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我已經三十一歲了，時間作為被人類發(fā)明出來的計時工具，在我的身上并無多大影響。我缺乏一個大人該有的成熟、穩(wěn)健和獨立；我還保持著一個孩子的天真、幼稚和執(zhí)拗?？鬃诱f：“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憋@然，我已過了“而立”之年，而“立”之事尚遠。也許到了“知天命”之年，我依舊會保持現(xiàn)在的“清貧”，想必這是可以預見的事情；除非在接下來的廿年內，有種種不可預測的“奇跡”和“幸運”接連發(fā)生，改變了我的人生和生活，如不是，則皆可視之。想必像孔子這樣了不起的“編輯”和“教育家”生在我們的時代，也會同我們一樣“吾終生而志于學，三十未立，四十而惑，五十亦不知天命?！北济埢钣诔鞘虚g，無強壯的身體和心理，侵受著人類?“進步”和“文明”的污染和摧殘。

三十歲之前，我還想著回到故鄉(xiāng)去，回到農村去，過陶淵明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钡纳睢Ｎ业睦硐肷钍鞘裁?？不外乎睡好、吃好、身體健康、有一幢生活方便還算潔凈的房子、一家人其樂融融地住在一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而非生活所迫而為之……三十歲之后，我不再想著回到農村去，因為我老家的房屋并不是很寬敞，日常生活也很不方便。那里沒有下水道，衛(wèi)生條件很差；那里也沒有自來水，日常用水非常不便；那里也沒有菜市場，買水果蔬菜更是不便?；谶@些原因，我近來越來越妄想“移民”，去一個能滿足我理想和生活的地方。但移民并不容易，特別是我這樣一個來自于農村，沒有什么家庭背景、沒有什么教育經歷、沒有什么生意頭腦的人來說，這幾乎是天方夜譚的事情。其實，“我的理想”并不是對物質的貪婪追逐，在我看來，“鈔票”等同于“紙錢”，我是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的人。我只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但你越想過普通人的生活，生活就越讓你感到艱辛。

十六年前，我回到故鄉(xiāng)，開始寫作。那時候我并不理解寫作，僅把寫作當成一種興趣，而非職業(yè)。我買了大量的盜版書籍，廢寢忘食的閱讀，稍有“靈感”就奮筆疾書，把它們記錄下來，并奉為“財富”；我常常跟我母親說，我哪天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些手稿都是要進博物館的。十六年過去了，它們沒有進博物館，也沒有被發(fā)表，而是被我裝進紙箱，堆放在我們家的二樓，紙箱上落著厚厚的灰塵。

我母親是很“放縱”我的，她給予我絕對的自由。只要我想做的事情，跟她商量，她都會支持，也許“我想做的事”她并不完全了解。她認為：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不做危害社會的事，都可以勇敢地去嘗試，只要你真心喜歡。我這樣的生活斷斷續(xù)續(xù)地過了三年，這期間，我寫了二百多首詩、幾十篇散文、幾十篇短篇小說、兩部長篇小說；我讀了老子、沈從文、巴金、余華、李敖、王朔、雨果、梭羅、海明威、托爾斯泰……我?guī)缀踬I了盜版書勒口上羅列的所有作家的作品，唯獨剩下一個叫村上春樹的作家，我當時覺得這個名字很奇怪，竟然是四個字的，直到多年后，我在圖書館借閱了《挪威的森林》，才知道，村上春樹原來是一個日本作家，而且還那么暢銷。

我職業(yè)練習寫作三年，既無作品發(fā)表，也無作品出版，這讓我有點心灰意冷。我開始問自己：我為什么要寫作？是為我自己寫，還是為別人寫；前者屬于興趣，后者屬于商業(yè)。那時候，我父親對我的寫作嗤之以鼻，整天說我癡人做夢，他只要一這樣說，我母親就反駁他。我?guī)е业淖髌返教幣霰冢夷赣H不放心我一個人外出，就讓我父親陪著我，雖然他非常的不情愿，但還是陪著我去了好多地方。

當我年齡漸長，不能“閑坐”在家中時，我聯(lián)系了身在城市的三小姨。她在一家醫(yī)院從事保潔工作，她見多識廣，能夠為我尋找一份“清閑”的工作。我離開故鄉(xiāng)，來到了城市。這時候，我的“職業(yè)練習寫作”不得不轉為“業(yè)余練習寫作”。我為什么要寫作的問題始終困擾著我，我始終找不到答案。到北京后，因為能去圖書館借閱圖書，我的閱讀質量開始直線上升。我不再看盜版書，也不再買盜版書，在地攤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我就能夠辨別它是不是盜版。

本書收錄的五篇小說，正是寫于“業(yè)余練習寫作”時期?！稙跤墟?zhèn)男孩》寫于2010年，《現(xiàn)實》寫于2012年，《浮游生物》寫于2013年，《生老病死》寫于2016年，《烏有鎮(zhèn)男孩青春期發(fā)育》寫于2018年。

《烏有鎮(zhèn)男孩》是我在寫作過程中的一次大膽嘗試。我用“福克納”似的荒誕筆調進行敘述。我保持著一個職業(yè)小說家的寫作習慣，晚上在一間陰冷的地下室“寫作”，在固定的時間完成固定的量，不仰仗“靈感”，自認為“職業(yè)”?！奥殬I(yè)”的意思是：寫的順要寫，寫的不順也要寫；寫的順了就多寫點，但要適可而止，不能超時超量；寫的不順了就少寫點，但不能不寫，至少完成最低的量。長此以往，必然形成一種訓練，我的訓練始于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特別是幾十萬字上百萬字的小說，唯有“職業(yè)”可完成，僅靠“靈感”是絕對不行的?！稙跤墟?zhèn)男孩》寫完后，我沒把它當回事，就開始了新的寫作。直到多年后，我想編一個中短篇小說集，才重新發(fā)現(xiàn)了它。我翻看手稿，一邊讀，一邊樂，覺得這個小說寫的太搞笑了。

《現(xiàn)實》是我在“清閑”的工作之余，用同樣“超現(xiàn)實”的寫法完成的另一個實驗品，這是我迄今為止最滿意的短篇小說之一。這時候，我意識到，我又能寫作了。也是從這時候開始，我不再折磨自己，逼問自己“我為什么要寫作”，而是用“老子”的避世哲學，把這個問題放一放，等有一天，讓答案自己浮出水面。果不其然，過了幾年，答案如約而至：我沒辦法為別人寫作，只能為自己寫作。也不是說，我不想為別人寫作，而是當下，我的寫作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敘述的欲望和快感，一旦這樣想，我就如釋重負。有了這個清晰的認識，又通過閱讀和比較，我發(fā)現(xiàn)我的文字是粗糙的，它不是精細的文字。精細的文字受人追捧，讓人爽的文字大行其道，而我的小說，既不精細，也不讓人爽，僅僅讓我自己爽罷了。如果把小說比喻成毒品的話，市面上的那些小說是海洛因，一看就讓人欲罷不能；而我的小說則是長的像大便的海洛因，一看就讓人望而卻步。

《浮游生物》是一篇科幻小說，它源于我的一個夢。我的睡眠質量是很差的，前半夜微深度睡眠，后半夜極淺睡眠。不管是前半夜，還是后半夜，我都會做夢，《浮游生物》就是這么來的，我夢到我移民火星，遇到了詭異的事情，而后幸存了下來。其實我醒來時，它是很驚心動魄和立體的，因為我在夢中經歷了，只需要把它敘述下來就好，但實際上，我并不能復原我的夢，因為我的記憶對夢有所丟失。如果有一天，人類發(fā)明了一個機器，能夠把人做夢的影像記錄下來，我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小說家和電影導演。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寫《浮游生物》的時候，我已離開了“清閑”和“壓抑”的工作，寫作環(huán)境也從地下回到了地面。我換了一個我自己喜歡的工作，當然，它一樣“清閑”。

2013年，寫完《浮游生物》后，我就構思好了《生老病死》。我剛著手寫，開了個頭，寫了二千多字，就因為工作的變動不得不把它放到一邊。直到2016年才重新拾起，一鼓作氣地完成。我原本構思的是一個悲喜交加的故事，不料卻寫成了一個現(xiàn)實與過去交織的關于父子兩代人的愛情故事。這樣一來，悲喜交加成了正敘，愛情故事巧為插敘。

《烏有鎮(zhèn)男孩青春期發(fā)育》是我2018年的冬天泡腳時完成的作品，每天晚上睡前泡腳是我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它是《烏有鎮(zhèn)男孩》的延續(xù)，在這個小說里，當年那個奇異的小孩，已是一個少年?！稙跤墟?zhèn)男孩》的結尾非常突兀，《烏有鎮(zhèn)男孩青春期發(fā)育》的結尾也非常突兀，第二個突兀是因為趕上了春節(jié)，我著急回家過年，就讓它草草收場了。我在寫作《烏有鎮(zhèn)男孩》時還是一個處男，非?？释信拢驗槲抑耙恢庇X得通過現(xiàn)實的體驗，能夠幫助我更好的完成性描寫；到《烏有鎮(zhèn)男孩青春期發(fā)育》時我已有一些性經驗，但對于寫作來說，性描寫還是要靠想象力來完成，現(xiàn)實體驗根本毫無用處。

我不知道，如果當年我不離開故鄉(xiāng)，我會不會已經成為一個職業(yè)小說家了；我也不知道，我會不會已經成家立業(yè)了。如今，對我來說，寫小說變?yōu)橐患浅€人非常私密的事情。從鄉(xiāng)村到都市，我并未蛻變成一個都市人。我經歷了這個時代的年輕人會經歷的一切，卻并未把這些人和事書寫出來，我一直保持著一個山野村夫的執(zhí)拗，只創(chuàng)作跟文學相關的想象和夢。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寫小說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有一天會不會拿諾貝爾文學獎，更不知道自己長的像大便的小說會不會有人看。但我知道，它只是長的像大便而已，其實吃起來一樣讓人上癮。

2021年1月18日

作者介紹

白江峰，字樂文，號棠梨先生，筆名曉白。1989年生于河北武安，2005年開始寫作，作品有詩歌、小說、散文和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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