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父與子
下雨了。
雨水篩著月光,從大蓬頂端的洞里落進來,那里盤旋著紅胡子的掃把騎士,爪子多得像是頭發(fā)的機械鳥,還有咔咔響的月亮。一滴雨砸在纜繩、帆布或者那幾面小小的旗幟的直角上,就裂成了另一場更小的雨,所以當帳篷外的雨在里面繼續(xù)下著的時候,那其實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一片浩淼的水汽,那些鋒利的雨水的顆粒,有時是球體,有時是刀子形,像是古代的錢幣,有的是嘴唇的形狀,當下嘴唇和上嘴唇咔啪一聲結(jié)合在一起撞到某個觀眾的臉上的時候,這個冰涼的吻就必須用刀子從他的臉頰上剜出來,否則水一般骯臟的吻會融化進他的肌肉,使他全身的體液凝結(jié)成固體,慢慢地沉淀在他身體內(nèi)的管子里,那些管子不再豐盈了,就像風箏墜落那樣癟下來,他走到街上去的時候,就會突然在陽光中發(fā)現(xiàn),自己是那樣的矮小,像個侏儒,或者世界在他睡著的時候陡然變大了,然后除了一套硬梆梆的如同操場跑道的血液循環(huán)系統(tǒng),他身體內(nèi)的渦輪和杠桿就會像一抹灰塵似的繽紛碎斷。
所以,大家都戴上了預先準備好的面具,那些面具的表情是多么冷漠啊,仿佛下面的這個節(jié)目也因為這場雨變得了無新意。
啊,雨的杠桿,在月光中翹著,走出一老一少兩個打傘的人。
老的已過中年,謝了頂,佝僂著身子,皮膚褶皺的手顫抖不已,他穿著筆挺齊膝的風衣,在同時系著領帶的脖子上套著一個帶刺的項圈,紫色,像是個成人的玩具,項圈上栓著細細的一條液體般的鎖鏈,鎖鏈的另一端被攥在小的的左手里。如果說父親的樣子像只骨骼突出的蛆蟲,那么兒子臉上的雀斑和淡黃的頭發(fā)并不像蒼蠅,因為他不需要飛和聒噪,也沒有毛茸茸的舌頭。兒子的個頭很矮,大概只有父親的一半高,但那把黑暗的傘卻由他的另一只手撐著,他微微仰起頭來,望著場地半空中紛紛揚揚的雨,雪一般潔白的雨,蚊子丟棄的棉簽一般的雨,許多誤入雨水的昆蟲被打下了美妙的孔,殘骸掉在棕色的地面上。于是傘的內(nèi)側(cè)可以被看到,像血一樣的鮮紅,那是一把紅黑相間的傘。
兒子的腰間纏著一圈兒什么,觀眾們是看不清楚的,他們狡黠的眼睛和帳篷頂上的天使一般純潔,閃動在面具的孔洞里,一些女士把衣服裹得更緊了。
父親也盯著雨看,他似乎想用手遮住月光,也許是想阻擋雨水,怕?lián)p壞了自己的眼睛吧。
然后大家都聽見了有誰無比邪惡地喊道:
“快!”
是兒子,大家這時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腳上穿著一只鐵靴子,后者正重重地頓著地,整個場地都在為之顫栗,女士們的隱形眼鏡嘎啦啦地碎在了眼球表面,孩子們的瓶子里,新鮮的牛奶表面打著間隔相等的環(huán)兒,又有些昆蟲掉了下來。很顯然,兒子對自己的行為還沒有明確的認識,但他劈手奪下了父親企圖蒙在眼睛上的手帕,塞進自己的褲子兜兒。
父親有些遲疑了,大家齊刷刷的目光讓他的內(nèi)心世界成為了那一刻的一個秘密,在這樣一個下著雨的夜晚,父親顫巍巍地扭過臉,企圖把他的手擱在兒子的頭頂上,眼中滿蘸著哀求,佯裝著慈祥,一捋蒼白的頭發(fā)搭在額頭上,像一只因折斷而變得柔軟的角。
然而兒子的臉扭曲起來,他從腰間解下了一條鞭子。
“快!”,同時一聲鞭子抽打和鮮血崩裂的利響。
父親眼中的哀求似乎瞬間就凝結(jié)成了兩汪液體,然而他收回了手,點點頭,繼續(xù)佝僂著身子,但拉嚴了風衣的高領,當他撫摩到項圈上的刺時,他陶醉地閉上了眼睛,他額頭上的血就從那中間筆直地滴下來,撞在一滴潑濺著的雨珠上,呲呲啦啦地化成了一股黑暗的氣體。
觀眾們都承認他們看見了那個父親的嘆息,看見了他對自己的兒子擺擺手,然后飄出那把紅黑相間的傘,在場地上空的雨水里開始了飛翔。
“就在他離地的時候,那個孩子又抽了一鞭子,半空中就落下了一套襯衣襯褲,和一套破舊污穢的內(nèi)衣內(nèi)褲,它們都被準確地抽擊成了兩半,像被從中間豎著掰斷的人形餅干,真是對稱極了!”事后一名女士興奮地補充說。
多么奇妙的夜晚的雨水啊,在每一粒雨水表面的某一個區(qū)域里搽著胭脂(像一顆細小的痣),而在另一個區(qū)域里或許又有一小片皺紋般的皴褶,與皴褶中心對稱的地方有幾平方微米的一個劇場,水中的細菌都裝著假胡子,喝得高而又高,從水那個最晶瑩的核心上跳起來,表演一只飛鳥或者一粒性欲亢奮的分子,另外的區(qū)域里或許還會有剪刀加工廠和孢子花園,還會有另一場雨。月色清潔的光子擦著無數(shù)顆雨水的表面,從一個區(qū)域彈到另一個區(qū)域里,逐漸變得骯臟而又黯淡了。
月光透過清冷而寂靜的雨水停滯在觀眾們呆板而又劃一的楠木面具上,整個沉默的夜晚仿佛也無法被它們映亮了,觀眾們不發(fā)一言,靜靜地看著雨水中的一切,無比生動的目光卻盈盈閃爍。帳篷里更寒冷了。
整個節(jié)目有一個節(jié)奏,它來自于兒子的跺腳,他埋著頭,用脖子夾住傘,胳膊夾住鞭子,一只手忙于幫助自己穿上另一只鐵靴子,繼而是頭盔和胸甲,而另一只手呢,當然是牽著那根鐵鏈,鐵鏈的另一端上是他那飛翔在雨水里的父親。四周都暗了,只有一束狹窄的光投射下來,恰好照亮著那把站立在黑紅雨傘下面的兒子,和那個飛翔在液體中的父親,對于觀眾們來說,那串鎖鏈與雨水清脆的磕碰聲是可以忽略的,而如此美妙的一副場景,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在午夜頂著玫瑰花環(huán)的年輕人,他孤獨無助,在清涼的雨水里放著風箏。
觀眾們看見一顆一顆乳白色的球體從半空中落下來,起先他們以為是父親的眼淚,后來認定那是一整副假牙,因為當他們抬起頭,就可以看見那個父親的笑容,那比帳篷上方龐大而又稀松的星空還要璀璨。
而他們沒有敢摘下面具,因為雨水的吻仍在殺害著那些冒失的昆蟲,脫韁的寵物們。
所以說,父親的飛翔其實可以被解釋為一種對于雨水的躲避行為。從他離開那把傘開始,他就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地踩上了一顆雨珠,試一試還牢固,又伸出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了上方1米多高的地方的另一顆雨珠,看得出,父親的腳趾和手指肚上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他就像只氣態(tài)的猴子在水珠間爬上爬下。準確地選擇攀爬基點是很關鍵的一步,因為如果稍有不甚,父親就會像一只克服了重力的鐘尷尬地倒掛在半空里,腳趾拼命地鉤住一顆太高的水珠,而手指卻必須死死地抵在另一顆上,簡直快要折斷了。所以,父親很快就大汗淋漓,他的領帶歪仄著,一部分刻意蓄長的頭發(fā)搭在臉頰側(cè)伴,露出了雪白的禿頂,眼睛疲憊地搜尋著合適的雨珠,而寂靜場地里響徹著他粗重的喘氣聲。
而這是不被允許的,于是觀眾們看見穿了一半鎧甲的兒子突然怒視上空,抄起鞭子向父親的后背上拼命抽去,并惡狠狠地吼叫著:
“安靜!讓大家聽聽月亮!”
父親的內(nèi)衣褲和假牙就是這樣應聲而落的,像一個被解散了微熱的政府,很快就被革命般的雨水打上孔,銷毀得如同一段丑聞,在此之前,那套假牙是乳白色的,仿佛一串古樸的項鏈被泥濘和嗡嗡作響的月光沖刷著,觀眾們認為他們應該記住這一點。
其實,很快父親就熟練于攀爬了,他的汗不再發(fā)出滴滴答答的啜泣,喘息也很微弱,也就是說,寂靜再次籠罩著這個節(jié)目。父親得意地在雨水中騰越著,根據(jù)一滴雨和另一滴雨的位置關系巧妙地搭配出一個個夸張而又乖戾的造型,像是和著兒子的節(jié)奏凌空跳起了一種舞蹈,雖然 他的活動范圍被脖子上的鐵索牢牢控制著,不過那也已經(jīng)足夠啦,不是嗎?看他的表情啊,無比陶醉地笑著,哪怕自己正擺出一個悲傷的手勢。他灰色的頭發(fā)迎著運動帶來的風輕輕飄逸,拂散了縷縷月光。
雨水之間的空隙是屬于月光的,柔軟的被紡織成甜美的回憶一般的月光。父親的動作已經(jīng)熟練得不再止于跳躍了,他用手扶著風衣的高領,翱翔在月光里,敏捷地躲閃著雨滴,噢,他的風衣被陣陣涼風推開,吹得寬敞了,他陶醉地伸長了脖子,瞇縫著眼睛,鎖鏈嘎拉嘎拉地劃破了雨水破碎的細響,父親黑色的風衣下面赤身裸體,而體毛、傷疤和風衣的內(nèi)側(cè)的鮮紅在雨水里顯得多么醒目啊。
而除了胸甲,兒子的裝備就已經(jīng)完成了,他為此焦躁不安。主要的原因在于,胸甲的內(nèi)側(cè),裝著一顆人工澆鑄的鐵心臟,可無論如何也取不下來,因此沒法把胸甲貼身穿好?!八易o腿甲里沒有脛骨,頭盔里也沒有一張臉呀”,兒子一邊盡力擰著鐵心臟上長著青苔的螺絲,一邊發(fā)愁地想著,“否則我的損失就大啦!幸虧只是心臟而已?!比缓?,他停止了擰螺絲,從右邊的褲兜里掏出一把尖刀,把胸剖開,取出了心,放在沙地上,并趁著傷口沒有愈合,迅速套上了胸甲,隨著“嘭”的一聲巨響,兒子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完整的鐵武士,從皮膚到心臟。他大步走進雨中,仰著臉,緊緊揪住伸向半空的鎖鏈,抖開了鞭子。
這個叫做“雨中快樂的父與子”的節(jié)目終于開始了。兒子一邊用鎖鏈控制著父親飛翔的方向、姿勢和表情,用鞭梢調(diào)整著細節(jié),一邊嘹亮地唱著歌。鞭及之處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嘴唇形狀的血痕,抽得重一些還會有舌頭的痕跡,總之,整個夜晚,父親白皙、肥胖的身體上留下了數(shù)不清的流著血的吻:腹股溝上的,是要求把腿分得更開一點;大腿根上,是要把屁股并成一條縫;鼻子上,是不要撐開鼻孔;單眼皮上的,是要保持住雙眼皮;還有落在臉頰上的,那是 要求老人把歡樂表達得更自然,更發(fā)自肺腑一點。
父親在大笑。在兒子精確的控制下,他的舞姿更加優(yōu)美了,縱橫捭闔,雨水在他的身邊沙沙作響,閃爍著銀光,他的皮膚卻沒有一絲潮濕,除了它正在嚴重地變紅這一點外。無論做什么動作,父親的臉總是朝著自己的兒子,一方面是因為鎖鏈的牽引,另外的原因是,他愿意把他的笑容透過紛紛揚揚的霧氣傳達給他的兒子。有時候他會突然喊出同一句話,但馬上就被鞭子制止了,越來越迅猛的鞭子揚起了洶涌如注的鮮血,它們下起了另一場雨。隨著風衣的逐漸襤褸,觀眾們看見兒子的父親的腳踝上系著兩根帶小鈴鐺的紅絲帶(“那似乎是一種被奴役的象征物”——一名觀眾當時就這樣說),而本該是生殖器的地方長著一根粗大的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滑稽的舞蹈中,那根末端系著一只漂亮的手帕蝴蝶結(jié)的尾巴具有重要的作用,他總是不停地甩動它,握著根部,不停地大笑。
這歡樂的情景無疑引起了所有觀眾的興趣,此起彼伏的笑聲蔓延在他們中間,到了最后那一幕時,他們笑得太過劇烈以致開始流起眼淚來,而臉上的面具無疑制作得太過精確了,緊緊扣在臉上,根本沒有為笑的表情和隨之而來的眼淚留下多余的空間,他們只好繼續(xù)保持著那個冷漠的神情,好像終其一生也從未如此矜持過。
而最后一幕的情形是這樣的:血流光了,父親的形骸有些收縮,又有些浮腫,半閉著眼,不再舞蹈了,看上去像是一只被泡得發(fā)脹又發(fā)白的蟋蟀。然而鞭子的抽打并沒有停止,不一會兒,父親被榨干的身體里開始涌出最終的一點液體,那是從額頭上的一處傷口開始,一點點地滲出來的,在鼻尖上匯成了粗粗的一坨,而與此同時,那具身體發(fā)生了緩慢的變化。當兒子的鞭梢把那坨精液掃落在地的時候,雨停了,父親的尾巴縮進了下體,胸膛上卻長出了沉甸甸的乳房(當然,表情沒有變)。
兒子按了一下屁股上的開關,盔甲就碎掉了,月光照在他滿臉的淚水上,他牽著鎖鏈讓那張飄了很久的臉貼著自己的嘴,他喊:
“媽媽!”
而那張老邁的臉重復著那句話:
“兒子,爸爸不會離開你的!”
2002.11.17. 20. 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