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和天使之間:旺代,1793-1796 (XVII-ii)

XII.? In manus tuas (于爾手中)
XII-ii. “Mr. le comte de Canclaux et Mr. le chevalier de Charette”(坎科洛伯爵先生和夏雷特騎士先生)
?1795年四月二十日,奧什(Hoche)在布列塔尼與部分舒昂黨頭目在雷恩(Rennes)附近的Mabilais宅邸簽訂和約。參加會談的二百多個舒昂黨頭目只有二十一個人簽了字,影響力最大的卡達杜爾和Boisguy等人都沒有簽約。簽了字的人也對這個和約毫無信心。雙方都各懷心思:皮塞(de Puisaye)得知和約后認可了Cormatin的行動,他認為這個和約只是暫時?;?,剛好能為準備接應流亡軍登陸爭取到時間。奧什也早就通過間諜和探子得知布列塔尼的反軍正和英國人交流,準備籌劃一起重大事件。他想利用這個和約分化反軍的力量。

Mabilais和約后,斯托弗萊才接受圣佛洛朗的和議。與國民代表簽約時,他特地提出一個額外的要求。就是從流亡者名單上移除他革命前的老雇主莫夫里耶-柯爾貝爾伯爵(Marquis Colbert de Maulevrier),返還后者的財產并允許他返回法國。
坎科洛(Canclaux)再一次不在談判現(xiàn)場。否則,當部下要為他引見一個格外年輕,“非常有才干”的志愿騎兵時,年輕人的姓氏必定會讓他有所警覺:他的部下把另一個“Colbert”帶到了他的指揮所門前。
革命前“柯爾貝爾”(Colbert)曾是個格外響亮的姓氏,意味著革命后他們成為了“重點嫌疑分子”。這個年輕的柯爾貝爾當年還不到二十歲,家中有三個兄弟,他們三年前過世的父親是個“前”(ci-devant)伯爵和國王的準將??聽栘悹栃值芩坪踉O法隱瞞了出身,得以在1793年作為志愿兵參軍入伍。
或許正因為是一個“柯爾貝爾”,坎科洛的部下才把年輕人介紹給他。革命以來,謹慎到被人稱為“怯懦”(“pusillanimité” )的坎科洛周圍聚集了一堆“嫌疑分子”——他仍然和留在國內的老上司孔蒂“前”親王保持聯(lián)系,屢次為孔蒂說情和請求津貼;他的不少部下都是“殘渣余孽”(ci-devant):坎科洛接任西方軍團后的第一件事,是寫信給救國委員會推薦“ci-devant”的舊部格魯希(Grouchy),要求將他復職。
毫不意外的,坎科洛同意見這個年輕人。這次短暫的會面似乎給他留下了不錯的印象,他答應找機會幫年輕人進身。離開西部之前坎科洛兌現(xiàn)了承諾,把年輕人推薦給自己的參謀長格魯希作副官。
多年以后,年輕人的兒子會在父親的回憶錄里寫下:“革命是多么古怪,他(Colbert)作為一個岌岌無名的士兵,被革命的潮流推動,去和他的堂親莫夫里耶-柯爾貝爾伯爵先生曾經的獵場看守斯托弗萊交戰(zhàn),之后斯托弗萊成了路易十八世陛下(Sa Majesté)的中將!”
這段聽似頑固保王黨的文字出自拿破侖 柯爾貝爾(Napoleon-Joseph de Colbert-Chabanais, 1805-1883)之手。他是拿破侖 波拿巴和皇后若瑟芬的教子,奧斯丁 柯爾貝爾(Auguste Fran?ois-Marie de Colbert-Chabanais, 1777-1809)和坎科洛獨女的長子。

接下來的幾個世紀中,柯爾貝爾家始終是君主制的擁護者:“Colbert de Maulevrier”是正統(tǒng)保王派,“Colbert-Chabanais”則是波拿巴派。
“Colbert-Chabanais”或許能代表革命后法國國內一大批對波旁回歸不抱希望的“隨遇而安”類保王派:盡量最大程度的利用當前形勢,同時試圖在時代的風暴中保持良心。畢竟一個不太理想的政府總好過全面內戰(zhàn)。
坎科洛也是其中之一。只不過命運把他放到了一個極富有戲劇性的狀況中,向世人展示了有時“隨遇而安”需要更大的努力。而哪怕真如皮塞所說,他曾經考慮過喬治 蒙克(George Monck, 1608-1670)的角色,現(xiàn)在的坎科洛除了三色旗已經別無選擇。無論被迫還是自愿,他已經交了投名狀:人人知道1793年在萊昂和旺代鎮(zhèn)壓保王黨的都是他。這些記憶仍然新鮮,希望對方陣營能“一笑泯恩仇”顯然有些不切實際。

La Jaunaye和議之后,夏雷特和坎科洛之間保持著奇妙的張力。一方面雙方毫無信任。和斯托弗萊不同,夏雷特簽訂和約時并不處于明顯的劣勢,這為他之后的行動提供了很大余地。下普瓦圖鄉(xiāng)間仍然處于夏雷特的掌控之中,他消極抵制國民代表和行政人員進入他的勢力范圍。地方官員抱怨不可能對反區(qū)進行任何有效的管理,因為夏雷特就好像是下普瓦圖的國王。此外,夏雷特還通過在南特的線人秘密囤積大量火藥“以備不測”。
坎科洛一面上報救國委員會,要求“夏雷特落實所有和約條款之前”在下普瓦圖保留足夠的兵力。一面屢次要求兵力增援:目前西方兵團三萬多士兵中六千人是傷病員,這樣的兵力無法監(jiān)控海岸線的同時有效覆蓋安茹和下普瓦圖的全部地區(qū)。
另一方面,兩個人展示了最大程度的相互尊重,甚至是“相互理解”。薩皮諾夫人在回憶錄中提到,夏雷特曾兩次讓薩皮諾(Sapinaud)和貝扎理(De Bejarry)率部護送共和軍的糧隊;相對的,坎科洛對民間的零星沖突視而不見。直到六月二十二日,坎科洛仍然對國民代表說“和約之后西方軍團從來沒有受到過反軍的攻擊”。?
他的遣詞用句都很小心。因為雖然戰(zhàn)火平息,旺代民間仍不斷發(fā)生各種沖突:戰(zhàn)爭期間移居外地的“愛國者”居民返回原籍,引起留在當地的居民們的強烈抵觸和敵意。除了各種各樣的財產糾紛還夾雜有個人恩怨,小型摩擦很快演變成暴力沖突,爭斗和仇殺的事件層出不窮:把塔爾蒙的頭插在燭臺上的背教神父法官,山岳黨失勢后逃離拉瓦勒,被仇家殺死在野外——這些沖突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初,據說如果有不知情的巴黎人不幸搬到當地某些社區(qū),一周之內肯定會被砸破大門。?
對于這些民間沖突,夏雷特沒作太多干涉。他沒有薩皮諾(Sapinaud)的寬宏無度,能夠立刻熱情擁抱這些回歸的“愛國者兄弟”。當在Les Sables的國民代表Guadin指責他放任手下作亂時,他辯稱當地作亂的“土匪”不全是他的手下。另外在簽約現(xiàn)場人人有目共睹,有些下普瓦圖的軍官反對和議。這些人不受他的控制。同時他也抗議對方抗議無故騷擾和逮捕他的軍官。兩人之間通信頻繁,全部是類似的指責和抱怨。
La Jaunaye和議后的四個月中,盡管冰面下暗波涌動,表面上雙方仍能維持“禮貌”。夏雷特只同意與共和方“合作”維持和平,但拒絕有人把三色旗插到他的地盤上。和斯托弗萊一樣,夏雷特沒有承認過,也沒有信任過共和國。不過他盡可以保持習慣成自然的“禮貌”。而對面的總指揮是個“舊制度造就”的“殘渣余孽”(ci-devant),同樣有著近乎本性的“禮貌”——雖然他拒絕背叛自己身處的派系,但也拒絕背叛自己的榮譽:Guadin曾要求坎科洛逮捕幾個夏雷特的軍官,后者收到命令后沒有立刻執(zhí)行,之后上報說幾人逃脫了。
共和方遲遲不兌現(xiàn)的承諾,和Guadin等人與日俱增的敵意讓夏雷特愈發(fā)不安。安茹的情況類似,共和軍完全沒有撤除崗哨和軍隊的意向,斯托弗萊居住的農場附近也有共和軍的哨點。對共和軍毫無信任,斯托弗萊很快搬到了更隱蔽的秘密住所。在紹萊附近駐防的薩瓦利(Savary)立刻報告斯托弗萊不見蹤影,或許在做什么謀劃。
旺代人確實有所謀劃。五月十六日,阿圖瓦伯爵(后查理十世)的使者找到了夏雷特,通知了他流亡軍團即將登陸的消息,要他有所準備。
夏雷特反對流亡軍在布列塔尼登陸,建議改在旺代的海岸,他有萬全的把握能夠接應軍隊上岸。但此時無論是登陸的時間還是地點,都無法再做任何變動。況且計劃了整件事的皮塞一開始就把地點選在了布列塔尼:皮塞的理由是旺代經過連年戰(zhàn)火,軍隊和居民都已經疲憊不堪。另外駐扎在旺代的共和軍數量更多,防守更嚴密——后來尚賓諾在回憶錄中指出,旺代軍確實久經戰(zhàn)火,但正因為如此他們的軍隊才更老練頑強。布列塔尼的保王軍沒有與正規(guī)軍隊進行大型會戰(zhàn)的經驗。此外旺代軍還“很擅長打敗仗”:無論身處任何絕境,都能迅速組織力量反攻,不會一擊而潰。
五月二十日,夏雷特和斯托弗萊在薩皮諾的大本營見面言和。夏雷特宣布:“讓我們忘記過去的不愉快”,和斯托弗萊擁吻表示合解。周圍人齊聲高呼“國王萬歲!”【側批:?你除了心里膈應有什么不愉快的?不應該被斯托弗萊抄了家的薩皮諾原諒嗎?】
共和軍的探子迅速報告了這起事件,當地的國民代表在報告中聲稱“風暴在這些人周圍醞釀”。尚賓諾(Championniere)在回憶錄中講述,當Guadin命令坎科洛逮捕夏雷特時,坎科洛當面拒絕了他:“我很尊重您的命令,但是和約更應當被尊重”?!緜扰荷匈e諾“確定”(assure)坎科洛說了這句話。因為戰(zhàn)后他跟坎科洛的南特副官Bertrand-Geslin(見前文)成了連襟】
幾天后,坎科洛率軍前往夏雷特的大本營貝拉維尼。據尚賓諾回憶,當時他們在鎮(zhèn)上只有二百多個士兵。夏雷特帶了一隊騎手出城,兩人“在軍前聊了一會兒(十來分鐘),沒人知道有什么事”;隨后“共和軍將軍(坎科洛)指揮軍隊從夏雷特身邊經過”,“他(夏雷特)看著軍隊好像在閱兵”。
“但是這樣的尊重不是雙方面的”,尚賓諾接著寫道:共和軍部隊離開后,幾個貝拉維尼的志愿民兵追了過去,拐殺了幾個新兵。

1795年五月二十七日,布列塔尼的Mabilais和約正式終止。共和軍獲得Cormatin海外溝通的確鑿證據,騙來Cormatin會面后逮捕了他。
奧什試圖用同樣的方法誘捕另一個舒昂黨的重要首領,十九歲的“小將軍”du Boisguy(1776-1839)。奧什離開雷恩前往某處營地時邀請Boisguy一同前去商討一些和議條款。Boisguy到達共和軍指揮部時,一個共和軍軍官警告了后者,并透露奧什的縱隊正要去偷襲他的兄弟的營地。Boisguy立刻折返,在共和軍的部隊到來前帶著家人驚險逃脫。
以為奧什還在營地,憤怒的Boisguy當夜率部伏擊了這支共和軍部隊,要和奧什當面對質。其實奧什已經返回了雷恩。戰(zhàn)斗結束后Boisguy放走了俘虜的一個中尉和十幾個士兵,讓他們傳話給奧什,指責他背信棄義,要他解釋自己的行為。
這個中尉之后在奧什的允許下給Boisguy回信。說對方似乎“極其羞愧”(extrêmement mortifié),當被問及是否想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槍斃時。盡管他欣賞敵人的英勇,但必須為了地區(qū)的和平阻止他們。他的計劃是讓沒有流亡的反軍編入軍隊,把流亡者送回英格蘭。

布列塔尼戰(zhàn)火再起,各地襲擊事件層出不窮。奧什下令逮捕所有沒簽約的舒昂黨首領,連同簽了約但“有嫌疑”的首領。期間共和軍采取的手段往往并不光彩,包括誘騙,綁架和偷襲:舒昂黨主要首領之一的Boishardy(1762-1795)被叛徒出賣,在新婚夜被一隊共和軍擲彈兵突襲。盡管奧什下令活捉,Boishardy仍在戰(zhàn)斗中被殺。死者的頭被砍下來,插在刺刀上帶進城里游街示眾,最后被扔進一個水塘。據說巴爾扎克的《舒昂黨人》受了Boishardy之死的啟發(fā),不過任何小說都不會比真實發(fā)生過的更精彩。很遺憾這里限于篇幅,無法詳細講述布列塔尼的始末。

見過奧什的貝爾尼埃神父形容他“超乎尋常的倨傲”,“常發(fā)表一些極其冒犯的言論”。不過這個真心“熱愛共和國”的年輕將軍還懷有些英雄主義的理想,奧什會采用馬基雅維利式的手段,但很少貫徹到底:他確實沒打算殺了這些反軍首領,因為他自信這些人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他一貫的作風是把他們全關起來嚴密監(jiān)視“直到局勢平定”,“居民們很快會忘記這些人曾是他們的首領”。
獲得流亡軍即將登陸的確切消息,奧什向附近的軍隊借調兵力增援。六月初他手中只有兩千人的部隊,至少還需要四千人。當然多多益善。一河之隔的西方軍團成了奧什的主要兵源,一個月內奧什從坎科洛手下陸續(xù)借走了接近五位數的人馬。和聲稱自己防區(qū)也很吃緊,只送去少量部隊的Dubayet等人不同,坎科洛沒有拒絕過奧什的要求。但他多次致信救國委員會,委婉的提出旺代的情況還不穩(wěn)定,仍然需要保持充足的兵力。況且他在當地的兵力本來就不充足。救國委員會讓他和奧什商討應該如何“合作”,不過在此之前先送去增援部隊。
雖然旺代的情況還不穩(wěn)定,但似乎正在慢慢好轉。格魯希六月上交的報告中稱“斯托弗萊的旺代”,也就是安茹地區(qū)總體情況穩(wěn)定,“平撫”進展很大。因為居民們看到駐軍士兵確實“洗心革面”,和以往行徑形成鮮明對比。但“夏雷特的旺代”,也就是下普瓦圖地區(qū)的“平撫”進展緩慢,因為居民眼中的“藍軍”仍然全是“縱火者和割喉者”。他們必須盡力消除這些“誤會”。
駐守在紹萊附近的薩瓦利(Savary)五月發(fā)給格魯希(Grouchy)的信中透露了一些有趣的觀點。他一面譴責剽掠兇殺無惡不作的“斯托弗萊黨”和“旺代兄弟”,一面聲稱要求以處決和囚禁嚴懲剽掠士兵的國民公會代表完全不了解當地實際情況。士兵們剽掠是因為生存需要,尤其是紹萊附近的磨坊谷倉和田地全被燒光了【薩瓦利非常知道是誰燒的】;他試圖“取用”農戶的谷物時付錢,但對方不要【偉大的旺代人!】;嚴厲懲罰會讓“共和國失去一名成員”,他們已經有了一個“悲傷的例子”【“流匪共和國”的珍貴成員】??偠灾?,他認為對于剽掠類行為只能“預防而不是懲罰”;剽掠等行為應當在法律許可范圍內進行。三十年后他的立場應該沒有改變過。
格魯希在回信中符合了薩瓦利的觀點,說“完全同意你對一些事和一些人的看法”。但有趣的是,薩瓦利贊揚了Cassel獵騎兵首領的活動和能力,并表示很遺憾他們撤離了。幾個月后格魯希在報告中指控Cassel獵騎兵,稱“剽掠是他們的傳統(tǒng),他們甚至認為所有不跟著他們一起攻擊放下武器的旺代人的都是叛徒”。

六月八日,旺代軍的首領們重新聚集到La?Jaunaye,和國民代表商討一些遲遲沒有落實的和約條款。早聽說了布列塔尼的事情,這次雙方明顯戒備森嚴,前來“會談”的旺代首領們帶了總數兩千多人的部隊和騎兵護衛(wèi)。一些國民代表事后報告,他們確實計劃像奧什那樣逮捕所有人,連西方軍團的參謀長格魯希也建議實施秘密抓捕。但看到旺代人的陣勢后,他們打消了念頭。表示需要“至少四萬人的軍隊”,行動才可能成功。
而唯一能在旺代調動如此大量的士兵的坎科洛,這次更有絕佳的理由與國民代表們的所有策劃保持距離:他突發(fā)急?。ㄕ娌。?,正羈留在南特調治。
當日旺代人還不知道,就在他們聚集到La?Jaunaye的同一天,巴黎圣殿塔監(jiān)獄中一個囚室里,十歲的“小國王”“路易十七世”“駕崩”了。
當時很多人傳言小路易是被毒殺。其實完全沒有下毒的必要。惡劣的環(huán)境,有意的漠視與虐待,監(jiān)獄中流行的疫病,每一項都足以消滅這個不到十歲的男孩。家人陸續(xù)被處決后,男孩和姐姐瑪麗亞-德蘭被分開。救國委員會先命令把他交給一個住在圣殿塔里的半文盲鞋匠教養(yǎng),學習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公民”。隨后男孩被單獨關進一間黑暗的囚室,六個月中除了來送飯的獄卒,平時無人看管。

被監(jiān)禁期間,男孩從來沒有過抱怨或是求饒。他表現(xiàn)的很安靜,過于安靜:離世前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小路易拒絕開口跟任何人說話。一個像他這樣年齡的孩子在這種處境下唯一能做到的抗爭方式——深陷“敵陣”被強敵環(huán)繞,法蘭西國王帶著他最后的尊嚴死去。
男孩死后,被叫來驗尸的醫(yī)生震驚于孩子身上的傷痕。醫(yī)生根據王室的傳統(tǒng),偷偷保存下男孩的心臟冒險夾帶出來。男孩的尸體被匆忙埋在圣瑪格麗特公墓(Cimetière Sainte-Marguerite)的角落,沒有豎立墓碑或標記。

最先在西部收到這個消息的或許是共和方。國民代表Guadin認為“路易十七世”的死訊必定會在旺代引發(fā)強烈回響,他決定先下手為強,防患于未然。此前坎科洛的消極態(tài)度讓Guadin格外憤怒,他認定坎科洛背叛通敵,決定自己動手。
夏雷特在沿海地區(qū)的“軍團”首領Henry Marie Allard(1771-1843)成為Guadin的第一個獵物。Allard曾是亨利的副官,隨旺代“大軍”參加了西北風之行。昂斯尼之戰(zhàn)中,Allard被俘后判處死刑。處決前,年輕人在看守牢房的士兵的幫助下越獄而出,來到下普瓦圖投奔夏雷特的軍隊。夏雷特交給他les Sable堂區(qū)“軍團”,除了在沿海一帶作戰(zhàn)還負責與海外的流亡者溝通。
六月的某日,一個共和軍將軍和幾名部下來Allard的營地拜訪他。飯后共和軍將軍邀請Allard一同騎馬散步,毫無防備的Allard和幾人一同來到Les Sables,正在城中的Guadin立刻命令逮捕他。罪名是軍隊逃犯,要追究他兩年前沒有執(zhí)行的判決。
事發(fā)后夏雷特寫信向坎科洛抗議。對方沒有記錄在檔的回復。這里也沒有什么能夠回復的內容,整件事完全在他的權限范圍之外。

Allard的被捕成為“第二次旺代戰(zhàn)爭”的導火索。?
1795年六月二十二日,夏雷特突然在貝拉維尼召集來部下軍官,向他們宣布La Jaunaye和議破裂,他決定再次起兵。尚賓諾在回憶錄中說,夏雷特宣布再次開戰(zhàn)之前既沒有和他的軍官們商量過,也沒和其它旺代首領商量過。他們走出房間時面面相覷,沒有人說一句話。
以夏雷特的軍隊副帥de Cou?tus為首,一些偏向維持和議的軍官試圖從中調解。但幾天后他們就領會到首領的決心。六月二十五日,夏雷特召集起六個“軍團”兩千多士兵,突然襲擊Les Essart的共和軍營地。這里駐扎著五百多個共和軍士兵。夏雷特命令把這些人盡量俘虜,再搬空營地的物資。
旺代人穿著“藍兵”的制服,毫無障礙的進入了營地。沒有絲毫防備的共和軍士兵正在玩球。旺代人走到崗哨旁邊時對方問“來者何人?”,回答“保王黨!”
迎接他們的是一陣射擊。有備而來的旺代人立刻舉槍還擊,喊著國王萬歲沖進營地。對方完全措手不及,很多士兵沒有抵抗就四散奔逃,騎兵們來不及上馬就被打倒在地。旺代人按照指令俘虜了大部分士兵,把一百多人押送回貝拉維尼,并卷走了營地里的所有東西。襲擊者一邊只有四個人受傷,其中兩個是軍官:混亂中Pajot被刺刀刺中;另一個軍官沖進哄逃的共和軍士兵中間,一枚子彈射中了他的下巴。
尚賓諾也參與了這次突襲。他說起初民兵們沒有多大戰(zhàn)斗熱情,他們能輕松獲勝主要因為營地里沒有指揮的軍官,否則對方能輕易占據通往營地的木橋擊潰他們。
從les Essart逃出來的士兵涌進不遠處共和軍準將Legros的主營地。事出突然,夏雷特發(fā)動攻擊之前甚至沒有通知薩皮諾。后者的使者貝扎理(de Béjarry)兄弟正要前往巴黎,兩人經過Legros的營地時對方招待他們一同用餐。
潰逃到到此的士兵得知兩個“旺代土匪”就在營中,個個群情激憤“要把兩人撕碎”。Legros不得不命令士兵護送兩人出營。【側批:看準薩皮諾心大不介意?】
突襲Les Essart是“第二次旺代戰(zhàn)爭”中的第一場戰(zhàn)斗,其中表現(xiàn)出來的混亂和意外會貫穿整個1795年到1796年的旺代戰(zhàn)事。
隨后上交給救國委員會的報告中,Legros聲稱有個婦女說看見夏雷特在現(xiàn)場指揮,但不能確定。其實夏雷特本人是否到場并不重要,他的“副官”尚賓諾和親信Guérin都在,整件事毫無疑問出自夏雷特的命令。
坎科洛上交的報告中只說襲擊者是些“土匪”,沒有寫出任何具體的人名?;蛟S在他看來整件事情簡直不可理喻:并非夏雷特再次舉兵反叛的行為,而是他起兵的時機。這次襲擊比起突然更多是倉促。駐扎在旺代的共和軍確實正處于兵力薄弱的時期,但旺代人也沒有聚集起多少軍隊,無論薩皮諾還是斯托弗萊都明顯不知情。在Legros營中的貝扎理(de Béjarry)既是薩皮諾的使者也是夏雷特的部下。眼下兩人都還在巴黎。不用說哪怕1793年農民們斗志最旺盛時,旺代軍也難以在豐收季節(jié)發(fā)動攻擊。就算這次襲擊是在響應布列塔尼的流亡軍,兩方的步調也完全不一致——會作出這樣輕率并且毫無計劃性的行動,除非是夏雷特瘋了?!緜扰嚎怖蠋熌愀吖浪耍睦滋刈鍪戮瓦@樣】
尚賓諾在回憶錄中也回應了坎科洛的困惑。他說雖然Allard的被捕,對一些下普瓦圖軍官的刺殺與共和方遲遲不踐行的和約條款都是報復的理由,但選在這種時候再次開戰(zhàn)太倉促。應該等到布列塔尼的流亡軍登陸的消息確定之后再行動,至少也要通知其他首領。
尚賓諾認為夏雷特之所以突然宣戰(zhàn),主要是外部原因:“某些人”聽說旺代停戰(zhàn)后“很著急”,不停來信吹捧奉承他,甚至把他叫做“法蘭西的救主”,攛掇他盡快開戰(zhàn);另一些人則指責他簽訂和議是背叛:“不能接受他沒有在和議條款中要求一個國王”;加上英國人信誓旦旦的承諾要送來援助——“所有這些因素摻雜在一起,讓他丟了腦子”。【側批:丟?你不是說他沒腦子嘛?】
襲擊發(fā)生的次日,也就是六月二十六日,夏雷特正式發(fā)表公告宣布和約破裂。因為他們剛收到消息:“我們不幸的君主之子,我們的國王,被卑鄙的毒殺了”。公告中還指責坎科洛等人不信守和談時的“秘密”承諾:“……共和軍將軍坎科洛和國民公會代表Rulle懷著誠意,人性和感性(sensibilité)首先來聯(lián)系我們……他們知道我們戰(zhàn)斗的動機和目的(Savary覺得應當在此處加入注腳,再次強調他的老上司在La Jaunaye之前和夏雷特沒有任何來往)”;談判期間在一些“秘密會談”中,對方向他表示:“……你的愿望會被滿足。我們和你們想的一樣,你們最渴望的也是我們的渴望。別再單獨行動了,一起合作吧。最多六個月,我們的愿望就會實現(xiàn):路易十七世會登基,我們會逮捕雅各賓派和馬拉派;君主制會在暴民亂政的廢墟上重建……”
尚賓諾在回憶錄里坦言,夏雷特公告中的言論是想逼反坎科洛,使對方“為避免被政府迫害”轉而投效保王派【側批:咬人姿態(tài)太難看,連親信都看不下去】。另外,尚賓諾提出這篇公告“比起我們的敵人共和國,更多是寫給親王和流亡者們看的”:和約后很多人指責夏雷特背叛,他在這篇公告中試圖解釋自己接受和議的原因。七月二十三日,夏雷特會直接寫信給國民公會,宣布自己再度起兵。全信只有兩句話:“我重申絕不放下武器,直到法國王冠無可爭議的繼承者( l'héritier présomptif )坐到他父輩的王座上、天主教得到認可和忠誠維護的堅定誓言。我在等待法國人翹首渴望的這一刻,先生們?!?/p>
夏雷特不知道的是,這個公告和坎科洛的藍營同事的舉報信相比根本不算什么。1795年六月到七月之間,Guadin前后舉報了坎科洛三次。第二封舉報信總共十多頁,羅列出的幾大“罪狀”旁邊有詳細說明:除了之前提到的在軍隊之前和夏雷特進行“友好談話”,沒有及時逮捕兩個反叛頭目之外,Guadin還質疑整個和議的性質:他聲稱坎科洛從巴黎叫來主和派的國民公會代表Ruelle找夏雷特談和,“Ruelle的盲目無知讓他成為這兩個陰謀家之間的玩物”。
回到巴黎前,Guadin的舉報變成人身攻擊??部坡宓呐f部薩瓦利(Savary)拒絕把這封信收錄進書中:“伯爵先生坎科洛(Mr. le comte de Canclaux)和騎士先生夏雷特(Mr. le chevalier de Charette)相互勾結。為什么伯爵們(坎科洛)和貴族們總是在我們的軍隊里?”【側批:全旺代都知道坎科洛是“前”侯爵,他“同事”不知道?】

坎科洛的參謀長格魯希聽說舉報信后的第一反應是:聽說坎科洛將軍(又)被舉報了,估計很快就輪到我了。他在寫給國民公會里的朋友的信中為上司辯解了一句:“雖然我不總是贊同他的決策,但他的意向總是純凈的”,之后立刻開始為自己澄清,聲稱所有可能有失誤的決策都跟他沒有沒關系,等等?!緜扰盒芎⒃遥。。≌l把你弄出來復職的?】
如果是1793年,以上每一項指控都足以讓“國家報復”(la vengeance nationale)落到坎科洛頭上。不過革命的天空上風云急速變幻,國民公會并不打算臨戰(zhàn)換帥,免得重復兩年前的尷尬情景。此外,公會還沒有從熱月政變的影響中徹底恢復,對外地將軍們的控制變得松懈。
令人拍案的是,期間Guadin反復要求替換坎科洛,建議送來“一個皮舍格呂或一個儒而當”(“un Pichegru ou un Jourdan”)。
Guadin沒有想到的是,被“雅各賓派”一手提拔出來的純正“無套褲漢將軍”,曾被國民公會授以“祖國救主”榮號的皮舍格呂此時正跟東北邊境的流亡者和保王黨們打得火熱。對方極力游說又許以厚利,皮舍格呂早就悄悄換了陣營,成為孔代親王的內應。當年九月的海德堡之戰(zhàn)中,皮舍格呂向敵軍泄露了同袍儒而當的作戰(zhàn)計劃導致后者戰(zhàn)斗失利(1)。
接下來的幾年里,曾經戰(zhàn)功彪炳的革命將軍會化身國內保王活動的領袖。皮舍格呂從來沒有去過西部,不過很快他就會跟西部保王軍中的一些老面孔成為“戰(zhàn)友”。

TBC

(1)如果相信皮塞的回憶錄,他在1794年十月寫給坎科洛的策反信里暗示過Pichegru換白旗了。皮塞自信就算坎科洛不回復也不會告發(fā)。果然沒告發(fā)。所以坎科洛活著時皮塞沒公布過信件全文,說怕給他找事。講真他這學生雖然不成器但還算有良心比某個管他叫“第二個爹”的參謀長強。
【八卦】坎科洛和波拿巴家的關系是這樣:Colbert后來成了國舅繆拉的部下,被坎科洛看上要招贅,因為超直男不知道初次見妹子該送啥,繆拉夫人幫他挑了見面禮,彩禮也是繆拉兩口子出的。女婿木有房產(臉好就夠了?),婚后搬進老丈人的索塞堡(做坎科洛的女婿,硬條件只有:1.騎兵;2.“ci-devant”)。
1804年昻甘公爵事件(Duc d'Enghien),繆拉組的軍事法庭指定Colbert當審查官(rapporteur),然沒找著他所以臨時換人。(一到關鍵部分就跳過的)他兒子的書里沒講這茬,所以不知道他是無意失蹤還是有意跑路。還是剛入贅一年就學來了老丈人的移形神功*?
*坎科洛的移形神功:葡月政變他在郊外養(yǎng)病。果月政變他在拿波里出差。回國后被拉進督政府的“戰(zhàn)爭部”,霧月政變他支持拿破侖(意料之中。雖然他幾個共和軍舊部都不支持)。1804年進了元老院但完美避過拿破侖稱帝的票決,此后一直是元老院秘書長。1814年元老院召回波旁時他正出差,在……布列塔尼(這個差出的太精彩后面講。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呀XD)。
也就是說第一次復辟之前,坎科洛后半生完美避開了幾乎所有需要明確表態(tài)站隊的場合。每到關鍵時刻就沒影。進退迅銳,神功九層。不愧是騎兵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