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不太成功的入侵
1
一道灰撲撲的人影從小巷的深處浮現(xiàn),他或者她跌跌撞撞地向著停在街邊的一輛廂式貨車晃去;破舊的聚合物雨披還是十幾年前的日間流行款式,號稱能夠在維持炫彩外表得同時高效過濾受損大氣中遠遠超過健康閾值的有害射線而名噪一時——如果它的主人真的有在按照說明書定期維護這件奢侈品的話。很不幸的是,一名在黃昏中就已經(jīng)將自己灌得爛醉的前搬運工很明顯并不具有相應的耐心與財力來擁有這件曾經(jīng)的奢侈品:現(xiàn)在的它只是一塊兒和塑膠布無異的遮蓋物,用來遮擋流浪漢身上同樣四處漏風還惡臭不堪的橡膠連體套裝;但倘若只是用來遮風擋雨的現(xiàn)在倒也稱得上一句夠用,很難說現(xiàn)在與在被前主人清理出衣柜之前是否能夠被更加稱職地被稱為一塊兒雨披。
酒鬼艱難地跋涉過了漫長的七米路程,一把撲在了貨車的玻璃上,開始試圖用一把定距扳手——或者它的殘余部分——來撬開車門,即使門縫很明顯地要窄于被壓扁的把手邊緣而塞不進去也是一樣:在這片被稱為朽木新區(qū)的廢墟里,盡管市政府一再重申自己在維護治安方面所投入的精力與嚴峻的懲戒,因為各種原因離開自己的載具卻再也沒能回到駕駛座上的粗心司機們一直都是都市傳說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從來沒人能說清楚那些出現(xiàn)在地下診所的所謂“克隆器官”究竟是從哪來的。但事情總有好的一面,對于那些足夠幸運或是足夠不幸而幸存下來的當?shù)鼐用駛兌?,這些無主的廉價車輛簡直就是天賜的資源:即使絕大多數(shù)翻箱倒柜都是在白費力氣——凡是有點財力的人都從不離開收費昂貴卻相對安全的高架路網(wǎng)——從僵尸車上拆下的發(fā)動機或是其他部件也是相當有用的收獲,無論是自用還是搬到回收站都能換到一筆不菲的收入。不過我們這位私釀酒窖的??涂赡苌踔炼紱]注意到這些,驅使他行動的只是一個又累又冷的生物尋找庇護所的本能;那些涉及更復雜思考所需的神經(jīng)組織大概在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被違法私釀酒里鬼知道分子式的長鏈有機物燒掉了。
在烤漆上留下了幾道明顯的劃痕之后,氣急敗壞的拾荒者開始用他手上唯一的利器(或者鈍器)胡亂地敲擊著夾膠玻璃,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努力完全沒有在擋風上造成任何效果。一個清醒的流浪漢早就會放棄無用的努力,轉而呼朋引伴來地盡可能短的時間內將整輛車大卸八塊;而今晚的醉鬼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如鏡面般的玻璃砸去,好像那個倒影就是造成他人生悲劇的罪魁禍首。直到虎口崩裂,鮮血飛濺。
然后混亂和憤怒隨著風擋的放下而消逝無蹤,取之以機械而冷酷的語調。
“布朗尼?”流浪漢的眼神渙散而空虛,與他神態(tài)中突然浸出的自信形成了某種令人難忘的對比。端坐在駕駛座上的人形并沒有說話,作為回應的則是一小盒還冒著熱氣的精致點心。接過紙盒的酒鬼全然不顧還燙嘴的溫度,將一整盒糕點囫圇幾下吞進了肚子,滿足地打了個嗝?!吧矸蒡炞C通過?!彼轮a臟手指上寶貴的自然甜味,含糊不清地說,“線人已經(jīng)確認了貨物就在領館的保險庫里,至少到明早之前它都會待在那;護送安保公司的臨時合約在今晚十二點正式失效,誰來接手就不太清楚了?!彼踔吝€惟妙惟肖地嘆了口氣,仿佛真的是某位中層管理正在向合作伙伴提出一系列所謂雙贏的建議:“我們在這兒還是有些資源的,如果你需要……”
“謝謝你的好意,但這是我的私事。”沒有改造痕跡的的清脆聲音做出了非常干脆利索的回答,正如主管所料。擋風玻璃則在短暫的停頓后又升了回去。
醉鬼聳聳肩,他早就習慣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提防——即使在相識了這么久之后仍然不改。他隨手將腰間插著的空酒瓶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昂首挺胸地大步向來時的小巷走去:“你知道怎么找到我們的,有需要的話隨時樂意效勞。”
隨后他躺下,等待之前吞下的膠囊釋放出精心配置的分解酶發(fā)揮作用,享受著專屬于將死之人的寧靜。
1.5
“所以,他們說您是位魔法使?”
犬類的好奇心相當旺盛,但你不確定白狼天狗到底能不能算是狗;你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對大結界居民而言顯得很蠢的問題,而是繼續(xù)專注于手上的工作;即使有著全覆式套裝的防護和增強視覺的操作引導,在狂風暴雨中配置啟動一臺你并不熟悉的智能裝甲載具還是算不上什么令人愉快的體驗;狹窄的維修艙口迫使你只能用一只手在一片漆黑的面板上摸索接口,同時還得努力地試圖用焊炬上的那個可悲的小功率泵浦抽干倒灌進機體的泥水。
“您為什么不用魔法解決這個問題呢?請問您能聽到我說話嗎?”
你幾乎都忘了自己原來是在和大結界里的同僚工作,而不是那些不值得信任的臨時隊友;只是開個玩笑,你一向不太喜歡用規(guī)則之外的跳脫思路來解決問題,這是那幾十年的半吊子魔法使生涯中在你身上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深刻痕跡。在確定所有的防水線纜插頭都在富含火山灰的渾濁雨水浸泡下失效之后,你將因過載使用而燒的通紅的多功能修理工具扔到了一旁的貨物集散箱上,隨手從腰間的大部頭上扯下一張書頁隨手畫了幾筆,拍在了正卡在自檢頁面的面板正中,最后掏出氣硬封閉劑往艙口里一陣猛噴,直到罐體上的欠壓指示燈亮起才滿足地將鋁瓶掛回腰帶上?!皬哪銈兊目谥新牭竭@種問題還挺令我奇怪的。整只無人機中隊現(xiàn)在都應該上線了?!?/p>
“我這里暫時還……閣下,我感覺到觸覺反饋了。您是怎么做到的?”
車體側面的無人武器站毫無征兆地開始轉動起來,差點抽到你的腦袋;伴隨著沉悶的主液壓泵抽吸聲與尖銳的燃氣輪機嘯叫,這臺覆蓋著深灰色城市迷彩的猙獰猛獸從它的安眠中被喚醒,率領著身后的兄弟姐妹們重新投入戰(zhàn)斗?!昂唵蔚男“褢?,算不上魔法;不過我得提醒一下,它的行為抉擇模塊核心壞掉了;使用手動操作模式的時候重新加載一遍映射邏輯,不然會很難開。”那個之前找你搭話的輟學小天狗只能嗯嗯啊啊地應付著這些專業(yè)技術問題,音調也低沉了不少;你不由得微笑起來,想象著她頭頂因為壓力而向后耷拉下去的大耳朵揉在手里的觸感。然后響起的全局廣播又把你拉回了這個在狂風巨浪中搖搖欲墜的破舊港口,凄厲的防空警報聲穿透了永不停歇的轟隆雨聲。她語調中透露出的無知令你徹底打消了回答她問題的念頭,灘頭堡可不是什么適合開展通識講座的好場合。
“全體東亞重工單位注意,本觀察哨已經(jīng)目視確認‘流亡之路’號與無邦者艦隊大部成功穿越了EAC3號風暴的核心,突擊載具正在朝陣地快速接近,預計接觸時間:十三分鐘。全體作戰(zhàn)人員檢查裝備狀態(tài),巡邏隊返回指揮部重新報到,非作戰(zhàn)人員現(xiàn)在立刻前往前指掩體集合避難。我們要在此阻擊直到風暴消散,大雪山才能抽出手把對面全部炸上天?!背墒炫缘穆曇粼谶菄}聲后切換到了你的私人頻道上,激勵下屬時的激昂語氣褪去后剩下的只有遮掩不住的疲憊:“閣下,雖然您現(xiàn)在應該按照協(xié)議回避沖突,但我以個人的身份請求您協(xié)助……”好吧,沒人會不喜歡這種恭維,但祂們的語氣與修飾詞實在是令你覺得有些不適。比起冗雜繁復的社交禮節(jié),現(xiàn)在的你你更傾向于使用直白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你花了相當多的代價才學到了這一點,而目前為止,你還不打算放棄。
因此你終止了這段不合時宜的傷感,轉而試圖用另一段句子來打斷對方的高談闊論:“我會留下來的,椛,這是我的責任,別這么客氣?!痹谀愕谋WC之下,耳機中的聲音明顯舒了口氣。在繼續(xù)劃分灘頭裝備的反沖擊邏輯的同時,你抽空回頭看了一眼正半蹲在快干混凝土掩體后的漆黑剪影:外觀上交錯凸出的裝甲板將人形特征破壞得支離破碎,只能從增強現(xiàn)實中淡藍光線勾勒出的友軍輪廓判斷出這確實是一副重型突擊外骨骼——以及其中披掛著這副沉重甲胄的嬌小身影,她看起來最多不會超過十六歲:妖怪們的外表從來都是由其心態(tài),而非軀體的年齡來決定的。或許兩句恰到好處的提問能夠緩解你時常顯得有些偏激的情緒——但你一直都不是一個話多的人。隨著待辦事項從抬頭顯示上一個個消失,但你心中的疑慮卻越來越重:絕跡,進步,淘汰,殊途同歸;這些念頭伴隨著猛然上揚的焦慮一閃而逝,如同渾濁的洪水中夾雜著的碎片沖擊著高聳的堤壩。
考慮到接下來不可避免的火并,這可不是什么好狀態(tài)。
于是兩股藥液隨著一個念頭被混合起來,從留置的氣動注射器泵入頸動脈。在幾個呼吸之間,昂揚的斗志就從與之前無異的緊張感中干脆利索地抓住了你,火熱的血液伴隨著血管的膨脹感涌向四肢,帶著頂針指環(huán)的手掌則傳來陣陣刺痛,與肺泡在潔凈增壓空氣流中的緩慢爆裂的觸感驚人地相似。即使你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太愿意承認,但好戰(zhàn)的天性從未隨著你年齡的增長而消逝——它只是被更深,更深地掩蓋了起來,就像你選擇對自己身上的其他部分所做的一樣。任務計時器與擊殺計數(shù)被重新調出,并排用鮮紅的色調強調在你的視野右下方。
你為自己對暴力的興致勃勃感到一陣不寒而栗。
2
還有三十秒。
TOAI(東亞重工)的標志在兩公里外其實并不顯眼:自從使館區(qū)的英聯(lián)邦貿易辦公室被幾位憤怒的飛行員從濱海區(qū)物理移除之后,保持低調便成了大多數(shù)翻新工作的基本原則之一:低矮敦實的樓體,塞滿監(jiān)控的小巷,鬼知道開在哪兒的正門,以及和市政管網(wǎng)隔絕的獨立水電;比起所有者宣稱的“功能性建筑群“,這些躲在通電強化圍欄之后的逼仄空間更貼近于自給自足的國中之國,或是關系人士在情況失控之后的避難所。建筑師們在如迷宮般的內部結構與處處布置的臨時掩體充分發(fā)揮著自己的戰(zhàn)術想象力,以令人數(shù)裝備均受限制的守衛(wèi)們能夠在快速反應部隊抵達之前盡可能地阻礙涌入的暴民。
這是一座不惜工本的堡壘,東亞重工重視員工的作風一向如此。然而,富有想象力的大膽行動一直都是所有安全設計的死敵。
貨車在正對大樓的環(huán)城高速上行駛著:考慮到位于高速終點的無人化港口,一輛貨車出現(xiàn)在此時此地并不是什么值得引起注意的事情——如果忽略掉令它顯得比較特別的兩點:這段高架正在進行常規(guī)的路面維護;以及貨車的速度稍微有那么一些快,準確來說,超過了建議時速的200%,并且還在不斷加速。伴隨著輪轂電機的尖叫聲,胎花竭盡所能地從導流槽中甩出附著的雨水,再徒勞地拍進高架路面上清澈的水膜之中:這輛貨車的車速之快,與其說是在行駛,倒不如說是在慣性的作用下做著(大概的)受控滑行。乘員艙中早已是白煙彌漫,本應與防側滑系統(tǒng)一同努力的駕駛員沒有做出任何控制車輛的嘗試,而是靜靜地半躺在響成一片的電容爆裂與刺耳的過載警報聲里,任由改裝過的安全帶將自己慢慢勒進柔軟舒適的靠背。在逐漸上揚的視野中,駕駛員從前擋風抬頭顯示上讀出的最后一次實時速度計數(shù)停滯在280MPH的量程極值上。
“最后一次檢查,你能看到一樓的情況嗎?”
“頻道暢通,走廊的巡邏人員確實撤空了,市電線路已經(jīng)斷開了,但是建筑深層的干擾器一直在工作,信號很差?!?/p>
“已通過檢查點長階,計時器歸零,任務預計消耗時間再加5分鐘,是誘餌也得吞下去了?!?/p>
另一側的回答淹沒在刺耳的扭曲撕裂聲中,輕質合金搭建的警示牌與吸能圍欄在純粹的動量面前幾乎只起到了裝飾性的作用:勢頭絲毫沒有減弱的貨車狂嘯著沖上了彎道盡頭的卸貨坡面,從無人自卸拖車的頭頂躍起,在半空中劃出一道舒緩的拋物線——而終點則應當落在院落內建筑的翼樓底層處。至少趴在三公里之外的停車場樓頂上的彈道計算器給出的結果是這樣的。
遠處庭院山水布置中幾座略顯突兀的假山上騰起了一陣硝煙,如鞭炮般的接連炸裂聲中被火工制品精確地切割成漫天飛舞的碎石;地下深處的真空飛輪被猛然介入的荷載拽至停轉,電容器組中釋放出的巨大能量被超導線路灌進微波激射陣列中,令目標分子間的無序性被極大地增強。單單是一組照射鏡就能如同熱刀切黃油般的效果蒸發(fā)目標飛行器的復合材料蒙皮與其下的鋁合金框架,東亞重工則在自己的院子里塞下了整整三套“喬治·巴頓“近距防空系統(tǒng)。
有趣的是,一手促成此事的罪魁禍首正綁在僅靠慣性飛行的活靶子上;現(xiàn)在,她得親身驗證一下自己的周詳準備究竟有沒有效果了。
事前灌入的碳泡沫并沒有給飛行的車身帶來多少額外慣量,但它們在抗燒蝕方面有著相當不錯的表現(xiàn)——這給其下的硼鋼框架多爭取了0.7秒左右的時間,令車頭能夠最終以紅熱而非熔融狀態(tài)撞進大樓,柔軟的車身甚至還會吸收一部分撞擊時的動能,給與司機和乘客更加舒適的乘車體驗——雖然人類不太可能在這種速度下的撞擊中幸存下來,但策展人在自己的作品里一向有著詭異的幽默感。
簡單直白的計劃往往要比縝密復雜的構思更具有成功的可能性,然而這同時也意味著前者在意外中會更加缺乏彈性:某根腳手架桿件在之前的撞擊中給發(fā)動機艙的底殼留下了一道火花四濺的劃痕,并且庭院的安保AI并沒有遺漏這處不起眼的缺陷:在震耳欲聾的空氣電離與液滴濺落聲中,裸露在外的燃料泄漏點變成了閃耀著亮橘色光芒的熔化創(chuàng)口,沿著管線發(fā)生的爆燃效應最終將車頭的下半部分包裹在火球之中;在熱風與過載中解體的車身被瞬間發(fā)生的爆炸向上托起,連帶著貨箱與司機一同砸進了建筑物的二樓——準確來說是二樓與一樓的交界處。
當使館主樓閃著黑光的玻璃幕墻在眼前急速放大的同時,操作員只來得及在思維空間中送出最后一道打開集裝箱密封的指令。隨后陷入生理性的短暫昏迷。
2.5
“所以,他們說你是位魔法使?”
當一記勢大力沉的劈砍在對方的劍身上滑開的同時,比起友善的提醒更富有嘲諷意味的清亮女聲亦然響起,刺激著你那越發(fā)失去耐性的神經(jīng)。與全副武裝的你不同,面前的女性只穿著一套略有緞帶裝飾的紅色女仆裝,僅就印象而言,這位氣質典雅而不失威嚴的女性手中應該握持的是長柄塵掃或是鴨嘴水筆,在輕松的氛圍中掃除主人的房間或是勾勒素描;而非一把輪轉自如且曾飽飲鮮血的雙手長劍,用嫻熟的技巧和老練的眼光將對手死死壓制。不過就你所知,她擔任戰(zhàn)士的時間要遠遠長于扮演女仆的時間。
“注意,你又走神了?!?/p>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你的軀體中凝聚成形,恐怕你又要輸了:理應保持節(jié)奏的呼吸早就已經(jīng)紊亂,酸痛從過度拉伸的四肢肌肉中不斷地實質化成僵硬的枷鎖,令你原本標準到堪稱完美的動作出現(xiàn)越來越致命的走形;除去你一直提著而不肯放下的一口氣,你能撐到現(xiàn)在的原因更多在于對方只是在試圖壓榨出你現(xiàn)在的極限,而這種平衡正隨著你體能的衰竭而快速傾覆。無論你情愿與否,這場戰(zhàn)斗都將很快結束;如果想贏,那現(xiàn)在就是掀開底牌的最后機會了。
你下定了決心。
又一次后躍贏得了大概半秒左右的時間,簡潔的符文隨著你的意識流動被勾勒出來,隨后一發(fā)浮現(xiàn)而出的光球向著對方的面部激射而去:你對它最終能否擊中目標不報希望,但爆裂的閃光哪怕只能再賺取兩秒以上的時間,你就有把握使用需要吟唱的強力區(qū)域魔法把場地里除施法者以外的一切化作飛灰。雖然這場對練都局限在武器與技巧的碰撞之間,魔法與彈幕出于默契沒被使用——但也沒有明令不能使用;而你剛才才意識到自己可以破天荒地為這次渴求的勝利打破一些瓶瓶罐罐;很少有人能同時具有能令你全力以赴的能力和身份,而你面前的對手恰好在這個不算長的名單上。
“我想我大概知道你的問題在哪了?!?/p>
法球在劍花之中破碎,如液體般四濺的光明同時也令你暫時失去了視力。你的一部分意識仍然在拼命回憶并描繪著遠遠復雜于前的藍圖,而剩下的東西則本能地試圖去咀嚼這句話中的深意。手中依靠印象而劈向對方上身的1908式軍刀在觸感中似乎被對方的劍格架出外圈,應該橫砍向你頸側的劍刃在其主人的精妙控制下偏轉方向,盡可能輕地讓劍身斜斜抽在你的鎖骨位置;條件反射式的肌肉抽搐將施法的最后兩個音節(jié)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嘟囔;至高天能量失去儀軌玄奧的約束化作無力吹散的魔力微風,輕拂過對方清爽的劉海。?
交擊。
這是你腦子里閃過的最后一個有意義的念頭,隨后炸開的疼痛淹沒了所有東西:勝敗,榮辱,魔法,未來;之前揮之不去的雜念被粗暴地重組抽離,世界中只剩下痛苦那純粹的底色。武器上裹著的浸油棉布與妥善的護具只能保證你沒有在那記揮砍中身首異處或是開膛破肚,但被擊中的疼痛是不會打折的——如果沒變的更疼的話。當你的意識回到現(xiàn)實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自己正蜷縮在地板上,只能通過視角而非觸覺來保證自己的脖子仍然和軀干聯(lián)系在一起。
預感成真的苦澀在你的舌苔上和上翻的膽汁曖昧不清,但你卻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靜,你還是不太確定這和剛挨的一頓毒打有沒有關系。
兩只女式系帶布鞋從邊緣踩入你的視野,隨后一只纖細而有力的臂膀將你從地板上架了起來;聲音的主人讓你的胳膊從她的頸后繞過,給腳下仍然還在發(fā)虛的你一個不錯的借力點。她攙扶著你走了幾步,在訓練場旁的石凳上坐下,旁邊案板的白瓷盤里放著的是一塊兒還冒著熱氣的蘋果派,以及一杯加冰還插上了吸管的奶制品——應該是甜牛奶,你以前最喜歡在洗完澡后喝的那種。你小口啜飲著那杯甜奶,感覺著疼痛與損傷在靈力的灌注下從體內迅速褪去——而一些可怕的念頭則重新從不可觀測的界限之外翻了上來。同伴清了清嗓子,主動打破了你們之間尷尬的沉默。她的說話風格令誠懇到有些笨嘴拙舌的建議顯得像是一場你一直都相當厭惡的說教。
“心思縝密是你的優(yōu)點,”她喝了一口有些放涼了的紅茶“但也是你最大的缺點。你在學習我的劍術,與我交戰(zhàn),在壓力下詠唱那種魔法而不出差錯,同時甚至還有心思胡思亂想。你的天賦的確允許一心多用,但同時也會把效果從完美降低到非常好,只要一點點差距——就像剛才一樣——你就會輸。如果你能學會一心一意地使用魔法而非什么都想學的話,我想就很難有人能戰(zhàn)勝你了,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我只會成為吾主需要我成為的東西,而你不一樣?!?/p>
她雙手捧住你的臉頰,把你低垂的腦袋扳向她的正面。亮金色瞳孔中透露出來的不只是關心,還有居高臨下的審視。
“你一直都是個情感豐富的孩子,我能看出你一直在用職責和理性的借口來掩蓋你認為是弱點的東西;我們都知道你受到了很大的打擊,覆水難收,有些事你只能依靠自己,我認為那位大人也是這么想的。”
“去找到屬于自己的路吧?!?/p>
你沒有做出除了眼神之外的回應,同時這句楔子一樣的話砸進了你的內心。
3
這是把老槍,但這還是把好槍。
高速膨脹的火藥燃氣推動著手工精雕的彈頭經(jīng)過厚實的槍管與層層疊疊的消音腔從槍口離開,沉重的彈頭與緩慢的彈速換來的則是低不可聞的氣流噪音。但考慮到操作員正在射擊的目標,這些往日的苦工在此時都毫無意義可言:精金彈頭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算不上無堅不摧,即使敲開表面薄弱處的陶瓷彈道板,有所限制的彈頭動能也會在動力裝甲夾層中的纖維凝膠中損失殆盡,在最好的情況下被射擊的目標或許會因為謹慎而放緩步伐,而在此之后甚至連阻攔對方都做不到。任何一名步兵在第一堂戰(zhàn)術課上要學的事情都會包括這個無情的事實:單兵配發(fā)的火藥動力輕武器在大多數(shù)時候對這些人形坦克都無能為力,與其去賭命射擊對方的遮光板式窺鏡或是護頸間的窩彈區(qū),不如馬上撤退以降低己方支援重火力覆蓋下的誤傷率。
但操作員拒絕承認手中武器的無力,她仍然堅持將手中武器全自動發(fā)射的火線死死釘向對方護在面部前的厚實臂甲上;為了更好地完成這種毫無實際意義的壓制效果,她甚至邁出了相對安全的掩體,用與對面一般無二的穩(wěn)重步伐向走廊對側推進,放任裝甲肩部機槍發(fā)射的高速輕型彈頭在單人環(huán)境壓制設備的干擾下將倒在走廊里的同僚們的遺骸攪碎成難以辨識的殘渣。破碎聲中裝甲沉重的步伐將腳下的瓷磚踩成蛛網(wǎng)般的裂紋,工質蒸汽從套裝背后的排熱口低聲嘯叫著排出,將操作員的身影隱藏在搖曳不定的幻象之中。只有一個人能活著走出這條走廊,而雙方都不打算在此退讓。
駕駛著重型鎮(zhèn)暴裝甲的安保人員花了十秒不到的時間評估完了眼下的局勢,他決定通過拉近距離并使用一記果斷的電棍揮舞解決這位不速之客:入侵者套裝體現(xiàn)出的技術水平明顯高于自己身上這套從武裝部門退役移交的笨拙裝甲;但暴力的發(fā)揮和技術之間并沒有決定性的關聯(lián),重量與功率上的優(yōu)勢在近身肉搏中是絕對不可逾越的。
清脆的空倉掛機聲打破了雙方之間短暫的平衡,入侵者按下彈匣釋放鈕并站在原地開始不緊不慢地裝彈,仿佛她剛才只是在對著一個不會動的鋼靶射擊;而另一邊的保安則順勢從背后抽出了粗壯的近戰(zhàn)武器向對手發(fā)起了勢不可擋的沖擊;藍白色的電弧在震擊棍的表面閃爍——這只是為了破壞同類裝甲而設計的功能,一名常人大小的目標早就已經(jīng)在數(shù)十噸力道的猛擊之下被碾碎成一灘冒著熱氣的碎肉。來自樓頂?shù)木o急呼救讓他在短時間內就弄到了現(xiàn)場處置權限,而他絕不會拿著自己同伴的……
猙獰的身形停滯在揮擊砸下前的一刻,隨后在血肉濕潤的破裂聲中轟然倒地。
“時機抓得不錯,上海,但是你用錯彈藥了,她還沒失能;把你的長程靈子云室打開,今天晚上是舊獄的人負責安保。
“樓頂有另一只隊伍來了,身份不清楚,你正好為她們吸引了不少火力?!蹦穷^的回應幾乎沒有花費時間,這大概也算是某種意義上的自言自語帶來的好處之一 。
操作員輕巧地跳上動力裝甲的胸膛,槍口安裝著的攻擊頭如同攻城錘般將面罩化作迸射的晶屑與碎片,隨后毫不猶豫地對著暴露出的青色惡鬼扣動扳機;鑲嵌著破魔符文的秘銀彈頭輕易便鉆進了目標的堅韌前額,并在其后與槍械本體上的儀軌產生共鳴;代表著本質的織錦經(jīng)由肉體殘存的連接而被捕獲,隨后在徹底破碎的前一微秒被更加古老的契約從至高天的深處拖回,重新灌輸進另一個世界中山脈深處的神秘儀軌序列,等待著靈體的重塑。擊倒,放逐和徹底擊殺妖怪是三個完全不同的概念,而哪怕是其中最簡單的一項也需要對另一側有著深刻的認識。
“通過檢查點鳥居,定向爆破的藥罩在進來的時候撞壞了,我得用這套裝甲在天花板上打個洞下去。
入侵者在頭盔里的熱氣騰騰的血糊中掏摸了一陣,隨后把從指尖抽出的單分子鞭接進了維護端口;人偶師對自己離開這么久之后仍然沒有被注銷身份賬號感到一陣莫名的情感,但還是習慣性地命令正在轉移陣地的上海幫自己破譯操作協(xié)議——不用破譯了,這個也沒換。于是失去了駕駛員的動力裝甲卻以遠勝于前的敏捷動作從地上一躍而起,視若無物地穿過了室內的砌塊隔墻,找了個地方將腳后跟的氣動駐鋤射進強化混凝土地板,隨后在身上動作筒迸射的火花中開始錘擊地面,在之前的交火中受損嚴重的預制件僅僅承受了幾記重擊就在牙酸的吱呀聲中斷裂開來,越過保險庫門將現(xiàn)場操作員送進了她想到的地方。
“通過檢查點神社,我會把裝甲留在上面作為通信中轉,準備攜帶貨物撤離。”
沒有回復,沒有計時節(jié)拍,也沒有干擾的雜音:通信頻道里只剩下靜寂,正如眼前一片漆黑的保險庫;這當然是個相當糟糕的征兆,代表著行動已經(jīng)失控了——月都的混蛋們絕對脫不了干系——但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人偶師并不打算放棄;她一定會把貨物拿到手,然后親自把這對武器送回神社的后山;她們曾經(jīng)一同找到的某處。這一切行動與犧牲之后,她或許能得到一場不借助藥物的沉穩(wěn)安眠——或許不能,那些耳語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放過她,又是某種良心的代價,她不太確定。
不知從某處傳來有節(jié)奏的低沉呼嘯聲,如同巨獸的喘息;七色的魔法使幾乎能在想象中看到某種沉重的東西正成對地沿著固定的軌道回轉,在空氣中似乎絲毫不受慣性與重量的約束只隨主人的心意而動。但這怎么可能?答案確實就在眼前,但面對真相的勇氣正在從某處隱秘的縫隙中緩緩流失。
需要切換到微光視覺……不,不用了。
一抹鮮紅從黑暗中浮現(xiàn),碾碎了她最后還懷有的一絲僥幸。
“好久不見啊,小愛?!?/p>
作為回應,魔界的游子抽出了腰后的軍刀。
3.5
“所以,他們說你是位魔法使?”
你不太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聽到這句話,只因你的意識正在同身邊的環(huán)境一同沸騰。
狂暴的電流從虛空中蔓生而出,沿著無形的輪廓游走于四肢百?。徊粩啾训碾婋x空氣幾乎占據(jù)了施法者的全部感官,將視野中的一切淹沒在刺眼的弧光中。外形類似幼女的孔竅正在向四周肆意噴灑著來自至高天的概念,用古老的故事和純粹的意志在名為現(xiàn)實的帷幕上肆意涂抹。
瀕臨失控的魔法使仍然不覺得自己會輸。
你自認為是母親最完美的造物,最優(yōu)秀的女兒:他人無法解讀的謎面在你的眼中與直白的謎底無異,不可戰(zhàn)勝的舊日巨獸也輕易地倒在你的腳下;當同齡兒童還在牙牙學語地摸索著這個陌生的世界的時候,你已經(jīng)可以孤身一人去追尋魔法本質的奧秘了——學院里那些在同一道途上究其一生的教授們連流暢閱讀你極富開創(chuàng)性的手稿都做不到,需要你耐心地引領讀者們越過那些你看來完全不需廢話的推導過程,與在嬉耍中偶爾表現(xiàn)出的失敗相同,假裝自己對這些愚鈍人物還能感到興趣的唯一原因只是為了維持自己的所謂的正常身份。隨著逐漸接近那終極的目標,你已經(jīng)逐漸喪失了持續(xù)付出哪怕些微精力的耐心。很快,當你終于通過自己的努力趕上母親的腳步時,你會徹底放棄這副被稱為人性的幼稚面具,即使這或許是你短暫的人生中唯一還稱不上熟悉的東西。
今天就是愿望實現(xiàn)的那一天。
在一個稍早的時刻上,你曾經(jīng)覺得這不過又是來自異界的訪客,出于只有她們自己在乎的理由前來魔界。本地的居民——大都是那位大人的造物——應該且一直都足以應付這些不受歡迎的外界人。好奇心可以被耐心的勸誘所限制,心懷不軌者則會遭到干脆利索的驅逐。但你從來沒有參與過這些有趣的活動:你在睡前聽女仆講過不少這樣的故事,玩伴們無意間透露出的只言片語令你心向往之。然而,出于你一以貫之的矜持,你從未有機會參與過為數(shù)不多的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在你高傲的外表下掩蓋著的是生發(fā)自本能的某些情感,對未知事物的不安,對自身極限的懷疑。你羞于承認這些隱秘的動搖,用自我催眠式的說服或許他人未曾注意到這些瑕疵。但你清楚地知道,孤獨和懷疑的毒素正在侵蝕你的靈魂,這或許就是為什么你急于用魔法的終極來終結自己身為凡人的軟弱:那些污點,那些縫隙,你寧可在一次輝煌的嘗試中燃盡自己,也不愿……
也不愿意讓自己令母親和家人失望。
自你有印象以來的第一次,同時有兩位入侵者以純粹的暴力擊倒了往日那些本應佇立在你之前的人:而你的母親——至少你視之為母親的對象——仍然留在她的宮殿中對這一切沉默不語。站在城堡的大門之前,除了興奮之外,你一開始并沒有感覺到別的什么情緒:這很正常,當其他人因為自己的缺陷而辜負了母親對她們的愛的時候,貫徹魔界之神的意志就是你的責任。
你沒能看清帶著夸張大帽子的那位:她與胯下的掃把帶著奇異的閃耀尾跡擦著你的頭頂囂張地飛過,在城堡物質上的大門合攏之前直直穿插進了空無一人的中庭,事前精心布置的結界甚至沒能拖延她推進的速度。高效直白地使用魔力與你的理念背道而馳——而你也幾乎被這種行動激怒;當你收起剛剛攤開的魔法書(以及花了半天才想好的帥氣臺詞),轉身準備追上去狠狠教訓一頓這無禮之徒的時候,你的余光掃到了某個人,一道白紅相間的身影,與你的連衣裙顏色很搭配。
這是你第一次見到她,而你現(xiàn)在的心情很明顯不是太好。
沒有多余的廢話,你和她的戰(zhàn)斗在沉默中迅速白熱化:那對陰陽玉曾經(jīng)不止一次看似無意地擋開了你勢在必得的不可見光束偷襲,揮手之間射出的破魔針也確實能在奇異的光芒中緩慢而沉重地鉆進你身邊的屏障——你不覺得自己的身軀有什么堅愈金石之能,或是在插進數(shù)十根長達十幾公分的寒鐵長釘之后維持封鎖魔法的正常吟誦——所以在短時間內擊敗對方便成了你目前唯一的選項。你早已將魔力輸出拔高到安全閾值之上,試圖用暴力的輸出來壓倒對方,但收效不佳:她的靈力流痕跡與其說是難以察覺,不如說根本不存在。在光芒四射的彩色彈幕中用視覺追蹤一個人形大小的目標本就不易,你那遠遠超出規(guī)則限制的彈幕數(shù)量更讓場面愈發(fā)惡化。焦灼的情景令你本就活躍的精神變得更不穩(wěn)定,行動也愈發(fā)激進。
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那勝券在握的沉穩(wěn)神態(tài),與在戰(zhàn)斗開始前的禮節(jié)性對視中毫無二致。于是你開始背誦自己所攥寫的魔法書中那遠算不上成熟的咒文,以繼承人的身份強迫現(xiàn)實服從自己的意志破裂開來,讓身體的每一寸肌膚都浸泡在純粹的能量之中。吟哦所吐出的遠非簡單的音節(jié)與信息,構成概念本身的知識亦同咒語一同流出,散失的記憶讓你不得不翻開那本厚實的書籍,從熟悉的筆跡中尋找變得陌生的步驟。這一切只不過堪堪搭起了這強大魔法的骨架,而你才剛剛開始支付真正的代價。
你開始抽泣,像一個真正的同齡人一樣為眼前看似不可逾越的強敵而氣餒;熟悉的原始情感攥住了你的心臟,如果不是已經(jīng)遺忘了如何從漂浮狀態(tài)中回到腳踏實地的狀態(tài),現(xiàn)在的你或許已經(jīng)飛奔回到自己的房間,在柔軟而舒適的鵝毛枕被里嚎啕大哭。但你還剩下的那部分拒絕承認自己的失敗,哪怕這些信念與作為基石的靈魂正在土崩瓦解。
直到三雙熟悉的翅膀從背后包裹住了你的視野,一同被隔絕的還有即將成型的純粹毀滅。
“你做的夠好了,我的孩子,現(xiàn)在是休息的時候了?!?/p>
隨后,一顆在辜負母愛的恐懼下將要繃斷的心靈墜回了黑暗之中。
4
力從地起,由脊發(fā),經(jīng)過肩,行于劍。
兩道身影在沉默中互相撞擊,以暴力為媒介交融為完美的一體;在幾秒之前姑且還能被稱為軍刀的合金鋼條同漆黑細長的御幣交擊又分離,數(shù)十次的碰撞重疊成一聲震耳欲聾的狂嘯;紋理細密的基因改良紅木地板在她們的蹬踏下如輕質泡沫般碎裂,同周圍簡樸的擺設一道卷入這超自然的風暴之中,化作難以辨識的殘渣。短暫亮起的燈光不知何時熄滅,唯有狂風中閃爍的點點火花能映照出交戰(zhàn)雙方的身影。環(huán)境壓制設備在這種距離上已然徹底失效,套裝整合的計算核心轉而將算力投入到基于人體重心運動的揮擊預測之中:眼花繚亂的彩色云霧在視網(wǎng)膜上浮現(xiàn)又消失,最后坍縮回兩把武器的碰撞點上。
身心俱疲的入侵者并不覺得自己能贏。
同博麗的巫女全力以赴地搏斗并不是什么稱得上享受的事情,它更貼近于一種對心性的磨練,那些對古老技藝的修行。勝負的影響從具體的行動中被剝離出來,爭斗的雙方只是命運硬幣的一體兩面,在輪轉中由某種更加抽象的偉大存在所掌握。古代的修行者們揮舞輕飄飄的竹刀無數(shù)次地劈開瀑布,或是用裹著薄紗布的拳頭重復錘擊碳素鋼柱,在被無限拉長的時間中感受著散失的溫度和開裂的血肉,用靜靜流淌著的痛苦洗去冗余之物的同時證明意志。它們除去帶來痛苦外毫無意義,而僅僅只是在如此之近的距離看著這位死而復生的老朋友,這位曾經(jīng)令她托付一切的人為人偶師所帶來的痛苦就已經(jīng)足夠多了:多到它們能隨著行動流溢而出,多到能令她寧愿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
流光溢彩的神經(jīng)界面貪婪地吞噬著使用者的閾下感受,以理性的冰冷邏輯將靈光一閃組裝成條理分明的戰(zhàn)術建議:目標右腳擰踏時的輕微停滯反映出她在生理年齡上的青年時期曾經(jīng)有過一次嚴重的拉傷,七色的魔法使甚至還能記起為這處腫痛熱敷時木桶中升起的厚重草藥味;左手劈砍的相對無力則來源于生活在低技術水平下的人類所常常隱含的關節(jié)炎,擔心的人偶使已經(jīng)為這一年四季通吃不換的奇異露肩服裝嘮叨了不少次卻毫無效果。一處處傷痕被揭示,一道道回憶被掘出:入侵者驚異于自己竟然還保有這么多相關的記憶,以及它們從腦海中流淌而出時一并帶來的悲痛。
但這一切終究會過去,正如它們在發(fā)生時也不會尊重任何人的意見。
金屬相擊的無律樂章最終以一記令聞者牙酸的扭曲撕裂聲畫上了終止符:斬擊與刺殺并重的軍刀并不是為了和任何原則上不可破壞的武器長時間地以超越人類的力量撞擊而打造的——盡管更準確地來說,這把以粉末冶金技術在社區(qū)車床打印出的模型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使用者對它的預期。于是入侵者順勢松開了已經(jīng)斷裂的武器,放任剩下的半把兇器消失在輕質吊頂與其上的水泥天花板之間,糅身而進的同時左手向前劈掛,試圖用覆蓋著甲片的手肘為空門大開的對方開膛破肚:作為回應,巫女那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內圈的右手則輕輕托上了砸向胸腹之間的纖細臂膀,同時用突然縮短的御幣下端戳向對方全副面罩的空隙,似乎完全不介意順便用這根曾經(jīng)飽嘗妖怪血肉的兇器扎穿對方的腦袋,絲毫沒有之前問好時透露出的溫情。
很明顯,精心籌劃了這場行動的入侵者并不打算以這種不體面的姿態(tài)離開這個世界;在幾個微秒的反射性評估之后,突襲未果的人偶師抽身后退,準備再尋機會,用套裝帶來的體能優(yōu)勢拖垮只得到了靈力加強的對手:以前大結界的經(jīng)理人為絕大多數(shù)居民固定了原理不一但效果相同的強化儀軌,保證不流血的規(guī)則不會被輕易打破——但在外界?施法就像用鼻子喝水一樣違反本能。即使是博麗的巫女也不可能在這種精心設計的環(huán)境下長時間地維持強化效果,而力竭之后的主持人并不會比同齡的小女孩難對付多少,或許甚至能有機會把她……
然后有什么東西從背后撞中了她的肋脅。
被設計用來抵擋穿刺侵徹的山銅甲片在鈍器面前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固定在秘銀襯底上的細碎扣環(huán)忠實地傳遞著陰陽玉上傳遞過來的轉動慣量,將兩者之間夾帶著的納米纖管與彈道凝膠結構從原有的位置上拉扯出來,如同之前的受害者被擠出的內臟般均勻地噴灑出去。陰陽玉就是魔法使此行的目標,同時也是在大結界建立之前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重要媒介,理論上能抗住陰陽玉砸擊的人不多,而真的去硬扛而且還活下來了的更少。少數(shù)妖怪只是接了一記之后就答應了賢者們的要求,剩下那些沒能通過考驗的殘渣則沒什么得到拯救的價值。
很明顯,這絕對算不上什么理想的接觸方式,但往好里想,至少驗貨流程可以省了。
人偶使的動作在爆炸般的疼痛中停滯下來,如同被重載貨車撞中般向前飛去:罪魁禍首卻并沒有避開,反而張開雙臂迎向了已經(jīng)顯得有些破破爛爛的人形,試圖用一個溫柔的懷抱與幾句甜言蜜語來解決之前的暴力所未能解決的問題。
“和我一起回去吧,我們可以去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然后三個人好好喝上一杯,就像以前一樣?!?/p>
在一個短暫到不可思議的瞬間,愛麗絲似乎真的開始考慮她們一起從這一切中抽身的可能性,一場夢,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一段沒有缺憾的感情。
隨后她又想起了一張臉:洋溢著與眼前同樣的溫暖微笑,以及那些她曾經(jīng)立下的誓言。
在責任重新將她拖回這現(xiàn)實的同時,一把刃口泛青的大馬士革鋼劍穿透了兩顆緊緊貼在一起的心臟。
“已通過檢查點櫻花,貨物到手,現(xiàn)場指揮轉交給蓬萊。”
終章
基金會戰(zhàn)術人形日志 硬件版本:V3.8.4 軟件版本:FOSFR NT1.2 時間:1970.01.01
檢測到時鐘芯片電壓異常,正在重置系統(tǒng)時間
請選擇一種方式提供您的使用授權,如向本機出示證件原件或插入調試電纜。
檢測到未知硬件,您希望將其安裝為何種設備?——控制元件。
授權驗證已通過:歡迎您,管理員。
基金會衛(wèi)星網(wǎng)絡無應答,調試模式下將使用本地時間。——創(chuàng)建一個本地任務。
您希望使用的指揮形式與對策模式?——跟隨模仿模式,激活學習式閉路反饋。
是否啟用呼號?——啟用外部指令集呼號:蓬萊
立刻啟動任務記時。
00:00:00:任務前熱檢查
00:01:67:熱檢通過,拓展模組無響應——外部指令集接管控制
00:02:35:操作員匯報通過檢查點長階
01:23:14:釋放夾具
01:24:01:夾具無響應
02:23:14:夾具釋放成功,機體完整度:98.4%
02:26:45:交戰(zhàn)
04:01:23:彈藥耗盡——授權使用戰(zhàn)地繳獲
04:36:11:交戰(zhàn)
05:23:14:彈藥耗盡——授權使用戰(zhàn)地繳獲
06:45:59:操作員指令——關閉偏因果傳感器,切換至靈子云室
06:59:62:操作員匯報通過檢查點長階
07:14:51:拓展模組通電,使用兼容模式
08:31:46:戰(zhàn)地鏈接失效
08:48:03:拓展模塊啟動;使用動作模組:雙手大劍
08:51:12:轉換為獵—殲模式,機體完整度:91.1%
10:49:46:重新與操作員建立近場握手——轉換為手動操作
11:02:14:操作員指令——根據(jù)相對坐標進行刺擊
11:03:14:操作界面無響應——外部指令集接管控制
11:05:78:操作員匯報通過檢查點櫻花
11:45:28:裝載貨物及操作員至肩部固定帶,vip狀態(tài):危急
11:47:32:確認立即撤離,TAC口令:未來文樂
14:59:53:交戰(zhàn)
15:23:45:抵達第一撤離點,機體完整度:86.3%
15:30:46:持續(xù)交戰(zhàn)
18:29:48:機體完整度:70%,完整度抵達臨界點。
20:25:46:彈出拓展模塊,持續(xù)交戰(zhàn)
31:44:22:主電路欠壓
35:12:18:關鍵電路熔斷,設備停機。
痕跡還原實驗室的主管嘆了口氣,松開了緊握著的可愛馬克杯:杯中的咖啡早已涼透,但她并不介意地仰頭一飲而盡。接著,衣裝依然筆挺的前河童工程師站起身來,回頭將辦公室的百葉窗拉開。黎明清爽的海風將室內渾濁的空氣席卷一清,一群應該早就滅絕了的海鷗正乘著晨風向朝陽飛去,正如她們當年在港口見過的最后一面:兩位同鄉(xiāng)坐在高高堆起的合成機械上,共同暢想著這些工程技術的奇跡的改良方式,以及部署之后究竟還能多拯救多少難民。一個志趣相投卻又跳脫出妖怪社會那錯綜復雜的關系之外的朋友如同這個時代的野生精品黃瓜般寶貴;荷取失去過一個這么純粹的朋友,而她不打算在今天再失去一個。
她環(huán)視一周,不著痕跡地將手中攥著的灰色數(shù)據(jù)盤塞進了放在窗前的碎紙?zhí)幚頇C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后遺留的基金會產緩存塊在被錳鋼刀頭粉碎之后投入了磁流約束著的高溫等離子體中,化作一陣青煙飄散而去。這種堪稱幼稚的行為當然逃不開外事辦公室的法眼,但傳喚與審問的流程能夠給愛麗絲爭取上一些逃亡的的時間……再加上幾個時機恰到好處的電話,東亞重工的復雜體系就是為了這種情況才設計的。
打給文的跨洋線路還需要一些時間才能穿透洲際防火墻,而富有人生經(jīng)驗的妖怪也終于放下了擔子,為又一個曾經(jīng)身為人類的朋友微笑起來。
“成年快樂,小小的魔法使?!彼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