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第一節(jié) 銀發(fā)與白斗篷
兩個月前,當看到書桌上擺放著一枚蓋著火漆印章的信封時,我就已經知道,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現在,那座塔就在我的眼前,但某個瞬間,我卻感覺到,它離我是如此的遙遠,仿佛忘掉了它的存在,眼前只剩下一抹柔風煦日里的群青色。
就在這樣肅穆的群青色之中,靴子與地面碰撞的清脆聲響由遠及近,一位銀發(fā)的女士邁著干凈利落的步子從我的面前走過。也許是因為存在著某些優(yōu)越感吧,她的目光并沒有轉向中殿當中的其他人哪怕一瞬,而是目不斜視地徑直走上了通往高塔的臺階。
匆匆一瞥之中,我并未看清她的面容,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那一頭飄逸的銀發(fā)與落拓的身姿?!耙晃豢瓷先グ谅?,卻又帶著灑脫的成熟女性”,這是她在我腦海中留下的最初印象。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里,當然這也是我第一次遇見她。當時的我并不知道她是誰,也不清楚接下來的時間里,會有怎樣的故事發(fā)生在我們之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和我的命運,都將被那封神秘的信件緊緊相連。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樓梯拐角后,我猶豫著要不要跟隨著她一起,走上這座對于我來說頗為壓抑的高塔。
接下來的等待時間里,在漫無目的地左顧右盼之后,我取出一個信封,粗略地瀏覽了一遍上面的信息,但依舊不知道我為何會收到這樣一封莫名其妙的信件。信封上寫著關于我的信息:宿英(Suk Jing)城虔貞(けんてい)大學,林(はやし)秋洋(あきひろ),寄出方則是我身處其中的這座青色巨塔:位于卡斯爾登(Castledon)城外山中的福塞爾(Forsel)修道院。我看著那枚有著玫瑰與十字圖案的火漆印,開始胡亂編造著看似合理且用于自我安慰的理由,來說服自己接受接下來可能會發(fā)生的種種情形。
中殿里響起了鐘聲,我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拱頂之下,時鐘指向了下午三點。我有意無意地用手指彈了彈信封,而后將它收回口袋,邁開腳步同樣朝著通往高塔頂部的樓梯走去。
“先生,您可以在這里等待片刻,到時候由我來通知您上去。當然您也可以親自走上去見院長,他現在正在辦公室。”
身著黑袍的修道士在不久前我剛到中殿的時候是這樣對我說的。想來,讓院長等太久也許是一件十分失禮的事情,于是我決定走到他的辦公室門前等候。
穿過中殿里兩旁裝飾著各種彩色人像玻璃窗的長廊,我踏上了螺旋而上的石質臺階。相比于端莊華美的中殿,高塔的樓梯間顯得十分簡陋,土磚的墻面殘存著昔日使用蠟燭照明時留下的黑色印記,就算時至今日,樓道里的照明也十分昏暗——也許是鮮有人至的緣故吧。根據剛剛和修道士們閑聊的時候得知的消息,修道院長平日里也不會經常登上高塔去造訪自己的辦公室,更多時候他都會待在自己的住處辦公,除非有十分重要的事務,他才會和其他人一樣從昏暗的螺旋樓梯走到自己的辦公室,接待來訪的客人。這樣說來,我和那位女士的到來,似乎就是一件敷衍不得的要事,也難怪我上午來到這里時,負責迎接的人員把我?guī)У搅艘婚g所謂的“暫時屬于我”的房間,然后遞給我一套看起來格外正式的衣裝。
“見院長之前,請先沐浴,然后換上這一套衣服。如果有什么問題的話,可以隨時詢問,我一直就在門外?!?/p>
他留下這樣一句話之后,就走出房間并帶上了門。于是就這樣,我現在就穿著這一身略顯累贅的衣服,艱難地攀爬著階梯。說實話,這身衣服做工的確精良,穿在身上十分舒適,大概不會便宜:綠色的襯衫,白色的燕尾馬甲,棕褐色的短外套與長褲,再配上黑色的短靴,每一件都很是合身。但是在此之上的一件白色的長斗篷,讓行動變得有些不便,尤其是上樓的時候,下擺垂到小腿的斗篷很有可能在某一時刻被靴子踩到,然后讓你不經意間狼狽不已。
但不管怎么說,這都是一套十分得體的裝束,尤其是方才那位銀發(fā)女性,她穿著同樣的裝束,隱隱之中流露出一種無法忽略的颯爽。
在胡思亂想完畢之后,一扇木門出現面前,我輕輕推開它,一束光便照進了昏暗的樓道??磥砦乙呀泚淼搅烁咚捻敳?,不算寬敞的門廳里鋪著紅色的地毯,在靠墻的兩側安放著等候的座椅,和樓下走廊里同樣華麗的雕花窗戶在陽光的照射下,發(fā)出美麗的光澤。
等候不多時,院長辦公室那扇緊閉的門緩緩打開,剛才那位女士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仔細打量著她,希望從外表上得到更多關于她的信息:雖然是銀發(fā),但她看起來依舊十分年青,有可能只比我年長幾歲,然而從舉止上看,她成熟穩(wěn)重的樣子,又讓我覺得她比我年長個十幾歲也不一定。但仔細看去,她的皮膚細膩緊致,沒有一絲皺紋,時間就像在她的身上停止流動一般。轉念一想,暗自猜測女性的年齡也是十分失禮的行為,于是我便停止了我的胡思亂想。
她望向我,目光發(fā)生了交匯,大概她已經察覺到了我在有意地端詳她。
“干什么(何を)?”
她用十分低沉的聲線問我。我趕忙將目光從她的身上移開,低頭輕聲向她道歉:
“抱歉(ごめんなさい)?!?/p>
當我抬起頭來時,卻發(fā)現她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嘆了口氣,然后指了指身后的辦公室大門,示意我趕緊進去。我微微向她點頭,然后輕輕轉動門把手,來到院長的面前。
“你就是林秋洋?”
修道院的院長看上去四五十歲,穿著神職人員的禮服,坐在他的辦公桌前,一邊閱讀著桌上的文件,一邊用余光上下打量著我。
“對,是我,院長先生?!?/p>
聽到了我的肯定答復,他點了點頭,然后在文件上簽下了一串字,抬起頭望向我,繼續(xù)他的詢問:
“高知市出生,現在居住在宿英城……是在那里讀書么?”
“已經畢業(yè)了,現在是虔貞大學的辦事員。”
院長似乎對我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不過讓我同樣意外的是,他竟然把他的感想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想不到你從事的是這么一個不起眼的工作,依憑你本身的能力,完全可以謀一份更加體面的差事——只要不讓你所擁有的那項能力被那些普通人知道就行。”
我搖了搖頭,否定了他的意見:
“的確是這樣沒錯,先生,但是縱然我的能力是神給予我的饋贈,我也只會將其捧在手心,而不是高舉過頭頂。”
院長略微有些皺紋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容,似乎對我這樣的回答十分滿意,然后他放下手中的文件,重新拿出一張紙,在上面記錄著什么。
“有幾個問題想問你,比如說——你有加入過什么神秘學組織或者社團么?”
“沒有,我目前只在教會工作過一段時間,但也沒有實際加入任何教會?!?/p>
“據我所知,你從很早開始就在研習魔法,聽說專攻是通靈術?”
我有些好奇他們這些關于我的信息是從哪里得知的,但似乎刨根問底也得不到答案,也就只好點了點頭加以肯定。
“那基本的元素魔法會么?”
“會的不多,但是會一些符文魔法。”
我看到院長放下筆來,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似乎在等待著我證實剛才說的話。我看向他桌面上的燭臺,伸出手去,輕輕地在空中畫了一個符文,下一個瞬間,燭臺上的三支蠟燭便燃起了火光。他露出了滿意的神情,微微點了點頭,然后站起身來向我伸出右手:
“我叫林賽·李維(Lindsey? Léoville),就像你看到的這樣,我是這里的院長。把你不遠萬里叫到這里來,是有事情需要你的協助,想必你已經閱讀過信里的內容了?!?/p>
“確實如此,李維先生。非常感謝您能夠幫我免除旅途中的一切費用,但我想要知道,為什么是我?”
我對我將要去做的事情并不熱衷,相反,我更加好奇的是,與這里的教會毫無關系的我,是怎么樣進入到他們的視野當中,又將被他們如何差遣。然而李維先生搖了搖頭:
“非常抱歉,這一點你現在還無權知道,至于為什么要將你叫到這里來,我想現在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解釋這件事的時候,也許今后我們會慢慢溝通,或者在接下來的時間里,你會慢慢知曉其中一些細節(jié)。我已經沒有什么要對你囑托的了,剛才那位小姐還在門外,今后你就要和她一起行動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多多向她請益,希望你們能夠和睦相處。好了,請回吧,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綻放?!?/p>
李維先生輕輕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于是我微微鞠躬,轉身打開房門,輕輕地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在我右腳剛準備邁出大門時,他又補上一句:
“兩年前你在宿英城那起事件當中的表現很出色,感謝你為維持那里的穩(wěn)定做出犧牲與貢獻,這大概也是我會選擇你的原因之一?!?/p>
我沒有回應他的話語,只是轉過身來,輕輕地關上了大門。
“沒想到你和院長閣下交流挺順利的嘛,這位先生?!?/p>
剛關上門,我就聽到了熟悉的聲音,那位女士——李維先生指示的我今后的合作伙伴——正雙手托在胸前,靠在墻邊,用毫無表情的眼神看著我。
“大概如此,他其實什么都沒有和我說,反而讓我有不懂的地方就向您請教?!?/p>
聽到我這樣說,她抬起手輕輕揉了揉太陽穴:
“好吧,我就知道會是這樣……那就先自我介紹吧,我叫神谷(かみや) 羽音(はね),你呢?”
“林秋洋,請多多指教?!?/p>
“名字挺好聽的,那我就叫你秋洋好了。我聽院長說,你從宿英城來,但看名字,你不是那兒的本地人?!?/p>
這位叫神谷羽音的女士并沒有跟我客套,而是直截了當地繼續(xù)問著與我有關的問題。
“的確不是,我出生在高知市。”
“高知?”
她顯得有些驚訝。
“嗯,有什么問題么?”
“沒什么,我曾經有一位朋友,她也出生在高知?!?/p>
“原來是這樣……那神谷小姐呢?”
“我……我從斯德哥爾摩來,但出生在羽山市,秋洋你有聽說過么?”
羽山市,在我的記憶里,確實有這樣一座城市,只不過……
“我有一位姐姐,準確來說應該是我叔祖父的女兒,我該叫她姑姑,大概在我四五歲的時候從高知搬去了羽山。”
我看到神谷的眉頭皺了皺,似乎在懷疑著什么。
“……秋洋,不用叫我神谷小姐,直接稱呼名字也可以的?!?/p>
原來只是因為這種事情,雖然確實怎么稱呼都無所謂,但是……
“啊,該有的禮節(jié)還是要有的,而且我對剛認識的人如果不用敬語的話,會覺得不自然,所以還請神谷小姐忍耐一陣?!?/p>
神谷像是有些無奈地點了點頭,但轉眼又把注意力回到了剛才的事情上:
“冒昧地問一下,你的父親是入贅林家的么?”
我有些沒有明白她問這個問題的意味,大概她只是想確認這其中有沒有巧合吧。
“不是,我父系一直姓林,但我叔祖父入贅別家,所以我那位姑姑跟著叔祖母姓池。說起來也挺悲傷的,姑姑在她的父母都去世之后,就搬走去了羽山市,在這之前發(fā)生了許多不愉快的事情……抱歉,神谷小姐,說了許多不明所以又十分多余的話?!?/p>
神谷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仿佛想確認什么一樣地問我:
“你現在知道她在哪里么?”
雖然我很想告訴她我那位姑姑現在身處何處,但很遺憾,我也沒有她的消息,準確來說,大約兩年多前,我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關于她的訊息,于是我一五一十地將情況告訴了她。神谷一邊靜靜地聽著,一邊推開樓梯間的木門,準備回到一樓的中殿,我也跟上前去,替她握住門把手。只見她松開了斗篷上的搭扣,將它脫下搭在右手的手臂上,然后走進了昏暗的樓道,我也緊隨其后,輕輕將木門關上,扶著墻壁上的欄桿,緩緩往下走。
昏暗之中,我聽到了她打了個響指,前方便出現了一束光芒,照亮了腳下的臺階,我有些驚訝地尋找著光的源頭,最后發(fā)現,它們來自于神谷的右手掌心,她托著一個光團,就像是一座燈塔一般。有那么一瞬間,一種莫名的沖動讓我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神谷小姐……”
“嗯?”
她像是毫無防備一般地回過頭來,手中散發(fā)出的白光勾勒出頗具線條感的側臉輪廓,而當我視線逐漸往下延伸,勻稱飽滿而又高挑苗條的身體線條便展現在我的眼前。如果非要做個比喻的話,用鹿來形容她的端莊再合適不過。雖然只是無意識地喚了一聲,而沒有后續(xù)的談話,兩人之間的氛圍也許會更加尷尬,于是我想來想去,找到了一個聊勝于無的話題。
“神谷小姐,也是魔法師(Magician)么?”
“準確來說并不是,我只是秘儀師(occultist)而已,不過也研究這方面的事情很長時間了。”
“的確,要達到魔法師的水準,實在太難了,我從初中開始到現在,修習通靈術十多年了,但依舊沒有什么起色……說起來,神谷小姐是什么時候接觸魔法的?”
她轉過頭去,繼續(xù)看著腳下的臺階,保持著讓我感到糾結的沉默,就當我馬上要將道歉的話語說出口時,她再次回過頭來,看著我的眼睛:
“我和你差不多,小學畢業(yè)之后,我就跟從我的祖父一起研習煉金術,后來給另一位秘儀師當助手,到大學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些事情,我又成了某一處靈脈的圣護……總之我接觸神秘學已經很久很久了,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p>
我心中一邊暗暗地向身邊這位女士道歉,一邊估算她的年齡,然后裝作輕描淡寫地說著:
“不過神谷小姐看起來也很年輕,感覺就比我年長幾歲而已?!?/p>
“是么……奉承的話就免了,就算你這么說,從我這里也拿不到什么獎勵?!?/p>
談話之間,不知不覺就到了一樓,神谷推開木門走進中殿,然后回過頭來,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
“秋洋,你殺過人么?”
我心里一驚,開始想著如何回避正面的回答。
“為什么神谷小姐會問這種奇怪的問題?”
她挑了挑眉毛,閉上右眼:
“因為我從你的影子里感到了一絲殺氣,可能你聽起來很奇怪吧,但是我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神谷小姐,我……”
我剛想說些什么敷衍過去,她卻擺了擺手。
“你不愿意說,那就算了……話說回來,院長剛才是跟你說了,讓你跟著我對吧?”
我想我應該沒有理解錯李維先生那句話的意思,于是我點了點頭,然后向她伸出手去:
“那就請你多多指教了?!?/p>
神谷卻似笑非笑地感嘆一聲,搖了搖頭,握住了我的手:
“我才是,愿玫瑰在你的十字上綻放?!?/p>
我有些意外,她似乎是很努力地露出了一個溫柔的微笑。而我也清楚地看到,在她左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鑲嵌著寶石的月桂花環(huán)戒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