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泰×你】山河永泰【短篇】
民國背景,勿上升真人
圖侵刪
高菡萏一進門,看著坐在桌前的張九泰,就好像是看著自己的一個熟悉的同事。她沉著地微笑,像是在任務交接時的禮貌和客套。
張九泰早已讀不懂她的心境,卻從她單刀直入地話語中找到了昔年的直率:“你放心,她們是安全的?!彼朴心醯攸c了點頭,心下快慰。雖然他們多年未見,但此時此刻,他熟悉的那份率性讓自己寧愿相信,她從未變過。
張九泰掙扎著起身,毒性的發(fā)作讓他的動作變得艱難了許多,放佛他已不是那個意氣風發(fā)的青年,而是腿腳不便的耄耋老者。他忍著痛靠近金蓮,幾滴濁淚滾下,映著她冷月般的面龐。趁她不備,再緩緩抬起手,用盡力氣取下她髻上一支銀質珠釵,那泠泠作響的音色隨著他的手輕輕顫著,如同秋風里最后一片離枝的枯葉。他將那枚珠釵放在手中仔細端詳,一抹臨終的淺笑讓他蒼白的面上虛浮出一朵少年人才有的臨水桃花。
金蓮沒有阻止他,這樣的婉轉低回,讓她依稀探出前塵往事里,如納蘭成德筆下減字木蘭花般的溫柔和深情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過回闌叩玉釵。是那樣脈脈含情的詞句,讓如今的她都還記得那時讀詞眉眼間按捺不住的笑意。?
曾經(jīng),在府中的曲折回廊里,他們,也是這般多情的少年,也有過這般暗藏著蜜意的相逢。只是歲月無常,命運安排他們分道揚鑣,君向瀟湘我向秦。而如今,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她輕巧地含了一絲敵意問張九泰,你這是要做什么??
張九泰語氣輕悄,似春風拂過少女烏木般的發(fā)絲,菡萏,這支釵子你簪了大概有十幾年了吧?
高菡萏神色自若地回答,是啊,還是十幾年前那一支。聲音恍如澄靜的江河上粼粼的月光。
張九泰唇角再度勾起一抹如桃花濯水般的笑意,口中重復著,是啊,十幾年,十幾年了。仿佛他們倆是恩愛兩不疑的一對神仙眷侶,在經(jīng)年往復后的一個清淺恬淡的午后甜蜜地細數(shù)著少年結發(fā)時舉案齊眉的好時光。仿佛張九泰就和從前一樣,碎嘴子從來沒變過,也和曾經(jīng)一樣總是習慣喚她一聲,菡萏。
想到這里,金蓮心中惻然,險險落淚。
張九泰口氣虛浮,毒性發(fā)作得很快,一個字一個停頓都讓他無比吃力,菡萏,你沒變,只喜歡,勉勉強強地別上一支釵子。
金蓮神色依然自若,原來年少時的款款柔情最終還是敗給了現(xiàn)實和經(jīng)年積下的恨意, 好了,張九泰,你且歇著罷。
她是真的不在意此時的他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留戀的,是曾經(jīng)的張九泰,曾經(jīng)的自己,還有曾經(jīng)心心念念的一生只與一人攜手共度余生的綺麗渴望。
原來你我,也會兩相棄別至此,想到這里,張九泰的心已如十月京城瓦檐上結透了的寒霜。也罷,她本來就是清貴傲岸的高潔芙蕖,容不得一絲向黑暗的妥協(xié)。若是她懂得妥協(xié),有后來妻子的五分理性,他們倆也不會相厭相怨到今天;可若她真懂得妥協(xié),她放佛就不是那個出淤泥而不染的高菡萏了。
世事本沒有如果,他帶著無限的遺憾望了她一眼,仿佛他們還是昔日,發(fā)誓要一同經(jīng)歷生離死別不知人世艱難的少年。金蓮見那支珠釵輕緩地靠近了他的另一只手,再輕緩地劃破他的動脈,有鮮血不斷流出。他笑了,面容模糊在春夏之交的脈脈光影里,如年少時一般喚著她:菡萏,我知道,你恨我。
金蓮知他大限將至,也不愿多出怨毒之語,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凝視的目光讓他害怕,就像在往日,他們分離后幾回他在京城的街上撞見她家的車馬,也會別過頭躲開,裝作從沒與她家有過任何交集,或者攜著身邊的友人繞一個方向。她倒也不畏懼,畢竟,虧心事都是他作的。
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再也逃不開了。
她明白他的躲藏有時并非有意,這些年他的確奔波四方不得不有所避閃,她不懂國事,卻隱隱敬服他的執(zhí)著追求。也許是自己曾經(jīng)太過天真,如今真正懂得了,他們倆卻再無機會結成百年之好,且她還不得不親手將他年輕的生命了結。
最后的一剎那,她突然下意識地向著他屈跪下身去,像是行著古人結親時的夫妻對拜禮似的。她纖長素白的手揚起,如同春日里停駐在酒筵桌上展翅如雪的鴿,朝著他低婉下去,身下殷紅的馬面裙鋪出一朵禁城御苑里開到盛時的榴花,嬌艷卻無出格的柔媚,擦著監(jiān)獄冷硬的石板地上,亦多了一重悲涼。
凝神的這一瞬,他突然忘了,戰(zhàn)場的廝殺,家族的期許。這一刻,他只是張九泰,閨閣待嫁的高家三姑娘眉間心上的席仔哥哥。想到這里,他立刻俯下身與她回禮,好似他們終于成全了年少時的心愿,與彼此最終白頭偕老。
全身撕裂的痛苦讓他知道自己大限已至,他突然上前挽住她的手,恍如她年少時夢里一般。高菡萏下意識地去掙脫,卻見他面上再度落下兩行淚,另一只流著血的手上還緊緊地攥著那支銀簪子。
可是此刻,她再也不想挽留他了。生命里和他有關的幾年,長得竟像是一輩子。上輩子的那個在庭院深深中思念九泰哥哥的菡萏姑娘早已死去,活著的,是如今的高菡萏,那個淡然地看著時代詭譎風云的詩人高菡萏。
她見他眉間若蹙,長長睫毛上含著淚珠,氣若游絲,面龐已是將行就木的枯黃。她有一瞬的失神,張九泰終將于如她所愿,死在自己手里,然而,她卻不如預料中那般高興。想到往日種種,她拿出他曾待她的無情和心狠,復又冷冷別過頭去,正想用力甩開他的手,而此時,他的手已先行一步,無力地垂了下去,整個人再無動靜。
她轉過身,本能地靠近他,再輕輕地用手去感知他生命存在的氣息,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曾經(jīng)深愛自己的少年,已經(jīng)離去。
曾經(jīng)她是那般懷念他,她有時甚至負氣地想,就當作是他死了,自己在心底為他筑一座長亭,一座孤墳,無處話凄涼。
可是如今,他確是真的死了。雖然,他最終停留在了她的身邊。
張九泰走的那晚下起了沉沉的大雨,像是叛逆少年的義無反顧,或者對世事通透的老者莫名的執(zhí)拗,明知天際最終會歸于寂靜,明知此生最終不過平淡,但就是要傾盡這一刻,仿佛這一瞬,就是一生了。
曾經(jīng)年少的時候,金蓮是喜歡這樣的雨的。在閨閣窗下,待月西廂時,她曾癡癡地捧著書卷出神,若是來日,能與張九泰在這樣的夜里,如尋常夫妻一般并肩共剪西窗燭該有多好。那樣的雨仿佛知曉她的心事,淅瀝如訴,也像極了他的聲音。大抵是真無緣,大抵是她罪孽深重,她只有在寒夜冷雨中,再來重溫往事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