地上，只有他可以彷徨彷徨，吶喊吶喊。他的威風(fēng)沒有人敢冒犯，和哈吧狗比較起來，哈吧狗真是淺薄得可憐。但何以也是“以華制華”呢？那是因?yàn)殡m然老于世故，也不免露出破綻。破綻是：他儼若嫉惡如仇，平時(shí)蹲在地上冷眼旁觀，一看到有類乎“可殺”的情形時(shí)，就蹤身向前，猛咬一口；可是，他決不是亂咬，他早已看得分明，凡在他寄身的地段上的（他當(dāng)然不能不有一個(gè)寄身的地方），他決不傷害，有了也只當(dāng)不看見，以免引起“不便”。他咬，是咬圈子外頭的，尤其是，圈子外頭最礙眼的仇人。這便是勇，這便是執(zhí)大義，同時(shí)，既可顯出自己的權(quán)威，又可博得主人底歡心：因?yàn)椋У?，往往會是他和他東家的共同的敵人。主人對于他所痛恨，自己是并不明白表示意見的，只給你一些供養(yǎng)和地位，叫你自己去咬去。因此有接二連三的奮勇，和吹毛求疵的找機(jī)會。旁觀者不免有點(diǎn)不明白，覺得這仇太深，卻不知道這正是老于世故者的做人之道，所謂向惡社會“搏戰(zhàn)”“周旋”是也。那樣的用心，真是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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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可哀者，為了要掙扎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竟然不惜受員外府君之類的供奉，把那旗子斜插在莊院的門樓邊，暫且作個(gè)“江湖一應(yīng)水碗不得騷擾”的招貼紙兒。也可見得做中國人的不容易，和“以華制華”的效勞，雖賢者亦不免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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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夷制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