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續(xù))
傍晚時分,金色的斜陽徐徐灑落,柔和卻又依然無法直視,夏至不想尋找,可是無法移開視線。輕盈的灰塵飄蕩在蜂蜜樣香甜的光芒中,仿佛在呼喚夏至。
“小姐,你怎么又一口沒吃啊……”
林媽媽拉下簾子,房間頓時昏暗了下來,她嘆息著從食盒里取出晚飯,收起已然冰涼的中午菜。
“在這么下去,您這身子可好不起來?!?/p>
林媽媽是夏至母親的奶娘,她總是說夏府以前對她有恩,一直無微不至地照顧孤身一人的夏至。對此,她的家人頗有微詞?,F(xiàn)在怕不是盼著她早死。
“我好不起來了,林媽?!毕闹劣行┵€氣,話一出口她自己心也涼了半截。
“呸呸,小孩子瞎說什么!”從小就寵夏至的林媽第一次這么大聲地對她說話,榻上瘦成蘆葦桿的夏至令她心痛不已。
“小姐你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啊,你不是喜歡這池子里的荷花嗎?你怎么舍得棄它們而去啊。”
“那一池荷花不早就枯了嗎?”
“是枯了不少,但那朵最大的荷花今年也開了,只要它在,這一池荷花就可能還會活過來?!绷謰寢岇o靜瞧著院子里的池塘,歷經(jīng)歲月的臉上皺紋刀刻的一般,唯有那一對眼睛神采奕奕。
“林媽,等我死了,就把我葬在這荷花池子里吧?!?/p>
夏至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九泉之下無顏面對父母長輩,而且……
荷風,荷風,睡在這荷花池底許能再見他一面。
“待會兒把飯吃了,老身明早再來?!绷謰寢尶戳丝次萃?,拉起簾子,提著食盒蹣跚離開。
是夜。草叢里蟲鳴不息,沉悶的空氣宛若在房間前筑起了城墻,夏至腦袋昏昏沉沉,然而渾身熱汗又睡不著。
落在院里池水上的月光投在房間上頭,半數(shù)燒黑的木板上漾起一層輕柔的漣漪,好似真的池水淹沒了房間。
悶熱的夏季氣壓像是一雙看不見的手掐著夏至纖白的喉嚨,使她無法呼吸。此刻正落在池底想象不禁從她腦海中泛起,當她葬在池底時是不是也能看到這般光景呢。
忽地,一陣涼意攀附上夏至沾滿粘稠汗水的肌膚,冰涼卻溫柔,小心翼翼地觸摸,如同捧著嬌小雪花那般輕聲細語。
屋外的曬臺上響起“嘎吱、嘎吱”的踩踏聲,還有水滴落在木板上的“噠噠”聲。
一陣微風搖動屋檐上的風鈴,夏至側頭看到柔美的月光灑在門口處的人影上,荷花的清香在房間里兜兜轉轉仿佛在為兩人圍上一道私密的圍墻。
夏至嘴角勾勒起微笑的形狀,這些天一直在被過去奪走光彩的眼瞳宛若吮吸了晶瑩的月光,抑或是再見故人的喜悅。
“……荷風……”艱難喚出的聲音如同池水中枯死的荷葉。
“……嗯。”
“……你回來啦……”
“我一直都在?!?/p>
“是嗎……那為何,不見我……”
“……我怕你……不想見我?!?/p>
“那為何……又來見我……”
潮濕涼意從荷風身上傳來,他在曬臺上緩緩坐下,夏至看不清背對月光他的臉。
“……看你睡不著,來陪你說說話?!?/p>
沁入皮膚深處的涼意鉆入手心,明明距離荷風的手有一尺,卻好似正握著他的手。
夏季的悶熱被驅散,房間也安靜了下來,一陣陣倦意手拉著手襲來,眼簾愈發(fā)地沉重。
看到的影子模糊起來,夏至驟然有種預感,卻又不知道那似是而非的感覺是什么。
“……荷風,你還在嗎?”
“在呢?!?/p>
“……下輩子,我想……做那池里荷葉上的一顆露珠……”
“那我……就做荷葉吧?!?/p>
夏至輕笑著沉沉睡去,荷風側開身子,讓月光落在女孩白皙的臉上,望著那染上月光銀色的纖長睫毛失神。
“今晚的月亮真美啊……”
隔日。一覺醒來的夏至感覺全身輕盈,肚子咕咕直叫,恰巧此時林媽媽提著食盒走進來。
林媽媽坐在夏至身旁,笑瞇瞇地看著狼吞虎咽的她。房外下著暴雨,濕潤冰涼的微風在屋中小憩,夏至忽而聽得林媽媽嘆息。
“可憐了那朵荷花?!?/p>
“……怎么了?”夏至問。
“池水里那朵盛開的荷花不見了,大概是被這雨給打落了……”
夏至心頭一顫,三魂六魄仿若從萬丈深淵墜落,青花瓷碗滑落,米粥撒了一地。
沖進鋒利的雨幕中,夏至站在池水邊,在無數(shù)的漣漪中尋找。盛開的荷花落了也該有蓮蓬,花瓣也該在這水塘里。
……可這池水中不只有一塘枯葉嗎……
林媽媽擔憂地在身后喊夏至回去,眼前一幕不禁讓她想起曾在這宅邸中魔怔的小姐,莫不是真的有妖……
夏至轉身對著林媽媽笑了,透明的指甲深深刺入掌心的嫩肉,她的聲音蓋過激蕩的雨水。
“下雨了呢,林媽?!?/p>
沒人知道夏府的大小姐在那年夏至的大雨中落光了一生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