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深白

那晚月亮很大，透出一圈月暈。像是月亮被圈了一個大圈，生硬的訂在藍(lán)色的天幕上。 我還是決定自殺。 云一層疊一層，壓在天上，碎成一團(tuán)團(tuán)，讓我想起早餐攤賣的豆腐腦。 我苦笑。摔到底下后，我會不會也爛成這樣碎碎的一團(tuán)？ 站在樓頂，看著樓下有些發(fā)暈。 我便抬頭看著月亮，一松腳，掉下去了。 跳樓的人跳下去的瞬間心里在想什么？我無數(shù)次想過這個問題。會是喜悅嗎，會是后悔嗎，或是解脫嗎？ 那晚我跳了。沒有想象的走馬燈，心里想的荒誕的好笑：小時候用油畫棒涂的黃色月亮都涂錯了，月亮是白的?！辽俳裢硎前椎?。 一會兒會很痛吧。希，忍一忍，痛一下就結(jié)束了。 希，馬上就能離開這個世界了。 我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身體因下墜難以受控的抽搐著，眼睛睜不開，我等著感受最后的痛。 可是耳邊的風(fēng)聲突然停了，一切都平靜起來。身體的下墜感消失了，我好像浮了起來，像被什么柔軟的東西托住。 我死了嗎？為什么不痛？為什么我還能思考？ 我不敢睜開眼。 漸漸的我感到有白光輕柔的撲在我的臉上，身體也奇異的暖了起來。深夜的白光讓我覺得突兀，周圍安靜的出奇也讓我悚然。 我睜開眼。 這里是天堂嗎？周圍的場景完全變得純凈而空白。我站在這片空白里，成了這片空白里唯一的黑點(diǎn)?？床坏焦庠?，這里好像一切都在發(fā)著光，又叫人找不到光。就是純粹的亮著。無垠的空白。我站在這里，腳感受不到重力，卻可以走動。 如果這里是天堂，也太無聊了些。 “為什么自殺？希？” 一個聲音突然從我的身后傳來，我嚇得一驚。 我回頭，是個裝束奇怪的怪人：長長的白色斗篷一直拖到地上，唯一透氣的面部也戴上了沒有任何花紋的白色面具。他站在那里，干凈的像剛擠出來的鮮奶油。他的聲音聽不出性別，就如他的裝束把自己包裹的看不出性別一般。一身的純白，幾乎要融進(jìn)這無垠的空白里。 我喜出望外：“這是哪里？我已經(jīng)死了嗎？” 那人只是垂了垂戴著面具的頭，繼續(xù)問我：“為什么自殺？希？” 我不想講述我在人間經(jīng)歷的一切痛苦。如果我還有講述痛苦的能力，也許也不至于走向跳樓自殺這條路。 “就是不想活了?！?“希。我需要你能認(rèn)真考慮一下你是否真的要放棄你的生命。”那人開始朝一個方向走。他的腳步很輕，幾乎看不到身體震動的幅度。 我跟上他：“這到底是什么情況？”我很急切的想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種不清不楚的狀態(tài)令我感到焦慮。 “希，你可以叫我生?！?“依舊是一個看不出性別的名字?！蔽野迪搿? “你現(xiàn)在還沒有死。”生轉(zhuǎn)過頭用面具對著我，“最終是否放棄生命，要靠你來決定?！? 生說，他是來跟我做交易的。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人間。他是從月亮上來的，我們現(xiàn)在就處在茫茫月光里。 生說，這里有點(diǎn)像人間的當(dāng)鋪，但是被當(dāng)?shù)舻氖侨嗣?“每天都有很多人想自殺?！鄙Ｗ×四_步。 “每天也有很多人想活著?！鄙聪蚯胺?。 我順著他也朝前看，那里竟不知何時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龐然大物！ 眼前的東西整體呈鐵青色，有管道錯綜的連接起很多透明氧氣艙一樣的東西。每個艙盒里都躺著一個人。有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艙盒，他們盤踞的堆起來，形成了眼前的龐然大物。 那片鐵青的重色壓在這空白的背景里，顯得格格不入。讓我有些喘不過氣。 “你說，如果把那些自殺的人的命，換給那些因病痛意外不得不失去生命的人，是不是很值？” 我一下子明白了生所說的“當(dāng)鋪”的意思。似乎也明白了一點(diǎn)眼前那個龐然大物的作用。 “他們都死了嗎？”我問。艙盒里的那些人都閉著眼躺在里面，沒有絲毫生機(jī)。 “他們在做夢?！鄙f，“他們在等待一條命。” 生說，他總是在人間游蕩，遇到生命垂危的人，便會與他做交易。那些將死之人自然會同意生的交易，生便把他們帶到這里，賜給他們一場很長很長的夢。 “而我就在人間尋找輕生的人，攔截下來。如果那個人確定放棄生命了，我便把他的命取下來，安給艙盒里的人身上?！?“兩全其美，不是嗎？” 我看著生，生看著我。 有太多問題灌到我的腦子里。這個世界遠(yuǎn)沒有我所認(rèn)知的那么簡單。那我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生，你說這里是當(dāng)鋪。那我當(dāng)?shù)粢粭l命，能得到什么？”我很擅長抓住重點(diǎn)。 “不多?！鄙婢呦碌哪?biāo)坪跣α诵Γ耙粓鰫??！?“你也認(rèn)為我不想活了是因?yàn)闆]人愛？你也認(rèn)為愛情能治愈一切？”我生氣的大吼。生的話觸到了我的雷點(diǎn)。 我也不是不想要愛。只是在這里，生說讓我用命來換一場愛，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祈求愛的小丑。在人間我已經(jīng)做夠了小丑。走到這一步了，何談愛。 “我覺得你們滿懷著愛死去，是一件幸福的事?！鄙穆曇粢廊缓芷届o，手卻攀了上來。 “滾開。讓我自己去死，我不做什么交易！”我甩開他。我覺得我現(xiàn)在一定很丑。 生站住不說話，無辜的像一座白色的雕像。 “喂。你給我一場愛，那那些想要命的人，給你的代價是什么？”我還是問。 “一點(diǎn)點(diǎn)肉。” 生把面具摘下來，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生是個女孩兒。她的臉是個女孩兒的臉。但是是一張破碎的女孩的臉。像是好多好多塊肉拼在一起，組成了支離破碎的一張臉。 生又把面具戴上：“不要害怕，這些都是善良的人的肉?！?“每個人給我一點(diǎn)點(diǎn)肉，我慢慢的拼起來。等肉足夠了，我就完整了?！? 我有點(diǎn)想吐。 “我是從月亮那來的。你們每天做的夢，都是我們送的。 我們從月光里提取人們的念想，到了晚上把月光織成夢，給你們送去。 我經(jīng)?？椀揭粋€人的夢。他的夢很有意思。我想跟他聊聊天。 可是我沒有肉。我們沒有實(shí)體，像一團(tuán)空氣。 我只能每天織著他的夢，盼著他的夢。 只是有天，他死掉了。 我再也沒有在月光里感受到他的念想，也再也織不到他的夢。” 我從沒想過世界上還有專門送夢的小精靈。原來月亮上還有這么一類可愛的東西。 “你怎么沒有把那個人帶到這里，等待一條命？”我好奇的問。 “那是后來的事了。我偷偷離開了月亮，盜用了一線月光，在這里開辟了這個當(dāng)鋪。”生語氣很輕松，“我每天就躲在這里織這些人的夢，尋找下一個做交易的人。再過一陣，我的肉集齊了，我也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了?！? 我不知說什么。我跟生似乎是兩個極端。我極度的想要離開這個世界，生極度想要來到這個世界。 我腦中略過痛苦的往事：“生，做人沒啥好的?！?生卻很興奮：“希，我已經(jīng)等了三百年。我身上還有最后十幾塊肉就完整了！” 我理解生為什么幾百年了還沒有湊夠那些肉。過后的幾天，我拒絕回到人間，又賴著不走，就跟著生看了一下她攔下的生意。每次有輕生的人，生總是極力的勸他好好生活，最終把人送回人間。這幾天，生一個命都沒有收到。 “剛剛那個人都已經(jīng)那么想死了，你還要給他回憶溫情干什么？你收了他的命可以救下一個盼著活的人啊，你也能多一塊肉。”我微惱。 “他會好好生活的。他的夢里還有期待。”生如果摘下面具，臉上一定是圣潔的表情。 “我呢，你看我的夢里還有期待嗎？”事實(shí)上，我很少做夢，失眠癥讓我難以入睡，總是困得不行了才昏睡過去。 “有啊，希。很多很多?！? 我扭過頭，權(quán)當(dāng)生在亂說，只是為了想讓我回到人間。 我是真的不想回到人間。誰不想好好活著呢，可當(dāng)活著變成一種殘忍的時候，死去就顯得沒有那么可怕。我現(xiàn)在處在生的月光里，沒有人間的一切破爛雜事，沒有那些扎在身上如刺一般的壓力，甚至在這里我不是個怪人，只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 我沒有走，留在這里讓我感到活著的氣息。每天，我和生一起在空氣里飛來飛去，一起救起瀕死的人、一起截取自殺的人，甚至當(dāng)鋪里的各種事宜，在生的協(xié)助下我都能做的井井有條。我度過了快樂的五年。 還記得生教我織夢，老實(shí)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夢的形狀。生隨手一摸，就扯下些發(fā)著白光的輕柔絲線，三下五除二便把絲線織成一張張薄薄的白紗，放在籃子里。我就提著籃子，拿起那些夢，一張張蓋在艙盒里人臉上，里面的人就會做一個甜甜的夢。 生知道我在人間睡眠很差。晚上她會輕拍我的背，念叨些聽不懂的句子。生說這是在請求月亮的祝福。我果真會睡得很好，并且做一個心曠神怡的夢。 “生，你也會做夢嗎？” “現(xiàn)在還不會，等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我也可以做夢的。” 我還記得那時生臉上的向往。 生跟我相處久了，常常就把面具摘下。起初看起來有些駭人，漸漸的也習(xí)慣起來。仔細(xì)看來，生的五官非常漂亮，睫毛很長，鼻子小巧。只是臉上一塊塊肉拼起來的痕跡像一條條疤，密密麻麻的排列在她清秀的臉上。 有時候，生會帶著我飛到人間無人的山頂上，躺在地上看星星看月亮。人間就這點(diǎn)好，看著星星時明時暗，微風(fēng)輕輕的吹，會有一種歲月靜好的寧靜。其實(shí)除去人類制造的破事，世界似乎還是挺美好的。 “希，你想不想家呀?！鄙稍谖易髠?cè)，沒來由的問。 “不想?；厝ブ挥懈鞣N沒勁的事?！蔽覑芤獾穆N起二郎腿。 “我偶爾會有點(diǎn)想月亮?！鄙疫@邊靠了靠，“但也只是想想，我覺得現(xiàn)在挺好的?！? “是呀，現(xiàn)在挺好的。”我閉上眼，聽著蟬鳴聲睡了。那晚我做了個很美的夢。是生織的吧？她是不睡覺的。也許她就那樣安靜的在我身側(cè)守著我，含著笑為我織一個很美很美的夢。 有月光的地方，就有夢。 有生的地方，就有很美的夢。 一天又一天，五年很快過去。 生收集的肉越來越多。終于還差最后一塊，她就能徹底成為一個人了。 “希，等我成為人類了，我們一起去人間好不好？”生興奮極了，“我們可以一起生活，一起游山玩水。” 這些年跟生形影不離的相處，我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方式，私心里暗戳戳的希望這種生活不要被打破。 我遲疑了一下，隨即答應(yīng)了。 生活，不是很好。但跟生一起生活，也不錯。 又過了幾個月，生終于湊夠她最后一塊肉了。 我第一次見到生蹦起來。她幾乎是瘋狂的大肆笑著、蹦著，眼里閃出幸福的淚水。像忍辱負(fù)重終于報(bào)國的將軍，像辛苦考到滿分終于得到布娃娃獎勵的的乖乖女。 “希，在我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之前，還有一件重要的事?！鄙兆⌒Α? 我知道生說的是什么事。近日里，我們都默契的不去提起，但是今天，不得不去解決了。 “希，這些沉睡的人，我救不了了……” “把他們送回去吧。”沒等生說完，我急切且強(qiáng)硬的說。我刻意把聲音沉的冷酷些，似乎這樣我的心也能真的冷酷。 我們收留了太多瀕死的人了，而真正鐵了心放棄生命的人是彌補(bǔ)不上的。生的當(dāng)鋪里住了好多好多人，他們只剩一口氣了。一直以來，生讓他們做夢，但現(xiàn)在，生也該走了。 “生，你無私了那么久，這次，也該你自私一次了?！? 我和生還要有新的生活，這場渡人不渡己的換命買賣，該結(jié)束了。 我看著艙盒里的一張張熟悉的臉。這些男女老少因?yàn)樯拇嗳醵稍谶@里，每日每夜的做著夢，只為等待一個活下去的機(jī)會。這五年里我無數(shù)次把輕柔的夢蒙在他們臉上，無數(shù)次輕輕擦去艙盒上面的塵埃，無數(shù)次聽生講起他們?nèi)碎g的故事、他們夢里的故事。 “生，讓他們醒來吧。然后，就送他們回去?！蔽业男那楹艹林亍? “希，我在想，要不要再等等，我把他們的命都救回來，再去人間?！? “救不完的，生?！? 生沉默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生命的脆弱，更何況，她已經(jīng)拯救了太多太多。 終是欲望大過無私，亦或是生想成為人類已經(jīng)太久太久。生終于還是任性了一次，旋轉(zhuǎn)閥門，把艙盒都打開了。念了段什么話，他們?nèi)夹褋怼? 生向他們深深的鞠了一躬。 我知道生不忍心訴說這個對他們來說很殘忍的事實(shí)。我一咬牙，走上前去，一五一十的把情況告訴了他們。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在我的腦袋里像慢動作一般過著。像默片，一張張放映著，黑白色、無聲的聒噪。 他們開始只是滿臉的喪氣，隨即是對死亡的悲傷和恐懼。 他們有人開始哭。 然后有人第一個撲上來，搖晃著我。隨機(jī)兩個人、三個人撲上來，后來幾乎所有人都撲向了我，撕扯著我。 有人拿拳頭打我的臉，有人咬上了我的腿，還有人對著我的耳朵嘶吼著些什么，我全都聽不到了。眼前瘋狂的人臉已經(jīng)扭曲，我的耳朵過濾掉一切聲音，只覺得身體好疼。 “生，生?！? 混亂之中我叫著生的名字，意識逐漸模糊。 我睜開眼?；腥婚g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是家里的床。 一切都是五年前的樣子，熟悉又陌生。我想喚生的名字。 生呢？她已經(jīng)變成人類了嗎？我跟她一起來到人間了嗎？ 我驚訝的發(fā)現(xiàn)手機(jī)上的時間是五年前我準(zhǔn)備自殺的那個夜晚。 拍了拍腦袋，恍惚記得剛剛做了個夢，夢里生推開那些瘋狂的人群，卻發(fā)現(xiàn)我已被撕扯的血肉模糊。生說不要怕，我把肉給你，我要回月亮上了。 生把我從月光里送出去了。 我記得她的笑，她支離破碎卻溫柔的臉。 生一定是送了我一場夢。一場白白的、很美很美的夢。 又或許生想讓我認(rèn)為她也是一場夢？ 我也分不清了。生是真實(shí)存在嗎？亦或是我的臆想？ 記憶很恍惚，我唯一記得那輪白色的月亮。 很白很白。 深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