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基因純凈的人類,才有資格活下去 | 科幻小說


到底是什么定義了「人」?敦促我們思考這個問題的,除了日益完善的人工智能,還有不斷進步的基因技術(shù)。如果一個人的基因被修改,這個人是否就不再是「人」了呢?
本文首發(fā)于未來事務(wù)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眾號

| 朝朝暮暮 | 朝朝暮暮,科幻作家,華東師范大學(xué)物理學(xué)與應(yīng)用心理學(xué)雙學(xué)位,上海交大碩士。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古典文化、歷史愛好者。愛書,愛電影。喜歡科幻作品中天馬行空的想象、嚴絲合縫的邏輯、詼諧幽默的文筆。改稿恐懼綜合癥患者。
山重水復(fù)
全文約120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24分鐘。
走過足足兩百公里的崎嶇山路,列車駛離惠安,再往北便要進入河內(nèi)了。窗外深褐色鐵銹斑斑的山石,將鐵軌和列車牢牢夾在當中。
經(jīng)過兩天的長途跋涉,所有人都昏昏欲睡,累得一塌糊涂。隨著火車的搖晃,咣當、咣當,駱三勇覺得大腦正隨著周圍洶涌澎湃的情景,大面積地重組了一遍。外面的嗡嗡聲越來越響,他朝外望去,黑色的無人機群像是一群蒼蠅,在低矮的天空下到處穿行,一遍又一遍掃描著大地。他下意識地縮回腦袋,一切還是小心一點為妙。接下來從惠安直到河內(nèi),一路上既有水源,也有果林,鐵路兩側(cè)全都是重點布控區(qū)域。天上有無人機監(jiān)視,地上有警犬和軍隊,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防備什么,但所有人似乎又心知肚明。
“借過,借過。”駱三勇推著餐車,小心穿行在車廂間的窄道上,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隔間。乘客們開始吃飯,他們陸陸續(xù)續(xù)打開各色包裝盒子和飲料,一邊吃,一邊滿不在乎地往車窗外扔著東西。駱三勇在這列縱跨南北國境的列車上做服務(wù)員,他托了昆明老鄉(xiāng)才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在這個格格不入的國家里,能找到一份工作,已頗為不易。但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現(xiàn)在距離他的死亡,僅有不到兩天時間了。
死亡對他來說自然而然,就像熟透的蘋果落向大地,水到渠成罷了。
五年前他離開了西貢,從那時起,他便像斷了線的風箏,在一個個城市間輾轉(zhuǎn)、飄蕩。這些年的經(jīng)歷無關(guān)緊要,他在下龍灣當過導(dǎo)游、在順化賣過水果,在河內(nèi)開過出租車,他還做過各種奇奇怪怪的工作,養(yǎng)蜂人、漁夫、夜總會保鏢等等。只要不費腦子,他都愿意去試試。只是這些工作從來都做不長,老板們一旦知道他曾經(jīng)做過的那些手術(shù)、他體內(nèi)還殘存著的那些酶,便忙不迭地打發(fā)他離開。無論在南越還是北越,沒人愿意惹這個麻煩。
駱三勇正向過道兩邊的乘客遞送檬粉。檬粉用上好的牛骨湯熬制,魚露、桂皮、八角,一片紅彤彤點綴在細膩的乳白色檬粉中。隨著列車晃動,湯汁從碗里微微往外潑灑。碗壁很薄,剛出鍋的牛骨湯檬粉簡直燙得不行,滾燙的湯汁濺到他的右手上,滋滋作響。可駱三勇一點也不在乎,他巴不得這些湯汁能再熾熱一些,這樣還能減輕如鋼針般刺入他腦中的劇痛。
他忍著劇痛,咧著嘴裝出笑意,用一只右手向旅客遞送檬粉。他的左手總是束在袖管里,從沒讓人見過。他沒什么文化,也聽不懂醫(yī)生們說的什么DNA雙鏈斷裂,堿基替換脫靶之類的名詞。他只知道手術(shù)失敗了,即便他好不容易逃到這個陌生的國度,等待他的也只有無盡的痛苦和逃亡。
他其實不怕疼痛,但會害怕疼痛帶來的回憶。疼痛只是一張皺巴巴的玻璃糖紙,殘缺的回憶是包裹在內(nèi)的甜美糖果——昆明那幢干干凈凈的房子,門前高大的楊柳,小河對岸五彩斑斕的山坡。午后鮮明的太陽曝曬下來,曬在妻子剛剛洗好的衣物上。他的記憶里永遠只有妻子的背影,烏黑的頭發(fā)瀑布似得鋪陳到腰間,隨著妻子的動作,發(fā)絲間微微露出一截白玉般的脖頸。衣服的清香混合著妻子身上桂花香皂的味道,淡淡地在家里飄散開來。
他使勁搖搖頭,聽說昆明那邊情形很糟,可離開這兒也成了奢望。他每天住在列車上,在南北兩端來回顛簸,荒廢人生。每一次回憶,只能再一次讓他愈發(fā)明白——他這輩子算是毀了,人生毫無意義。除了死亡,別無解脫。
車廂另一側(cè)的門被推開了,一個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南越人探出腦袋,朝駱三勇招了招手。他叫阮金銀,也是列車上的服務(wù)員,主要工作是往車廂里送咖啡和口香糖,偶爾也私下賣些黃色畫報。駱三勇悶哼了一聲,扔下餐車,任憑乘客們抱怨,大步向阮金銀走去。
一位乘客正巧站了起來,駱三勇沒有注意,直接撞了上去。他忍著陣陣像是要撕開頭骨般的疼痛,一邊忙不迭地賠禮道歉。右手趕緊伸進衣服,去摸內(nèi)側(cè)襯衣口袋里的東西。幸好,兩只小號的密封玻璃試管完好無損,微微還有些溫熱。駱三勇暗自松了口氣,玻璃試管里裝著兩管黃色的液體,那是他花了一天工資才買來的兩管正常人的尿液。
阮金銀把他引到兩節(jié)車廂的連接處,這是駱三勇平常睡覺的休息隔間。小隔間里一股血腥味,阮金銀捏著鼻子,皺起了眉毛。現(xiàn)在只剩下他們兩人了,駱三勇比他高出兩頭,居高臨下看著他。
“藥搞到了?”駱三勇有些著急。
“這不也一樣嘛?!比罱疸y邊笑,邊掏出一包塑料袋。阮金銀笑起來的樣子有些諂媚,不笑的時候又像在琢磨壞主意。
“我要的是藥,是藥,不是白粉?!?/p>
“只有這個?!比罱疸y晃了晃手里的小塑料袋,里面裝著半袋透明粉末。
“多少錢都行,我受不了……真是受不了了。我需要藥?!?/p>
“這不是錢的事兒。賣粉,罰款。賣藥,槍斃!”阮金銀右手比成手槍的樣子,頂著自己的太陽穴,“槍斃,明白嗎?”
“……”駱三勇說不出話來。
“算了,我賣給別人去?!比罱疸y把小塑料袋往懷里揣回去。
駱三勇粗大的手掌捏了過來,阮金銀的手腕被捏出一片青紫?!鞍ミ希銊e急,聽我說,先聽我說?!比罱疸y求饒道,“河內(nèi),西貢,惠安,哪兒都不行,哪兒都沒藥?!?/p>
“需要多少錢?你只管開口,錢不是問題,我能想辦法?!瘪樔滤砷_了阮金銀的手腕。順勢捏了捏束在袖管里的左手無名指,那里原本戴著他的結(jié)婚戒指,純金的,能值不少錢,要是戒指還在就好了。
“真不是錢的事兒。我盯了那么久,也只買到一個消息。只有在河內(nèi)的國家基因編輯中心有藥。那里到處都是特種部隊、機關(guān)槍和坦克。”
“……”
“KB-235,基因免疫抑制劑,中國貨?是吧。”
“你只管搞藥!”駱三勇疼得用頭撞著厚厚的鐵皮車廂。
“有錢我會不掙嗎?”阮金銀露出兩顆黃板牙,咧了咧嘴。
“老實告訴你,現(xiàn)在白粉可也搶手啊?!比罱疸y盯著駱三勇的眼睛說道,“每天都有逃過來的北客,都是做了手術(shù)又搞不到藥的。吸粉至少也能頂一陣兒勁,粉的價格可也是每天都漲啊?!?/p>
“粉……粉……我吸得太多了!”駱三勇右手搶過小塑料袋,皺著眉頭,“錢在我口袋里,你自己拿?!?/p>
阮金銀把他身上搜刮一空,忙不迭地走了。窄小的隔間里只剩下駱三勇一個人,他癱坐在這個混合著河粉酸辣味和血腥味的狹窄空間里,在劇痛中回憶、思念自己的妻子。
這一切是因為手術(shù)還是吸粉,他無法辨別。他只知道自己頭蓋骨下還包裹著的那些東西,已經(jīng)嚴重受損。所有的一切都模模糊糊連不起來?;貞浝锩恳粋€細節(jié)都無比清晰,像黑夜里的星星閃著奪目的光彩,可用盡全力也永遠無法拼成一個完整的星座。記憶遙不可及,他也試過忘掉這一切。但太陽穴那里又一陣一陣抽搐起來,那個叫做痛苦的老朋友在提醒他,該吃藥了,該吸粉了。幸虧越南的白粉又多又便宜,他還買得起。他已經(jīng)再也離不開這里了,只有白粉才能讓他稍稍感覺放松一下。他從塑料袋里倒出一小撮白粉,扯過一張反對人體基因編輯的宣傳單,卷了起來,然后把白粉小心聚攏在一起,一口氣吸了個干凈。白粉引發(fā)的快感涌進大腦,就像流動的水晶,一波一波拍打著他大腦中的礁石,水晶把礁石撞得粉碎,把沙灘沖刷得一無所有。
吸過粉,駱三勇總算恢復(fù)了一些精神。他從簡陋的床鋪下摸出小刀,刀刃已經(jīng)磨損得很厲害了。他把小刀橫咬在嘴里,嘴唇貼緊刀鋒上幾條干涸的深紅色血痕,然后不慌不忙地解開左手束著的袖管。一只既像是手,又像是翅膀的怪異肢體從袖管里伸了出來。左手的五根手指早已蛻化,緊緊聚攏在一起,一層粉紅色的粘膜把整個手掌都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手臂上的皮膚像是山谷一樣,溝塹縱橫?;液谏珠L又硬的羽毛,橫七豎八地從手臂皮膚下穿刺而出,有些地方長出來的甚至不是羽毛,而是許多像手指一樣的肉芽,他還能看到那些新長出的肉芽上,還有著小小的粉紅色指甲片。他把左手綁緊在床鋪的鐵架子上,下面放好托盤,右手一刀接著一刀,將那些羽毛或是肉芽慢慢割下來。幸虧阮金銀這次帶來的白粉味道純正,他一邊割,一邊甚至享受到只有極度疼痛才能帶來的異樣快感。
過了許久,他把左手包扎完畢,把割下來的羽毛和肉芽,用血跡斑斑的襯衣包緊、扎好,趁夜色扔出窗外。他換上一件干凈的襯衣,重新把左手束進袖管里。他本想睡下,但背后兩個凸起的肉包讓他沒法平躺下來。他只得側(cè)臥在自己的床鋪上,從枕頭下拿出一本已經(jīng)磨去封面的筆記本,在里面反反復(fù)復(fù)畫著折線圖、曲線圖,表示找到妻子的可能與自己身體變異程度間的關(guān)聯(lián)。一個念頭、一個聲音,在他總是驚濤駭浪的大腦中,越來越明晰起來。定一個確切的自殺日期——就在十月一號吧,那是他和妻子的結(jié)婚紀念日,等過了那一天,他就能放心去死了。明白了這件事情,他終于松弛下來,在狹小而悶熱的隔間里沉沉睡去。
“嗚——嗚——”火車到站的汽笛長鳴聲,將駱三勇吵醒,他不記得睡了多久,但右手還緊緊握著那一小袋白粉。他跌跌撞撞走出隔間,天已經(jīng)大亮,今天是九月三十日的早晨,前一批旅客都已下車,后一批旅客正陸陸續(xù)續(xù)地登上列車。九月底的河內(nèi),旱季將至,熱帶的陽光,毫不友善地灼烤著站臺和車廂頂篷。車廂里悶熱異常,空調(diào)有氣無力地嘶嘶吹著冷風。昨晚吸過粉,左手和腦袋都沒那么疼了。但身上的襯衫仍然又濕又粘,像甩不掉的痛苦回憶。他口袋里塞得鼓鼓的,扯出來的是一本破破爛爛的筆記,上面有一些歪曲的文字。他看著自己寫下的記錄,滿心厭惡??烧l讓他當初貪圖那幾萬塊錢補助,去做什么基因編輯實驗的呢。記憶、感覺、生活早已被他自己一刀刀親手割去。除了吸食白粉,他還能有其他什么法子呢?
駱三勇走下車廂,神情木然,去站務(wù)室交上自己買來的兩管尿液?!叭??!彼睦ッ骼相l(xiāng)從站務(wù)室里跟了出來,叫住了他。
“三勇,下次回來,這里……全部都要改成驗血了?!崩相l(xiāng)的神情有些復(fù)雜。
“嗯嗯,曉得?!比裸读艘幌拢c點頭。
兩個男人面對面又站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等三勇回過神的時候,站臺已經(jīng)空空蕩蕩了。空無一物的餐桌旁只坐了一位老太太,她一身黑衣,手里捏著一串檀香木佛珠,閉著眼睛,喃喃自語,念誦著古老的經(jīng)文。
老太太緩緩睜開眼睛,打量了三勇幾眼。收起佛珠,咳嗽一聲,拄著拐杖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小伙子,幫我弄一輛行李車過來吧?!崩咸粗碌牧熊嚪?wù)員制服說道。然后抬起拐杖,輕輕敲了敲旁邊地上的金屬外殼大行李箱。
一聲長鳴,還有十五分鐘就要發(fā)車了,車頭冒出陣陣白煙。
三勇走上前去,金屬大行李箱的確很沉,但對于他來說并不吃力。他右手提起大行李箱,恭恭敬敬跟著老太太,向車廂走去。老太太自己提著隨身的旅行袋,帶著他走進乘客隔間里。三勇按照老太太的要求,把巨大的行李箱,仔細碼放在高處的行李架上。朝老太太鞠了一個躬,慢慢退了出去。
隔間里已經(jīng)坐了三個人??看暗囊唤?,有個男人穿一套暗綠色西裝,皮膚很白,低頭看著手里的報紙。一對夫婦坐在那男子身邊,老太太在男人的對面坐下。
就在快要開車之前一分鐘,隔間里又進來一個年輕女子,涂著淺玫瑰色的口紅。女子戴著一頂米黃色遮陽軟帽,斜斜插著一朵紅花,緊緊遮住前額。年輕女子長得不賴,身材姣好,她小心地捏著自己的小包,看了看車票,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座位,接著卻走到隔間外面的過道去了。穿著暗綠色西裝的男人壓低自己手里的報紙,偷偷瞥了一眼年輕女子裊娜的背影。年輕女子將身子探出窗外,跟站臺上的某人道別,老太太聽到了幾句中文。
火車慢慢開動起來,年輕女子回到隔間,將手里的小包小心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穿了一件時髦的鵝黃色裙子,一臉倦容。火車越開越快,一幢幢房屋飛速掠了過去。高樓上刷著廣告,一對夫婦牽著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臉幸福朝路人張開雙手。年輕女子看著窗外,她只斷斷續(xù)續(xù)認得廣告上的幾個巨型越南文字——“……人類……尊嚴……”其他的一切,都被列車越拋越遠。
老太太轉(zhuǎn)著佛珠,突然轉(zhuǎn)過頭用中文向她搭訕道:“小姑娘,不介意我把包放在這兒吧?”
女子愣了一下,謹慎地看了一眼對面正把玩某種小型機械的夫婦,還有低頭看報的西裝男。她側(cè)過臉,輕聲細語用中文回答:“當然可以,不客氣?!?/p>
角落里穿著暗綠色西裝的男人,正偷偷打量著女子白皙手掌捏緊的小包,還有女子豐滿的胸部。
“好啦,終于這是要去西貢啦。”老太太嘆了口氣,“我有個女兒在南邊,我一個人呆在北邊真是害怕。”見女子沒有接話的意思,老太太繼續(xù)絮絮叨叨起來:“現(xiàn)在北面亂得真是不像話,游行、暴亂、罷工。聽說在茶榮,他們抗議什么手術(shù),把市政府都給燒了。嘖嘖,真是不像話?!?/p>
年輕女子似乎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搭話。
老太太不死心,轉(zhuǎn)動佛珠,胖乎乎的臉上露出好奇的神色,細細的眉尾也翹了起來。她繼續(xù)說道:“閨女,咱倆可是有緣。老話兒說,這叫他鄉(xiāng)遇故知。你可別和阿姨見外。你一個人嗎,打哪兒來,從北邊逃過來的?”
年輕女子盯住自己裙擺下露出的高跟鞋尖,看了好一會兒,才柔聲道:“我要去西貢辦點事,我男人也在那邊?!彼⌒囊硪淼剡x擇措辭,吃不準對面的夫婦和西裝男人是否聽得懂中文。
“閨女,一個人出門可是要當心呀?!崩咸^續(xù)搭話道,“聽說這些年,北邊為了基因編輯的事兒,鬧得挺亂的?”
年輕女子搖搖頭道:“哎,日子著實不好過。本來國家說基因編輯技術(shù)好嗎,做手術(shù)還有補貼,包安排工作。我男人第一批報名接受了手術(shù)??烧l曾想沒幾年,后來又打擊基因編輯技術(shù),說有風險不讓隨便做手術(shù)。哎,誰讓我們都趕上了呢,命不好,沒法子的。”
老太太點點頭,“嘖嘖,作孽啊。菩薩保佑,菩薩保佑。我聽人說,北越那邊也有偷偷做手術(shù)的,每天都要吸白粉,真是嚇死人了。”
年輕女子無奈道:“他做完手術(shù)以后,和我的話就越來越少。后來形勢更差了,他說來這邊找工作。一晃五年過去了,什么音訊也沒有。我這回是去西貢幫別人辦事,順便還想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找到他?!?/p>
老太太嘖嘖感慨一陣,湊前壓低聲音說:“我聽說北越邊防軍也在偷偷做基因編輯手術(shù)呢,一批一批地做?!?/p>
“邊防軍?”年輕女子重復(fù)著老太太的話,不解地搖搖頭。
老太太一臉得意:“聽說兩邊都快打仗了,我把北邊的房子都賣了,先去西貢。實在不行,再想辦法去泰國。你那邊沒人認識的話,找你男人也是不容易。到了西貢,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盡管和阿姨說,這找人可是大海撈針呀。”
“邊防軍怎么會做基因手術(shù)。老太太,有些話可不能亂傳啊。”對面一對夫妻也懂中文,男的已經(jīng)把機械裝置收了起來,一臉嚴肅看著老太太和年輕女子。
“邊防軍打的是基因抗體疫苗,專門對付基因變異者的?!狈蚱拗械呐科沉藢γ娴哪贻p女子一眼,繼續(xù)補充道,“做過基因手術(shù)可就不算是人類了?!?/p>
年輕女子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一聲不吭。
“老太太,我問你,如果獅子老虎長得像人,你會覺得他們是人嗎?”夫妻中的男人似乎有些激動,他站了起來,在狹窄的隔間里來回踱步。他接著說道:“總有人覺得這一切都是小題大做,可如果不對基因變異者趕盡殺絕,再過二十年,連純種的人類嬰兒都不會再有了。”
“那您二位是?”老太太輕聲問道。
女人做了一個平靜的手勢,示意自己的丈夫重新坐下,“你可以叫我們倆基因獵人。其實如果不謙虛一點兒說,我們倆是在為人類的未來工作?!?/p>
“千真萬確。”角落里的西裝男疊起報紙,也加入了對話,“前兩天報紙上還登過一件駭人聽聞的謀殺案。一個基因變異人,吸粉吸過了頭,也許那些粉有些問題什么的??傊l(fā)了瘋,把一幢樓里的人都殺了,特種部隊趕到的時候,他還在啃食他鄰居的肚腸呢?!?/p>
年輕女子聽了這話,害怕地捂住嘴巴,一只金戒指隨即從左手無名指上滑了下來,她趕忙接住重新戴好?!皩Σ黄穑业慕Y(jié)婚戒指最近老是掉。”年輕女子別過頭,躲避著眾人的視線,透過隔間的玻璃門看著窗外。鐵軌旁的高壓線,飛速掠過,像海浪般起伏著。
天空慢慢暗了下來,年輕女子看了一會兒窗外單調(diào)的景致,覺得有些頭暈,用左手扶著自己的額頭。一身黑衣的胖老太像是想到了什么,對女子說:“菩薩會保佑的,閨女你也別擔心,能逃出來就好。我說,閨女,你不舒服嗎?”說罷遞給女子一瓶礦泉水。
年輕女子擺擺手,示意自己不渴,然后站起身,走出隔間,尋洗手間去了。
不一會兒,隔間的門又被推開了。洛三勇手里拿著厚厚的一疊訂餐單和《無基因編輯承諾書》,向包廂里的眾人分發(fā)著。
老太太向三勇說道:“再多給我一份吧,我旁邊有人,她現(xiàn)在走開了?!?/p>
三勇點點頭,再各抽出兩張紙遞給老太太。
“先生,請問這個該怎么填?”西裝男用越南語向三勇問道。
“全打勾,然后簽個名字就得了。也就走個手續(xù),沒什么大不了的?!被颢C人夫婦中的丈夫發(fā)了聲音。
三勇朝男子感激地點點頭,關(guān)上車門,繼續(xù)向下一節(jié)車廂去分發(fā)紙張了。關(guān)上門前,他的目光落到了窗邊放著的一頂米黃色軟帽上,他注意到帽子上還斜插著一朵紅色的花朵。
他心里一動,那頂帽子好像非常熟悉,他穿過一節(jié)節(jié)車廂,匆匆返回,一路上都在想,那頂帽子可能在哪里見過,好像是在夢中見過,又好像是哪里的房子里見過。他相信自己隨時都會想起來,這頂帽子是誰戴的呢?可越使勁想,反而越想不起來。他焦躁不安,心里堵得厲害,甚至有點想哭。他只能悶悶不樂地回到了餐車里。哎,讓一切都見鬼去吧,這世界真是怪誕而荒謬。
餐車的開飯時間到了,列車并沒有減速。乘客們搖搖晃晃,一個個手扶著把手,順著過道,朝后面餐車的方向走去。車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了下來,山上偶爾有著一兩處燈火,像是山神的眼睛,打量著膽敢打擾自己休息的凡人。
年輕女子離開隔間去餐車用餐,穿過兩節(jié)車廂,她突然驚慌起來,那個穿著暗綠色西裝的男人,正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她不敢回頭,但能感覺到那男人的目光正盯著自己裸露的背部。他肯定是個從北越打算潛伏到南越去的間諜,沒準也是個做過基因編輯手術(shù)的人。突然后面男人上前幾步,一個粗野的擁抱,摟住女子的腰,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女子太過害怕,一時忘了呼救。只是在男子懷中使勁掙脫。用力太猛,險些摔倒。
男人用越南語說道:“寶貝兒,別動?!?/p>
女子背靠著走廊墻壁,雙膝彎曲,兩只手撐在墻壁上,好不容易穩(wěn)住身形。那男人趁機從正面抱住了她,趁四周無人,粗野地在她的胸口里親吻起來。
“別這樣,我要叫人了?!迸娱L發(fā)散開,用結(jié)結(jié)巴巴的越南話叫道。
“裝什么假正經(jīng)?!蔽餮b男用越南語罵道,“臭婊子?!?/p>
女子奮力掙扎,手里的小包落在地上,掉出一個白色的金屬瓶子。男子一把搶了過去,“……KB-235……Made in China……”,男子兩眼放光,一把將女子推到一邊,把金屬瓶子塞進自己的西裝內(nèi)兜里?!俺翩蛔樱氵€走私管制藥品呢。滾吧,你想坐牢還是被槍斃?滾!”
男子站起身,把西服拉得挺刮一些。朝女子瞪了一眼,“臭婊子,你給我小心點?!闭f罷整理好西裝,仿佛沒事發(fā)生般朝餐車車廂走去。
女子咬著嘴唇,眼淚怎么也忍不住。她抹著眼淚,回頭往自己的車廂走去。她現(xiàn)在一點也不餓了,她心中自責:我真糊涂,都怪我涂了口紅,還穿了這身衣服。
“閨女,你怎么啦?”老太太手里拿著饅頭,就著礦泉水,邊吃邊朝年輕女子說道。
“沒有,我不餓,我要打個盹兒?!迸尤套∴ㄆ卮鸬?。
老太太嘴里塞滿了饅頭,哼了幾下,算是回答。喝一口礦泉水,繼續(xù)使勁咀嚼著嘴里的白饅頭。
女子頭往后靠,靠坐在軟座上,臉龐偶爾抽搐一下,唇上的口紅已經(jīng)擦了個干凈。
老太太滿足地咽下兩個白面饅頭,點起了一支細長的香煙,看著窗外暗藍色的天空,吞云吐霧起來。
臨近半夜時分,穿著暗綠色西裝的男人回來了。他慢慢坐回自己的位子,仔細觀察了老太太的神色,斷定女子并沒有把剛才發(fā)生的事朝任何人說。他得意地笑了一下,那女人還算識相。他也閉上眼睛,慢慢打起盹兒來。
凌晨時分,列車開始減速,最終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月臺上昏黃的燈光時隱時現(xiàn),就像幽靈滑過霧蒙蒙的車窗。月臺上先是傳來零零散散的口令聲,然后是腳步聲,接著是一群人跑起來的聲音,月臺上的跑步聲越來越密了,車廂里的燈光全都打了開來。
“全體人員下車,突擊檢查!”月臺上的高音喇叭反復(fù)嚷道。
八個戴著草綠色軍帽的南越士兵沖上了列車,一扇一扇狠狠敲著隔間的門。罵罵咧咧地把睡熟的乘客叫醒,讓他們下車檢查。
月臺上乘客越來越多,人們不安地互相低聲交頭接耳,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年輕女子也醒了過來,身邊的老太太正在打呼,皺巴巴的嘴一張一合。對面的那對夫婦不見了,角落里的男人用西裝遮住臉,正在睡覺。
年輕女子有些口渴,她舔了舔嘴唇,疲憊地抹了一下額頭。突然她整個人驚訝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結(jié)婚戒指不翼而飛,那可是丈夫和自己的唯一信物了。
她呼吸急促,趕忙跪在地板上,在座椅和走廊上匆匆尋找戒指,心臟砰砰地越跳越急。天吶,我真該死。一定是剛剛在餐車車廂外,和那個男人扭打的時候掙脫掉了。
她提上小包沖出隔間,強忍著淚水,穿過一節(jié)又一節(jié)車廂。車廂里燈光都亮了起來,前面有幾個背著長槍的士兵。嘰里呱啦地大聲吆喝,走廊里都是人,大包小包擠得水泄不通。女子著急往朝最后面的餐車走去,可所有人都擠在過道上動彈不得。
她急得直哭,沒人理他。她不得己,只能先回自己的隔間拿行李,呆會兒人少的時候再去找吧。那么小一枚戒指,別人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不了。等會兒再去,戒指應(yīng)該還在那兒。
她回到自己的隔間,還沒進門,在門外就聽到那男人和老太太在爭吵。他們夾著中文和越南語在吵架,女子勉強能聽懂一些。她站在門外透過隔間門板上的長條玻璃,看到那男人把老太太的金屬大箱子已經(jīng)拿了下來,用手蓋在上面。
男子舔舔嘴唇,對老太太說道:“我剛剛好像聽到這箱子里有聲音?”
老太太手里快速地轉(zhuǎn)著佛珠:“關(guān)你屁事,你又不是警察。”
男子哼哼笑了一下:“下面都是警察,到時候打開箱子就明白了。”
老太太不響,狠狠地盯著男子放在金屬箱子上的手。
男子突然伸出手,拽著老太太的手掌,往金屬箱子上的指紋鎖按了下去。老太太張開嘴,但是沒有喊出聲,慌慌張張地想把手抽回來。無奈男子的力氣太大,終于還是把老太太的手指按到了指紋鎖上。
滴滴兩聲,箱蓋翻了開來。一個女孩兒,一絲不掛蜷縮在箱子里。嘴里堵著一塊白毛巾,手腕和腳踝被手銬銬緊在一起。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乳房還未發(fā)育完全,閉著眼睛,不知是昏迷還是睡著了,只有鼻腔還發(fā)出微弱的哼哼聲。
西裝男看到女孩的裸體,仰起臉得意地朝老太太說道:“原來您做這行,倒真沒看出來。這個箱子跑一趟,至少兩千美金?三千美金?這妞已經(jīng)做了什么特殊的基因編輯手術(shù)吧?呵呵。不知疲倦,不用休息,只要一點點白粉,就能讓她做什么都行,這生意倒挺劃算。”
老太太睜著三角狀的眼睛,生出一股兇狠的神情說道:“你想怎么樣?她要是被沒收了,你照樣一點好處都拿不到?!?/p>
男子吸了口氣:“別生氣嘛,我喜歡你們這些人。你們不是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和氣生財?”
老太太見男子只是要錢,心里寬了下來。朝男子說道:“西貢那邊有人接應(yīng)。到了車站,你要是再能幫我搞定她。”說罷朝桌上的女式軟帽努了努嘴,“我再另外給你一千美金?!?/p>
男子看著插在帽子上的紅花,開心地笑了起來:“行吧,一千美金,還要讓她先給我玩三天?!?/p>
年輕女子在門外看到這一切,驚訝地張大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一步一步往后退去。隔間明晃晃的拉門,仿佛一張怪獸的嘴,等著她送上門去自投羅網(wǎng)。
女子的高跟鞋往后退去,踩到一個被壓扁的可樂罐。隔間內(nèi)西裝男人跑了出來,朝她的背影追過去。她朝車頭拼命奔跑,前面的乘客們已經(jīng)被士兵統(tǒng)統(tǒng)趕了下去,正在月臺上接受檢查。前半截火車顯得空空蕩蕩的,像是一艘漂泊在大海上的廢棄游船。
三勇力氣大,一個人可以做三個人的活。而且從來也不知道疲倦。他剛才又吸了些粉,正在興頭上。他收拾完了餐桌,把柚木地板拖得锃亮,把能做的活都做完了。
他看著窗外的士兵和人群,時間已至半夜,他心里明白這火車又要停上好一陣了。南越要建立一個純粹的人類國家,檢查也越來越頻繁。不知還要耽擱多久,三勇走到前面一節(jié)空空蕩蕩的的車廂,隨便找了一間隔間坐了下來,看著窗外的車站和月光。
手術(shù)以后他就不怎么需要睡覺,每個晚上都是他最難熬的時候。遠處的山丘層巒起伏,在深藍色的夜空里伸展向無窮遠處。列車像是置身在起伏的波濤中的一葉小舟,鐵軌又像是架在大海中的兩條銀色水流,閃閃發(fā)亮,不知道要流向哪里。
他實在搞不明白,那頂米黃色的女式軟帽,那斜插在上面的一朵紅花,為什么會讓自己想要熱淚盈眶。人生、妻子、婚姻、死亡,一件一樁他都已經(jīng)想得特別清楚,唯獨那頂女式軟帽,仿佛是一個脫離了坐標系的原點,無法捉摸。
他跪了下來,膝蓋壓在已經(jīng)磨的沒有顏色的柚木地板上,為自己、為妻子、為那些無論同情或是憎恨自己的同胞們、為那個多災(zāi)多難的國家祈禱。他彎下腰,小塑料袋掉了出來,里面還有最后一小撮水晶狀的可愛粉末。他打不定主意,死之前是否要一氣吃個干凈。
走廊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跑著。聽聲音像是一男一女,兩人鉆進了三勇隔壁的套間。女子的呻吟聲、男子低低的罵聲、一下一下肉體撞擊隔間板壁的聲音,從四面八方鉆了進來。
這讓他更想念自己的妻子了。自己的婚姻是打什么時候起名存實亡的,他實在想不起來。腦袋又一陣一陣地疼,他忍不住了,迫不及待地把小塑料袋對著嘴巴,把所有的水晶粉末都吞了下去。一股冰涼的觸感,從他的胸腔向下爆發(fā)著。冰一樣的巖漿,在他的腹內(nèi)噴薄而出。他痛苦地笑出了聲,他快活地流下了淚,一切都在天旋地轉(zhuǎn)。
三勇?lián)u搖擺擺走下車廂,朝大山深處向北走去。那大概是他故鄉(xiāng)的方向,他永遠都回不了家鄉(xiāng)了。
背后一陣凄厲的女聲?!熬让?!”求救聲在夜空中游蕩,一個女人衣衫不整,從他身邊跑了過去,接著一個男人操著越南語喝罵著,追了過去。
站臺上的旅客漠然地注視著這一切。幾個士兵看到了這里的異狀,大聲叫嚷著奔了過來,拉動槍栓的聲音,在空曠的夜空里來回撞擊。
在白粉的作用下,三勇生出一種錯覺,妻子就在身邊,她一直都沒有離開,只是自己發(fā)現(xiàn)不了罷了。他也跑了起來,他跑得比那男人快得多,他撒開步子,用常人不可思議的速度大步跑了起來。
“站住,統(tǒng)統(tǒng)站??!”月臺上的一個南越軍官大喊道。
三勇繼續(xù)向前跑去,他追上了那兩個人。只會欺負女人,算什么男人,他一只手便把西裝男扛在肩頭。他扛起男人繼續(xù)跑著,這男人太輕了,渾身的血液歡快地沸騰著,他快活地越跑越快,兩只手來回擺動,左手袖管松了開來,月臺上的人群一陣驚呼,一只巨大的覆滿灰黑色羽毛的翅膀,從三勇的左手袖管里高高伸了出來。
“是變異者,變異者。聽我命令,瞄準、預(yù)備、射擊!”南越軍官大聲命令著士兵,一邊開槍一邊朝三勇包圍而來?!皢?!嗙!”槍聲響了起來,月臺上的旅客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三勇看著正在前面跑著的年輕女子背影。他笑了一下,轉(zhuǎn)回頭,扛著西裝男,反而向槍聲響處跑了回來。西裝男似乎被子彈打中了,他被三勇牢牢鉗在肩上,痛苦地哀嚎著。血液順著三勇的手向下流著。三勇用西裝男護住自己的腦袋和胸膛,子彈只是打在三勇的腹部和大腿上。西裝男很快就不再掙扎了,像裝滿了泥巴的口袋一樣,軟軟癱在三勇的肩膀上。三勇大步?jīng)_刺了幾下,一躍沖上月臺,他掄起西裝男的尸體,將正在指揮的南越軍官一下子砸暈了過去。
在月臺上,南越士兵已經(jīng)把三勇圍在當中,可距離太近了,沒人指揮,誰都不敢貿(mào)然開槍。三勇掄起已經(jīng)扔在一地的箱子,朝南越士兵們砸了過去,他明白自己鬧得越久,前面的女子便能跑得遠些,更遠些。
三勇突然整個左半邊身體都麻了起來,無法動彈。一只銀白色的金屬鏢拖著長長的金屬導(dǎo)線,正釘在自己左邊的翅膀上。一陣電流傳過,他痛得跪了下來。導(dǎo)線的另一頭,連在一個機械匣子上,正被那對基因獵人夫妻里的女子拿在手上。
“早就知道這列火車有古怪,總是從上面掉下來基因變異者的殘肢。哈哈,混蛋,知道我們的厲害了嗎?”夫妻中的男子手里拿著另一個機械匣子。又是一鏢,扎進三勇的右腿上。兩名獵人同時加大了電流,三勇痛苦地倒在月臺上不住抽搐著。夫妻二人用手按著匣子上的按鈕,一邊放電,一邊慢慢逼近三勇。
三勇整個人趴了下去,臉貼緊地面。眼前滾來一片沾滿血污的暗綠色布片,裹著一個白色的金屬瓶子,“……235……China……”他快活地笑了起來,他忍著左邊翅膀和大腿上傳來的劇痛,跪起來。右手擰開瓶蓋,將瓶子里的藥劑一飲而盡。
“啊啊啊啊——”三勇覺得全身都像是浸泡在巖漿里,皮膚滾燙得像是要裂開一樣。他右手也開始顫抖,五根手指不受控制般地并攏起來,更多的羽毛從右手手臂的皮膚下扎了出來。背后的兩個肉包也一下子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漲破衣服。兩條泛著金屬光澤的翅膀又從他背后插了出來,他揮舞著四條翅膀,一下子往上飛了起來。
那對基因獵人夫妻驚叫道:“他吃了過量的抑制劑,效果完全反過來了??扉_槍,打死他。趁他還未完全變異完成,快開槍!還有那個跑掉的女人也有古怪,都要抓回來!”
三勇飛在空中,沐浴在昏黃的月光下,四條翅膀帶著他越飛越高。他看到那個年輕女子正順著鐵軌遠遠地向北跑去。他放心地點點頭,低下頭扇起四條翅膀,朝著基因獵人夫婦俯沖下來,朝著槍聲最密集處一頭沖了下來。
月臺上,槍聲、哀嚎聲、呼救聲響成一片。年輕女子卻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背后一片混亂,但愿西裝男人不會追上自己。她大腦空白,順著鐵軌拼命朝北面跑去,要是丈夫在自己身邊就好了,天吶,真希望一切順利,能在西貢找到他。
阮金銀一直躲在工作隔間內(nèi)打盹,外面喧鬧的槍聲驚醒了他。他揉著眼睛走出隔間,過道上一個閃亮的小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彎下腰,原來是一枚金戒指。他迅速把戒指塞進內(nèi)側(cè)口袋里,抬起頭四處望望,車廂內(nèi)空無一人。
他抑制住狂喜的心,就著燈光,想要看清手里的戒指。這枚戒指黃澄澄、沉甸甸頗有些份量,像是真貨。他把戒指轉(zhuǎn)過去,手圈里刻著幾個微小的字,像是漢字,但是阮金銀并不認識。他只是趕忙找來一把小銼刀,將戒指手圈里的漢字,使勁挫成一道道細細的裂痕。
阮金銀根本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他緊緊攥著挫去名字的戒指,漠不關(guān)心地遠遠望著月臺上擠成一團的士兵和旅客。他們和列車都被困在這里,困在大山的懷抱里,困在命運的汪洋里,隨波浮沉,無處可去。
(完)

這篇小說不知為什么讓我想起了《阿飛正傳》,同樣是一個變化的大時代下,帶著破碎的身體和情感,漂泊在東南亞的男主的見聞?;蚋脑斓臅r代,一切注定將會改變??苹米骷壹词怪蝗戇@個世界中一個遙遠角落的普通人命運,也會為我們打開一扇通向整個世界的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責編 | 宇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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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 | 電影《攻殼機動隊》(2017)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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