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霧
也許會忘記成千上萬次,可我依然會在大霧散盡的那一刻愛上你。
在這個機輪咬合的時代,每當(dāng)人們從睡夢中醒來,拉下閘門,蒸汽機彌漫出的小顆粒總會淹沒地表——人們把這個現(xiàn)象稱為大霧。
耿是一個社畜的機械師,但他堅信他能憑借自己的手藝飛黃騰達。當(dāng)有人問他,“你最好的作品是哪件?”他的回答總是“下一件”。
然而,這個“下一件”確實是存在的,事實上,耿已經(jīng)畫完了圖紙,并開了個小頭,但他又總得照顧自己會響的肚子,不得不交付一個又一個“這一件”。不過不要緊,因為耿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那就是“哪怕餓死也要在今年之內(nèi)將它做完”。可信度多高呢?不清楚。
楊是環(huán)保工會的副會長,然而,他每天的工作只是走街串巷,看看有多少人在大霧散盡時死亡。經(jīng)常,他拿著他計數(shù)的板子走進一條胡同,有人躺在地上掐著自己的脖子抽搐,“救救我……”那人一定是想說,可惜他不能了,因為霧中的顆粒已經(jīng)塞滿了他的肺,楊能做的,只有在他的板子上再添一筆。
大霧的時代何時才能結(jié)束呢?每次做演講的時候,他都會反問??上旅娴娜四苡惺裁捶磻?yīng)呢?無非是茍且偷生,能活一日算一日,要么在大霧中死亡,要么被新來的機械人搶走飯碗。那么,大霧的時代何時才能結(jié)束呢?
耿的鄰居最近總懷疑耿要餓死了——耿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出過家門了。直到今天早晨,他聽見外面有人“咚咚”地敲門,打開一看,也沒見著個人。正當(dāng)他以為聽錯了要關(guān)門時,突然,鄰居感覺有什么東西纏上了他的腳踝。低頭一看,是在地上爬行的耿。剛開始,他還以為耿是被大霧嗆死了,可一測又有點呼吸,直到他發(fā)現(xiàn)了耿那過于瘦削的面頰。好家伙,真的快被餓死了,活久見。
耿在好心鄰居的熱水中逐漸活了過來,他睜眼的第一句便是“凱凱!”“這是看上哪個小姑娘了,如此癡迷?!编従右贿吔o他白粥一邊嘲笑。
“不,不是小姑娘,是‘這一件’?!痹捳Z中有些堅定。
耿享用過早飯后,熱情地帶領(lǐng)鄰居去參觀自己“最好的作品”,剛走到門口,看見剛才爬出來時未關(guān)的門,心里咯噔一下?!巴甑?!”他沖進那亂七八糟的工作室,本應(yīng)坐在桌面上的凱已然不見,雙腿一下子軟了下來。
鄰居后腳走進來,映入眼簾的烏泱泱的環(huán)境,評價一句,“嗬,什么玩意兒,豬窩似的?!比缓蟊阋姽⒐蛟诘厣弦詼I洗面,“凱凱,我的凱凱啊……”
環(huán)保工會副會長今早在清點人數(shù)的時候總感覺有人在看他。一回頭,對上了一雙散著紅光的合金眼睛。嚇死了。不對,一個機械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楊只好露出他經(jīng)典的笑容,“請問有什么事嗎?”
“我……”聲音中帶著些燃燒焦炭的氣息,“在霧里看見你。跟著,回不去了……”新鮮出爐的機械人凱平生第一次和人類交談。
呃,這個人是在和我說他因為我走丟了是嗎???楊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只好繼續(xù)擺他經(jīng)典的無能為力笑容。
于是,凱被領(lǐng)到了環(huán)保工會的總部。
胡會長:不要總往會里撿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楊:他說他走丟了,我們可以幫他整個失物招領(lǐng),不對,失人招領(lǐng)……算了,管他呢。
胡會長:那你看著辦吧。
會長走了。
接著,他們?nèi)閱⑹抡障?。房間里黑得寂靜,凱拉住楊的手乞求他別走,楊一血肉之軀哪能受得了這種拉扯,只好坐下陪他照。回頭可以截掉的反正,他在心中安慰自己。
耿頂著他紅腫的眼眶出來找工作,看著告示欄里真假莫辯的小廣告,有一瞬間,他們好像都變成了糧票。再餓下去真的要出問題了了,可憐的耿,浪費了心血又丟了作品。
恍惚間,環(huán)保工會的人來貼了張紙,耿好奇地去看了一眼,然后振奮地從地上跳了起來,我的心肝寶貝!
當(dāng)耿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環(huán)保工會總部,他首先被門口的保安叫住了。
“喂,來做什么的你?”
耿環(huán)視一圈,發(fā)現(xiàn)他只能是在和自己說話,顫抖地舉起那張皺皺巴巴的失物招領(lǐng),“來找我兒子?!?/p>
然后被叫到一個房間里等。爭辯的話還沒說出口,他就發(fā)現(xiàn)好像這里的每一個人手里都拿著那張失物招領(lǐng)。有人說這人是和自己吵架了的愛人,有人說這人是他爹給他買的生日禮物……這么好的一個白嫖高等機械人的機會,誰不想爭取一下呢?對此,耿只想說,“放屁,那是我嘔心瀝血不眠不休造出來的祖宗!”
只可惜,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那么的有理,耿的真相反而顯得蒼白無力。
插了幾次隊未果后,耿只能乖乖地等到深夜。
工會的人招呼他出來,進到一間全是鏡子的房間里。耿將手覆上去,單面鏡。
“我已經(jīng)沒什么想說的了,如果您硬要我證明與該機械人的關(guān)系,那我只能默寫一遍他的圖紙了?!庇质且惶煳催M食的耿疲憊地癱坐在椅子上。
調(diào)查員還沒開口,審訊室的門又開了,帶著眼鏡的男人拿著熱牛奶和面包進來了。
“胡會長。”調(diào)查員起身問好。
胡點頭示意,“你先出去吧,工作一天辛苦了,剩下的我來?!?/p>
牛奶和面包放在耿面前,坐下的人開口第一句便是,“幾年不見,如此落魄?!?/p>
胡在見到凱的第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耿的杰作,同窗時有幸見過凱的草圖。但他不知道耿現(xiàn)在住在哪兒,就認楊鬧去了,正好許久不見耿。
畢業(yè)那年,他曾問耿以后要做什么,耿拿過官方發(fā)行的日報指著首頁,“你將會在這里看到我。”這話胡是信的,因為他相信耿的能力??墒畮啄赀^去了,胡沒有一天不看日報,卻也沒有一天見到耿的影子,反倒是自己成立的小公會引起了一絲波瀾。
“來我們公會吧。”胡發(fā)出了邀請。
“我可不是什么環(huán)保人士。”
耿最后還是屈服于了牛奶面包。唉,這就是碳基生物最大的弊病。耿一邊搖頭,一邊隨胡去找凱。
離得倒近,單面鏡的另一邊就是。
一開門,眼見的凱倚在楊肩上睡著了。楊正襟危坐,絲毫不敢動彈?!扮姌琼戇^之后就這樣了?!毖酝庵獗闶呛妥约簺]關(guān)系。
“正常,機械驅(qū)動都這樣”耿一把將關(guān)機的人從沙發(fā)上拽起來,按下頸后一個按鈕,齒輪轉(zhuǎn)動將人形變?yōu)橐粋€金屬方塊?!懊髟鐣S大霧重啟?!?/p>
“我今晚就睡這兒了,胡會長。那個,我房租馬上到期了……”
“工會有宿舍?!?/p>
“胡總牛逼!”說完,耿快樂地抱著金屬塊找地兒睡覺去了。從此不必為生計發(fā)愁。
第二天中午,耿剛醒,順手一摸,金屬塊又不在手邊。好大兒又失蹤了!
一下從床上蹦起來,披上件衣服就去找胡會長。
“無故曠工半天,記過?!鞭k公室里的人頭也不抬地下發(fā)處分。
“咱不是還沒簽合同嗎……不是,凱凱又找不到了?!?/p>
話音剛落,凱就跟著拿計數(shù)板子的楊進來了。楊摘下口罩,匯報,“今天有十人死亡?!眲P在后面一本正經(jīng)地點頭。放下板子,楊又問,“胡老師,所以昨天發(fā)生什么他真的一點兒都記不得了是嗎?”
胡目光給到耿,“咳,理論上說,是的?!惫⒒卮鹆诉@個問題。
“那他今天為什么還跟著我?”
“可能你倆比較有緣吧,”耿找了一個能說服自己的借口,“凱凱和其他機械人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有情感……這點你可以自己體會一下?!?/p>
于是每天早晨大霧退去,人們不僅可以看見走街串巷的楊,還有他后面的小尾巴。
“凱,”在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楊約他出來散步,“機械人真好啊,可以一直工作?!?/p>
“為什么?”凱問得很模糊。
“我喜歡這份工作,所以希望有人能一直做下去。統(tǒng)計給他們看,讓他們?nèi)シN樹。”最后已經(jīng)有些開玩笑的語氣在里面了。
沒走多久,鐘樓又響了,所有機械停止運作。
楊抱了抱冰冷的機械人,然后摸上他的脖頸,將人重組為小方塊?!跋M魈爝€能見到你?!?/p>
環(huán)保工會的會長接受了人體改造的實驗,實驗不是很成功,但幸運的是他還活著,每周雷打不動的去議會門口宣講。
他們的副會長是個機械人,每天早上拿著塊板子統(tǒng)計死亡人數(shù)。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機械人要加入環(huán)保工會,但他自己似乎也不知道,也許有人在很久之前告訴過他,也許就是送他向日葵的那個人。
副會長剛上任的那一天,環(huán)保工會的院子里多了一株向日葵。除了胡和耿,沒人知道誰種的。凱會每天跑過去給他澆水。
凱已經(jīng)是工會的副會長了。
實驗失敗的結(jié)果是會長每天中午都要把機械肺里的小零件都換一遍。也許是過程過于瑣碎無聊,有一天,他和凱說起了楊,“他希望我能一直把工會做下去,于是我接受了改造手術(shù)?!?/p>
凱不記得這個人,換言之,他不記得每一個人,只不過是每天都相遇罷了。
“那他現(xiàn)在還在工會嗎?”凱問了一個自己覺得特別沒有意義的問題。
“不,他跟著霧走了?!边@似乎是機械人第一次知道真相,但他不會記住,他記憶里的只有每天早上一睜眼時滿院子的向日葵花海。雖然他也不知道這為了什么。
大霧還沒有散去。
大霧|關(guān)于一見鐘情
不知從何時起,凱突然意識到了自己記憶的短暫,于是他向耿要了個小袋子,每天遇見什么值得記住的事情就寫下來放進去。
又是一個起霧的早晨,數(shù)據(jù)清空的凱再次被空中漂浮的塵埃喚醒。一抬手,打翻了掛在旁邊的袋子,滾落一地紙卷。順手拾起幾個看看,多是些日?,嵤?。
他在霧中出門,命運般的向環(huán)保工會的方向靠近。
大霧散盡,相遇了無數(shù)次的兩人再一次初遇。
凱盯著楊好看的琥珀色眼睛看了好久,開口,“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楊對著這個問題笑了,今天的凱凱有點可愛,“我信?!币驗槟憔驮谖颐媲啊?/p>
傍晚,楊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帶凱去了海邊。荒土與海洋僅用一條白色沙帶相連,貧瘠的土壤里破出金燦燦的向日葵。
凱握起一把沙子,傳感器傳來沙粒在指縫中流逝的觸覺。
下一秒,落下的沙子就被風(fēng)揚到了楊的臉上,四目相對,兩個人不約而同的捧腹大笑。
“也許你明天就不記得了,但是,今天能和你一起過來還是很開心。”楊抹著臉上的沙子,在落日的余暉中這樣面對著凱,將盡的太陽給他鍍上最后一層榮光。
趁凱還愣著神,楊又抓起一把沙子揚他臉上,兩個人笑得更開心了。
嬉笑打鬧間,不結(jié)實的袋子又掉了,飄出一張紙片。
“也許是一見鐘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