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柏秀才

　　鄧州人柏生，在外地教書，年底返回家鄉(xiāng)，途中遇到一個婦女帶著孩子在河邊啼哭。柏生問她為什么哭。那婦女說：“我丈夫賭博輸了，賭友向他逼債，他想賣了我來償還。我寧死不愿，想投河自盡，只是舍不得兒子，所以啼哭。”柏生好言勸阻，問輸了多少錢。說是五十兩。柏生數(shù)數(shù)行囊中的銀子，恰好是五十兩，便讓她丈夫把賭徒們叫來，替他還清賭債。因此耽擱了時間，趕不到鄉(xiāng)村客店，天已經(jīng)黑了。柏生就在荒郊野外的廟里過夜，恍恍惚惚看見兩名兵丁坐在身旁。其中一個說：“柏秀才算什么，竟讓我們兩人守夜，替他驅(qū)趕蛇蝎毒蟲。深夜寒冷，衣裳單薄，又不得休息，實在不甘心?！绷硪粋€說：“阿六，你又喝醉了胡說。剛才褚虞侯說，柏秀才是讀書人，又做了大好事，所以將軍敬重他。你沒聽說嗎？別再說了，免得挨打?！庇谑?，沒了聲音。柏生知道這是鬼差，但也不怕。過了一會兒，門外人聲嘈雜，說是有貴差到來。柏生暗中窺視，見一位尊神頭戴高冠，身著盛裝，儀仗侍衛(wèi)都是古代裝束。又有一位全副盔甲的尊神迎接進去。說了不多的話，貴差就走了。霎時間，鼓角齊鳴，兵馬迅速集合，旌旗甲仗，嚴肅齊整，同陽世列隊行軍差不多。傳令便出發(fā)，頃刻之間已經(jīng)去遠。又聽得前而兩個兵丁又議論起來，其中一個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咱們兩人守護柏秀才，不去打仗，難道不是大大的幸運！”另一個說：“不，打仗立了功，還能掙個一官半職，為我們大家爭光。現(xiàn)在可完了。”一個說：“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你整天醉得糊里糊涂，還想凌煙閣上標名，也算一件怪事。”另一個生了氣，說：“你老兄縮起脖子像烏龜，也太怕死了，男子漢的頭顱就那么貴重嗎？”

　　正在爭論不休，忽然有幾名騎兵飛馳而來，老遠就問：“柏秀才還在嗎？”兵丁回答說：“在?！币粋€軍官下馬，跑到里面，向柏生行禮說：“將軍已向帝君推薦，派我來迎接您?！卑厣@詫地說：“人和神，陰陽相隔，怎能相處呢？”軍官說：“帝君之命是違抗不得的，快請上路吧?！睆娎厣狭笋R。不多時，來到一座山上。山上殿閣巍峨雄偉，將軍正在門口等候，柏生到了，便領(lǐng)著他進去朝見。帝君坐在上面，面龐豐滿，長須秀美，態(tài)度謙和。他對柏生說：“迷同國侵犯邊境，將要去討伐。有人建議，先發(fā)布檄文，敦促他投降。帳下沒有精于文墨的人，所以想請先生草擬檄文，降服叛亂之國。望先生應(yīng)允?！卑厣妻o道：“宣揚盛德和威嚴，本是極合情理的事。只是我文筆柔弱，難于勝任這樣的雄文巨制，恐怕有辱尊命。”帝君說：“不必過謙?！卑厣阕谂詡?cè)，草擬了檄文：“

　　蠢爾迷同，棲非巖邑，庇在坰疆。廣圃遺芽，天廚剩臠。是以邊桑聽守，貢茅不徵，惟滄海之容鮞，豈泰山之讓卵。邇聞囚首，肆啟戎心，螳斧思攻，蜂芒恃螫，踐我草木，觸我戈　。將驅(qū)虎奮之軍，立掃鼪藏之穴，關(guān)弓尚掛，磨盾先聞。果其風鶴知驚，沙蟲自化，仁能大宥，義不窮誅。尚全杵血于降城，毋藏輿尸于京觀?！?/span>

　　帝君看了，十分稱贊。檄文發(fā)出，迷同國仍不肯投降。帝君大怒，命將軍領(lǐng)兵出征，柏生協(xié)助謀畫軍務(wù)，選調(diào)步卒馬兵，確定時機，發(fā)兵進剿，摧枯拉朽，長驅(qū)直入，不滿十天，攻破了迷同國，將其親屬黨羽，全部俘獲，得勝還朝。帝君命將軍將其國主凌遲處死，其余的全都問斬。國主有個女兒，十分美貌，不斷望著柏生流淚。柏生憐憫她，便勸說將軍：“姜太公斬妲己，高颎殺張麗華，雖說是剛正，卻也太煞風景，何況這女子是他的女兒，比不得那些害人誤國的女人。古人曾說，治罪止于本人，不株連妻子兒女。望將軍憐憫，饒她性命。”將軍笑道：“秀才喜歡這個女子嗎？可以給您留下她?！北惴A告帝君，免去女子死刑，把她贈給柏生。還打算授予柏生高官，柏生推辭道：“我雖然隨軍出征，但未貢獻任何良策，怎敢領(lǐng)受封賞？況且我像空中鳥、水中魚，閑散自在慣了，為官任職，反而拘束。至于救下迷同國主的女兒，也只是由于不忍，并不是不愛封侯愛美人的意思。如今殘冬將盡，想念家鄉(xiāng)，若能準我歸去，便感恩不盡了。”帝君說：“既然您性情恬淡，不慕榮利，也就不敢勉強。”命人準備車馬，送柏生回去。

　　來到村口，柏生忽然跌落馬下，像是從夢中醒來，仆從車馬等等都沒有了。趕緊回到家中，仍是若有所失。妻子問他，也不肯說。夜間夢見迷同國主之女來說：“我的性命，是您所賜。已經(jīng)稟告帝君，愿意來陪伴您，但我沒有軀體，不能出現(xiàn)在人世。正在悲苦之時，帝君格外開恩，讓我附在夫人軀體之中，天長日久，融化為一。這既可以表彰您的大功，報答您的恩德，也可以安慰我的一片癡情。所以我就到您家來了?！闭f罷，就不見了。柏生醒來，覺得奇怪，就細細地同妻子說了。妻子不相信。可是，妻子的相貌本來極其平常，從此漸漸變得美麗起來。不到半年，風姿儀態(tài)，酷似迷同國主之女。見到的人都很驚訝，妻子照照鏡子，也困惑不解。柏生后來進見一位官員，覺得他極像廟中的將軍，用以往的事情試探，卻一無所知?？墒前厣R走時，那官員送給他豐厚的禮物。這也是神明借他之手嘉勉柏生的意思。

166，龍虱

　　有兩個男女小童是兄妹，在庭院里玩耍?？罩泻鋈坏粝乱粋€東西，像是一條魚。兩小孩就將它煮來吃了。第二天，男孩女孩都暴長一丈多高，瘦如木條，于是變?yōu)闅垙U無法站立，有人說他們吃的東西是龍虱。

167，華廣

　　華廣生病時，夢見徐生來對他說：“剛才遇見趙君，說是去漁梁游玩。漁梁，是天下著名景點。趙君約我，并囑咐我告訴你，你何不一起去呢？”華廣素來爽快，很高興地答應(yīng)也去。二人走到一個深谷之間，谷中的溪水顏色黝黑，照不出人影。越往前走溪水越寬，有飛橋從上空跨過，蜿蜒延伸很有氣勢，但不知道通向哪里。橋上的行人如蒼蠅，嗡嗡營營不絕。只見趙在橋頭等著。三人會面行禮后聊了幾句，徐、趙在前面上橋，華廣跟在后面。剛抬腳，旁邊一個士卒呵斥他說：“不準過！”就橫著棍棒阻攔他，華廣很生氣，掄起胳膊相爭。士卒始終不讓他往前走，而徐、趙這時早已走遠了。不得已，拂拂袖子往回走，心里怏怏不快?；貋砺飞嫌鲆娨粋€身材高大的漢子，帶著關(guān)有鳥的許多鳥籠，籠中之鳥的鳴叫聲很悲哀。華廣感到不忍心，制止并勸說他道：“鳥類都希望在高空自在地飛翔，為何將它們關(guān)在籠子里？”那漢子說：“不關(guān)在籠子里就飛跑了?！比A廣笑道：“老天爺給了它翅膀，本就該飛走的?！睗h子說；“你不知他們并非鳥，都不過是些進入罪網(wǎng)之人而已，既然你的心意很仁厚，那現(xiàn)在特意為你放了他們?！本椭鹨淮蜷_籠子，獨獨留下一只大鳥不放。華廣問：“為什么呢？”漢子笑而不答，帶著大鳥走了。

　　這些鳥被放出后，都變成了人，其中之一，是華廣過去的族兄，哭著感謝道：“幸有弟弟援救我，不過弟弟也該趕快回家，此地不可留。見到我家人時，請?zhí)嫖覇柡蛞宦暋！比A廣滿口承諾，道別而行。

　　經(jīng)過一個高臺之下，便爬上了高臺。低頭所見的城郭房舍，櫛次鱗比，村落炊煙相連，樹木蔥郁，不知是什么地方。糊里糊涂地下了臺子。經(jīng)過一處街市時，覺得想喝點東西，來到一個酒肆叫了酒獨自慢飲。一時興發(fā)吟詩道：“酒魄詩魂落半天，肘生楊柳舌生蓮。長松瘦殺千年鶴，飛入春城萬灶煙?！焙鋈灰姷絼偛拍俏蛔逍忠瞾砹?，族兄吃驚的說：“你還在這里喝酒呀，快快回去，慢了就來不及了！”華廣笑著起身，酒保上來要酒錢，見華廣沒有反應(yīng)，就扯著華廣的衣服不讓走。華廣的族兄呵斥道：“怎能這樣？”急忙替華廣還了酒錢，并護送他回家。到了門外，族兄將華廣一下推了進去，華廣霍然蘇醒。

　　至此時華廣已死了一天多，將要入斂了。病倒是很快就好了，但胸口間很多天不爽快，是因為喝了那酒的緣故。徐、趙都是華廣的舊識。這時趙已經(jīng)死了一個多月；幾天后，徐的訃告?zhèn)饕瞾砹恕?/p>

168，陳著

　　陳著是富家子弟，年幼時全家患了瘟疫，只有陳著活了下來，身邊僅有一個老仆給他做飯吃。陳著曾跟著啟蒙塾師求學，認識一些字。老仆勸他讀書，還說：“將來會有大用。”陳著覺得他說的對，拿出些錢讓他去買書。老仆來到書鋪，買回了所有的書。陳著便關(guān)門閉戶，不分寒暑晝夜，每天哼哼唧唧地讀書。書讀了上千卷，卻一點也不懂得書的內(nèi)容、含義。無論朝廷官報、衙門文告、盲人唱本、野史小說，都和經(jīng)史同樣念法。一年到頭不出家門；偶爾出門，也仍是低頭背誦不止。有時頭碰了墻壁，疼極了，忍不住大叫，叫完照舊背書。有人偷偷聽他所背的，顛倒混亂，字音差錯極多。人們嘲笑，他也不理會。二十多歲了，從未和人應(yīng)酬來往過。青牛白馬，大豆小麥，也不認得。

　　一天，讀著書來到門外。有個年輕婦女經(jīng)過。陳著并未看見，邊走邊背，竟撞在少婦懷里。少婦大吃一驚，十分惱怒。陳著嚇慌了，連忙上前安慰，摸她的胸。少婦更加又羞又惱，滿面通紅，大罵而去。陳著請問別人：“她是怎么回事，怒氣這樣難消？”人們看他呆得可憐，指教他說：“你應(yīng)當想到女子厭惡什么，怎能這樣羞辱她呢？”陳著很是驚訝，慢慢地似乎醒悟了，說：“莫非她就是書上所說的女子嗎？”人們笑著點點頭。陳著高興得跳起來，以來懂得了。后來讀到《詩經(jīng)》“女子善懷，亦各有行”，點頭嘆道：“書上說過。前些時女子走路。我撞在她懷里，原本是應(yīng)該生氣。書的含義深刻，違背不得?！边@種事不一而足。從此讀書，?？嗫嗨妓髟撊绾谓忉?，而解釋又往往類似這樣。還每天坐在門外，遇到什么東西就向人請教，以求多認識些東西的名稱和形狀，來印證書中所讀到的。有個豬碰撞籬笆，陳著出來看，不認識，嚇得要逃跑。有人告訴他：“那是豬，怕什么？”陳著誤認為是珠，走過去看了又看，恍然大悟，說道：“事物不親眼看見，憑空揣摩是不行的。原來我以為珠是小物件，今天才知道珠還會走呢?！北銌枺骸百u嗎？”有人替他去問豬的主人，主人故意抬高價格，要三十吊錢。陳著暗暗歡喜，心想書中說珠價極貴，現(xiàn)在買得這樣賤，太上算了。有些騙子為賣高價，爭先恐后地賣豬給他、陳著一一買下，無論大小都給三十吊錢。老仆盡力勸說，根本不聽。一年內(nèi)買了幾百頭豬，豬圈放不下，糞污弄得滿屋滿院，雇了幾個人來喂，還忙不過來。白天黑夜，豬叫聲和讀書聲混雜在一起。陳著也漸漸受不住了，一下子改了主意，說：“從前人那樣看重珠，實在不可理解。”讓人把豬全部趕走。這樣，累計所費的錢財，差不多有上千吊錢，家產(chǎn)幾乎敗了個精光。

　　陳著年紀已經(jīng)不小了。老仆怕他斷了后代，勸他娶妻。陳著半天沒言語，才說：“你說得不錯，書上有這樣的話：‘娶妻如之何？’但不知娶妻究竟如何呢？”老仆說：“您讀書，難道不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陳著說：“這和娶妻有什么相干？而且無后是什么意思呢？”老仆恨他大蠢，便笑道：“你按書上去做，總不會有壞處?！标愔饝?yīng)了。于是老仆托鄰人作媒，等到良辰吉日，迎親的車到了，贊禮在堂上說：“拜！”陳著目瞪口呆，問干什么。老仆指點他跪拜起立。才行完了婚禮。陳著笑道：“我知道了，這就是娶妻?！钡鹊胶蠋劊屑毚蛄啃聥D，說：“你也是女子吧？”心里還記得以前的事，恭恭敬敬，不敢亂來。夜間睡在一起，也不敢碰她的胸。時間一長，新婦忍不住，偷偷把夫妻間房中之事教給他。陳著不由得暢快地說：“這樣的大好事，書里一點沒提到，讀它有什么用！”第二天，把所有的書都燒掉，再也不讀了。

耳食錄二編·卷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