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墓碑
by qntm
刨開所有的模因驚懼,Wheeler覺得Site 41作為工作場所還是足夠舒服的,至少是地上部分。典雅寬敞的辦公室,盡管略有些不好看;大窗戶,自然光充足,優(yōu)美的林景。Safe。
Site 167則是一坨心懷敵意、蔓延無章的工業(yè)廢土,整整四平方公里的安保收容倉庫、研究實驗室和行政辦公室。Wheeler在心頭想起了化石燃料發(fā)電廠。這些建筑險惡、實用,難看到帶有侵略性;沒有綠化。樓里的環(huán)境音效是粗厲的咆哮—它修建在平坦的原野上,風沖進混凝土的峽谷間,又從鋒利的建筑邊沿劃過。
站點的過半處,Wheeler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被一次軌道激光打擊從地球表面被抹除了。這里有一道邊界,完好的建筑和道路到此戛然而止,邊界之外只有焦黑、平坦的廢墟。Wheeler猜測,在站點的逆模因彈頭被激活時,激光半自動地打了下來,但他無法確定具體的事件流程是怎樣。這倒也無所謂。對結(jié)果無傷大雅。他要找的東西在地下。
Wheeler快到極限了。他旅行了太遠,也旅行了太久。他在3125的宇宙里已無法繼續(xù)存在—同時帶著理智。它還是在發(fā)生著,自己是唯一還活著且有能力阻止它的人,這種易碎的責任就如步步緊逼的老虎鉗套在他的頭顱上。他精疲力盡,視線漸漸淪落成了明亮的偏頭痛,悶沉孤獨。再無偵探工作,再無更多站點。必須要做個了斷。
在8號樓和22E之間,有一道垂直的入口,三十米寬的六邊形豎井,一道黃色的起重機橫跨它的入口之上。豎井本是用來將構(gòu)造機器和材料向下運到巨大的地下建筑群里。它是如此寬敞、深邃,以至于邊沿附近的空氣流動都受到了奇怪的影響。Wheeler感覺它好像要把自己給拖下去。豎井的內(nèi)壁上排著金屬階梯。他開始下樓,跟隨他的地圖進入Site 167的地下建筑。和Site 41所不同,這肯定不是一座Safe站點。到處都有警告標語,上面的很多符號Wheeler無法立即分析。很快,他開始遭遇重型隔板,被電子鎖封閉。Marion Wheeler的安保通行證能打開它們,每一次。
收容單元S167-00-6183的氣閉鎖和Site 41的那個一模一樣,就如建筑圖解所示。惟一的差別在于這扇氣閉門看起來還是氣閉的—沒有破洞。Wheeler手顫抖著,把他的通行卡掃過讀卡器。門旋轉(zhuǎn)開啟,露出了一座無菌的白色前廳,空氣在經(jīng)年未用后完全凝滯。他站到中央,等待第二次旋轉(zhuǎn)。
這就是了。
他的心臟砰砰跳動。這對他不好。他沒有心臟問題,據(jù)他所知。但他怎么會知道呢?所有還活著的心臟病醫(yī)生都下地獄了。
他問了自己那個最后的恐怖問題,這是最后一次。
“但要是你在這,Dr. Hughes,而你已經(jīng)建好了機器,然后機器也有用的話:那你為什么你不出現(xiàn)呢?”
他自問自答,好像是預防接種,抵抗他知道將要來臨的壞消息:
“因為機器根本沒用。因為你造不出來。因為你死了?!?/p>
內(nèi)門旋旋打開。
*
地庫里的空氣帶著熱帶的濕熱,且濃厚到足以品嘗。嘗起來有股不快的有機感,像是淋巴或者其他受阻的體液。頭頂有泛光燈,其中大概有十分之一還亮著。到處都是垃圾。在Wheeler左邊,有個大概半圓的巨大自動工廠單元,每個有六米多高,周圍還有建筑垃圾堆疊:家具、工具、食品罐子、硬泡沫磚、線路板、布片。在他右邊堆疊的,沿著地庫的凹墻一路延伸開去,是幾百個空的航運容器。他走了十分鐘才發(fā)現(xiàn)有一個還裝著原材料。
在他面前有一座三米高的鋼墻,向著左右彎曲開去,包裹了幾乎整個地庫的地板空間。從墻頭將將可見的,是一個睡著的巨大生物,在黯淡黃光下緩慢起伏著。從這里,Wheeler只能看到它脊背的曲線,那是一片光滑潮濕的黑色,點綴著綠色。它圓乎乎的,基本就是個球,像是從一個兩千米高的人身上挖了一勺肝臟冰淇淋,再倒進了這個巨大無比的—Wheeler邊想邊吞了口水—培養(yǎng)皿。
Wheeler沒有注意到從自動工廠處有一米多厚的管道伸出,連入培養(yǎng)皿的邊緣,送來各式必需之液體。他也沒看到生物邊排列的高塔,它們正全方位向下排放著透明霧氣。在天花板上,房子大小的通風單元向左向右懸下,持續(xù)不斷的咆哮著。
周圍沒有人。
Wheeler清了清喉嚨,朝著房間,用他敢發(fā)出的最大聲音喊道:“有位…Dr. Bartholomew Hughes在這嗎?”
無事發(fā)生。通風機器的咆哮還在繼續(xù)。那個生物還在緩慢起伏。
Wheeler稍微抬高了音量:“我在這尋找一個機器,叫做—”
它醒了。
“—虛構(gòu)擴大器?”
那東西回過頭,巨量的液體從它的皿里擠出,足夠讓它潑灑的波浪黏到墻上去。它晃悠著爬上墻壁,隨著它越露越多,它的身體結(jié)構(gòu)變得清楚可見起來:在已經(jīng)可見的部分之外其實所余無幾。除了粗壯的鰭肢,它就是一團巨大、幾乎為球形的生物團塊。它看似無眼卻好像在凝視著Wheeler。
Wheeler決定不希望在這待下去。他轉(zhuǎn)身想離開,卻驚訝于身后的氣閉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和它開啟時一樣安靜。“呃?!睔忾]鎖的控制是單向的。他沒有跑,害怕因為突然的動靜而引起注意,但他輕快地走開,再次拿出他偷來的通行卡。正當他準備掃過讀卡器,一根細長的紅線憑空鉆出來捆住他的手腕,讓他無法再繼續(xù)。
Wheeler掙扎了一秒想把手脫出來,但索線黏糊糊的,還有滲人的硬度在里面,好像有骨頭。它不放他走。他回頭看去,卻也看不清那生物的身體,也不知道索線是從何處伸出?,F(xiàn)在那個生物睜開了眼睛,一只十米寬的獨眼,這肯定占據(jù)了它身體體積的相當比例。它有一個鮮艷的粉色虹膜,還有四個粗大的黑色瞳孔。
聲音不是真的聽得到。像是惹人發(fā)狂的噪音傳入Wheeler的腦中,這是立體聲環(huán)繞的蚊子嗡嗡叫。
你有嗎
“有什么?”
無博士。無機器
一根更粗的索線射了出來,黏住Wheeler手里的安保通行卡,巧妙地把卡從他指間抽走。索線收回,把通行卡舉到了生物的大眼前。
WHEELER
“呃,”Wheeler說道?!笆堑?,這是某種巧合其實—”
弦繃緊,舉著Wheeler的手臂把他舉起。他徒勞地扭動,幾乎什么都看不到。一陣艷粉的重影出現(xiàn),他大喊著猛然墜下,直入到Bart Hughes四重瞳里最大的一個中。
*
地堡在他抵達時還是空的。他的下屬不見了。他被迫推定他們都死了。以及,在罕見地未做遠慮之下,他在逃離槍戰(zhàn)現(xiàn)場前忘了要咬下人類身體的手指。沒有人類組織樣本可以處理的話,他沒辦法給自己克隆一個替換用的身體。他意識到,自己被困住了。
Wheeler已經(jīng)告訴過他,為保護基金會,他必須付出重大犧牲,乃至他的全部存在。而她也只是提出了他一直以來都知道的事而已,在理性上。不過,他還沒想象過這種事。即便他想到過,他也無法想象這會是怎么樣的情景,置身事內(nèi)會有何體驗。好幾次,他近乎要罷工。光是畸形都幾乎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有職責。問題必須要得到解決。
他以胚芽形態(tài)攻堅了一年多。他給自己開發(fā)出了工具、計算機外設(shè),還有適應這短小卻靈活觸手的書寫器具。他建起了迷你的類椅子物體,還有其他家具。他還開發(fā)了一些小小生活,給自己。健身計劃。甚至是些許的愛好。他睡在營養(yǎng)泥浴里。
在頭一個月結(jié)束前,他滿意地得出證明:自己所尋找的反模因,其存在超出了人類智力的理解范圍。一個人類的心智只要碰到它,就會比喻義地炸成爆炎;而他們真正的身體很可能也會如此,畢竟這種深遠而不可篡改的錯亂發(fā)生在它周圍宇宙的每個方面,難免催生出暴烈的反應。為創(chuàng)造這個反模因,他要從一個人類攜帶者開始,帶上一個合適的、“單細胞的”基準理念,再用一臺機器把這個理念人為放大。
到第二年,他已經(jīng)設(shè)計建造了足夠多的機器,知道那臺機器他造不出來。理論和實踐差的太遠了。測試以惱人的形式失敗,直指基本的建筑構(gòu)思有誤。他的機器不會、也不能做他想要做到的事。他丟掉了所有圖表設(shè)計。他要另辟蹊徑。
(他的視網(wǎng)膜后,有一個掙扎的影爬了上來,淹沒在聚焦光線的黃點下,從他的血流里汲取氧氣,發(fā)回微小的思緒。影在恐懼和嫌惡中丟失了心智,但他要比自己所設(shè)想的更有耐力,他在適應了。“就是你,”影終于咯咯而笑。“沒什么擴大器。你就是擴大器?!保?/p>
他先測定,而后逆向工程了自己的基因代碼。他建起了生命支持設(shè)備,重新改建了整個地庫的內(nèi)部—計劃本就如此,雖然本不會到這個程度。他重構(gòu)了自己的生理,分了幾步,用了幾年,直到他的大腦有了那樣的尺寸和復雜度,能夠思考那些深重、放射、不可簡約的復雜思念。
(“但你為什么不呢?”影點問道。“你可以隨時打開地庫。你還在等什么?”)
曾有一次,在他探索人類的理念空間時,他看到了自己。他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基本模因描述,定義它,專注,略作猜測,然后他找到了:明光的復合體,呈現(xiàn)人形,周邊聚攏著類似的人們,或生或死或?qū)嵒蛱摗K钊颂兆?,令人警醒,從這更高級的視角,看到自己在這宏大的背景中。他渺小。他揮手。他揮手回敬。
當他看到自己,他明白了他是什么:他的角色是什么。他是個瘋狂的技術(shù)天才,建造終極兵器的瘋狂發(fā)明家。但他不是要使用它的人。那火花,那有待擴大的基礎(chǔ)理念,并不在他的腦中,也不在他身處的地庫里。數(shù)學上說,它從來就不可能存在。那不是什么東西的形狀。它必須要由別人帶來。
(影點停止了掙扎。他用上了些力,朝左又朝右探看一番。終于,現(xiàn)在他看到了另一個身影和他一起登上了視網(wǎng)膜,幾乎要陷入細胞膜的老年身影,不再是獨立的生命或思維。這讓他不是一點的警惕。他說:“…由誰?”)
稍等。
(影點的大腦爆炸開來,如一張圖解。)
*
有一片森林。
林子里有一座漂亮的大屋,屋后是一座花園,高大的針葉林環(huán)繞著整齊的草坪。草坪上大概有一圈椅子,還有將近二十五個人或坐或站,或是成群聊天,帶著酒水漢堡,還有人排隊等燒烤。高聳的煙氣從烤架上升起。真是格外美麗的一天,完全沒有任何可怕的事發(fā)生。
Adam Wheeler知道他現(xiàn)在崩潰了,因為他無法接受這幅場面。太突然,太愉悅,根本不可能是真的。他感到平常、清楚而健康。待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回來了,他忍不住大口喘息、幾乎落淚。
有人向他走來,伸出手?!澳阋欢ň褪茿dam了。很榮幸。Bart Hughes。”
Hughes是個很精神的五十歲人士,矮而瘦,帶著厚片厚圈的眼鏡,一頭狂亂的灰發(fā)。Wheeler和他握手,差不多是自動應答;他的另一只手里握著一瓶啤酒。“我在基金會工作,”他說道,“很明顯。收容建筑,生物計量,一大堆的奇怪工作?!?/p>
“Hughes,”Wheeler重復道,“我在—呃,在找你?!?/p>
“你找到我了,”Hughes說道?!案傻煤??!?/p>
“…這是什么?”
“我想你也記不得了。這是我們相遇的地方。最開始,我是說。很短暫。我們一共說了大概十個詞,最多,而我也記不得其中任何一詞,其實對你也是勉強記得而已,無意冒犯。但我記得這場燒烤,我清楚記得我在這次燒烤上見到了你。所以,我想這是一個相對有共認的場景,為我們需要展開的對話而準備。”
Wheeler并沒有認出這個場面,不管是地點,還是任何一個人?!斑@是你的記憶?”
“對,過來,我們聊聊。”
Hughes領(lǐng)著Wheeler走過草坪,選中了陽光下的一對椅子。他坐下,示意Wheeler和他對坐。Wheeler難受地照做。Hughes把手肘搭在膝蓋上,整理思緒后開口講述。
“Adam,你完全不知道你在找什么。反模因的種子。你是錯誤的人選。
“如果你有你自然會知道。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你會感覺被它電擊。被它所代表的高階理想所驅(qū)使,在每次醒來之時。應該是它把你帶到此處。我不知道你沒有它是怎么跑來的。”
“…我不知道我應該帶個想法來找你?!?/p>
“你也沒有辦法知道,”Hughes安慰他說?!暗貛焱鉀]有人知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我被鎖在里頭。這很正常。我們構(gòu)建計劃,而后意外發(fā)生,而后計劃被丟到窗外。以及,在巨大的壓力下,我們會被迫表現(xiàn)出創(chuàng)造力?!?/p>
Wheeler深呼吸。他挺起肩膀?!昂冒伞K谀睦??我希望是在北美。我不想再一路走回Site 41去了。但我會的。如果你可以等到那么久。”
Hughes搖了搖頭?!澳阕霾坏降?。即便真有那么簡單,即便有地方我可以送你去采集,像是外賣…你也不能像這樣攜帶一個理念。你從來沒有這種能力。你不相信。你從來也不需要。你是錯誤的人選?!?/p>
“…所以我們還能怎樣?”
Hughes轉(zhuǎn)身,意味深長地看著這場燒烤會。Wheeler跟隨他的目光。有個女人在看管,背對這他們,正和排隊領(lǐng)餐的人們攀談。她似乎是注意力的中心。
“Marion,”Wheeler說道。
“她就有,”Hughes說道?!昂冒桑瑴蚀_的說,沒有哪個獨一無二的“有”。那是無比多變的可能性相位空間。這世上有幾百萬人掌握的不同理念都能派上用場。而她是其中之一?!?/p>
“曾經(jīng)有,”Wheeler說道。
“嗯。她死了?!?/p>
Hughes轉(zhuǎn)頭面向他。他遲疑了下,喝了些啤酒斟酌措辭。他不是醫(yī)學博士。他可沒有能被看做臨床態(tài)度的東西。
“Adam,”他說道?!拔覚z查過你的大腦。里面有層層疊疊的損傷,很多看起來是故意的。有一些甚至是自殘。你的記憶被壓制過、而后恢復過,而后再次被偽裝抹除,最重要的是你從本該致命的3125遭遇中活了下來,然后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完全非異常的創(chuàng)傷。所以…你要是到現(xiàn)在都不明白也是情有可原。你生命中的空洞。”
“不,我知道的?!盬heeler說。
Hughes帶起些許的留意,問道:“你知道什么?”
“她和我以前結(jié)過婚。對吧?”
Hughes慢慢點頭。
Wheeler說道:“我終于明白了。一開始我感覺很蠢、像著魔,居然得出這種結(jié)論。自我陶醉。但這些事實擺在這里,它們?nèi)紝Φ蒙?。到最后,我必須接受了?!?/p>
Hughes發(fā)問道:“然后你對此感覺如何呢?”
Wheeler把手指交叉起來,心煩意亂。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他害怕去知道。“我們結(jié)過婚又怎樣呢?這會給我什么?都結(jié)束了。都是過去了?!?/p>
“…可能吧,”Hughes說。
“她是怎樣的人?”
Hughes掏出了某種東西。一根自動注射筆,短粗泛光的橙色圓柱體,尖頭帽下蓋著一根針頭。粗黑的Z印在其上。Wheeler認出來了。
其實,他認出來這是他自己的。但他發(fā)現(xiàn)記不得他是從哪里拿到的?;蛘咚呀?jīng)這樣拿了多久。
那個藥,他知道,會害死他。這會讓他記起一切—一切。而這會害死他,對所有人都一樣。
但他會記起來。
他的耳里有種歌聲?;▓@里的陽光模糊、雜亂。他看到了Hughes的眼睛,而Hughes在悲哀地微笑著,他的眼開始放光,橫溢的金白光點。
*
必須要做個了斷。
漫長、漫長數(shù)月里恐怖而頭痛的流浪。學校里的面對面,與曾經(jīng)的Daisy Ulrich攀談,如此短暫卻又格外痛苦,留下的印記猶如槍擊。然后他再次陷入到3125當中,與黑暗而金屬般的地獄同謀、沆瀣一氣。藥的作用使他不再可能不去思考這些事情,不去直視他的所作所為是不行的。這里的時間膨脹開來,被異常的質(zhì)量拉伸到了主觀極限。好像持續(xù)了十年。而后,鑿子。
再之后,有兩年,他是空白的。他像是一件西服被裹在了撕裂而糙邊的空洞上。然后是Marion,終于,平靜地把她自己從他的生命中撕去,也把他從她的生命中撕去。接著是再之前的幾個小時,那最糟糕的時刻:他可怕而頹喪地發(fā)現(xiàn),她再也不知道他是誰了。
再然后是兩天前。早上六點十五,十月,破曉前,刺骨寒。Marion在車門邊,正準備去工作,工作手機里打來的重要通話讓她心煩意亂,而Adam留在門廳邊,看著她離開。他也要開始自己的工作旅行,今晚還有明晚,所以這會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直到—
這就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了。就這了。
他穩(wěn)住腳跟,把倒退拖慢了一絲絲。他大喊,“Marion!”
她把電話收起。她轉(zhuǎn)過頭來。
那是她。全部的她。她完完全全就是記憶里的她。她是回憶,如偶像明亮放光。她對他久久微笑,久到荒唐。
她說,“現(xiàn)在,你懂了?”
“為什么你要一直趕我走呢?是的?!彼咳?,二人擁吻,這是經(jīng)典的,完美的,是他們都記得的一切。他緊緊抱著她,而她也回抱著他,頭一如既往錯配般高抬。他抽泣。
“你經(jīng)過了一段地獄時光?!彼f道。這是純?nèi)坏氖聦崱?/p>
“我需要你,”他說?!拔疑踔镣耆疾恢涝趺崔k。我不需要你來幫我,我只需要站到一邊讓你完成工作。Marion,你的工作簡直是瘋了一樣,我百分百理解你大半生里盡力讓我遠離此事,我也不會再提了?!?/p>
她看向了他。好像她要說些什么,但Adam大腦的痛楚讓它自己就知道了,他必須停下。痛楚一路向前,直沖到眼后。倒退的速度再次加快。來自他生命每個環(huán)節(jié)的不同記憶現(xiàn)在一齊向他呼喊,它們的和聲也越發(fā)洪亮,現(xiàn)在難以清楚思考了。然而,Marion,在大部分的記憶里。不是一成不變—她也在演進和成長,一年又一年—而是常在的線索。他聚焦在她身上。
“我沒多少時間帶你跟上進度,”他開口道?!斑@不是真實。我們現(xiàn)在共享了Bart Hughes的心智。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
“有個叫做3125的(逆)模因,”她說道?!八鼩⑺懒宋摇_€有部門,還有基金會,現(xiàn)在它占據(jù)了整個現(xiàn)實。它毀滅了人類。這是曾存在過最可怕的事了。除了你沒人留下,而你無力阻止。你甚至不能去看它。Hughes需要一個理念來放大,所以你打了一針致命的生化記憶強化劑,讓我得以妥當具化出來,因為我就是你最好的理念。說完了嗎?”
Adam虛弱地笑,帶著莫大的寬慰。他的妻子以特色式的迅速掌握了情況。“就這些。我們活在可笑的時代?!?/p>
她向后退了幾步。她看向了他,還有她自己,還有這片虛構(gòu)的小場景,隨太陽升起一切越來越明亮。
她“抬頭”看去,看向她必須消滅的那個模因復合體,不可思議般的龐大。在它的巨口中,人類的存在,所有人類和人類之所做、所言、所思、所見,活埋于其中。3125是,大部分是,SCP-3125不可阻擋、永存不滅的謊言。
但它到底是個謊言。
現(xiàn)在,她感覺到了。她從骨子里知道她是非現(xiàn)實的;一個生活的回憶;一個理想,一個抽象。在她剛開始存在的幾秒前她還幾乎是現(xiàn)實的,但她能感覺到缺陷和復雜度在從她這被剝?nèi)?。她能看到Hughes圍繞她搭建起的理念復合體??雌饋砗苎凼?。看起來是高度重造的切片,取自基金會的概念之本身?;蛑辽?,是基金會最高貴的意圖和成就。它存在的至高目標:保護人類。吞盡一切驚懼,管理它,理解它,把它封存在鎖與鑰之內(nèi),于是人們不必再擔驚受怕。
“Adam,”她說著再次抬起頭?!斑@會有用的。我在這就能看到一切的了斷?!?/p>
“那太好了,”他說道?!拔液镁脹]聽到好消息了。”他雙膝跪地。他的顱骨感覺像要開裂。她也跪在他身邊,握住了他的手。
他看到了什么東西,他被迫去看、又會傷到他的東西。3125削去了他和她的生活,深遠到他無從知曉。他們到最后所失良多。他沒有了想法。還不只是自己,他認識到。是所有人。他要把這種感覺增倍數(shù)十億次?!澳惚仨毩私Y(jié)這東西,”他說道,痛楚抬升到了爆發(fā)點?!熬驮诮裉?。了斷。”
“Adam,聽著。那邊是不一樣的存在。我以前略有瞥見過,但我從未到達過那里。我不知道它會是怎么樣,但我知道我不再會是人類。我已經(jīng)不再真實。我回不來了。我愛你?!?/p>
灼人蝕骨的感覺爬遍Adam的大腦,猶如細胞自動機劈啪作響?!拔抑溃彼f道?!皼]事的?;貋硪矝]人可找了。很高興見到你。我愛你?!?/p>
往后站
她離開他往后站。她活動了下可能是翅膀的東西。
“你以前會唱歌,”Adam說。“一直如此。這是它從我們這奪走的第一樣東西。但我記得。”
發(fā)射窗打開了。先是某種類型的“點火”。接著Marion Wheeler的視角開始變化,一切似乎都在縮小,而她開始飛升。
*
3125用來交流的部件已經(jīng)被炸飛了腦子。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論理的了。沒有嘲諷。有一道歌聲,但這是她為自己所唱。
那東西構(gòu)造上龐大無比,拓撲上則毀腦滅心。它來自的空間里,理念的存在完全超越于人類尺度。它的錯亂還有自洽的邪惡是如此艱深,光是理解都會傷人。起初,直視它還會讓Marion的眼里略過刺痛的閃光,就如電離輻射。
但她的視角在變化,因為她還在揚升著。而隨她一路飛升,不再是人類,她看透了對手,開始理解,憑本能,理解了它的構(gòu)造,它的弱點,還有如何攻擊這些弱點。
它轉(zhuǎn)頭面對她。
待雙方相遇之時,所發(fā)生的不是一次大戰(zhàn),更多是數(shù)學,是在漫長痛苦計算后解開的等式,是撤銷條款的暴雪。在狂光面前,3125的龐大束節(jié),從思想到有意義的存在,被統(tǒng)統(tǒng)證偽。它,在狂光所帶來的新背景下,不過是過時的瑣碎而已。它折疊收縮,肢體之后是分肢體,統(tǒng)統(tǒng)一閃而無。它對人間萬物的緊攥盡數(shù)松脫開來。數(shù)學是好東西。一切就如Hughes早在地庫里的建模所設(shè),用模因版的流體力學方程,花了數(shù)千個處理器年來模擬。
在那指肢消去之后,剩下的是一個狂怒的紅/綠眼球?;饡?Wheeler/保護之抽象將它扎透,從前到后整個洞穿。無色的振波從眼球內(nèi)擴散開來,又一道靜默的撤滅,而后只有明亮的真空,再無一絲一毫余下。
而碰撞后所余下的只有平衡:最后一個狂亂的光子,沖出了理念空間最深處的邊界,再不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