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卷六

54，南野社令

　　桃江水濱有一個漁夫，一個人一條船，往來于煙波之上，賣魚得了錢，就買酒自斟自飲。

　　一天夜晚，月光籠罩江水，漁夫打漁已經(jīng)停止，停船在岸邊休息，有個客人到船上討酒喝。漁夫就同他對坐飲酒。問起姓名，那人隨便作了回答。兩人談風(fēng)說雨，十分暢快。天將亮?xí)r，客人方才告辭而去，入夜之后又來。漁夫這天捕到的魚比平日多一倍，買酒也就多一倍，又同客人暢飲，毫無吝惜的意思?？腿诵Φ溃骸澳伤闶恰敏~而不忘筌’了【得了魚不會忘記打漁工具的功勞】?？墒?，您請我喝酒并未破費(fèi)，我贈給您魚也未費(fèi)力，這叫做相互依靠和相互幫助吧?！睗O夫很詫異，不懂這番話的意思?？腿瞬换挪幻Φ卣f：“您別怕，我是溺死鬼。今天的魚是我弄到的，報償您的恩惠。今后，每天如此，給您添點(diǎn)酒錢?！睗O夫本來性情開朗，聽了這話很高興。從此，捕魚經(jīng)常滿網(wǎng)，估計這是得自鬼的力量，白天捕魚買酒，夜晚同鬼暢飲，雞鳴而止，這樣已經(jīng)快半年了。

　　一天晚上，酒喝到一半，鬼郁郁不樂，問他怎么回事，鬼說：“明天有了替身，要同您分別了?！鄙裆苁瞧鄲?，漁夫也覺得失意。第二天在旁邊看，有一個婦女帶著孩子來到河邊，自己投了水。孩子依戀母親，也跟著跳水。漁夫心里知道這是鬼干的，很為她難過，想救她，卻沒有辦法。不大一會兒，那婦女拉著孩子沖出水面。趔趄上了岸，像是水里有人推她上岸。漁夫感到驚訝，以為鬼不能加害于她。入夜，鬼又來了，說：“我今天本應(yīng)得到替身，但是死一個婦女，還得害死她的兒子，我不忍心，情愿永遠(yuǎn)身在水鄉(xiāng)，做個水國臣民。所以今晚又能陪您喝酒了?！睗O夫更加敬重他，認(rèn)為他身死之后仁慈之心更加深厚了。于是縱情暢飲，二人成為莫逆之交。

　　幾年后。鬼又來告辭，說：“我從前的一念之善，贏得了冥王的贊許，為我轉(zhuǎn)奏上帝，任命我為南野某村的社令，明天走馬上任去了。您若懷念老友，可以前來相訪。雖然不能相見，但一定會接待您?！睗O夫答應(yīng)了，并問不能相見的緣故。鬼說：“這不是我能做主的?！庇谑?，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過了幾天，漁夫劃著船，來到那個村子，打聽社令廟的所在，前去拜訪，只見村民在路邊等候，見了漁夫，又驚又喜。漁夫問是什么緣故，村民說：“昨天夢見社令說：‘明天我的老友來訪。你們要迎接他，款待他，替我當(dāng)東道主人，千萬不要怠慢他?！晕覀冊诖说群颉！庇謫枬O夫?yàn)楹吻皝戆菰L社令。漁夫說明原委，村民無不感到驚奇。領(lǐng)漁夫來到祠廟，那里已經(jīng)擺好了香燭酒肉等供品。漁夫上香酹酒，禱告說：“老友別來可好？如今受本鄉(xiāng)祭祀，不愁饑渴。老友仁慈，定能為本鄉(xiāng)造福。只是清靜夜晚，江上小舟，再沒有心地純潔的人同我開懷暢飲了?！闭f著，不禁潸然淚下。忽然神座上刮起一股香風(fēng)，撩起漁夫的衣襟，別人衣衫卻紋絲不動?？吹降娜硕己荏@奇，爭先邀請漁夫到家，以酒食款待，好幾天還未吃遍。而且各家都有財物相贈，這都是體現(xiàn)神的意思。漁夫返回之前，到神像前告辭，又有香風(fēng)送到船上。

　　漁夫每隔幾年來一次，神異的情形始終相同。

【聯(lián)動：《聊齋志異·王六郎》】

55，廊下物

　　某甲清晨起來，看到一個怪物，長得像人，但是有兩個頭，自脖子上分開，正躺在臺階下大睡，還在打鼾。某甲大吃一驚，喊來家人用棍子打它。怪物醒來站起。它的兩個頭和人一樣，眼耳鼻口俱全，但是一張面孔衰老，一張面孔年少。那張老面孔神色慘然，年少的面孔神色歡愉。眾人正在驚駭?shù)臅r候。怪物卻說：“我沒什么可奇怪的，落瓠山的馗馗那才奇怪呢，我把它找來。”說完，跳上屋檐離開了。

　　過了半天，雙頭怪物領(lǐng)著一個東西前來，新來的怪物站在臺階下，人的身子，但是有九個頭，都是拳頭那么大，神情各不相同，有的嬉笑，有的哭泣，有的發(fā)怒，有的憂愁，有的好像在側(cè)耳傾聽，有的好像在凝神思考。雙頭怪像個仆人一樣站在那里，非常恭謹(jǐn)。九頭怪也不怕人，也不向人靠近。過了片刻，九頭怪物說：“我也沒什么可奇異的，我找來？頵讓你們看看?！闭f完兩個怪物一起離開。

　　眾人正在驚訝議論，先前的兩個怪物又領(lǐng)來一個。最后來的怪物頭多的數(shù)不過來，花瓣一樣紛呈，都像核桃那么大，美丑各不相同，亂紛紛聽不清說著什么。過了一會兒，那些小腦袋的樣貌發(fā)生變化，各自變幻成某甲家人的模樣，無絲毫差異。眾人面面相覷錯愕，頓時傳遍了鄉(xiāng)里。

　　忽然臺階下的地里冒出兩只腳，然后是手，接著又是肩膀。一個翻身站起，頭像甕那么大，臉上卻渾然一片，沒有五官。三個怪物見了，驚慌逃走，這個東西迅速追趕，像隼鳥一樣，片刻都沒了蹤影。最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物。

56，秋心山人

　　呂生，名并柏，維揚(yáng)人。年少孤貧，精于學(xué)問。他有個中表兄弟余高甫，他的妹妹叫玉簪，長得天香國色，還會寫文章。玉簪和呂生同歲，從小在一起玩耍，兩個孩子聰明伶俐，而兩個孩子相處的感情也與其他小孩不一樣。玉簪母親曾經(jīng)笑著說：“好一對伶俐的鸚鵡。”當(dāng)時兩人已九歲，聽后約摸能明白其中意思，相互間的友愛也就更加深厚，簡直就如同雌雄相依的樣子。十二三歲時，各自都能做詩。唱和酬答之間，每每多含情語。到了十五歲，玉簪的父親約束得十分嚴(yán)格，呂生去她家，也不能見面，兩人的愁怨由此開始，玉簪只能在門簾后默默注視，呂生也黯然傷神。后來呂生多次提親，余家因?yàn)樗毴酰瑘詻Q不同意。

　　半年后的有一天，呂生借鉆研學(xué)問拜訪高甫，玉簪在簾子后面乘機(jī)扔給他一封信。呂生在暗中拆開看，內(nèi)容大概是：“近兩年來，會面被隔絕而蹤影也不常見，即便人在眼前也如隔千里。常常怨恨歲月如流水，妹介及笄之年而兄近弱冠，不再像垂髫的兒時，早晚不離左右、形影無猜。假使能將此身，常駐童年稚齒之時，總能相見相依，又何至于像躲避仇人、形同陌路一樣？豹子因皮毛珍貴而不得不深隱山林，翠鳥因羽毛美麗而不得不遠(yuǎn)離人類。你我二人，與這兩者有何不同呢？乃至如今，獨(dú)自臨風(fēng)傷嘆，對月孤吟，顧影自憐，了無終日，誰是知音？詩的情思隨槁木同枯，人的面容與落花共瘦?；貞浱孟伦鰯S錢游戲，床前共總髻梳妝，宛轉(zhuǎn)言笑之時，幾乎恍然如隔世！假如讓妹成為虎頭麟角的男兒，便可結(jié)為筆硯之交；或使兄為蟬鬢蛾眉的女子，也可作閨房姊妹。怎見得韓愈和張籍兩個才子不能并稱，而宋若莘和宋若昭兩個才女不能如響應(yīng)聲呢？怎奈時勢變異，松樹藤蘿再難共倚，瓜田李下尚需防嫌，實(shí)為上天設(shè)下的禁制，還能再說什么呢？那些讒言離間了北山之鳥，精衛(wèi)卻能填平東海之波，也可用以比喻我一向存于心間的志向。愿與有心人共鳴。小妹玉簪致禮并言?！?/p>

　　呂生看信后流淚，立即寫了回信。其內(nèi)容不詳細(xì)贅述，大約是以詩詞相撫慰，而其中悲愴激揚(yáng)的情感，也都流露在筆下。此后兩人屢屢將詩詞從簾下擲遞。玉簪家人有所察覺，防得更嚴(yán)。呂生這一段學(xué)習(xí)生活很不稱意，怏怏而回，而玉簪也就從此病倒。呂生聽說后，更加增添了心中的悲愴，愁緒百端，如瘦鶴似哀鴻，勉強(qiáng)支撐度日。呂生找借口去余家，打聽玉簪病況，則已經(jīng)昏昏沉睡在床上，水米不進(jìn)了。呂生悲惻的心情，顯現(xiàn)在臉上，讓玉簪的父母兄弟看到后非常厭惡。他也從此不再去余家。

　　后來打聽到有個秋心山人，會“君平之術(shù)”【卜術(shù)】，能知道從前的事，于是前往那里拜訪占卜。山人說：“你們兩人本來都是散仙，偶然犯了花月之戒，上帝一怒之下將你們貶到人間，你們二人相慕相悅已經(jīng)三世了。第一世，君是臨海人，姓白，玉是邯鄲人，姓伍。兩家父親都攜帶家眷在粵西做官，伍家女兒因?yàn)槿氯ソ纪馓で?，與君相見，兩人一見鐘情卻不能結(jié)合雙雙郁郁而亡。第二世，君與玉同生在江西豫章郡，君姓元，從商，玉為賣粉者王某的女兒。君曾去她家買粉，兩人見面相互喜歡。去的次數(shù)一多，得以互通款曲兩相情好。玉因此而亡，君也因郁結(jié)而死?，F(xiàn)如今你們兩人的壽數(shù)，也快盡了，但還有一見之緣。如果忍住不見，君可延三年的壽?！眳紊f：“我豈因懼怕速死，而與玉簪割斷情緣呢？不過怎樣才能見上一面，愿先生指示我?！鄙饺苏f：“三天后，巳時至午時之間，到某村的佛寺等待。玉簪會因禱病而來，可得以一見。此后就長別了。”

　　呂生按照秋心山人的指點(diǎn)，果然見到玉簪和母親同乘一車來到，瘦弱的身姿綽約，令人心酸。呂生上前拜見玉母說：“柏兒我也是祈病來的，沒想到在此相遇?！庇谑怯窒蛴耵⒁灰菊f道：“阿妹珍重！”不覺相視涕淚橫流，言詞哽咽。玉母責(zé)怪氣怒，敦促女兒回家，玉簪只好忍氣吞聲上車離去。呂生肝腸寸斷，一路大哭回到自己家中。暈厥多次，臥床不起。

　　接著傳來玉簪病故的噩耗，不覺撫胸大哭道：“玉妹啊玉妹，竟然到了這種地步了嗎！妹先我而死，我怎能在妹妹后面偷生？盡管如此，畢竟一息還在，不能沒有一句話告訴妹妹你?！庇谑菉^力提筆，寫下《憶秦娥》一闕：

　　誰能補(bǔ)，蟬魚燭斷姻緣簿。姻緣簿，珠樓人去。彩云黃土。此身不作芙蓉主，三生石上相思苦。相思苦，琵琶凄斷，數(shù)聲鸚鵡。

寫完扔掉筆氣絕而亡。

　　他們兩人生前相互贈答的詩詞，不下數(shù)十首。無需一一詳記，都可品賞。

　　非非子說：古人說，才子命數(shù)不好、佳人福分不濟(jì)。沒有人更能比此二人，經(jīng)歷三生之遇，卻無一笑之緣。而世上那些愚夫愚婦們，生共衾而死同穴，比比皆是。這難道是老天爺故意刁難仙人嗎？抑或是故意為難才子佳人嗎？

57，倚戶女子

　　有個商人傍晚時行走在路上，見一個女子靠著門框站著，風(fēng)姿楚楚動人。商人盯著看了很久，女子就將他招進(jìn)屋里。一旁有過路人看到了，認(rèn)為他們是私會，告訴了那家人的鄰居，想要捉奸。鄰居驚訝地說：“那是一個空宅，哪來的女子？必定是鬼魅。”他們帶著幾個人一起到那房子里去找，果然沒有人跡。只有東面的偏房，有一口棺材在那里，上面積了很厚的灰塵。人們發(fā)現(xiàn)棺蓋旁裂開一道縫隙，微微露出衣襟。大家動手打開棺材蓋一看，則有一人趴在枯骨上：正是剛才所見的商人，已經(jīng)氣絕了。人們找到他的親屬將尸體運(yùn)回去，并將舊棺材落土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