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靈(伍)二醒

撲通。
“靈北?!”
北斗立即蹲下身子——靈北突然跪在他跟前,著實將他嚇了一跳。
“你這是?”
北斗扶住靈北,壓低身子去看靈北的臉,卻在看清楚的那一刻之后,愣了很久。
“你,為何哭?傷口疼?難受?告訴我?!?/strong>
“不。”
靈北的聲音聽來快要沉到地下了??蛇@個字,讓北斗更為不解。
“無論何事,先起來,地面陰冷,休要再染上風寒?!?/strong>
北斗想扶他,卻無奈扶不起——一來是怕給靈北造成二次傷害,二來是自己休息時間太少,力氣不足了。靈北不動,就這么跪著。
“抱歉,兄長?!?/strong>
可下一瞬,北斗也跪下了——在靈北面前。靈北一驚。
“為何向我道歉呢。你我二人是兄弟,你又何必?”
沉默。這個問題的答案太長,長到靈北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我,明明不一樣的??蛇@千百年來,只有你,唯有你,會如此重視我,如此關(guān)心我,甚至為我而祈求神明。而別的人,除了嘲諷、畏懼,就是敵意。你對于我的意義,本就很重大。何況,你是被神寵愛的人,又怎么能與我這種微不足道的存在相提并論呢?
“兄長,我……”
他的敬畏和自卑,北斗又何嘗不明白呢。北斗輕笑,傳來的話語中,帶了些苦澀。
“所以,在你看來,你就是這世間最為污穢、最為卑微的蚍蜉嗎?”
靈北的右肩被覆上了一只手,微涼。他沒有回應,只是沉默著,淚珠掛在臉龐。
“那么,若是你我之間真如你想的那般,那我為何物?與神最近之人?神的寵兒?
“不是的。我相信,你也清楚這一點?!?/strong>
靈北緩緩抬頭,茫然地注視著北斗的臉。
“我,不過是神用于傳話的工具罷了?!?/strong>
靈北眼中的那束幽綠的光猛然射入一對琥珀色的眸子里。不過,北斗并沒有被這目光嚇到,他的話,仍在繼續(xù):
“神明不仁,他能令這世間長久延續(xù),也隨時能將這一切推翻重來。這,不過于神的一念之間。如若說這世間的一切——包括你——都是微不足道的蚍蜉,那么我,便不過是一只用之即棄,可任人踐踏的芻狗而已?!?/strong>
“兄長?!”
靈北的瞳孔驟然縮小——實話說,他沒有想過這些??墒牵倍返脑掃€沒完呢:
“神明佇立于世界之巔,越是與其接近之人,身處之位便越高。這一道理無人不曉。所以,若是神明當真打算放棄這個世界,那么我的下場,只會比這世間之人更為慘重——畢竟,就算是萬物隕落,我掉落的起點,也比任何人要高啊。
“我曾問過神明:他是否有對我偏心?他的回答十分模糊。不過我想,或許神明的確偏心了,但那也只不過是將我理應擁有的提前送與我罷了——那盞燈籠,不就是最好的范例嗎?后來我才懂了,其實,神明從不多給予人們?nèi)魏问挛?,他會將每個人的一切計好數(shù),一點點給予,又一點點收回,不會多,但也不會少?!?/strong>
靈北不知該說些什么,因為這些話來得太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可是兄長這么久以來第一次對自己吐露了這么多啊??匆婌`北茫然無措的模樣,北斗只是笑著,挪動了在靈北肩上的手。
只覺腦后被人一撥,靈北的額便碰上了什么東西。
是北斗的額頭。北斗仍微笑著,而他的聲音,正貫穿著靈北的腦?!切╇S之而來的情感,和千百年前的那次一樣強烈。
“靈北,千百年來,我一直都很清楚:我們二人,是真正相依為命的兄弟。為何?因為你我無法分離。
“我只能與神明交流,與你精神相聯(lián),對于外界,我并不具備溝通能力,連神諭也只能借你之口昭告天下。我不能失去你——換言之,我必須依賴你。
“知道嗎?只有你,唯有你,能讓我在這危險的世間安全存活,讓我能與這世界產(chǎn)生聯(lián)系——沒有你,我的存在便沒有意義。
“我明白,你為我而存在,我并不否認這一點——此事,我不曾忘記,也不會忘記。因此,我也一直想為你做些事,不是補償,只是想讓你感覺值得。”
靈北的臉上,又添了兩道淚痕。
——是啊,沒有你,我獨守這空殿又有何意義?沒有我,你能聆聽神諭又有何用處呢?這明明是最為簡單的道理,可我……我真的不想去接受啊。為何兄長必須依賴一只爬蟲存活呢?!
額頭的壓迫感被放松了。他不再固執(zhí),隨北斗站了起來,又由著北斗用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
“讓我們相依為命,是神明的諭旨。所以,說是相互依存也好,相互利用也罷,我們終究是無法分開的。因為我們,曾是同一個人?!?/strong>
北斗整理了自己的衣服,又給靈北傳去兩句話。
“我希望你能認真思考我說的話。”
——畢竟,我只想你能像對待兄長而非像侍奉皇帝那樣對我啊。
“……是。”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話,靈北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這么應下了。北斗卻露了個苦笑的表情。
“其實,不必對我如此疏遠。我是你的親人,又不是你的主子。我沒有為難你的意思。你保護了我,我照顧你,不過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明白嗎?”
“……嗯。”
——唉,連話都僵硬了。
?
閑下來之后,靈北才意識到,兄長有件東西,還在他身上。
不過,當他將那條發(fā)帶給兄長時,兄長卻讓他幫忙:
“你能幫我束一下嗎?我,有點累了?!?/strong>
“……哦,好。”
他知道兄長這句話不是裝的,因為兄長的確整晚沒有休息,方才又耗費了大量精神力與他交流。若是換做普通人,早就倒下了。
他格外小心地梳著北斗的發(fā),生怕弄斷哪一根,手也僵硬得有些不自然——果然,短時間內(nèi)是不能讓他完全放開的。北斗的話大概還缺了些什么,令他始終不敢懈怠關(guān)于敬畏兄長這件事。
——也許,他對我的情感,只是神明的命令呢?他不也無法違抗嗎?這么一來,他對我的優(yōu)待,不就是一片虛假嗎?
?
夜。
靈北回到自己的寢室,解衣睡下。
可他睡不著。
為什么?
因為過于深刻。
兄長今日所言,都是事實——是這世間所有人最為厭惡且懼怕的真相。這些,他也明白的:實際上,他們都只是神的工具罷了。
他和北斗就好似神的玩具,只是擁有意識,能做的事更多而已。
而這樣的玩物,神明只要想做,便要多少有多少。只要神心念一轉(zhuǎn),他們的職務(wù)想換就換,甚至他們的存在權(quán)也可以被隨意剝奪,這輪不到他們反駁。
世間之人皆羨他力量強大、近乎于神,卻不知,他這個看似強大無比的人,其實,是神最不屑的人。
神明不仁,而你我皆以為芻狗。
有辦法擺脫嗎?能改變這一事實嗎?拼上性命,能夠讓神明直視自己一眼嗎?
不。
世間生靈千千萬萬,神又如何相顧?
如若世間所有生靈都拼上性命,神才會因此正視眾生。只不過,這一眼,怕是眾生皆亡的開端。畢竟,神不可能容許一個違逆神旨的世界存在。更何況,滅世這樣的事,對于神明來說并不難。可對于存在于這世間的所有生靈來說,這是滅頂之災。
神之意志強大無比,而作為世間生靈的我們,只能接受其治。
或許,互相保持安全距離,也沒什么不妥吧?反正都是被神明一手操縱的,又何所謂感情呢?兄長他,一直都是完美的啊……
可是,兄長對我的感情,我又如何做到不去回應呢?以后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
靈北最終還是在腦海一片混亂的情況下睡著了,當然,睡得并不好。好在兄長讓他多休息幾天,否則,以他的現(xiàn)狀,縱使他自愈能力再強,身體也吃不消。
?
兩日后,靈北痊愈了。
北斗捏了捏靈北的左肩——那里的穿透傷最為嚴重。
“如何?”
“無礙?!?/strong>
北斗看來松了口氣。
“那我前兩日所說的話,想清楚了嗎?”
靈北沒有回答,北斗卻懂了他的意思——不必追問。
“能告訴我嗎?”
靈北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千百年來,我因為出于對神明的敬畏本能而一直逃避著你我之間的兄弟關(guān)系,以至于我逐漸遺忘了,那個在神壇上的人,并不是神的化身??晌?,我一時還做不到兄長所希望的那樣,請再給我多一些時間,讓我改過來吧。
“請放心,我會一直守在兄長身邊的,這件事,我不會改變?!?/strong>
他的意思再簡單不過了——從前是我逃避,但如今,我不會再躲避。我要守護你,一如既往,一如初心。
盡管……是神明的要求。
“那拜托你了,靈北?!?/strong>
北斗的答音里帶了些莫名的感覺,好像叫……失望?
靈北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行了個禮,退到一邊。
他轉(zhuǎn)身正欲離開,卻被突然沖進腦海中的話語撞得愣在原地。
“靈北,有些事,你也許誤解了?,F(xiàn)在,我想對我之前所說的話作個補充。你,能聽一聽嗎?
見他站在原地,北斗便當他默認了。
“我想說的是:
“為神明服務(wù)是神明的諭旨,是你我的宿命。
“但是,我保證,你我之間的情誼,絕對不是神諭的命令?!?/strong>
沉默良久,他僵硬地回過頭。
“……兄長?”
他的兄長仍站在原地,向他微微一笑。
“這,僅僅只是我想要向你傳遞的感情,僅此而已?!?/strong>
靈北轉(zhuǎn)過身來,想要行禮,卻始終沒抬起手——這不是神對其手下所下達的指令,而是兄長對其家弟的告白,自然是不需要行禮的。而且,這也完全將靈北心中的最后一層隔膜打破了。
“這么久以來,你一直刻意疏遠我,是為此嗎?”
他注視著北斗此刻閃爍著光的的雙眸,不置可否。
一彈指后,他忽然發(fā)覺,他的兄長,落淚了——第一次,在他面前。他看見,他的兄長咬緊了牙關(guān)。
“那么,得知了此事的你,能允許我走進你的安全范圍嗎?”
這句近乎于請求的話,他沒有回答——言語怎么足夠回答這個問題呢。
最后,他鼓起了平生所有的勇氣,快步走上前,擁抱了他的兄長。北斗沒有反抗,只是抬起手,回抱了他。他也清晰的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落在他的背上,微涼。
原來,兄長的情感是如此的細膩……
“嗯。”
他回答道,聲音明晰而肯定。
——靈北終于醒悟了:他抱著的這個人不是神的化身,從來都不是。因為此時的北斗,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脆弱面,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可能會有缺陷呢?自己懷里的這個人,只是那個始終盡職盡責,卻又渴望著給了他存在意義的弟弟能夠回應自己的情感,并給他依靠的,他的兄長。僅此而已。
?
此事之后,兩兄弟仍如往常一般,將神諭傳達給人們,抵御入侵者。一切都沒有什么不同。
唯一不同的是,這兩顆曾為一體,卻一直被單方面孤立、分離了太久太久的心,又一次交融在一起,不再分離。
生而為神,他們清楚自己并沒有選擇的權(quán)利。但至少他們更明白,他們一直擁有一個可以證實自己的存在意義、相互依賴、相互救贖的兄弟。
身為玄靈,這是他們無法逃避的事實,卻也是它們引以為傲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