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回 孤倔王孫懸崖撒手 凄惶紅袖秋千傳情
? ? 題曰:閨中漸覷鴛衾冷,不辯豪門傀壘真??拔蚯槭枞瞬辉?,歡歌散去自離分。
? ? 話說寶玉與寶釵日日吵鬧,不肯讀書,忽見襲人進來勸他讀書,寶玉道:“到了林妹妹的忌日,我都想去壟上醊奠林妹妹,可寶姐姐不讓去,說籀讀經(jīng)書要緊,侜張我說她已經(jīng)去過了,我不須去了,原來都是在瞞我!我今兒偏要去,看誰阻擋了!”襲人道:“寶姑娘不是騙你,他去了幾次,見林姑娘的墳被村民遷走了,說是妨礙稼稿,問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是誰遷走的,以后只怕找不到了?!睂氂衤犃?,伏案怮哭:“林妹妹太慘了!上天對他也太刻薄了!我不能坐視不管了,我要去莊子里問人,說什么也要找到林妹妹的墳!”襲人嘆道:“寶姑娘聽見又生氣了,寶二爺還是不要去了,只怕難找?!睂氂癫挥X大哭,忽見寶釵推門進來道:“你果真是個薄情寡義之人,我操了這么多心,還不如一個死去的人!”說完掩口哭著跑了出去,襲人急忙跟了出去,寶玉低頭不語啜泣。
? ? 又過了幾日,寶玉渾身燥熱,在屋里走來走去,又見寶釵進來諫諍,硬是把寶釵推坐床上,開了門,也不顧外頭冰天雪地的,寒浸浸的往山下跑去了,寶釵追著哭喊:“你快回來,再不懸崖勒馬,日后必將后悔?!睂氂衲抢锟下牐艿娘w快,一路上滑倒了幾遭,也不覺著什么,只想快點離了他們好尋清靜。
? ? 只見城里到了年關,街上人來人往,熱鬧異常。只聽行人道:“這幾家又才封了官,豪門又添新貴,看人家門口親友來來往往的,都是道賀送禮的,可是有錢人一擲巨萬,揮金如土。想當初京城賈王四家也比的過這幾戶了,宵晨夙駕,飲的是瓊漿玉液,用的是夜光杯,可謂錢可通神,趨炎附勢的壓脊挨肩,到后來元妃其俎,宮闈憚言,階庭空虛,家亡事敗,一家子揮戈自戕,終是性命不保,子孫云散,事業(yè)成灰。真所謂得勢時眾人皆羨,失勢時卻又都掉臂而去,門庭冷落行人稀絕,真乃世態(tài)炎涼矣?!睂氂衤犃耍粍t一聲。
? ? 因走的渴了,到那茶寮酒肆叫了一碗熱茶。正在自飲,忽見路上一個乞丐,穿的衣薄衫破,搖搖晃晃倒在雪地里,渾身發(fā)抖。寶玉于心不忍,走過去把茶遞給了他,仔細一看,竟是雪雁,不覺呆了,急忙含淚扶到茶鋪里要他坐了。雪雁一口氣把茶飲盡,望著寶玉道:“你是寶二爺吧,日久不見,你上那里去了?可知林姑娘已經(jīng)去了?”說完不住哭泣。寶玉也泣道:“怎么你淪落這步田地?”雪雁道:“那年家里闖進好多強盜,林姑娘要我們到里間去找繩子和詩本子,他自己竟出去了,一直未有回來,紫鵑也出去找他不著,后來我就躲在假山石頭后面,等夜深了,就自己跑了出來。誰知到處兵荒馬亂的,我就沿街乞討,沒想到還能碰見二爺。”寶玉見他凍的身子都僵了,忙扶他到熱爐邊烤烤火,卻被店伙計嚷道:“那里來的叫花子,快滾一邊去,妨礙大爺做生意?!睂氂裰坏梅鲋叱霾桎?,要帶他到紫檀堡去。
? ? 兩個一走一滑,跌跌撞撞,好不容易來到山上,正見寶釵、襲人、麝月在焦慮互相埋怨,一見寶玉回來了,忙圍上去道:“真真把人急瘋了,怎么又出去了,這是那來的花子?”再一打量,都認出來了,都道:“原來是雪雁,快攙屋里暖暖。”襲人急忙到里面取了件厚襖給他披了。麝月打了盆熱水讓他洗洗臉。寶釵把寶玉叫到里屋道:“你到底想怎么著,這書你還念不念了?我給你說,你不念也得念,別打什么僥幸。從今兒起,你給我在屋里待好了,門都上了鎖,晚上再來問你的功課,看你背會了多少?!闭f完,把門一關,從外頭鎖了。寶玉望著他走了,氣的只往床上一倒,又拿些雜書來看。不覺看到莊子一本,恍惚自己也變作蝴蝶兒青天碧野逍遙游。暗想想人生有嬌妻溫婢,本是美事一樁,理應是孟光接了梁鴻案,夫婦相敬如賓。然終究美中不足,志趣不合,實在栓人,不如棄卻妻妾自尋出路,帶些銀兩在外鄉(xiāng)做點生意,勉強度日也好。這“名利”二字自古那有看得破的,高堂廣廈,錦衣繡襖,皆是不得久長,到不如自得圓滿,倒得個無煩無惱,落個六根清凈,何必在世俗火坑中翻筋斗也。不肯懸崖勒馬,反要懸崖撒手,尋找超脫。
? ? 因坐到天黑,在里面找了個玻璃繡球燈,乃那年黛玉在瀟湘館的書架上拿給自己的,放在怡紅院多年,上次回去特意翻找了出來,帶至山莊,因想:“這是林妹妹送我的,以后我常帶著,就當又看見他了。”不覺又掉下淚來。又點上一支小蠟提了,推門往外面走。
? ? 只見寶釵、麝月趕來,嚷道:“呆子,又往那里走,可是氣死人了。”寶玉回頭道:“從此咱們一刀兩斷,各奔前程,你們自己保重吧?!闭f著走的飛快。寶釵、麝月快步追上,又拉又拽,誰知寶玉去意已定,硬是推開二人,往山下跑去了。寶釵、麝月追他不上,腳梗的生疼,都把嗓子喊啞,無奈公子已經(jīng)走遠,不見了蹤影。寶釵哭道:“他那里吃的外面的苦,此一去又不知何時回來,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活著也沒意思了。”麝月也哭道:“明兒再去找找,也許過幾日他又回心轉意了,回來也不一定?!眱蓚€又轉身回去了。
? ? 寶玉到了城里,找客店住下了。天明起來又到外頭租了一間小房安身,想找個生意做了,誰知不懂經(jīng)營之道,換了幾樣也沒有賺到錢,直把身上銀兩快要花盡,不覺垂頭喪氣,自覺沒有出路。正在焦慮,忽然看到街上走著幾個和尚,說是鎮(zhèn)江金山寺去的,忙追上去道:“帶了我去吧,我絕不貪戀紅塵,情愿跟你們出家。”那幾個和尚見他生的眉清目秀,都道:“做和尚有什么好的,那有做施主的好?!痹跄螌氂穹且ゲ豢?。那幾個和尚道:“也不知方丈可會答應,他可古怪著呢?!睂氂竦溃骸扒蟾魑恍珠L多美言幾句,小弟實在沒有出路了,只可憐小弟些吧!”和尚只得帶他一同走了。
? ? 原來鎮(zhèn)江在金陵東北,有幾百里路程,寶玉和眾和尚一路化緣,曉行夜宿,直走了七八天才到了鎮(zhèn)江地面,卻見此處之繁盛浮華不次金陵。那幾個和尚引寶玉進了金山寺,見了方丈,把來意一說,方丈道:“出家人要六根清凈,不可沾惹財色,每日還有打坐誦經(jīng),清掃院子,打火造飯,提水劈柴,外出化緣,不可生懶惰之心,看你是個虔誠向佛的,就剃度了留下吧?!睂氂窦泵蛳轮x恩,住持過來把寶玉頭發(fā)剃凈,給他穿上僧衣。讓他和眾徒弟在禪房里住著。
? ? 夜間禪房里七、八個和尚同睡在一長溜的床上,嬉鬧了半夜還不肯睡去,有幾個見寶玉新來的老實,便來捉弄他,一會嚷著把他的包袱扔外頭去,一會又把他的被子拉掉。寶玉凍的縮作一團,責怪道:“別鬧了,明兒起來凍著了不好。”那幾個那聽他的,反是哈哈大笑。有個最淘氣的又舉著油燈從他頭上走過,故意滴到他頭上,寶玉疼的“哎喲”一聲起來道:“我打不死你,再鬧就告訴方丈去?!蹦侨藵M不在乎,仍調笑他不止。
? ? 好容易睡了一覺,天還未明,住持便把和尚們叫醒,要他們提水、掃地、砍柴、做飯。寶玉那里干過這些,那些和尚都欺負他才來的,見他說話不投機,便把臟活、累活都交給他去干。寶玉早上去井里提了十幾桶水,把水缸兌滿,又砍柴燒飯,煙熏火燎的眼里都是淚。白天還要打掃院子,洗衣裳被子,又要念經(jīng)打坐,那里有過空閑。寶玉拿著缽盂四處化緣,走街串巷,實在張不開口,若是化的少了,回來又被師兄、師弟責罵。才過了幾日,便厭煩了,但又不得不忍著。
? ? 這日半夜,寶玉正睡的酣時,忽被師兄推醒道:“今晚方丈囑咐了,趁人都睡著,到錢員外家去找些東西,快起來跟了同去?!睂氂窭У牟恍?,強睜澀目,頭昏沉沉的道:“不知去干什么,莫非去偷東西?”師兄道:“傻子,咱們不偷些東西,就靠化緣,能積幾個錢?你是才來的,不知道城里各個廟里都是偷著過的。再不起來,揪你的耳朵!”寶玉不覺怔了,心想:“這和尚原來都不干不凈的,那里有一個是真的參禪了悟的!白天到人家里超度擺壇騙錢,晚上還要偷盜,竟把自己也弄污穢了?!毙睦锖蠡诓灰?,恨不得快些離了這是非之地,勉強起來,同眾僧趕往巷子里來,因不想偷東西,胡亂轉了一夜。天還未明就回來取了包袱,怕方丈責罵,急忙逃走了。
? ? 寶玉走到一處破廟,倒頭睡了一會,起來望望四周,想到從此自己無牽無掛,孤身一人,缺少照應,滿腹辛酸都化作淚珠兒流了一地。寶玉盲目亂走,不辨東西,到處可見沿街乞討的花子和病倒的窮夫??茨枪偌议T口放著鞭炮,把殘羹剩飯往外頭一倒,那知旅人中尚有饑腸轆轆之人。寶玉流浪了大半年,沿路化緣乞討。時光荏苒,當年的富貴閑人如今已瘦骨嶙峋。他也曾口吟四首即事詩,皆是他一路的真情真景, 名曰《游子行》,乃是:
其一
風撥蘆葦砌橋顯,碎鏡如星撒夜天。
暗樹寒堤眠鵲夢,行人無處問鄉(xiāng)關。
其二
平林睡臥霜欺醒,陌路多歧簌淚盈。
素怨欲同寒月訴,抬頭卻見滿天星。
其三
蘆花漾亂風里鄉(xiāng),墜柳村煙野曠荒。
老弱冷眼食徑菜,游子客味嘆凄愴。
其四
巷陌衰草映艷霞,王孫夜靜落天涯。
殘云怯月河光泛,幾度紅塵幾度花。
? ? 這日寶玉走到一處鄉(xiāng)間,累的口渴肚餓,打村里路過,心想:“君王賢士,當歷過新朝舊國更易,知道多年征戰(zhàn),土地無人耕種,百姓多餓死,萬事皆虛幻,農(nóng)事占為先,無農(nóng)事便無糧,無糧便無人煙,徽宗野雉圖極好,子昂生花筆甚妙,也不能充饑,賢佐俊卿,皆應重耕稼,遠歌舞。天下文武之官皆歸之于農(nóng)。我何不也歸農(nóng)耕作乎?”忽然看見有個女子抱著個孩子迎面走來,望著他半日道:“這人看起來好面善!”寶玉仔細兒一瞧,原來是二丫頭,是那年同秦鐘在鄉(xiāng)下見到的,曾教他怎么用紡車的。當年他約有十七八歲,如今也有二十多了,定是嫁到此地的,便道:“你是二丫頭吧,我是賈家的人,家破人亡,出家做了和尚了?!倍绢^愕然道:“想起來了,真的是你?”寶玉道:“我走了這么大會了,又渴又餓的,求姐姐賞碗飯吧?!倍绢^忙把他讓到家里,把兒子放在炕上,去竈屋里把剩飯熱了,不大會兒給他端來一碗芋頭道:“早起兒煮的,又熱了熱,快吃了吧?!睂氂窠恿死峭袒⒀食灾?,又就了一口茶。
? ? 這時,忽聽院里有人說話聲,二丫頭出去一看,是丈夫扛著鋤頭回來了,便道:“屋里來個化緣的和尚,餓的著實可憐,才給他熱了幾個芋頭,正在堂屋里吃著呢?!逼浞蚴莻€忠厚老實之人道:“那就叫他吃了快走吧?!?/p>
? ? 只見寶玉出來向二人道謝,又央求二人叫他留在莊子里,他厭倦了漂泊流離,想找個地方塌實住了。二丫頭夫婦便把他領到一間破舊庳屋里,說此處無人居住,原先住的那個老頭一生未娶,去年已經(jīng)病死,被人抬出去埋了。屋里有個灶臺及一垛草堆,寶玉把玻璃繡球燈放下,又拾掇了屋子,把草堆鋪平,蓋上撿來的舊衣裳,倒在上面睡了一覺。二丫頭夫婦又把鋤頭借給他,要他在村外的閑田里耕種。寶玉和莊子里的人都混熟了,因沒有干過農(nóng)活,不懂稼穡之事,種出的都是秕谷,可租稅還要上繳,勉強熬了一二年,連衣食都難自顧。村里人又欺負他,寶玉越發(fā)苦惱。這日大雨紛紛,寶玉和村里幾個潑皮吵了幾句嘴,被他們打了一頓,怕被找到家里,急忙跟村頭一個撒魚的借了箬笠蓑衣,離了村子又到外頭流浪去了。
? ? 寶玉長齊了鬢發(fā),年輕輕的不好乞討,又在某個小廟里做了一回和尚,本以為此廟里都是正經(jīng)和尚,誰知又是賊窩淫窟,氣的又逃了出來,不再做僧人,從此浪跡天涯,行乞為生。一時也說不盡。
? ? 又過了幾年,這日寶玉在鬧市里乞討,看見途徑幾頂轎子,乃貳臣新貴多人,里頭有迎春夫君孫紹祖,寶玉見他轎子走遠了,往地上吐了一口,忽然身子被人蹭了一下,回頭一看,是個小廝往人群里跑去了,后面追上來幾個人嚷道:“抓賊??!”寶玉見腰上被人別個錢袋,吃了一驚,那幾個人追來見寶玉手里拿著他們的東西,都上來痛打一番。寶玉挨的臉腫鼻青,口角流血,求饒道:“這不是我的,是那個人硬別我腰上的?!闭l知眾人見他生的瘦削,非說他與那人是一伙的,又是痛揍。忽然前面有人喝道:“快閃開,誰敢攔金大人的轎子!”眾人慌忙退到一邊。寶玉扎掙著起來,正要離去,忽聽轎里之人喝道:“那個乞丐不能走,快抓住了!”
? ? 只見兩個轎夫上來把寶玉擰住胳膊往轎子前走來,一人掀起轎簾,下來個頭戴簪纓之人,望了寶玉兩眼,上去捽著脖子朝臉便是幾記耳光。寶玉捂著臉一看,竟是賈璜的侄子金榮,以前在學堂里打架時結過恩怨,那時他們家還不敢論理,如今飛黃騰達了,腰桿子也硬了,可以報仇了。金榮冷笑道:“往日被你們欺負,今兒天償人愿,讓我得以報得舊仇?!庇谑且宦暳钕拢娧靡鄱忌蟻須驅氂?,只打的寶玉滿地翻滾。金榮要寶玉跪下求饒,寶玉渾身疼痛不敢不依,只好跪著磕了幾個頭,求金榮饒了他。金榮哈哈大笑,又踢了他兩腳就坐上轎子走了。寶玉臉被打的火辣辣的,自覺沒趣,含恨瞪了轎子幾眼,又上路了。
? ? 且不說寶玉過的貧蹇,只說寶釵在山莊見寶玉一去不歸,雪雁又一病不起,只一個月就病亡了。襲人、麝月將他葬在山里,日日等候寶玉回來。誰知過了幾年,寶玉仍沒有音信。寶釵后悔逼他逼的緊了,這日又翻唐詩,見有一句“悔教夫婿覓封侯”,不覺掉下淚來,也展開白紙,流淚寫了二詩一詞,聊寄悲懷,乃是:
詩一
誤盡平生心桎梏,無憑世事望誰助。
凄惶淡月寒窗閉,覓問招來幽人誤。
詩二
琴弦訴盡悲與幸,離聚浮沉世自盈。
悔泣孤冷還無趣,王孫昨夜夢相迎。
其詞乃是:
青玉案
? ? 幽林翠戶清笛繞,鏡鬢散、寒月照,望盡長河孤舟臥,斷柳飄落,雁語凄叫,昨夢君影悄。
? ? 是夜人醒泣風嘯,貴胄難歸悔無藥,碧玉簫吹顏至俏,睡鶯潸淚,困奴阻笑,莫睡松柏道。
麝月端茶進來,見他傷感,把茶放下道:“奶奶一早起來也未梳頭,不如我?guī)湍棠腆塍腩^如何?”寶釵低頭流淚道:“你去山上再看看寶玉回來了沒有?!摈暝?lián)尾蛔∮挚蘖耍嬷谂艹鋈チ恕?/p>
? ? 一時來到鶯兒屋里,見他也是黯然神傷,臉上粘滿淚痕。兩個坐著無語,忽聽外面?zhèn)鱽砗嵚?,幽咽凄涼,冷澀凝絕,催人淚下。鶯兒道:“奶奶成日坐在山石上吹簫,這日子還怎么過?襲人也是唉聲嘆氣的,咱們不如離了這里,還到府里住去吧?!摈暝碌溃骸耙苍S寶二爺有朝會回府里也不敢說,我去跟奶奶說說,咱們回府里去等二爺回來?!眱蓚€走到外面,正見寶釵坐在翠柏下的青石上含淚吹著碧玉簫,便勸住了。寶蟾過來,麝月又提起回府之事。寶釵道:“也好,寶玉可能就回來了也未可知?!?/p>
? ? 于是四人收拾了行囊向襲人告辭。襲人孤自過活正是凄苦,又見四人要走,哭了起來,又不好攔阻,只得讓他們?nèi)チ?。寶釵四人又回到賈府梨香院住下了,只是寶玉仍無消息,寶釵更覺傷感。
? ? 不覺又是一年,展眼又是春滿芳園,獨上柳外危樓,極目遠望,芳草千里連天碧,萋萋晴翠,杜鵑聲里斜陽暮,院里梨花綻放如雪,寶釵無情無緒,在院里坐到黃昏,更覺空寂,漸漸的天上飄下雨絲,越下越大。寶釵站在雨中,看那煙雨凄迷,梨花帶淚,把院門深閉,終日不出。正是:
慮念何深謀計高,綠媛強把寇賊招。
到頭換得人伶仃,寂寞秋風是情刀。
? ? 晨起窗明,麝月起來,見寶釵呆呆的坐著,把銅鏡遞了給他。寶釵拿著梳子執(zhí)鏡梳頭,只見鏡中之人面容消瘦,目光無神,越思越悶,把鏡子一摔,伏案哭道:“好糊涂的寶玉,看你回來拿什么臉見我?!碧峁P在紙上寫道:雨潤梨花院,窗聞杜宇啼。
相思更無益,信札寄阿誰。
閉門聞鶯泣,熄燭睹夜黑。
入夢更鼓忘,年年似今時。
? ? 只見寶蟾進來道:“蓉大爺要我問問姑娘,咱們鋪子里的香料都是在那兒采辦的貨,說有個賈大人在角門開門面,想進些香料賣?!睂氣O道:“那個賈大人?”寶蟾道:“就是在京城做官的賈雨村,時時進園子找蓉大爺談事兒?!睂氣O聽了,心想:“這賈雨村倒是個識時務的,善于鉆營拍馬,此公生的魁偉雄壯,英氣逼人,倒有個官家之相,寶玉若學他半點世故,也不至于流落在外?!蹦说溃骸澳愀麄冋f,這都是打外地進的貨,要他們到外地采辦去。”寶蟾答應了一聲去了。寶釵走出門外,專等雨村經(jīng)過,好和他談談僦屋的事。誰知每次見他來了,都是幾個人一路,他也不好意思上前。
? ? 又過了幾日,寶釵愁苦無寄,多喝了幾杯酒,在屋里癡坐,東風吹起簾櫳,現(xiàn)出簾內(nèi)之人,風采依舊,肌膚如脂,年華正好。寶釵走到院里,忽聽墻外笑語不住,從墻洞里一瞧,乃是雨村與冷子興聊敘,只見雨村笑道:“多謝冷兄相助,蓉兄弟把幾個門面讓給我,近日生意頗為興旺,還得感謝冷兄好言相協(xié)?!庇致犂渥优d道:“蓉薔兄弟也多謝先生的提攜,得以升官,大家彼此彼此?!庇甏逍Φ溃骸澳闳ソ腥匦值苓^來,我在這兒等著?!崩渥优d應了一聲走了。雨村站著干等,忽聽墻內(nèi)有女子的笑聲,抬頭一看,只見有人在高高的蕩著秋千,穿著輕薄春衫,露出兩個香肩,衣隨風動,顯出些雪肌香膚,不覺看的呆了。又見那女子對他嫣然一笑,頓覺神魂顛倒,也不顧得避諱,死死的盯望起來。寶釵也盯著他不住含笑,雨村渾身似酥如麻,竟忘了身后有人叫他。賈蓉拍了他一下,笑道:“大人看什么呢?”雨村道:“沒有什么,咱們走吧?!卑侵渥优d、賈蓉的肩頭往大門走去了,時時又回頭看了幾眼,見那蕩秋千之人猶在對他癡癡凝望,也不時對以微笑。
? ? 雨村回到家里,悵然若失,坐著垂頭發(fā)悶,嬌杏端茶進來道:“老爺何故噯聲嘆氣?門面生意近來尚可,有何抑郁之事相擾?”雨村伸臂摟他坐了,笑道:“也無甚事,小事一樁而已,怕夫人知道了罵我。就是這些日子在外寂寥,去青樓逛了幾次,找了幾個漂亮姑娘?!眿尚勇犃耍︵镣扑溃骸澳氵@沒良心的老色鬼,這么大一把年紀,還專在風月場里廝混,我那一點待你不盡心了,還要去找那些污垢糟粕?!庇甏宓皖^笑而不語,嬌杏忖度半天,看他似有心事,起了疑,猜測道:“恐是你的借口,怕又是看上了誰家姑娘?!庇甏逡话褦埶霊训溃骸胺蛉嘶鹧劢鹁Γ鴮嵟宸?,男人納個三妻四妾是常理,我也是有官之身,頻頻去那骯臟青樓尋樂,有失我身份地位。若納得如意妾一,一則可避染了花柳之病,二則可找個人與夫人陪聊解悶,豈不一舉兩得?”嬌杏聽了心下暗驚,思道:“想我不過一介女流,不好與男人強爭,古往今來,男人好色似是天經(jīng)地義,若與他翻了臉,我豈能得益,不如遂了他,也得了賢妻美稱,他感激我,日后會愈加疼惜我,也未可知?!庇谑切Φ溃骸斑@是喜事啊,老爺有何顧慮,妾愿同為謀畫?!庇甏迓犃舜笙?,對他贊不絕口,兩個嘀嘀咕咕議劃多時,雨村心中有準,欲施其策。
? ? 第二日雨村約了賈蓉去拜訪寶釵,說是談談門面的事,寶釵聽鶯兒說來客人了,說了聲:“有請!”
? ? 只見賈蓉同雨村說說笑笑走進來,心里“撲通”一陣亂跳,羞紅了臉起身萬福迎道:“大人親臨,小女子施身拜上,恐失了禮儀?!庇甏逍Φ溃骸安槐囟喽Y,大家坐著談敘罷?!比藲w坐,談了些生意場的事,忽然門外有人找賈蓉,雨村笑著問他何人來找,賈蓉納悶道:“這個確也不知,我去看看就來。”起身出去了,只見嬌杏在門外笑道:“蓉兄弟,我找你有事情要談,快同我去那邊細談?!辟Z蓉驚訝笑道:“小的實在受寵若驚,夫人躬身親臨,不知是何要事。”嬌杏笑道:“到了那邊便可詳知?!辟Z蓉只得同他去了。
? ? 卻說雨村伸頸看賈蓉被嬌杏支走,心中暗喜,回頭同寶釵談講些詩詞歌賦,時時夸贊寶釵才德兼具,容貌更佳,寶釵含羞笑著自謙,只見雨村眼神曖昧,舉止撩撥,弄的寶釵如癡似醉,沒有了主意。兩人聊了半個時辰,雨村見左右無人,大膽傾訴對寶釵的愛慕,寶釵嘆氣說自己容貌有限,不難以承受大人錯愛,雨村又說了幾句甜言美語,忽然走近一把攬他入懷,寶釵聞著他身上惑人氣味,早已情難自矜,含羞假意推攘,兩個一番推拉,摟在一處。雨村把只金簪子塞到寶釵手里,要寶釵賦詩一首與他,寶釵拿紙筆寫了,遞與了他,雨村折疊了微笑揣入袖內(nèi),告辭而去。寶釵也不送他,只是捂臉端坐不語。雨村走到墻外無人處,看寶釵寫的不是詩詞,乃是表達對他的愛慕之心:
相見幽情羞難吐,心惴難平忘歸途。
謝君羅帕金簪裹,情緒懨懨懶翻書。
寂寥三更滴有淚,癡情一片意無主。
軒昂英姿頻入夢,月冷闌干髻慵梳。
大喜過望,笑著去了。
? ? 夜里來探寶釵,到梨香院敲門。麝月聽見正要趕去開門,被寶釵止住道:“你在里間待著,可能是蓉兒兄弟找我談鋪子里的生意?!摈暝乱膊还芩?,自己睡去了。寶釵開門一看,正是雨村,含羞不語。雨村笑道:“我讀了佳人題詠,清新雅捷,冷韻幽香,令人稱贊,又揆卿言語,頓然大悟,感卿篤愛,寄情深遠,不覺生憐?!睂氣O道:“稱揚太過,余心愧疚?!庇甏宓溃骸拔邑M可辜負佳人一番厚愛,金屋欲納嬋娟,卿意若何?”寶釵道:“小人福薄緣淺,承受不起君之憐愛?!庇甏宓溃骸八∮噍p言唐突,我凝眸熟視一番,卿竟是天宮嫦娥暫謫塵寰,豈是我等凡胎俗夫可得玷辱?吾切實深感慚愧,猶恐不恭?!睂氣O嗚咽投入雨村懷中,泣道:“小女子一生坎坷,潦倒風塵,早心灰腸斷,千思萬慮向誰訴說?自古女兒家最怕坎坷情場,非但無金屋之榮,反遭那無情人摧殘之苦,怎不愁云換做怨雨!”雨村道:“余乃心比石堅,卿勿多慮?!睂氣O破涕為笑,假意捶打其胸,雨村心花怒放,把寶釵帶至街中客店,兩個卿卿我我一夜貪歡,海誓山盟,互表忠心。雨村喜他卓識灼見,博古通今,寶釵愛他英雄氣量,志向遠大。兩個如魚得水,相見恨晚,琴瑟和合,恰是一對。
? ? 誰知雨村和他私會了幾夜,因官事繁雜,幾月在外地不歸。寶釵等的心焦,只到秋時才等他回來再聚,佳節(jié)又重陽,雨村慰語許諾要納他為簉室,同他商議要明晚趁人不備,用轎子把寶釵送出賈府,帶到雨村府邸。寶釵晨起梳妝回去,同賈府眾人說去紫檀堡看望襲人了,眾人并不多問,晚間寶釵趁人不備,走到園門外,恰見墻邊停著轎子,雨村下轎,向他招手,寶釵匆忙入轎,轎夫抬轎子,往遙處去了,即日則帶至府邸,結成侶伴,不到一年,即生一子,取名賈桂。嬌杏乃正妻,不敢多言,只是一昧服從雨村。從此寶釵終身有靠,把往事俱拋在一邊。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