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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舊街十七路
來源：知乎

我們一族的女人個個都是為情而死的戀愛腦。

物極必反，所以這代才出了我這么個接連害死幾任夫婿的毒婦。

1

我生來就能看到親近的人一日的氣運(yùn)。

晨起問安時掃一眼眾人頭上的氣，我就知道傍晚嫡姐要摔跤，嫡母要罰我撿豆子。

從小，姨娘就教導(dǎo)我，不要讓人知道我的本領(lǐng)。

姨娘說我的天賦比她好。

我們掌命女一族，原本是修仙界綿延數(shù)千年的上古遺族。

掌命女可以和夫婿共享氣運(yùn)，修到極致，甚至能為人改運(yùn)換命。

但由于長輩們代代都是癡情種子，為了護(hù)道侶平安，不惜犧牲自身氣運(yùn)。

于是一代比一代倒霉，如今僅剩的這點(diǎn)血脈甚至淪落到了凡間下界。

我外祖母好歹還是個大家閨秀，我娘卻成了個妾。

我跟姨娘保證過很多次，絕不輕易動用天賦。

直到我爹滿身是血被人抬回府。

第二天向祖母請安，見她滿臉歡喜地念叨「祖上顯靈、先人庇佑」時，我就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我跑到姨娘的院子，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面白如金紙。

「嫻兒……」她捂嘴咳嗽了幾聲，指縫里全是血。

「你用了對不對？」我問她。

「你明明知道，你根本不是正妻，妾室與夫主是不配共享氣運(yùn)的。」

「你會被反噬的！」

她搖搖頭。

「你不懂。我和你爹……已經(jīng)這么多年了。明明有辦法，卻要我眼睜睜看著他送命，我做不到啊?！?/p>

我想問，那我呢。

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

但我沒問出口。

我以為我娘會是例外，沒想到她也逃不過掌命女的宿命。

2

我娘死后，我爹并未替她安排喪事。

「游娘替我擋了一劫，年紀(jì)輕輕便去了。為父心中，甚是哀慟啊?！?/p>

他摸著胡子，意有所指，「聽聞你外祖也曾重病不治，你外祖母求了幾天神仙，身子就虛了下去?！?/p>

「說來也怪，此后，你外祖身體便好了。」

他探究地看向跪在地上的我。

「嫻兒，你可知這是為什么？」

我閉了閉眼。

姨娘，這就是你拼了命也要救的良人。

「因?yàn)椤?/p>

我咬著格格打戰(zhàn)的牙，一字一頓告訴他。

「我們家血脈的女人，生來能替夫家擋災(zāi)。但必須是正頭夫妻?！?/p>

「我娘只是妾，福薄，所以擋不住災(zāi)禍。」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我爹神情激動起來。

他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從地上扶起。

「嫻兒，爹現(xiàn)在有一煩憂，不知我兒愿不愿意替爹消解?！?/p>

「我娘的喪事……」我欲言又止。

他大手一揮，「那有什么！只要你替爹解了這樁煩心事，你娘的棺木、道場、長明燈，爹自會命人齊備?！?/p>

就這樣，我與長平侯瀕死的獨(dú)子戚長瀾定了婚事，成了他的未婚妻。

3

我爹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

我被接到長平侯府，和那個進(jìn)氣少出氣多的少年同居一室。

你看，在權(quán)勢面前，女子的規(guī)矩就不存在了。

我爹以前總是把女子的德行掛在嘴邊教訓(xùn)我和嫡姐。

可是長平侯一句話，他便二話不說把我送入府。

我抓住那少年慘白的手。

其實(shí)渡氣運(yùn)并不需要肢體接觸。

但我從未碰過男人，今日摸一把，就像是對父親權(quán)威的抵抗。

他睜開眼虛弱地看著我。

「你……就是來救我的仙女嗎？」

我突然很想笑。

我見過他隨軍歸來神采飛揚(yáng)桀驁不馴的樣子。

聽說他勇武過人，是罕見的少年英才。

如今為了保住性命，居然連這么離譜的事都信，還要裝成傻子討我歡心。

我低頭，「將軍是妾未來的夫婿。妾無用，只能對天祈禱夫君安康?！?/p>

這樣我姨娘才有葬身之處。

他反過來抓住我的手，「你叫什么？」

「我叫阿嫻?！?/p>

「嫻娘，我若能活，定不負(fù)你?！?/p>

這句話言猶在耳。

被捆著四肢扔進(jìn)水里時，我想，騙子。

4

得到我的氣運(yùn)后，戚長瀾果然奇跡般康復(fù)。

我嬌嫩的臉上卻長出了一枚又大又黑的痦子。

自此，我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丑女。

戚長瀾卻不見嫌棄，整日送吃的玩的給我。

他到處說：「若無我婦，我早便死了。如今她不過容貌有損，我要是嫌棄，和禽獸何異！」

人人稱頌這段佳話，無數(shù)閨中女子羨妒我的好福氣。

只有我知道。

他送來這么多東西，卻從不肯親近我。

他看著我的側(cè)臉時，總是笑得溫柔。

可我轉(zhuǎn)過臉，顯露出痦子。

他眼里就會閃過淡淡的嫌惡。

哈，男人。

戚家相關(guān)的人總來旁敲側(cè)擊，明里暗里告訴我，一個丑女不配做長平侯世子夫人。

而我爹則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牢牢抓緊戚長瀾，這門婚事絕不能丟。

也是，畢竟賣我的那一次，我爹的官升了兩級。

好景不長，戚長瀾京郊剿匪時，竟救了長公主。

長公主看上了少年將軍，直說非君不嫁。

皇上送了一道旨意到我家府上，我爹看完，二話不說，放出消息說我病重，需要送去莊子上養(yǎng)病。

然后命人將我捆上，扔到城外河中溺斃。

寒冬臘月，河里的水冷得刺骨。

我身上的襖子迅速吸飽了水，帶著我往下墜。

冷水灌進(jìn)我的肺腑，我四肢冰冷，河里仿佛有無數(shù)冤魂抓著我的腳腕。

生死之際，我憑著本能，從戚長瀾那里借了氣運(yùn)。

幸好當(dāng)初只說了一半實(shí)話，他們?nèi)f萬想不到，我不僅能以身相替為夫婿擋災(zāi)，也能攫取夫婿的運(yùn)道。

如今我們還是未婚夫妻的關(guān)系，借運(yùn)對我來說易如反掌。

我掙開了繩索和沉甸甸的襖裙，掙扎著爬上了岸。

在重新活過來的一瞬間。

我想。

不管是我爹還是戚長瀾，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悔不當(dāng)初。

我要奪走他們最重視的權(quán)勢，讓他們知道，像條狗一樣被人踐踏是什么滋味。

在運(yùn)勢的作用下，濕淋淋的我被一個牙婆撿走。

她把我賣去了京城最大的花樓，春駐樓。

鴇母嫌棄我臉上的痦子，說這等資質(zhì)接不了客人。

我二話不說跪在地上。

「小女自知容貌有瑕，可是在家頗讀過幾本書，識文斷字，還有一手梳發(fā)的本事。」

「求媽媽發(fā)發(fā)善心可憐可憐我，留我給姑娘們當(dāng)個梳頭丫頭吧！」

鴇母和牙婆討價還價一番，最終點(diǎn)了頭。

「就當(dāng)我今天做一回好事。因娘還缺個梳頭丫鬟，若她不嫌你，你便去伺候她吧?！?/p>

5

因娘是春駐樓的頭牌，生著一張芙蓉面，還有一管風(fēng)流的好嗓子。

當(dāng)著鴇母的面，她喊我喊得親親熱熱：

「多么伶俐的好妹子，我喜歡還來不及，怎么會嫌棄？」

「來，姐姐房間在這兒，你就住外間。只要聽話，吃的玩的少不了你。」

回到房間后，她就滿腹怨氣地摔東西，碎片撒了一地。

「我都說了，這次一定要個齊整些的，憑什么那幾個蹄子的丫頭個個干凈妥帖，輪到我，就扔來一個長痦子的無鹽女！」

「一個個的，都當(dāng)我因娘不中用，好欺負(fù)！」

我攥著衣角，惶恐狀瑟瑟發(fā)抖。

「是阿嫻不好，還請娘子息怒?！?/p>

她瞪我一眼，一腳踹上我的膝蓋。

「滾！平時不許用這半邊臉對著我，丑死了！」

6

因娘嫌棄我的痦子。

就算我給她梳的新發(fā)式讓她壓了其他姑娘一頭，她對我依舊沒什么好臉色，整日非打即罵。

在客人那兒受了氣，她就會沖我撒火。

她罰我長跪，抽打我的胳膊小腿，不許我吃東西。

我為了少挨打，就主動捉筆幫她寫詩寫曲。

她憑借這些詩詞拉來了好些識文斷字的客人，他們出手大方，要求少，比商人好伺候，是難得的佳客。

因娘的日子好過了一些，怕我投奔樓里其他姑娘，也就不再動手打我。

只是她有時候會故意問我：

「既然你識字，想來以前也是大家小姐，怎么會淪落到我們這種地方？」

我指指痦子，低下頭，適時流露出一點(diǎn)難以啟齒的羞憤。

她就心滿意足地笑起來。

然后讓我?guī)退撔?，倒夜壺什么的?/p>

好像使喚了我這樣好出身的小姐，讓高枝的花落入比自己更不堪的泥沼，她就能更歡喜，更快活。

我總覺得，像因娘這樣暴躁愚蠢，混混沌沌地活著，也沒什么不好。

拿了賞錢就高興，挨了打就拿更弱小的人出氣，不去想明天怎樣。

我厭惡她，看不起她，卻又羨慕她。

7

沒幾年，因娘的眼角有了細(xì)細(xì)的紋路，脂粉遮不住疲憊的氣色。

春駐樓有了更鮮嫩的女孩兒。

因娘年老色衰，那些風(fēng)流雅客已經(jīng)不再來光顧，換成了粗魯汗臭的船工匠人。

甚至就連我，這個臉上長著大痦子的丑丫頭，也被鴇母調(diào)去給新的頭牌窈娘梳妝挽發(fā)。

我去因娘房里拿剩下的東西，不料房門突然被一個滿身酒臭的醉漢撞開。

他揮舞著醋缽大的拳頭，嚷嚷著：

「因娘呢！讓因娘出來！說這賤人不在……我看、嗝！就是瞧不起老子罷了！」

我心下一驚，還沒來得及躲避，就被他從背后抱住。

「因娘，因娘，老子可抓住你了，讓我好好親香親香！」

他手背上都是粗黑的毛發(fā)，熱烘烘的臭氣從后襲來，熏得我?guī)子鲊I。

一瞬間，我腦子里轉(zhuǎn)過好幾個能殺死他又不至于驚動他人的辦法。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我扭頭看去，是因娘。

她的神情很復(fù)雜，有憐憫，有悲哀，有快意，有「終于如此」。

啊，她很高興吧。

高興于，我馬上就要嘗到她嘗了多年的苦楚。

我心里盤算著，要沖因娘露出挑釁的眼神，讓她以為我在蓄意勾引她的客人。

她生性好強(qiáng)，又自恃美貌，肯定不愿意輸給我這個丑女。

等她來搶，我就能趁機(jī)脫身。

可我還未來得及實(shí)施，她便沖過來一把將我扯開。

半委屈半撒嬌地偎到那烘臭的男人懷里。

「死人！這么丑的丫頭你也要，以后可別來找我了。被人知道，我因娘叫一個臉上有大痦子的丑丫頭截了胡，人家還怎么見人哪？」

因娘年紀(jì)雖已大了，但風(fēng)韻猶存，不是我這種痦子比眼睛還大的丑女能比的。

醉漢清醒了一點(diǎn)，見因娘為他爭風(fēng)吃醋，自然十分受用。

因娘嘴里捧著哄著，眼睛卻向我示意，讓我趕緊走。

我捂住衣襟，匆匆離開這間房。

把一切令我心神不寧的動靜盡數(shù)拋在身后。

8

自那以后，我好幾天沒見到因娘。

我坐臥難安，又想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又覺得這么問會顯得很可笑。

其實(shí)我身在春駐樓，有這天也不稀奇。只是我討厭被人強(qiáng)迫。

再次見到因娘時，她穿著規(guī)規(guī)矩矩的深色衣服，一寸肌膚都沒有露出，直挺挺地被龜奴小廝七手八腳地從繩結(jié)上抬下來。

周圍的姑娘驚慌失措，有人高喊著「死人了！」，鳥獸般四散。

我渾渾噩噩地被人群擠開，腦子里一團(tuán)亂麻。

因娘死了？

她怎么會死呢？

據(jù)我所知，她已經(jīng)攢了不少錢財(cái)，甚至去年就在物色給自己贖身的人選。

她何必要尋死？

我眼前閃過她叉腰怒罵我的樣子，揪著我耳朵訓(xùn)斥的樣子，嗑著瓜子看我擦地的樣子，在醉漢的毛手下把我用力推走的樣子。

最后這些生動鮮活的因娘都慢慢消失不見。

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體。

她怎么能就這么走了，我呆呆地想。

我還有一句多謝，沒跟她說呢。

9

我出錢買了些果子分發(fā)給丫頭們，不動聲色提起因娘的死。

在她們的七嘴八舌中，我慢慢拼湊出了事情的原貌。

施氏一族主枝的庶子，名施良。

河中施氏原本也是世家大族，在多年前的戰(zhàn)亂中舉家遷往南方。

施良途中病重，便被嫡母暗中拋下。

他欣賞因娘的才氣，承諾要帶她一起南下，到時因娘便是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世家夫人。

因娘就覺得，這時雪中送炭，必然能憑著恩義過上好日子。

和她有交情的幾個姑娘都勸過她，說齊大非偶，不如踏實(shí)本分找個小行商。

憑妓子之身想當(dāng)世家夫人，這是何等的妄想。

因娘卻覺得她們看不起自己，一番爭吵過后，更堅(jiān)定了要嫁施良的想法。

結(jié)果財(cái)物反被榨得一干二凈，其中甚至還有她向其他姐妹借的銀錢。

錢到手后，施良便換了副嘴臉，整日避而不見。

因娘找上他，還被反咬一口，說她是想攀附世家想瘋了的瘋婆子。

還不上錢，又沒了贖身的指望，因娘一時想不開，搭繩子尋了短見。

她還是這個性子。我想。

所以她會救我。

按時間算，她那天應(yīng)該已經(jīng)存了死志。

因娘愚蠢，刻薄，暴躁，渾渾噩噩。

欺軟怕硬，受了氣不敢去找始作俑者，只敢拿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當(dāng)出氣筒。

可她不該死在這里。

我趴在窗邊仔細(xì)觀察施良的相貌，他清秀斯文，是聰明人的長相。

他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因娘的死訊，神色卻坦蕩磊落，好像從不曾交往過一個過氣的妓子。

因娘最大的錯就是輕易將錢盡數(shù)給了他。

一旦失去了利用價值，施良又有什么理由不拋棄她呢？

很好。我暗忖。

這樣的心性，合該是我宋嫻的第一任丈夫。

10

施良，素日以世家子自居，哪怕掏盡里子也要充面子。

自矜自負(fù)，卻又自卑自慚，生怕別人看他不起。

好色也好詩文，聲稱仰慕因娘才華而來，討要手稿不得，和因娘偶有爭吵。

平日里愛參加詩會。

迫切想往上爬，又自尊太強(qiáng)，不肯阿諛奉承。

眼高手低。

我腦中回憶著這幾日在春駐樓打聽到的消息，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

自我長成后，我就在物色第一任丈夫的人選。

他命格不能太過特殊。

如戚長瀾那般命格的人，借運(yùn)雖易，卻有反噬之危，不到危急關(guān)頭最好不要輕易試險。

也不能太過強(qiáng)運(yùn)。

強(qiáng)運(yùn)之時向其借運(yùn)就如狂風(fēng)之處撐傘，只會事倍功半，虧本生意，不值。

他出身不能太高。

否則家族萬不會接納一個春駐樓出身的妻子。

但也不能太低。

低了，就接觸不到更高的階層，我會被困死在低處。

他手上應(yīng)有罪孽。

就算傷了死了，我的因果隱患也可以降至最小。

他應(yīng)有足以被我拿捏的短處。

這樣我才有談判的余地。

施良，剛剛好。

加上因娘的血債，我有什么理由不選他呢？

「阿嫻，新詩可寫完了？」

「回稟姑娘，已經(jīng)寫完了?！?/p>

我將最上層的紙折了折，塞進(jìn)袖子。把桌上剩下的紙張拿給窈娘。

我是春駐樓才女花魁的丫頭，伺候誰，誰就是才女。

馬上，我還會有一個才子相公。

11

第二日，借著為窈娘買紙筆的名頭，我去了施良常去的書齋。

按照慣例，約莫一炷香后他會來這里。

我耐心等待，在施良進(jìn)門一瞬，恰好側(cè)過頭，用光潔無瑕的半邊臉對著他。

他眼里閃過驚艷。

我攏了攏發(fā)，低下頭，專心致志地看手里的書。

他熱絡(luò)地湊到我身旁，我眉頭一皺，用纖薄的背對著他。

施良的方向正好能看到我素白的脖頸。

書齋很靜，靜得能聽到他并不明顯的吞咽聲。

「這位娘子在看蘭語？」

他探頭看了一眼，張口吟出幾句蘭花相關(guān)的名句。

我一開始十分冷淡，但他態(tài)度熱烈，又極會找話題。

我慢慢軟化語氣，和他攀談起詩文來。

「我今日起了興致，要作一份蘭賦。可寫到一半，便開始迷惘?！?/p>

「因此想來書齋看看先人之語?！?/p>

我將那半篇蘭賦從袖中取出，遞給他。

他漫不經(jīng)心地掃了幾眼，突然眼睛瞪大。

又往下看去，他呼吸漸漸粗重起來。

「這、這是娘子所寫？」

「是啊?！刮覀?cè)過頭，全無戒心地回答。

「幼時讀過些書，寫東西也不知道好賴。如今無人教導(dǎo)，就自己寫著玩?！?/p>

說話間，我的全貌徹底顯露。

那枚碩大的痦子映入他眼中，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臉上浮起嫌惡和驚愕。

施良好半晌才穩(wěn)住情緒，勉強(qiáng)笑了笑，依依不舍地將紙張還給我。

張口卻是這半篇賦的種種缺點(diǎn)。

「引經(jīng)據(jù)典固然是好，但這些典故太過尋常，未免落了俗套……」

「這處隱喻也有些不恰當(dāng)，沖撞了先皇時期的一位貴人……」

他東拉西扯說了半天，最后才義正詞嚴(yán)地表示，不忍心見好苗子入了歧途。

希望等我寫完下半篇后與我再約見一次，他需要仔細(xì)看過整篇，才能為我批改。

「好呀。」我柔聲道，「我名阿嫻。郎君若要找我，就來春駐樓吧?！?/p>

說完，我便帶著書去結(jié)賬，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離去。

12

有心算無心，沒幾日，施良就按捺不住來找我。

我將以前寫的一些隨筆拿給他看，他眼中異彩連連，又故作猶豫問我：

「因娘和窈娘都有才女之名，既然你是她們的丫頭，她們的那些詩……」

我露出黯然神傷的表情，低頭道：「她們是我的主子，想要什么，我還能不給嗎？」

他立時變作義憤填膺的樣子。

「這些妓子，偷盜他人才名，真是可惡！聽說那因娘死了，想必就是平時不修德行的緣故?！?/p>

我驚奇地看著他，幾乎要為他的臉皮鼓掌。

嘴里卻說道：「還從未有人對奴說過這樣的話。

「她們是絕色花魁，我只是個無鹽婢女。

「她們一定是好的，我一定是滿口謊話的那個?！?/p>

話到這里，我含羞帶澀抬頭，眼中全是盈盈情意，「郎君當(dāng)真是奴的知己?！?/p>

那顆痦子威力太強(qiáng)，他不禁艱難地撇過臉。

手卻一把抓住我的手，「嫻娘，你這些年太不容易，我實(shí)在憐惜?！?/p>

13

沒幾日，施良憑借一篇蘭賦在詩會大出風(fēng)頭。

眾人驚疑議論時，他又一鼓作氣，連作了好幾篇文采斐然的詩文。

往日看不起施良的富家公子圍在他身邊稱兄道弟，求他指點(diǎn)。

如今施郎君用的墨，都是二兩銀子一塊的松煙墨。

這段時日，他匆匆來春駐樓，總是一見面就問我有沒有新文章。

我委屈地看著他，「施郎說要娶我過門，我日日惦記這樁事，什么詩什么文的，我哪還有這心思?！?/p>

他面上一僵，「不是我不愿，嫻娘，我對你的心意你還不知曉嗎？

「只是我如今家徒四壁，兩手空空，拿什么娶你？

「我吃苦便罷了，可你在我心中是頂頂好的女子，我怎么能輕易委屈了你！」

若是傻女人，下一句必定要剖心自證：「我不怕吃苦，我看中的是你這個人，而非錢財(cái)！」

然后丟盔棄甲，被男人步步緊逼，一再讓步。

其實(shí)，面對男人的質(zhì)疑時，最好的方法并非自證，而是將質(zhì)疑扔回去。

我低頭捂臉哭了起來，「我就知道！你嘴上不說，心里定是嫌我的！你嫌棄我容貌不佳，所以一再推卻，根本不是真心娶我！」

他被戳中心事，面上一慌，「嫻娘，我怎會如此？」

「怎么不會?！刮也潦醚劢?，「郎君莫要拿借口搪塞我，我在春駐樓這么多年，什么沒見過！

「什么怕委屈，都是托詞罷了！男子若是真心愛慕女子，一腔情熱直沖頭頂，今日見了恨不得明日就娶回家，哪還管這么多？

「你考慮這么多，想來根本沒有被情愛沖昏頭腦，你莫要再說了，你就是不愛我！」

「我、我沒有！」

他急得如熱鍋螞蟻，圍著我勸慰了半天，好半晌才想到一個新理由。

他嘆氣道：「不是我不愿，實(shí)在是家風(fēng)森嚴(yán)。

「我是世家子，嫻娘你出身春駐樓，若是我娶了你，有朝一日回歸宗族，定會被族長打死。

「不如這樣，嫻娘，我先納了你，再娶一房擺設(shè)，過幾年借口她病逝，我就將你扶正！」

我：「……」

這話也說得出口，真不怕遭天譴啊。

我嚶嚶哭道：「非是不愿，我其實(shí)也是出身世家的女郎。否則何來這一筆字，這一身學(xué)識？

「我父死前，曾將我叫到榻前，讓我發(fā)誓，宋二娘子此生絕不為妾！若違此誓，代代先人在地下皆不得安寧！

「我便向父親保證，我若為妾，簽契書的當(dāng)天就一頭碰死！讓那人納一座牌位過去！

「你不能娶，我不能為妾?？磥砦覀兇松芯墴o分。

「既然如此，今后我們不要再見了。

「施郎，日后哪怕嫁作他人婦，阿嫻心中也會念著你，日日祈求上蒼保佑你和樂安泰?！?/p>

說完，我又哭幾聲，掩面而去。

14

后來施良多次來找我，我都避而不見。

他許久沒有新作，外界開始隱隱有了質(zhì)疑。

有人嘲笑他江郎才盡，有人覺得他那幾篇文章清麗婉約，和他往日風(fēng)格不符，懷疑他找了代筆。

焦頭爛額之下，施良直接找了鴇母，說要為我贖身。

鴇母敲了他二十兩白銀，痛快放我離開。

他帶著賣身契來到我面前，忐忑道：「嫻娘……」

我淡淡看著他，「郎君拿著賣身契，可是來納妾的？」

他低聲下氣，「我已經(jīng)為你贖了身，你不必再待在春駐樓了。我們可否回家商議？」

我掏出一枚銅簪抵在脖子上，慘然一笑。

「嫻娘雖不聰慧，卻也知曉禮義廉恥。若是今日我違背了誓言跟你回去，還有何面目去見我那慘死的阿父？」

「若你今日非要逼我，那嫻娘只能血濺五步！以告先人！」

他被我的決絕嚇住，「嫻娘，不可，不可??！」

看他被嚇得六神無主的樣子，我又放緩了語調(diào)。

「其實(shí)此事并非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施郎，我向父親發(fā)誓此生不為妾，你只需帶我去官府過了戶，戶籍寫明我是你妻子。而明面上，沒有三媒六聘，何人知道你娶了妻？

「等你南下和族人匯合，再娶一房拿得出手的平妻，由她掌管家事，嫻娘也是允的?！?/p>

施良見我如此讓步，這才信了誓言之說。

他動容道：「嫻娘，你如此待我，我此生定不相負(fù)?！?/p>

我撲進(jìn)他懷里，「郎君，嫻娘信你！」

15

去官府銷了賣身契，又登記了施家戶籍，我便成了施家婦。

我抬頭看著施良頭上的氣，那份氣運(yùn)如同上好的佳肴，散發(fā)出勾人的香味。

施良啊施良，我籌謀這么多天，你總算落進(jìn)了我手里，成了我嘴邊的一塊膏腴。

夜里，施良吞吞吐吐說了他冒用我詩文的事。

我置之一笑，「這有什么？之前因娘窈娘也用了我的詩，她們還打我罵我。你是我夫君，怎么用不得？」

我告訴他，我不僅能寫，還能仿他人文風(fēng)。

時政策論也不在話下。

「若是有富家公子想找代筆，我定能勝任。這樣，家里也能松快些。」

施良大為感動，連聲夸自己娶了賢妻。

我一點(diǎn)點(diǎn)吸取他的體魄氣運(yùn)，他便開始消瘦。

隨著時間推移，我臉上的痦子慢慢變小，成了一顆長在頰上的美人痣。

不損姿色，更添了幾分嫵媚。

我終于擺脫了丑女的身份。

自此，施良看我時沒了厭惡，只剩滿目癡迷。

16

接了代筆的活計(jì)后，家里日漸寬裕，我給自己買了不少胭脂水粉，金釵玉器。

但是出門必定戴木簪，身上必定是老氣深色的衣裙，開口不到三句必要夸施良一次。

我日日早起做飯，附近的人家都看得到炊煙，卻又故意將飯做得難以下咽。

施良吃了幾次，便再也不肯讓我下廚。寧肯在外買些小食回來吃。

街坊鄰居人人夸我安分端莊，是難得一見的好女子，說施良有福。

他覺得長臉，也配合著夸我?guī)拙洹?/p>

托施良代筆的富家子聽說他娶了妻，有時便會來家中坐坐。

我只對施良一人笑靨如花，溫聲軟語。

對他人看似禮數(shù)周全，臉上卻冷若冰霜。

不只施良十分受用，洋洋自得，那些富家子看我的眼神也漸漸不對了起來。

一次上菜時，那笑得風(fēng)流倜儻的小郎不經(jīng)意間勾了我的手指。

我故作驚慌地抽回手。

沒幾日，他們開始帶施良進(jìn)賭坊。

這是老手段了。春駐樓里不少姑娘都是這么進(jìn)來的。

一進(jìn)賭坊，就要勾著他欠債，好逼他將妻子妾室典當(dāng)出去。

17

每次施良出門賭錢，我就把財(cái)運(yùn)輸送過去一些，讓他吉星高照。

施良贏了錢，被周圍人吹捧，不禁飄飄然。

「嫻娘，你不知我今日運(yùn)氣有多好！出門就撿到銅錢，一上桌就開始發(fā)財(cái)！跟著我下注的都賺了！」

我滿眼都是仰慕，「夫君可真厲害。我何其有幸，竟能嫁與你為妻！」

他被我夸得哈哈大笑，給我買回一堆東西，承諾以后必定不讓我受苦。

第二日，他又拿了錢，匆匆沖進(jìn)賭坊。

我倚在門邊，目送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有了錢，施良就開始改頭換面。

他穿著綢緞戴著玉冠，身上有了金玉裝飾和陌生女子的脂粉氣息。

街坊議論紛紛，說我是個旺夫命，娶了我之后，原本看著不怎樣的人，竟然憑空就起來了。

我望望天色，盤膝坐在浴桶里，先渡過去一些財(cái)氣，供他今日大賺一筆。

過不多時，我便睜開眼，將他畢生的陽壽財(cái)運(yùn)體魄運(yùn)桃花運(yùn)等氣運(yùn)吞噬殆盡！

一股暖流涌入我的四肢經(jīng)脈，掌命女隱藏在血脈中的傳承功法開始蘇醒。

我心中一喜：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

上古血脈，怎會沒有傳承？

我運(yùn)轉(zhuǎn)功法，一次次嘗試引氣入體。

凡間貧瘠的靈氣隨著氣運(yùn)消耗沖擊我的關(guān)竅穴位，無數(shù)雜質(zhì)涌出我的肌膚。

我睜開眼，四周的一切仿佛被摘去了紗罩，一切纖毫畢現(xiàn)。

洗去血肉經(jīng)脈里的陳年污垢后，我的手臂瑩白如玉，隱隱散發(fā)著光輝。

這可不像死了夫君的女人該有的樣子。

我將污水倒掉，又煮了一桶草藥。

藥浴過后，我渾身被染得蠟黃。

攬鏡自照，更是憔悴不堪。

我把藥渣埋在土里，早早開始生火做飯。

等了許久，終于有人拍響了家門。

「宋娘子在嗎？施郎君在賭坊大賺了一筆，一時喜不自勝，竟死了！」

我聞言大駭，整個人搖搖欲墜，「什么？！」

18

報(bào)喪的人十分同情我。

也是，一個孤零零的女人，沒有男人和孩子，卻有錢財(cái)，豈不就像一塊肥肉，隨便他人生吞活剝。

這世道，誰讓女人也是財(cái)產(chǎn)的一部分呢？

有男人時，她就是有主的財(cái)產(chǎn)。

沒了男人，她就可以被盡情搶奪。

我忍著悲痛，蠟黃著臉前去認(rèn)尸，一路厥過去幾次。

人人都夸我情深義重，有認(rèn)識我的，便跟其他人講我的德行有多出眾，是個怎樣敬畏夫君的女子。

還說施良娶了我之后日漸富裕，可見我是個有福之人。

只是他命不好，明明家族顯赫，卻又被撇下，一看就存不住福氣。

所以受不住這沖天財(cái)運(yùn)，明明賺了錢，卻斃命在富貴之時。

我幽幽醒來，眾人都來勸慰。

我哭了半天，才不得不打起精神，雇人替亡夫整治喪事。

大殮之后，守靈夜里，有人偷偷摸摸翻進(jìn)了我家低矮的院子。

我在靈堂前低頭默念因娘的名字，轉(zhuǎn)頭看到一道黑影。

「不許叫！」

那人捂住我的嘴，兇狠道：「再叫就掐死你！」

我渾身顫抖，一句話不敢說。

手下卻悄悄聚起一團(tuán)蓄勢待發(fā)的靈力。

白燭搖曳的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臉。

白日里風(fēng)流俊逸的容貌，此時卻如豺狼般可憎。

正是我代筆的富家子之一，梁牧。

他慢慢松開手，見我只是哭，沒有喊人的意思，便放緩了聲音。

「嫂夫人莫要喊叫，我只是仰慕嫂嫂風(fēng)姿，不忍見你年紀(jì)輕輕守寡。」

我的淚止不住地流，「我夫還在靈堂之上，你難道不怕他在天之靈前來索命嗎？」

他冷笑一聲。

「施良是個什么東西！我就算把骨頭喂給狗，狗還會對我搖尾巴。

「不過會寫幾手文章，還在我面前充起大了！

「他活著我都不怕，更何況死了？」

我捂嘴哭泣，把唇邊的譏諷藏好。

男人素日愛吹噓他們兄弟情深，可捅起兄弟刀來，卻從不手軟。

他低頭借著燭光端詳我，越看越歡喜。

「嫂嫂，你不知，我第一次在施家見你，就覺得施良配你不上。

「我對你朝思暮想，你卻對我冷冷淡淡，唯獨(dú)對施良那廝柔情蜜意。

「那小人何德何能？你怕是不知，他在外頭包了個粉頭，給她買金釵，卻讓你戴木簪。這樣的男人，要來何用？」

我滿面凄楚，「都是外面的人引誘他，他說過要對我一心一意的……」

梁牧冷哼。

「我勸嫂嫂還是從了我，否則，我就去告官，說你蓄意勾引我，還暗中給施良下了毒。你看廷尉府會怎么判？」

說完，他臉湊過來，就要親我。

我綿軟無力地掙扎，「要么靈堂之上和人私通，要么擔(dān)負(fù)殺夫重罪，你口口聲聲心悅我，可什么時候給過我活路？」

見掙不開，我哀求道：「若是你心里真的有我，就等施良下葬，堂堂正正前來迎娶?！?/p>

引氣入體后的力道真難控制，剛剛差點(diǎn)收不住力將他打飛出去。

梁牧渾然不覺，笑道：「你今日讓我快活了，我肯定風(fēng)風(fēng)光光娶你過門！」

我低喊一聲：「施良一直自負(fù)世家子身份，你就不想知道他為何會娶我這個出身不顯之人嗎？！」

梁牧的動作停下了。

「我是戶部侍郎宋攸的女兒，十三那年被人拐走，前些日子才與父親遞了消息。

「他明面上不會認(rèn)我，可我要是死了，你猜他會不會查？

「這件事里你做的手腳，真的干凈嗎？」

見他不說話，我話鋒一轉(zhuǎn)，又道：「可你若娶了我，日后就有了侍郎岳父的照拂?！?/p>

「梁家就算想給你捐個官做，有門路總比沒門路好，對不對？」

威逼利誘齊上陣，終于將梁牧說得動了心。

商家子的正妻不值錢，他也不是家中長子。

這筆買賣，的確有利可圖。

19

和前朝不同，本朝因戰(zhàn)亂人口銳減，婚姻嫁娶并不受守孝的限制。

嫁進(jìn)梁家后，我才知道，梁牧還有八個小妾，四個通房。

最小的才十三。

和我進(jìn)春駐樓的年歲一樣。

那小丫頭叫草兒，是外地逃難來的，被賣進(jìn)了梁府。

據(jù)說年初還被梁牧踢掉了一個孩子。

可我見她看梁牧的眼神卻亮晶晶的，那分明是歡喜與仰慕。

我問她：「你很喜歡夫君？」

她點(diǎn)頭如搗蒜。

「為什么？他對你很好嗎？」

她的官話并不純正，摻著不知哪里的口音。

「少爺對我好。他雖然打我，上次肚子被踹得很疼，但讓我吃飽飯。

「在家的時候，爹也打我，還不給我飯吃，我餓得半夜喝涼水。

「少爺還會很多東西，會寫字，還會畫畫！我們村的狗蛋，會寫個名字，就被叫文曲星哩?！?/p>

我想起梁牧那筆爛字，不由扶額。

「我教你認(rèn)字，你學(xué)不學(xué)？」

她惶恐搖頭。

「我怎么配讀書識字？那，那就不是我這種人該學(xué)的東西！」

我失望嘆氣，擺擺手讓她下去。

當(dāng)年，我爹雖沒有禁止我讀書識字，但嫡姐不喜讀書，他便不會給女兒們請什么夫子女師。

畢竟我只是個庶女。

我厚著臉皮蹭到嫡兄堂兄身邊，借他們的書和筆墨。

想方設(shè)法進(jìn)入藏書室，一本一本抄錄。

我當(dāng)時的心情，大抵是「貪婪」吧。

不夠，不夠，遠(yuǎn)遠(yuǎn)不夠。

正是這份「不夠」，才讓我時至今日依然受益。

我兩手空空被扔進(jìn)河里，拿不走銀錢，拿不走權(quán)勢，但我可以帶走學(xué)識。

世人都說貪婪是惡的，清心寡欲知足常樂是好的。

可我卻覺著，知足者囿于井底，貪婪者躍出藩籬。

所謂安于現(xiàn)狀，不過是牧羊者對羊群的期許罷了。

羊真的信了，才是天下最可笑的事。

20

自從徹底吸了施良?xì)膺\(yùn)后，我便開啟了新的天賦。

原本我只能從夫婿身上汲取氣運(yùn)。

如今擴(kuò)大到了整個夫族。

我試著大量吸取梁家的運(yùn)道，阻力甚大。

運(yùn)如潮水，有漲有落。

想要徹底吸取一個人的氣運(yùn)，必須在他運(yùn)勢衰落之時，家族之運(yùn)亦是如此。

這便是順應(yīng)了「勢」。

命由天定，運(yùn)由人定。人的一舉一動都影響著自身運(yùn)勢。

行毀運(yùn)之事，自身運(yùn)道就會轉(zhuǎn)衰。

若是施良潔身自好，沒有中套，他也不至于這么快死在我手里。

成婚一月，梁牧便帶我來到侍郎府。

門房老丁頭瞠目結(jié)舌看著我，活像見了鬼。

我微微一笑，「老丁，麻煩通報(bào)父親，嫻娘回來看望他老人家了?！?/p>

老丁急匆匆進(jìn)門匯報(bào)，不多時滿頭大汗地出來，說老爺不在家，他不敢擅專。

梁牧又失望又振奮。

失望于鎩羽而歸，振奮于他真的娶到了一位官家女。

我也很高興。

我爹知道了我還活著，必定寢食難安，怕我毀他名譽(yù)。

思來想去，他只能先下手為強(qiáng)，把我和背后的梁家一起搞死。

世上最讓人快活的事是什么？

莫過于用陽謀讓仇家為你做事。

21

滅門的知府，破家的縣令。

一個官員對于下位者的打擊是致命的。

我爹甚至不需要親自出面，只要語焉不詳?shù)匕凳疽宦暎蜁性S多手下替他分憂。

他們也不用太過分，只需隨便按個核查的名頭，將梁氏的貨物資金扣押一段時日，周轉(zhuǎn)就會出現(xiàn)缺口。

而這個過程中，小吏會像聞到了血味的蒼蠅，涌上來層層盤剝。

很快，梁家氣運(yùn)的云團(tuán)上出現(xiàn)了一個洞，我將那洞撕得更大，日日吸取，修煉不輟。

隨著我修行日深，憑借氣運(yùn)吸收靈氣的速度也逐漸加快。

梁家人眼見著愈發(fā)焦頭爛額，我卻突破了練氣四階。

甚至可以用一點(diǎn)簡單的法術(shù)。

梁牧坐臥不住，拉我出門直奔宋府。

我深知這次去就是龍?zhí)痘⒀?，我爹必定會做好?zhǔn)備，將我徹底斬草除根。

我坐在馬車?yán)镆豢滩桓彝?，瘋狂用靈氣沖擊全身關(guān)竅，再用氣運(yùn)聚攏靈氣。

在無人看得到的半空，我的頭頂生出巨大的漩渦，從四面八方吸取梁家氣運(yùn)。

練氣五階，已破！

梁牧頭頂?shù)臍鉂u漸稀薄，一匹狂奔在街上的烈馬肆無忌憚地沖來，一腳將被撞出馬車的梁牧踏翻！

他肋骨當(dāng)即被踩斷，在路中央口吐鮮血，卻無人敢主持公道。

「夫君！」

我踉蹌奔出馬車，撲在梁牧身上聲聲哀切，那騎在馬上的陰柔少年無趣地撇了撇嘴。

「死了便死了。哭什么？」

他視線投到我身上，突破后仍未消散的靈氣吸引了他，他著魔般下馬來到我面前。

「如此容貌，卻跟了個弱不禁風(fēng)的病秧子，就像珍珠滾入沙土，實(shí)在可惜。」

「若是跟了我，定讓娘子知曉，什么才叫真正的偉丈夫！」

22

我終于釣到了大魚。

輔國公嫡幼子，穆祁。

輔國公是堅(jiān)定的?；逝桑臻L女是后宮麗妃，麾下有數(shù)萬兵馬。

與戚家是政敵。

這次少不得要送戚長瀾一份大禮了。我感嘆。

穆祁如此身份，當(dāng)然不會娶我。

我被他納入府，成了他第五房妾室。

為了掩蓋他當(dāng)街縱馬踩死人的事，梁家被安了個勾結(jié)匪賊為其銷贓的罪名抄家滅族。

數(shù)代積累的財(cái)富也都被穆家吞進(jìn)了肚子。

穆祁性格暴虐，聽府中下人議論，他幼時就以殘忍手段弄死過貓狗。

年歲漸長，虐殺家中奴婢仆從也不是一次兩次。

他的妾室都很怕他，只要他一瞪眼，她們必然瑟瑟發(fā)抖。

我進(jìn)府當(dāng)晚，便雙眼含淚跪倒在地，哭訴梁牧故意誘我夫君施良沉迷賭坊，將他害死后強(qiáng)搶人妻。

我目光楚楚，「郎君救我于苦海，是行俠仗義救苦救難的豪俠，妾結(jié)草銜環(huán)也難報(bào)郎君大恩?！?/p>

穆祁整個人怔住，「旁人都畏我懼我，唯獨(dú)你……竟視我為俠客？」

我堅(jiān)定望向他，斬釘截鐵，「妾不管旁人如何詆毀，在妾看來，郎君的確是頂天立地的真英雄，比那姓梁的強(qiáng)上百倍！」

「今日奴奴有幸侍奉郎君，還望君憐惜?！?/p>

23

穆祁被我哄得心花怒放，一連幾日都宿在我房中。

我趁穆祁開心，便求他，將梁牧的通房草兒救出來給我當(dāng)婢女。

草兒被救出來那日，蓬頭垢面，渾身哆嗦著跪在我面前。

「謝夫人救命之恩，草兒不會說話，以后，夫人讓我做啥我就做啥！」

我摸了摸她頭頂，讓人給她備飯。

當(dāng)初她可以因?yàn)榱耗磷屗燥栵埦托膼偭耗痢?/p>

如今自然也可以因?yàn)槲易屗燥栵埦椭倚挠谖摇?/p>

況且她主動拒絕讀書識字，必然是個守規(guī)矩的。

守規(guī)矩的人做不成大事，卻很適合收來當(dāng)下屬。

24

穆祁曾有一房妻子，前年便過世了。

據(jù)草兒打聽來的小道消息，這位夫人孕期遭穆祁凌虐，難產(chǎn)而亡。

他岳丈身居高位，卻并不在意女兒遭遇，如今還時常喊穆祁出去吃酒。

我不禁想起了我那位慈愛寬仁的父親。

男人，有時小肚雞腸，有時卻又大度得不可思議。

外人都說穆祁暴虐，但我卻覺得，他并非天生殘暴。

蓄意傷人，其實(shí)是因?yàn)樗源嗳酢?/p>

因?yàn)榇嗳?，所以?jīng)不起一點(diǎn)打擊，一點(diǎn)小事就能刺激得他惱怒大吼。

他排解不掉這些挫折帶來的焦躁，就轉(zhuǎn)而將其發(fā)泄在弱小的貓狗仆從身上。

攻擊的表象，掩蓋了一直活在不安感下的自我防御。

就如同犬類，越是小個子，越容易擺出攻擊架勢對人狺狺狂吠。

我摸準(zhǔn)了他的秉性，如馴狗一樣馴養(yǎng)他。

只要他做出我想要的行為，我就會抱著他的頭，用靈力梳理他躁動的精神。

他在我面前越來越放松，越來越依賴我，言談間泄露給我不少有用的信息。

他并不知這些瑣碎的信息意味著什么，乍聽上去都是「二叔幾月份發(fā)了筆橫財(cái)，上千兩的古畫隨手就買了」之類的無用閑話。

我卻能拼湊推演出背后的情報(bào)。

譬如穆家族親兼并土地，與當(dāng)?shù)毓俑唇Y(jié)，私藏鐵礦。

譬如輔國公府在工部的二房貪墨，建堤壩時以次充好。

我將這些情報(bào)一一記在紙條上，塞進(jìn)袖子里。

沒幾天，穆祁帶我出門赴宴。

我并非貴女，坐不了女席，只能和穆祁一起坐在男賓那側(cè)。

宴席上一眾貴族少年醉生夢死，甚至有個侯府世子出聲調(diào)戲我。

不等穆祁開口，便有人沉聲喝止：「還望世子注意言行?！?/p>

是戚長瀾。

他轉(zhuǎn)過頭，幽深的目光死死鎖定了我。

曾經(jīng)的少年將軍，如今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男人。

這幾年他在外征戰(zhàn)，整個人粗糙了許多。

膚色深了，豐神俊朗的臉變得粗糲，眼睛不復(fù)當(dāng)年清亮，而是銳利如鷹隼。

「我的愛妾，不牢將軍惦記。」

說罷，穆祁不悅地將我摟進(jìn)懷里。

戚長瀾目光一暗。

25

我出去更衣時，有丫鬟往我手里塞了紙條，約我去竹林一敘。

我以為會是我想見的那個人，沒想到卻是戚長瀾。

他身軀巍峨如山岳，指節(jié)十分粗大，掌心遍布老繭。

這雙遍布老繭的手如今卻非常不莊重地抓著我的手。

「阿嫻，你這些年去了哪兒？為何會與那穆家的紈绔在一處？」

「你問我這些，是想如何呢？」我問，「與我重修舊好嗎？」

「我……」他一時語塞。

「事已至此，說什么都沒用了?！?/p>

我閉目搖頭，用力掙開他的手，轉(zhuǎn)身就走。

「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嫻娘，你也不是當(dāng)年的戚長瀾?！?/p>

「我們……回不去了?！?/p>

他急忙攔在我身前。

「你別走！

「我去宋家見你時，世叔只說你去了莊子上養(yǎng)病。后來我再問，宋府中人竟說你久病不治，已經(jīng)撒手人寰了。

「你既然沒死，為何不回去？

「阿嫻，這些年，我……我很是想你?！?/p>

想我嗎？

我摸了摸側(cè)臉。

當(dāng)初他看我一眼就難受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如今我沒了痦子，修煉后容貌愈加出色，他又開始對我窮追不舍。

我醞釀了一番情緒，掩面而泣。

「長瀾，我也想你……

「這些年，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被我爹扔進(jìn)水里，掙扎著活下來，不得已委身一個又一個男人。

「可在我心底，只有你才是我的夫君！

「如今你與公主即將完婚，我已是他人妾，我若是有些廉恥之心，就該離你遠(yuǎn)些。

「我們剛剛做的已經(jīng)逾越了，讓公主知道，她那般驕傲，怎能容忍我們?nèi)绱耍俊?/p>

他滿目痛惜，從后摟上我纖瘦的肩膀。

「莫怕，公主性格剛直，最能體諒女子苦楚。你一生坎坷，她定能諒解?！?/p>

我還未說話，就見一旁竹林里鉆出一名小婢。

「好你個戚長瀾，居然在這里與人幽會！你可對得起我家公主？」

她身后，一名紅衣女子手執(zhí)長鞭，如一團(tuán)烈火般沖過來。

戚長瀾面色驟然一變，失聲道：「公主！」

長公主面無表情，一鞭子抽在戚長瀾腳邊。

「把她留下，你滾?！?/p>

戚長瀾護(hù)在我身前，「公主明鑒，當(dāng)初因你我婚事，嫻娘無辜被牽連，九死一生才活下來?！?/p>

「公主若尚有一點(diǎn)憐憫之心，就不該對她下手！」

老實(shí)說，他攔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挺像個男人。

「戚長瀾，在你心里，本宮就是此等心狠手辣、濫殺無辜之人？」

公主冷哼一聲，「她是穆家妾，你在此和她勾勾搭搭，穆家動不了你，殺了她卻輕而易舉?！?/p>

「你到底在幫她還是害她？」

戚長瀾還想說什么，卻被公主瞪了一眼。

「還不快走？若是穆家小兒找來，我自有辦法應(yīng)對?！?/p>

聞言，戚長瀾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公主，猶豫了一番，還是轉(zhuǎn)身離去。

我嘆氣。幸好沒有指望這廝。

見他走遠(yuǎn)，長公主上前幾步，用鞭柄挑起我的下巴。

「這么多年了，你居然真的又出現(xiàn)在了我面前?！?/p>

被迫仰起頭的姿勢很不舒服，我隨手把鞭子撥開，對她微微一笑。

「不錯，只是不知公主當(dāng)年定下的賭約，如今還作不作數(shù)？」

26

我與長公主是在春駐樓結(jié)識的。

那時因娘剛靠我的詞曲傳出才名，便有一位出手闊綽的清秀小公子指名道姓要見她。

小公子給了不菲的打賞，見到因娘后，沒談幾句便面露失望。

「你不是本人?！顾麛蒯斀罔F道。

公子身后面白無須的仆從尖聲怒斥：「小小妓子，也敢誆騙我主？」

他動作利索，三兩下便將因娘按得跪倒在地。

因娘嚇得大哭，不住喚我的名字。

我從里間現(xiàn)身，恭聲道：「望貴人恕罪，不敢欺瞞貴人，您要找的人興許是奴?！?/p>

我抬頭看了一眼，便確定這并非什么公子，而是貨真價實(shí)的女子。

女子，這個歲數(shù)，身邊又有內(nèi)侍。

身上的料子看似低調(diào)，實(shí)則是去年上貢的天香錦。

此人身份，除了那個搶我夫君，害我被扔進(jìn)河里的長公主，不作他人想。

她今日前來，難道為我？

我心下一沉。

長公主揮揮手，讓內(nèi)侍帶著因娘離開。

我細(xì)細(xì)觀察她，見她對我臉上痦子并無任何異色，這才問道：「貴人為何要來見我？」

她肅容道：「求賢若渴。

「我從你的詩中聽到了不平之聲，原本以為會見到一名心懷大志之人?！?/p>

她看著我瘦弱的身板，搖了搖頭，滿目失望。

「可惜?！?/p>

「可惜什么？」

「可惜你雖有才學(xué)，卻無傲骨。明明光靠才學(xué)便足以讓求才之人為你贖身，卻龜縮在這花樓中，任由一身才華埋沒，甚至甘愿將詩作拱手讓給妓子。

「可見你并非我要尋的人。

「今日是某打擾了，告辭?！?/p>

短短兩句話，我便斷定，長公主與我之前所想相差甚遠(yuǎn)。

這樁婚事，其中只怕還有貓膩。

見她起身要走，我不慌不忙拋出誘餌。

「公主為何求賢？是為皇家？為戚家？為十四皇子？還是為公主自己？」

她震驚回頭，「你說什么？」

27

在我成為戚長瀾未婚妻的日子里，我時常能看到他頭上的氣。

和旁人不同，他頭上的氣金光輝耀，云霧繚繞間甚至隱隱有龍吟聲。

這是潛龍之氣。

也就是說，戚長瀾未來，有機(jī)會成為九五之尊。

像這樣天命在身的人，哪怕我有掌命女血脈也不能輕易更改。

否則因果反噬，必有災(zāi)殃。

但公主出身皇家，又與戚長瀾訂婚，未來還會被他奪取自家江山。

若要為戚長瀾量身打造一把奪命武器，還有比公主更適合的人嗎？

我想，應(yīng)是沒有了。

于是我鎮(zhèn)定問道：「敢問公主，可有志于江山？」

她皺起眉頭，大喝一聲：「放肆！」

「你知不知曉，就憑你這句話，本宮就能誅你九族！」

我狡黠一笑。

「我父要是能給我陪葬，那正合我意?！?/p>

「只是不知，聽了這話，圣上和其他皇子殿下，會不會猜忌公主？」

她陰沉地看著我。

我淡笑著看回去。

良久，她道：「本宮對皇位絕無覬覦之心，更無效仿前朝女帝之意。世間綱常不可亂，此話休要再提。」

我慢悠悠道：「公主可知，為何世間男為尊，女為卑？女子為何不如男子？」

長公主聽了這話，愈發(fā)不滿，「你明明一身才學(xué)不輸男兒，為何要自貶？本宮從不認(rèn)為女子不如男子?！?/p>

我搖頭。

「公主此言差矣。

「女子的確不如男子。不然這世間，為何只有男子出將入相，為何只有男子能登頂九五？女子或許能織能繡，能讀能寫，但身不由己，哪怕賺取錢財(cái)也會被父親夫婿占為己有。

「如此看來，女子和耕牛何異？不過比耕牛貴些罷了！」

公主面露忍耐之色。

我接著道：「歷朝歷代，和親者皆是公主。前朝公主和親時曾言，公主受天下人供養(yǎng)，自然該多為蒼生考慮。可皇子王公同樣受天下人供養(yǎng)，怎的就不用如此？」

「好，就算女子不如男子，你告訴我，到底不如在何處？」

公主從袖中取出長鞭，輕輕一揮，桌上杯子便被勾到她手里。

「本宮自幼習(xí)武，刀劍鞭法，弓馬長槍無所不精，可見女子若勤加修習(xí)，體魄未必不如男兒?！?/p>

我點(diǎn)頭道：「這是自然。我自幼熟讀兵法史書，也不認(rèn)為我文采哪里不如男子?！?/p>

公主問：「那你說，哪里不如？」

「一不夠狠，二不夠貪?！?/p>

我輕聲道：「僅此而已?！?/p>

公主瞳孔圓睜。

「狹路相逢之時，一人持刀相向，一人引頸就戮，殿下認(rèn)為，誰會勝？誰會成為人主？誰會淪落為奴？

「男子天性掠奪，女子天性卻是生存。

「掠奪是惡，只求生存是善。女子過于仁善，這便是罪過。因?yàn)槿噬浦皇敲沈_天下人的幌子。

「若公主面前有兩頭野獸，一頭兇惡，饑餓受傷時會發(fā)狂撕咬。一頭溫順，餓便餓了，傷便傷了，整日只知閉目休息。

「殿下只有一塊肉，會喂給誰？

「殿下若是饑腸轆轆，必須殺一頭充饑，會殺哪只？」

公主不言不語，若有所思。

「良善是罪，不貪更是罪。對權(quán)力的貪欲是世間最珍貴之物。若本朝太祖攻下一郡一縣便心滿意足，何來今日泱泱國土？」

我伏地拜禮，「公主有勇有謀，身在皇家，明明有問鼎之能，卻說自己對帝位全無覬覦之心?！?/p>

「公主，此乃大禍啊?！?/p>

28

長公主被我這番話說得心神不寧。

良久，她才道：「你如此聰慧，又有如此心性，為何不離開這春駐樓？」

我搖頭，「非是不能，實(shí)是不愿。

「不瞞公主，我要在此處尋覓我未來的夫君?！?/p>

「哦？」長公主來了興致。

我便將來歷和盤托出：

「公主有所不知，我祖上是仙人，若我想效仿先祖修煉，必須尋覓幾位夫君作為爐鼎?！?/p>

公主失笑，「此等無稽之談，你也信？」

「當(dāng)然信?！刮乙槐菊?jīng)，「天生明主，身邊必有異人降世，輔佐帝星登位。我正是公主的異人。」

我對她眨眨眼。

「若是今日所說之事令公主一時難以接受，公主不妨和我打個賭?！?/p>

「賭？」

「是。數(shù)年后，我便會靠著野心和貪欲往上攀爬。以春駐樓無名婢子之身躋身宮廷，堂堂正正出現(xiàn)在公主面前?！?/p>

「屆時，還請公主多多思量，到底要不要爭?！?/p>

29

「如今，你可算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公主紅衣烏發(fā)，笑著看我。

我搖搖頭，「尚未。今日只是意外罷了。」

「我倒沒想到，你竟然就是那個宋家嫻娘?！?/p>

提起這事，公主面色遲疑，「當(dāng)年之事……」

「當(dāng)年之事，」我打斷她，「將我沉河是我父一人所為，不怪殿下?！?/p>

上位者的愧疚有時是好事，有時卻是催命符。

若是她每次想起我，心里便有個疙瘩，那我早晚會成為她殺之而后快的對象。

我與她對視，使她相信，我口中所說句句是肺腑之言。

「我父當(dāng)初以我姨娘的喪葬之事威脅于我，又深知我才華能力出眾，心性偏激。」

「想來他是怕我日后成了氣候，會因姨娘的事報(bào)復(fù)他。所以才急于鏟除我。」

我誠懇道：「更何況，這樁婚事，其中怕是有內(nèi)情吧？」

公主定定地看著我，突然笑了。

「你果然聰慧。只是那穆家子并非良人，你還是早做打算為好?！?/p>

「公主可是忘了我曾經(jīng)的話？」

我神秘一笑，將袖中的穆家情報(bào)遞到她手中。

「或許，公主能助我一臂之力，幫我贏下賭約呢。」

30

我回到穆祁身旁，他不滿地問我：「怎的去了這么久？」

我露出屈辱又難以啟齒的神色，小聲道：「回去便告訴你……我實(shí)是怕你生氣?！?/p>

他緊鎖的眉頭這才展開。

「你不說我也知道，戚長瀾那廝糾纏你了，是不是？」

我羞憤地點(diǎn)點(diǎn)頭。

「剛剛有人跟我告密，說遠(yuǎn)遠(yuǎn)看見你與戚長瀾那豎子私會，我怎么會信？果然是他糾纏于你?！?/p>

言下之意，若我剛剛粉飾太平，他就要疑心我與戚長瀾是不是有什么茍且。

我暗暗松了口氣。

30

穆家嫡長女麗妃與圣上育有一子，平日和長公主的胞弟十四皇子多有沖突。

如今有了穆家的把柄，長公主自然不會不用。

不過，她更可能將消息暗中傳給戚家，自己按兵不動。

果然，不多時，朝中便有看似中立的文官發(fā)難，上奏彈劾輔國公府。

在有心人推動下，朝堂之中遍地都是反對之聲，紛紛稱輔國公忠心為國，怎么可能放任親族行大逆不道之事，求陛下嚴(yán)懲污蔑者，不要讓忠臣寒心。

朝廷最忌諱結(jié)黨營私，如今朝堂之上人人都維護(hù)輔國公，皇帝怎么可能不為此感到心驚？

他當(dāng)即大怒，不僅要查，還要徹查。

無論誰求情，一律拉下去重罰。

麗妃帶著十六皇子求皇上開恩，卻連皇帝的面都沒見上，直接被罰禁足。

而我爹呢，自從知道我這個睚眥必報(bào)的女兒攀上了輔國公府后，估計(jì)十分寢食難安。

如今有了機(jī)會，他自然要狠狠踩上一百腳。

枝繁葉茂的輔國公府，如今第一次，亂了套。

府中上下一片凄風(fēng)慘雨，穆祁的母親六神無主，開始日日求神拜佛。

道婆就是這時上門的。

她展示了一手非凡術(shù)法，譬如憑空引水，搓指成火。

和戲法不同，道婆的水清冽甘甜，喝一口便覺得精神百倍。

府上人人都說她是真仙。

真仙便說，府上命中有此一劫，若是跨過去，自然一片坦途，跨不過去，堂堂輔國公府便就此煙消云散。

輔國公夫人連忙問，如何跨過去。

道婆手持卦象，做了半天法，最后那卦卻指向我的院子。

說住在此院屬兔的女子命格貴重，若是家里直系子弟娶了她，便可使家宅興旺，克服災(zāi)禍。

院子里只有一個屬兔的女子，那就是我。

穆祁荒唐名聲在外，亡妻又是被他害死的，自然難尋繼室。

扶正了我，若是有用，事過境遷，把我休了便是。

若是沒用，這繼室夫人也是被抄家滅族的命，又有什么妨礙？

輔國公夫人病急亂投醫(yī)，和老夫人商議過后便開了族譜，在祠堂之內(nèi)將我扶正。

宋氏之名被寫上族譜的那一刻，我便看到了這煊赫家族岌岌可危的氣運(yùn)。

它就像一只垂暮受傷的巨獸，奄奄一息趴在那里，引人撕咬。

而我，毫不客氣地笑納了。

31

重謝了道婆后，我便貪婪地吸取著輔國公府的氣運(yùn)。

于是各種彈劾按下葫蘆浮起瓢，壞消息一個接一個。

仿佛這座府邸已經(jīng)被蛀空了，爛透了。

輔國公府人人自危，幾位少夫人的母族開始上門游說女兒和離歸家。

而我，每日被氣運(yùn)和靈氣滋潤得容光煥發(fā)，膚光瑩然，仿若神女。

在輔國公府氣運(yùn)所剩不多的時候，我身穿粗布麻衣頭戴白巾，敲響了登聞鼓。

當(dāng)朝規(guī)定，民告官要被打五十大板，妻告夫要滾釘板。

我用靈力護(hù)著身體，裝作痛苦不堪的樣子，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滾了釘板。

當(dāng)著眾多百姓的面，我渾身鮮血淋漓，厲聲狀告輔國公府嫡幼子穆祁，當(dāng)街縱馬踩死我夫君，將我搶入府邸的惡行。

而穆家為了遮掩命案，竟巧立名目，將富商梁家抄家滅族。

這樁事穆家做得簡單粗暴，時間相隔也不算久，因此極其易查。

沒幾天，廷尉府就調(diào)查得清清楚楚。

釘板銹痕斑斑，滾釘板后高熱而死的人不在少數(shù)，所以妻子敢于狀告夫君的，極為稀少。

如今卻出了個我。

忍辱負(fù)重委身仇人，只為一朝滾釘板為夫報(bào)仇。

這樁傳奇的事一出，立刻傳遍了街頭巷尾。

百姓們有感于我的不易，紛紛稱頌我的堅(jiān)貞和過人膽識。

我成了天下忠貞烈女的典范，甚至有人將我的故事寫成了話本戲曲。

世上之事就是這么古怪離奇，越是賢良的女人，下場越是凄慘。

而我這樣的狠毒女人，卻被夸贊三貞九烈，成了舉世聞名的佳婦。

32

皇帝召見我那天，我吸干了輔國公府最后一縷氣運(yùn)。

絲絲靈氣圍繞在我身周，三花在我頭頂若隱若現(xiàn)。

為了更符合傳說里的樣子，我還用靈力在身上披了一層若隱若現(xiàn)，只對皇帝可見的羽衣。

年老的皇帝就沒有不愛求仙的，對權(quán)力的渴望會使他們生出長長久久擁有這權(quán)柄的想法。

果不其然，皇上一見之下，大為震驚。

「身披羽衣，三花聚頂，五氣朝元，此女乃神女！」

我故作懵懂不知，皇帝便招來他最信服的國師，問他我的命格可有異處。

國師一見我，同樣大驚，「陛下，此女不似凡塵中人！」

見其他人全無反應(yīng)，只有他和國師能看見，皇帝愈發(fā)深信不疑。

國師掐算一番，又道：「這位仙子是下凡歷劫而來，因此命途坎坷?！?/p>

皇帝不住點(diǎn)頭，「是極！是極！」

國師：「如今劫數(shù)已過，仙子本該一片坦途，護(hù)我朝國運(yùn)，卻不知為何，她頭頂似有殺星血光。」

皇帝一驚，「這是為何？」

國師：「還請仙子告知老道，你十三那年是否有一死劫？」

「是。」

「那就對了！死劫的始作俑者便是殺星，他至今仍未打消殺念！陛下，不誅殺此獠，仙子安危難測啊。」

老皇帝問道：「仙子，你不妨告訴朕，你十三那年因何險些身故？」

我咬唇斂目，顫聲道：「回稟陛下，不是小女不說，實(shí)是……不能說?！?/p>

皇帝大怒，「為何不能說？！」

「父皇，兒知曉為何。」

長公主的聲音傳來。

我回頭看去，長公主一身紅裙，如石榴花般熱烈。

「此女就是當(dāng)年和戚長瀾定親的宋二小姐。父皇曾經(jīng)詢問宋攸，想知他二人愿不愿退婚，不愿便作罷。若是退婚，也會為宋二小姐謀一門好親事。

「誰知這宋攸竟喪心病狂手刃親女。

「此后，更是將罪責(zé)推到了父皇和兒身上！」

長公主滿目不忿，「這幾年明里暗里總有人譏諷兒臣搶奪他人夫婿不成，竟將其害死。

「兒百口莫辯，多番探查，這才知道原委。

「想必宋娘子不說，也是出于孝道，不愿狀告親生父親?！?/p>

我已是淚水漣漣，幾乎哭暈過去。

皇帝大怒，「好個宋攸！竟行此有悖人倫之事加害仙子，還假借朕的名義！」

皇上最好聲名，哪怕此事真是他暗示的，必然也不會承認(rèn)。

如今借坡下驢，正好把罪責(zé)都甩給我爹，免得沾染上謀害仙子的因果。

長公主和我遙遙對望一眼，又錯開視線。

當(dāng)年落水時，我曾想，我要讓我爹和戚長瀾悔不當(dāng)初。

解決了我爹，如今便只剩一個戚長瀾。

33

我以仙姑之名被迎進(jìn)宮里。

陛下在京中給我賜了宅子，允我宮內(nèi)外自由行走。

闔宮上下對我畢恭畢敬，連后宮妃嬪都不敢來招惹我。

我抿了口茶，對公主笑道：「如今殿下可信了？」

她在我面前躬身下拜，「還請先生助我！」

我將她扶起，「殿下這是何必？」

她道：「先生為我解決心腹大患，再謝都不為過。如今麗妃和她所出的十六皇子已然失寵，輔國公府一倒，他們便再無威脅?！?/p>

我卻笑了。

「殿下真正的心腹大患，不在后宮之中，而在朝堂之上啊?！?/p>

她沉默半晌。

「你所說的心腹大患，可是戚長瀾？」

我正色道：「正是?！?/p>

她又陷入沉默。

「殿下對戚長瀾，可是有情？」

長公主點(diǎn)頭，「確有一些。

「當(dāng)初京郊救我之事是真。只不過父皇憂心戚氏坐大，想用駙馬之位廢掉戚長瀾。

「誰知訂婚不久地方就生了叛亂，加上南邊遲遲未曾歸順……戚長瀾便又上了戰(zhàn)場?；槭乱惨辉偻七t。」

我看她煩憂的臉，柔聲道：「情之一字的確難參透。我不妨與殿下講點(diǎn)故事。

「我祖上一脈是天上仙人，被稱作掌命女。

「據(jù)說，那時掌命女一族命運(yùn)雙修，生來可以通過締結(jié)姻緣來輸送、共享氣運(yùn)。

「修到小成，可為他人換命，扭轉(zhuǎn)運(yùn)勢。修到極致，甚至能鎮(zhèn)壓一國一派的氣運(yùn)。

「可能這項(xiàng)本領(lǐng)太過逆天，上天降下懲罰，用情愛制約我們。

「于是掌命女世世代代為情而死。

「比如一位女仙，生怕道侶闖不過雷劫，便將自身氣運(yùn)挪與他。自此這位仙姑霉運(yùn)纏身，不僅渡天劫失敗，還觸發(fā)天人五衰，老病而死。

「而她道侶安然無恙，順利渡劫飛升。臨走之前，還為這女仙流了一滴淚呢?！?/p>

公主點(diǎn)評道：「人都死了，這滴淚有何用？」

我笑，「誰說不是呢？

「再說我外曾祖母，據(jù)說，她的道侶心慕另一個女子，這份姻緣是外曾祖母強(qiáng)求來的。

「婚后，外曾祖母哪怕被冷落，依舊默默替修士扭轉(zhuǎn)氣運(yùn)，用自己的運(yùn)勢為他擋災(zāi)。

「此人自此無往不利，闖下赫赫威名，又納了幾個和他愛慕的女子相貌相似的侍妾。

「外曾祖母產(chǎn)后虛弱，扛不住道侶的劫運(yùn)，便歿了。

「修士聽侍女哭訴，知道了夫人的深情厚誼，這才悔不當(dāng)初。

「他整日抱著佳人的畫像緬懷，萬事不顧，我襁褓中的外祖母就被一名不忿的侍妾扔進(jìn)了凡間荒山。

「所幸被趕路去上任的知縣夫婦收養(yǎng)，這才平安長大，將我族血脈傳了下去?！?/p>

公主聽得入神，「真有掌命女？」

我信誓旦旦，「確有其事。據(jù)說我娘我外祖母都旺夫，我本應(yīng)如此，只是我入水一次，便成了煞星命格，死了這么多丈夫?！?/p>

公主嗔怪地瞪我一眼，「本朝女子為了謀求高門，編話本說自己天生鳳命，天生福運(yùn)的也不在少數(shù)。你少來這套?！?/p>

我一笑，「好吧，瞞不過公主。那我便說說人間事。

「春駐樓有一女子，名因娘。公主也曾見過她。她為人愚魯，聽聞有歌姬看上貧苦少年以銀錢相贈，后來此人飛黃騰達(dá)，便為歌姬贖身，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因娘便動了這主意。

「她一連資助十余個落魄文士，殿下猜，有幾個回來報(bào)答她？」

公主搖頭，「我猜一個都沒有?！?/p>

「正是，不僅一個都沒有，甚至有四五個花光了錢又前來糾纏不休索要，最后被春駐樓的龜奴拿棍子趕了出去。

「后來她聽信一男子花言巧語，以為自己能成為世家婦，誰知銀錢被騙了個精光，走投無路，只能找了根繩子吊死。

「此女子是世間難得有恩于我的人，當(dāng)時我便想，若有一日，別人稱呼我不為宋氏，而以名呼之，我便叫宋嫻因罷。

「一為警醒自己，不可輕信男子允諾。二則，因娘難得來世間一趟，也算給她留下一些痕跡。」

「嫻因的意思，我已經(jīng)明白了?！?/p>

公主起身，向我一拜，「女子可以有情，但不能損毀自身，萬事應(yīng)以己為重。」

我將她扶起，也向她一禮，「我主明智?！?/p>

34

輔國公府二房貪墨工部款項(xiàng)的惡果終于初顯。

黃河與淮河接連泛濫，決堤后，無數(shù)百姓流離失所，流民一部分北上，一部分投靠了南邊的偽帝。

皇帝大怒，一時竟氣昏了過去。

醒來后他立即下旨將穆家余孽斬首以平民憤，又讓人調(diào)糧食銀子前去賑災(zāi)。

這之后，陛下的身體就一日日差了下去。

我早就拜托公主將穆祁的妾室通房救出，因?yàn)樗齻円粫r沒地方去，就暫時把她們養(yǎng)在陛下賞賜我的宅子里。

到了穆祁行刑日，我卻聽到兩個人背后咒罵我。

都是曾被穆祁凌虐過的通房。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們，「你們說什么？」

一個叫玉梳的眼圈通紅，「他或許是個混賬東西，但他就算辜負(fù)天下人也從未對不起你。他對你還不夠好嗎？」

另一個叫秋荷的一開始支支吾吾，后來也破罐子破摔，不忿道：「他那么心悅你，有了你之后再也不肯正眼看我們，你為何要這樣對他？」

穆祁皮相的確不錯，精致如好女，只是陰鷙了些。

也難怪能迷惑這些糊涂人。

我淡淡一笑，「那你們就當(dāng)我對不起他好了。我寧愿活著對不起他，也不要對得起他然后去死?！?/p>

我吩咐草兒把剩下的人都叫來，在院子里站成一排。

「有誰憐惜穆祁，看不起我這個叛徒的，站出來?！?/p>

她們互相看了看，猶豫了半天，又站出來了兩個。

草兒怒罵：「你們這些喪良心的！那姓穆的整日把你們折騰得沒個人樣，要不是夫人心善收留你們，早不知道死在哪兒了！今日居然還敢恩將仇報(bào)！」

玉梳罵道：「若我恩將仇報(bào)！那夫人又算什么？讓她一個小小的商人妻入族譜當(dāng)了正頭娘子，輔國公府哪里對不起她！

「她若不站出來，輔國公府今日定然還好好的！我們又怎會淪落到如今無依無靠的境地！

「抽走我們的頂梁柱，再打發(fā)貓狗一般施舍一些飯食，這也算恩德？」

我拊掌笑道：「好，好啊！不料你們對輔國公府如此忠心。

「恰好穆祁今日上路，死無全尸，你們?nèi)羰钦鎸λ樯盍x重，肯定不忍心看他項(xiàng)上空空下黃泉。

「稍后我就請人去刑場說一聲，讓他們將穆祁的尸首送來。你們繡活好，幫他縫一縫腦袋，也算盡心了?！?/p>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瞠目結(jié)舌，不知該說什么。

尸體送來后，我分了間屋子，備齊針線熱水，將這四位好女子和她們涼透了的夫主關(guān)在一處。

剛進(jìn)去看了一眼，有一個就吐了一地，拍門想跑。

我怎么會聽？當(dāng)然讓她繼續(xù)。

剩下三個硬撐著，拿了針線戳進(jìn)去第一針，就開始邊哭邊吐。

半個時辰也沒縫完，我進(jìn)去看了看，笑著說：

「看來諸位的情意也不過如此。」

她們哭得說不出話，倒也沒工夫反駁我了。

這事一出，我真覺得沒意思透頂。

我讓草兒給剩下的女子發(fā)了錢財(cái)，又給她們安置了可以容身的去處。

而這幾位縫腦袋的，就另謀活路吧。

倒是公主知道這事之后笑話我：「我倒看不出，嫻因原來還是個心善的?！?/p>

我搖頭，「我可不是心善，只是做了這些，能讓自己開心罷了。萬事隨心，讓我高興，我就去做，讓我煩躁，我就罷手?！?/p>

「終究還是心慈手軟了些?！构骱掼F不成鋼，「旁人背棄你，你就算并不惱怒，也該狠狠發(fā)落他們。否則你手下的人便會覺得，背棄你沒有任何代價?！?/p>

「到時，你處境危矣！」

聽了這話，我才發(fā)覺公主身上威儀日重。

吸干了輔國公府后，我終于有了新的本事，消耗氣運(yùn)便可開眼觀氣。

我消耗了些氣運(yùn)開在眼上，她頭頂?shù)臍膺\(yùn)里果然多了一絲龍氣。

35

賑災(zāi)銀每下發(fā)一層，便薄一層。

到了百姓手里，幾乎不剩什么了。

下發(fā)的米糧也被摻了霉米，吃了之后腹瀉而死的大有人在。

流民聚集，有的流落成山匪，有的干脆聚眾搶了當(dāng)?shù)毓俑Z倉殺了縣令，拉起反旗來。

戚長瀾是家中獨(dú)子，卻有好幾位驍勇善戰(zhàn)的養(yǎng)兄弟。

他和這些養(yǎng)子率兵掃蕩敵寇，老皇帝仍有戒心，不給軍隊(duì)發(fā)兵器米糧。

我卻知道，戚長瀾私下養(yǎng)了人手經(jīng)商，自己養(yǎng)活軍隊(duì)。

因此戚家軍忠誠度極高，只聽戚氏號令。

按這些日子我查探的消息看，戚長瀾母族明面上清貴，其實(shí)卻與南邊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

我舉目望去，戚家氣候已成。

如今江山看似搖搖欲墜，卻還有一線生機(jī)。

36

老皇帝一生兒子足有將近二十個，只是如今剩的都是些十幾歲少年。

壯年皇子早些年或被皇帝逼反，或蓄意謀反，都死得七七八八，光太子就換了兩個。

自從皇帝病重，我就知道這天遲早會來。

長公主胞弟十四皇子中毒，醒來后如同癡兒。

公主大慟，也一病不起。

被打入冷宮的麗妃和十六皇子里應(yīng)外合，兵圍皇宮，毒殺帝王，發(fā)動政變。

十六皇子將一干兄弟盡數(shù)斬殺，只留下了癡傻的十四皇子。

他又專門命人將我捆上，要將我凌遲，以慰他表弟穆祁在天之靈。

但很可惜，輔國公府氣運(yùn)已盡，看似效忠他的將領(lǐng)早已心生反意。

從龍之功，怎么比得上獨(dú)享大權(quán)？

那叫許開的將領(lǐng)反手殺了十六皇子，聲稱自己被反賊穆氏蒙蔽。

他說軍營紀(jì)律森嚴(yán)，穆家將領(lǐng)斬殺了傳令官，封鎖消息，欺騙兵士京城有難。

如今得知十六皇子和麗妃竟然犯上謀逆，還將其他皇子盡數(shù)除去，他懊悔不已，這才知道自己上了賊船。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他不能一錯再錯，當(dāng)即決定誅殺逆賊，還江山于十四皇子。

于是十四皇子便成了新帝。

人人都知道十四皇子如今中毒癡傻，無法處理朝政。

在清洗了一波朝堂后，許開理所當(dāng)然接過了大權(quán)，成了皇宮實(shí)際上的新主。

37

一切發(fā)生得很快，而此時，戚長瀾和他的養(yǎng)兄弟還在外面剿匪平叛。

聽聞京中發(fā)生的一切，戚家打出「清君側(cè)」旗號，率兩萬大軍一路掃蕩，誓要手刃逆賊許開，營救公主和新帝。

「他這一出玩得可真聰明。把自己摘了出去不說，還有了大義的旗號?！构骱吡艘宦暎缘粑?guī)最w白子。

我不徐不疾落子，「我一個小女子，殺夫也知道要借著大義，更何況戚家一群老狐貍。

「世間之事，沒有個正當(dāng)?shù)拿^是不成的。越是行悖逆之事，越是要將自己打扮得正氣凜然。

「所以啊，日后公主登位，若是遇上貪污謀反之事，要處罰罪魁禍?zhǔn)?，可得好好查查?/p>

「說不定，那些看上去痛心疾首的全參與了，只有被推出來頂鍋的清清白白呢?！?/p>

「是啊?！构髯猿埃刚l想得到，十四的毒是我下的呢？」

我微微一笑，「我也沒想到，殿下竟然對胞弟下得去手?！?/p>

「若我沒下手，他如今已經(jīng)死了。」她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近日來殿下似有心事，不知為何？」我的指尖輕輕敲擊棋盤，「若有不快，早些說出來，我也好為公主消解?！?/p>

長公主沉默片刻，這才對我吐露心事：

「我自幼習(xí)武，在邊關(guān)跟著舅父操練數(shù)年，若不是這身武藝，我也無法在秋狩救下父皇，得了這長公主的頭銜。

「我舅家明明在邊關(guān)也有數(shù)十萬大軍，卻要防著異族，不能輕易調(diào)動。

「我空有一身武藝謀略，卻不能堂堂正正殺上皇位，讓那些男人心服口服。

「如今，許開率兵謀逆，戚家率兵一路北上，我卻只能在這里干等，等著戚長瀾攻破京城，嫁他為后，才能再謀大事。

「如此一來，我將如前朝女帝一般被人臧否，后人也會認(rèn)為我無甚能力，靠著男人才爬上龍位。

「嫻因，我不甘心啊?！?/p>

我鄭重起身，肅容看她。

「殿下此言差矣！

「前朝女將軍羅素衣何其威武，一生戰(zhàn)功赫赫。最后不還是落得個被誅殺的下場！她的確勇武過人，可是她死了，至死仍舊只是一名將軍！

「為何要讓男人心服口服？殿下爭的是一口氣，還是這滔天權(quán)力？爭的是天下，還是男人的認(rèn)可？若是坐擁天下，背負(fù)后世罵名又如何？被人說靠男人又如何？

「殿下要向他人證明自己強(qiáng)，是因?yàn)樵诘钕滦闹校约哼€不夠強(qiáng)。

「強(qiáng)者示敵以弱，弱者才慣愛逞強(qiáng)。蟹蚌以厚殼拒之，刺猬以利刺恐之，蝮蛇以毒牙傷之，皆因它們看似張牙舞爪，實(shí)則柔弱不堪，容易成為他人盤中餐。

「而猛虎熊羆，何曾如此？若是豬羊認(rèn)為虎熊柔弱，主動上門挑釁，對虎熊來說才是一樁美事！

「公主，您要做蝮蛇，還是熊羆？」

公主一時怔住。

片刻后，她忍俊不禁，邊笑邊點(diǎn)著我的腦袋。

「宋嫻因啊宋嫻因，還是你懂得孤的心思！」

我也笑，「現(xiàn)在想想，靠不靠男人有什么妨礙？史書上那些帝王，靠夫人靠岳丈發(fā)家的又不是沒有！豈不是又靠男子又靠婦人！怎的只有女帝要被人非議？

「世人封了女子向上的通道，不許我們讀書做官，不許我們率兵打仗，只許我們嫁人。

「如今連女子嫁人牟利也要斥責(zé)一番，憑什么呢？明明男子靠嫁娶之事牟利更甚。

「不妨看看我，我嫁了這么多男人才走到今天。我才不羞。

「男子好色又自私寡情，嫁人之后謀不到好處反被算計(jì)得尸骨無存的女子多如繁星，能從奸猾的男子手上賺到財(cái)富權(quán)力，怎么不是本事？」

38

那日過后，公主整個人便沉靜了下來。

她往日為人剛強(qiáng)，如今也肯跟我學(xué)著，在某些時刻以柔弱示人。

不知她說了什么，那許開被她哄得服服帖帖，絲毫沒有因?yàn)槠蓍L瀾而生出遷怒。

但他卻為了羞辱戚長瀾，提出要娶公主為妻。

「公主天人之姿，嫁給戚家那小兒著實(shí)可惜，許某愿以國聘之！」

戚家軍近在眼前，許開如今不慌不忙，不過是因?yàn)閮扇f兵馬在他眼里不足為懼罷了。

若是公主嫁了他，他便能想辦法令公主母族的幾十萬戍邊大軍回援京城。

說是看上公主美貌，實(shí)際上還不是心存算計(jì)？

許開是反賊，若公主嫁他，就是大節(jié)有虧。

再當(dāng)戚長瀾的皇后便艱難得多，日后登位也會有阻力。

公主虛情假意應(yīng)付他一番，私底下卻來找我商議。

我絲毫不慌，「現(xiàn)在有一法可解當(dāng)前困局。只是不知公主愿不愿？」

公主抬眸，「什么方法？」

「讓陛下娶我為后?！刮异o靜說道。

十四皇子早有未婚妻，只是一直沒能完婚。

如今他中毒癡傻，又是個傀儡，那女子約莫是不愿嫁了。

公主面露不解，「此事易如反掌，可是為何？你嫁了阿弟，如何就能幫我脫困了？」

「公主可還曾記得，我跟您說過的祖上傳聞？」

如今國運(yùn)傾頹，吸取國運(yùn)加速滅亡是順勢而為。

既能順應(yīng)天命，又能以國運(yùn)修煉，這種機(jī)會我豈能錯過？

公主心念電轉(zhuǎn)，驟然一驚。

「你是說……掌命女？」

「正是?！?/p>

我伸出手，這只手纖細(xì)白嫩，如脂如玉，無一處不完美。

緊接著，我那嫩生生的手心便冒出一團(tuán)火。

火光熄滅，又涌出水來。

「我那幾位夫君，皆是被我吞了氣運(yùn)而死。如今我已經(jīng)快要筑基，成為真正的修仙之人。

「若是讓陛下娶了我，我就能吸取國運(yùn)。本朝國運(yùn)一旦盡失，戚長瀾必定勢如破竹，一路攻入京師！

「屆時，許開又有何懼？

「再者，打仗太快對戚家來說并非好事。他們無法徹底清掃地盤，百姓歸心更是需要時日。速度快意味著隱患眾多。

「待時機(jī)成熟，公主以前朝遺孤身份，大可聯(lián)合所有被戚長瀾觸動利益的舊臣，討伐戚氏逆賊。

「您有了正統(tǒng)，又有母族兵力震懾，又有我這個異人相助，江山豈不是唾手可得！」

我語氣激越，長公主卻并未立刻被我說服。

「嫻因，此事孤要想想。」

她幽深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我那只手上，我假裝沒有看到她視線中隱含的殺意。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公主還沒到求仙問道的歲數(shù)。

她年富力強(qiáng)，不知道老病對人的摧折有多可怕。

哪個壯年的掌權(quán)者面對手持如此力量的手下，不會生出忌憚之心？

她甚至?xí)?，宋嫻因究竟是從何時開始謀取國運(yùn)的？

她和我的相識，到底是意外？還是我有心為之？

臨走之前，公主問我：「你大可以一聲不吭，暗暗謀劃這樁婚事。以你的心機(jī)，嫁給陛下并不是難事。

「到時就算你占了國運(yùn)，我也毫不知情。

「為何要將真相告知我？」

這句話背后潛藏的是另一句話。

「為何要讓我猜忌你？」

我躬身行禮。

「這是臣的底牌，也是臣的把柄。臣將把柄授予我主，就是給了您傷害我的權(quán)力。

「臣知道您這么多事，若是手上沒有能牽制我的東西，您還會放心用我嗎？

「臣所作所為，只為你我君臣之情長久穩(wěn)固?！?/p>

聞言，公主沉默許久。

片刻之后，她抬起頭，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嫻因，你思慮太過周全，如此忠臣，孤實(shí)在慚愧！」

我也滿眼含淚，「只盼我主盡早歸位，以成大業(yè)！除此之外，嫻因別無他求?！?/p>

公主離開時，臉上猶有淚痕，我卻知道，她這些眼淚有多虛假。

她終于學(xué)會了猜忌，學(xué)會了對我虛與委蛇。

曾經(jīng)我教她的招數(shù)，如今都用到了我的身上。

這很好。

這條路本就是一條孤獨(dú)之路，她身為女子，更不能信任任何人，包括我。

更何況，我對她說的話，三分真，七分假。

我把這件事告訴她，一是因?yàn)樗闹袑ξ液推蓍L瀾的過往還有芥蒂。

她知道了掌命女可奪夫族氣運(yùn)之事，隨時都可以告訴戚長瀾。

如此一來，戚長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娶我，更不可能納我為妃。

二是因?yàn)?，求助她是嫁給陛下最快的方法。

越是接近筑基，我越是隱隱感覺到世界的屏障。

凡間靈氣貧瘠，不足以支撐我這樣的修仙者。

只怕筑基之日，就是我脫離本界之時。

屆時，她想不想殺我，會不會忌憚我，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39

果然，第二日，許開就召見了我。

我把臉涂抹得黯淡無光，前去見他。

「聽說是個美人，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顾嫔脸?。

我恍若未覺，繼續(xù)維持著行禮的姿勢。

「聽說，你與陛下情投意合？」

「是?！?/p>

「行，那你就準(zhǔn)備一下，明日便與陛下大婚?！?/p>

「喏?！?/p>

往日帝后大婚，最少也要籌備數(shù)月。

如今這反賊一聲令下，一國之君便要迎娶皇后。

何其荒唐，又何其有趣啊。

回到住處，草兒向我稟報(bào)她打聽來的消息。

「公主殿下說，她曾在母妃死前發(fā)誓，待皇上成婚后她才會嫁人。

「和戚氏逆賊一直未能成婚，也是這個緣故。

「如今夫人您與皇上情投意合，只要成全你們這對佳偶，她就愿與許將軍婚配?！?/p>

我聽得直笑。

這一招多么耳熟，可不就是我當(dāng)初糊弄施良的說辭？

我感慨，「公主長大了。」

聽到這句，草兒吧嗒吧嗒，竟然流下眼淚。

「好草兒，我要做皇后了，你哭什么呢？」

草兒搖頭，「我就是覺得……您太苦了?！?/p>

苦嗎？

我怎么不覺得。

每日醒來，我都會離自己的野心近一些，苦從何來？

我搖頭，「傻孩子，我好得很，怎么會苦？」

草兒鼓起勇氣，「我都聽說了，您和戚將軍原本是未婚夫妻，公主看上了將軍，硬生生拆散了你們。

「如今將軍馬上就要攻入京城，公主擔(dān)憂將軍心底仍有您的位子，便求許將軍把您賜給陛下。

「陛下如今癡傻，下手沒輕沒重，伺候的宮女好多都被失手打傷！您年紀(jì)輕輕的，就沒了指望，如何不苦？」

「指望？」

我自言自語，「我的指望可不是這個?！?/p>

看到草兒仍然滿臉擔(dān)憂，我忍不住寬慰她：「我從官家的小姐淪為青樓的梳頭丫頭，又一步步從那種地方爬出來，如今馬上要成為一國之母，享天下氣運(yùn)。

「這幾年來，我得到的遠(yuǎn)遠(yuǎn)大于我付出的。

「多少女子付出了比我多千倍百倍的東西，最后兩手空空地死去。我覺得這筆買賣，很值?！?/p>

草兒似懂非懂，「可是，錯過了戚將軍，您不會遺憾嗎？」

遺憾嗎？

或許吧。

若是我沒有掌命女的血脈，那我大約不會攛掇公主，或許親身試一試奪位的滋味也未可知。

只可惜，人皇權(quán)力，凡間富貴，和修仙求道如何能比？

我宋嫻因只要最好的，若是能飛升成仙，一百個皇帝我也不做。

「草兒啊?！刮颐念^，「我畢生所求，不在此處?！?/p>

「那在何處？」

「在大逍遙、大自在之處?！?/p>

40

修玉牒官將我名字寫在玉牒上那刻。

我身周忽然刮起大風(fēng)。

那時我和癡傻的皇帝正一同站在祭天地的高臺上。

天地遼闊，各色氣運(yùn)從地縫中涌出，源源不斷灌入我的身體。

如此酣暢，如此痛快！

天地在我掌中，江山任我差遣。

我不禁大笑。

身邊侍從不知我為何發(fā)笑，他們被狂風(fēng)吹得東倒西歪，不得不匍匐在地，免得被風(fēng)吹走。

乾坤氣運(yùn)，人間靈氣，統(tǒng)統(tǒng)聚集在我頭頂。

我體內(nèi)的靈力瘋狂運(yùn)轉(zhuǎn)，隨著功法沖擊奇經(jīng)八脈。

靈氣吸入經(jīng)脈關(guān)竅化作涓滴靈液，靈液如雨匯入丹田。

日暮西山的帝國運(yùn)勢化作上好的補(bǔ)品，滋養(yǎng)我因過度修煉而受損的經(jīng)絡(luò)。

靈液從丹田出發(fā)，化作幾條游魚，分別游向頭頂紫府與腳底涌泉。

游魚化成水蛇，水蛇化成巨蟒。

巨蟒化成蛟，蛟又化龍！

烏壓壓的黑云籠罩四野，云中電光隱隱，雷霆閃動。

紫電青雷兜頭劈下，我推開皇帝，雙手迎接雷劫！

劇痛從手掌傳入四肢百骸，匯聚在我的經(jīng)脈，滋滋電光將我體內(nèi)濁氣殺個粉碎！

第二道紫雷劈出我的孽債，施良，梁牧，穆祁，我爹……這些人聚集在我身邊，發(fā)出痛苦的號叫。

「我或許對不起你們?！刮依淅涞溃缚膳由鷣砭捅皇廊藢Σ黄?，又何嘗有人付出代價？」

「不啃食你們的血肉我不能活，所以，還請諸君去死！」

我指尖涌出數(shù)道烈火，將這幾只心魔驅(qū)逐焚燒。

雷劫一道緊接著一道，不給我喘息的空隙。

不知過了多久，天雷的顏色越來越淺，越來越靠近金色。

雷鳴聲聲！仿若遠(yuǎn)古巨人發(fā)出怒吼，金色天雷以不可阻擋之勢重?fù)粼谖翌^頂！

我渾身被劈得破破爛爛，仰天長嘯：

「吾要天地興風(fēng)雨，金烏安敢出云間——」

瓢潑大雨轟然而至！

我丹田內(nèi)仿佛被劈開一處仙靈居所，無數(shù)靈力隨著氣運(yùn)涌入其中！

遠(yuǎn)處傳訊兵揮鞭策馬，遙遙大喊：

「許將軍——」

「京城——破了！」

41

戚長瀾率軍闖進(jìn)宮門之時，雷劫早已停止。

天邊霞光萬丈，瑞氣千條。

百姓議論紛紛，都說戚長瀾是天降真龍，所以他一入京就生出異象。

許開萬萬沒想到，戚家軍區(qū)區(qū)兩萬兵馬，居然真能攻破京城大門。

他深知自己死到臨頭，絕望之下恨從心起，竟然開始屠戮后宮。

他手底下的士兵也開始到處搶掠殺人，不少先皇妃嬪和宮女慘遭毒手。

殺性一起，他手持染血長刀沖進(jìn)公主內(nèi)殿，獰笑道：「公主可是在等你那好未婚夫？

「戚賊亡我大業(yè)！我今日殺不了他，就殺了他未婚妻給我陪葬！

「黃泉路上有公主相伴，也算一樁樂事！

「就是不知那戚長瀾小兒，被我奪了妻室，該作何想？」

說完，他哈哈大笑。

公主也對他微微一笑。

她手中長鞭一揮，如靈蛇般一口叼住許開的脖子。

鞭子上的長刺扎進(jìn)他的血肉，拼殺多年的將領(lǐng)沒想到，看似柔弱的公主在他面前竟然有反擊之力，整張臉紫脹，緊緊摳著頸間的鞭子。

公主手握鞭柄，用力一拽，許開便重重摔在地上滾了幾圈。

地上全是碎片，許開的后腦不知被什么東西扎入，竟就這么死了。

「我擔(dān)憂你安危匆忙趕來，如今看來倒是多余了?！?/p>

我從角落現(xiàn)身，輕笑一聲。

「今日京城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和你可有關(guān)系？」

公主擦拭著鞭子上的血跡，低聲問道。

「那是我在渡劫。」

我拉著她的手來到窗邊，給她看天邊的祥云彩霧。

金光霞影如流水般從天而降，潑灑在人間。

「托公主的福，我如今已經(jīng)筑基。

「凡間通道被天雷劈開，我馬上便要離開塵世，前往修仙之人云集之地。

「離開之前，想著趕回來救你一次。

「只不過，我這次似乎多慮了?！?/p>

公主聞言一愣，「你……要走了？」

「是啊?！?/p>

我拿出一枚平平無奇的石子塞到她手心，「這個你收好。這塊石頭可以捏碎三次，捏碎后方圓十尺之內(nèi)將出現(xiàn)祥瑞異象。

「什么時候用，你想必心里有數(shù)。

「還有，我的婢女草兒就托付給公主了。她不大聰明，但為人忠心又識時務(wù)，你給她飯吃，她就會效忠你?！?/p>

見我身體逐漸被金光包裹，公主忍不住撲過來問道：「那你何時回來？宋嫻因！你何時回來？」

「或許，待我成仙那天吧?！?/p>

半身隱沒在霞光之中，臨走之前，我留給她一句耳語。

「去吧，去愛他，殺了他，然后取代他?！?/p>

語畢，我對著終于趕到的戚長瀾嫣然一笑，徹底進(jìn)入飛升光柱中。

這一幕，戚長瀾想必此生難忘。

我當(dāng)過他未婚妻，犧牲容貌救他一命，還曾因他而身陷污泥。

如今又在他面前沐浴神光，飛升成仙。

叫他如何能忘？

有我橫在中間，長公主和戚長瀾怕是當(dāng)不了和和美美的神仙眷侶了。

她越愛他，就會越恨他。

天長日久，這對帝后必然會有一場慘烈至極的廝殺。

我要杜絕公主安心居于后位的一切可能，我要逼著她，讓她不得不爭，不得不搶。

可惜，我是無法親眼看到她手握玉璽，坐上龍椅的那天了。

尾聲

趁夜，我晃晃悠悠飄進(jìn)皇宮。

幾個身著官服頭戴烏紗的女子出宮門時猶在為新政爭吵。

提燈巡游的宮女互相小聲道：「最近陛下睡得不大安穩(wěn)，莫要驚動她?！?/p>

我找到公主的寢宮，穿墻而入，靜靜凝視她的睡顏。

她老了。

曾經(jīng)艷若桃李的容貌如春水般被歲月吹皺，她的皮膚變得松弛，手背青筋暴起。

她的眉頭間有了深深的皺痕，想必?zé)┬氖虏簧佟?/p>

她的瞳孔不再透亮清澈，如一潭深不可測的水，不知涌往何處。

「你醒了?！?/p>

我笑道。

「啊，我醒了?！顾f。

「你老了?！?/p>

「是嗎？幾十年過去了，草兒都不在了，我也該老了?！?/p>

說完，她抱怨：「你還是當(dāng)初的樣子。不，你比當(dāng)年容貌更盛了?！?/p>

「畢竟你為政務(wù)操勞，我卻是去求仙問道。仙人總是有些養(yǎng)顏之術(shù)的?！刮彝_玩笑。

「當(dāng)神仙真好啊，深宮內(nèi)苑，來去自如?！?/p>

「也沒那么好?！刮也唤氐?。

「你這些年過得如何？仙界可是處處云宮霧閣，仙葩異草？」

「仙葩異草的確是有的。」我回道，「只是仙界并非仙界，不過是一群求仙的凡人罷了。所行的還是搶掠拼奪的那一套?！?/p>

「跟我講講你這些年的經(jīng)歷吧?！?/p>

她似乎有些累了，半合上眼。

我想了想，一時不知從何講起，好半晌才道：

「我找了個師尊，加了門派，學(xué)習(xí)心法和招式。門派名叫吉星門，上至掌門下至弟子，人人都是倒霉鬼。

「究其原因，本門功法雖然強(qiáng)悍，卻要消耗氣運(yùn)。許多驚才絕艷的弟子都死在了各種倒霉的巧合下。

「所以其他門派都稱我派中人為喪門星?！?/p>

「這功法，倒是適合你?！古劾浜?。

「所以我更需要一位新夫君了?！刮野β晣@氣。

「我在修仙界找的第一位道侶，是一個修仙世家子。他對我很好，溫柔體貼，殷勤備至。風(fēng)姿俊秀，還知情識趣?！?/p>

女帝卻不吃這套，「若他真是個完人，也不至于被你宋嫻因找上門?！?/p>

我狡黠一笑，「是啊，他們家族之所以興盛，是因?yàn)樗麄凁B(yǎng)了一種名為噬靈的蟲子。他們捉來天賦優(yōu)異出身不顯的修士，供蟲子啃食靈根。二十個修士才能養(yǎng)出一條噬靈蟲。

「而服用了噬靈蟲，原本天資平平的修士就能變?yōu)樘祆`根，修為一日千里。

「我嫁過去后，人人夸我賢惠懂事。后來噬靈蟲的事被捅破，這家氣運(yùn)便急轉(zhuǎn)直下，再被我一糟蹋，新的一代竟都是凡人，連五靈根都沒有。

「我那道侶也因?yàn)槊惯\(yùn)纏身，早早被雷劈死了?！?/p>

講完后，我又問：「你呢？身為人皇，想必處處如意罷？」

「哪里如意。處處都是煩心事才對。」

女帝揉了揉眉心。

「當(dāng)了皇帝，就是孤家寡人。沒有了眼睛，沒有了耳朵，京城如何，一州如何，一縣如何，一鎮(zhèn)如何，全靠他人說與我聽，真假難辨。

「朝堂大臣爭吵全為各自利益，世家出身的兼并土地以逃田稅，寒門出身的結(jié)黨營私。朕所做之事合他們心意便是英明神武，不合他們心意便是昏聵庸碌！

「人人貪污，清官難做。清官不與同僚同流合污，貪污的那些便疑心他要告密?；蛘哒_陷于他，或者設(shè)計(jì)他犯錯，拿住把柄，否則便要將其除掉。

「出了事，最后被推出來任我發(fā)落的，沒有一個是罪魁禍?zhǔn)住?/p>

「朕想知道黎民如何生活，可百姓到村正到縣令到知府到朝堂再到皇宮，何其遠(yuǎn)也！一人講話告知另一人，傳至第四人便與原樣相差甚遠(yuǎn)。何況四道府衙？傳到我耳朵里的總是一片太平，可世道艱難，哪有那么多太平？朕就算派人去查，又如何查得了天下？

「時日久了，朕便覺得，所謂皇帝，怕是個個又聾又瞎。

「我說要興辦女學(xué)，讓他們送女兒來讀書。誰知等女學(xué)開辦，卻無人問津。

「世家女自有家學(xué)，看不上魚龍混雜的女學(xué)學(xué)堂。

「商戶女不愁吃穿又無人管束，只愛算賬，覺得學(xué)經(jīng)史無甚用處。

「貧家女要干活，素日還要做工補(bǔ)貼家里，父母親長怎么肯少了進(jìn)項(xiàng)，白白養(yǎng)著女兒，供她讀書識字？

「我便說，送女兒去女學(xué)的人家，每月可拿銀錢補(bǔ)貼?！?/p>

「這可糟了?！刮覈@道。

「是啊。一時之間，拐賣女子之風(fēng)興盛，不少農(nóng)戶的女兒被拐走，只為拿這份補(bǔ)貼。」

女帝搖頭，「朕這才知道，人心難測，看似好的政令，也會被長歪的人心扭曲成惡政?！?/p>

「然后你怎么解決的？」

「我令王公貴女入女學(xué)，世家女若要結(jié)交這份人脈，就要進(jìn)女學(xué)讀書。

「商戶女在女學(xué)中考核若全為甲等，可減免少許商稅。

「貧家女入學(xué)者，可在女學(xué)內(nèi)做工賺取銀錢飯食。工錢高于當(dāng)?shù)鼐鶅r。

「我還令草兒設(shè)立女學(xué)監(jiān)察處，定期明察暗訪。拐賣女子者輕則流放，重則斬首。如此一來，朕的女學(xué)才算有了學(xué)生?！?/p>

做人皇果然辛苦。我暗忖。

「戚家軍對戚長瀾忠心耿耿，舅家的戍邊大軍就算調(diào)回來也需數(shù)月。你手上沒有兵力便想謀朝篡位，怕是艱難得緊。」

「的確不易。」女帝嘆道，「我們成婚時，山河仍破碎不堪，義軍多如泥沙，南方偽帝更是虎視眈眈。

「我陪戚長瀾四處征戰(zhàn)，他負(fù)責(zé)殺敵立功，我便在戰(zhàn)場上借機(jī)施救。他們活了，便成了我的人。

「我挑出頗有潛力的小兵，讓草兒與他們的婦人攀談。我記住他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家中兄弟姐妹幾人，身上可有舊傷，吃喝可有忌口。

「每次替戚長瀾分發(fā)賞賜，我便做得周到體貼。我若身體不適，戚長瀾去做，比起我的總差了一籌。

「若有立功機(jī)會，我就不著痕跡舉薦他們。草兒再與婦人細(xì)說，時日一長，他們皆不知戚長瀾，只感念我的恩德。

「戚長瀾那幾位養(yǎng)兄弟，個個是當(dāng)世豪杰。我便蓄意挑撥，立功少的，我便借戚長瀾之名，說其受傷頗重，厚厚封賞，立功多的，我刻意打壓。幾家夫人也各有齟齬。

「還有些看似細(xì)枝末節(jié)，實(shí)則下了功夫的地方……

「再深的感情也經(jīng)不住瑣碎家怨的消磨。最后戚家軍掃平天下而歸，南方偽帝投降，可人心，也亂了。」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我卻知，這些事哪樣不需要長年累月的水磨功夫？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戚長瀾自負(fù)勇猛，怕是看不到這細(xì)枝末節(jié)之處?！刮腋袊@。

她并未接話，反而轉(zhuǎn)頭問我：「你呢？朕可不信，你這等貪婪之輩只尋一位道侶便罷手?！?/p>

我失笑，她倒當(dāng)真了解我。

「我啊。又尋了一位身負(fù)孽債的道侶后，他那與魔界勾結(jié)販賣修士的門派也煙消云散了?？晌覜]料到，修行界奇人異事無數(shù)，我就算有心隱瞞還是露了痕跡，被有心人盯上了。

「此人無意間得到一本上古魔功，可給女子下情印，讓對方死心塌地戀慕自己。他用這魔功擄掠了許多女修，令她們心甘情愿成為自己的爐鼎，在一深山里建造宮殿，過上了后宮佳麗三千的逍遙日子。

「與魔功伴生的還有一份異女譜，里面詳細(xì)記載了數(shù)百種對男子有助益的女子體質(zhì)。比如純陰之體，琉璃凈體……其中，自然也有掌命女的記載。

「他覺得我兩位道侶的家族門派倒得蹊蹺，細(xì)細(xì)追蹤，找上了我?！?/p>

女帝拊掌大笑，「他明知你殺夫，還敢養(yǎng)虎為患？」

我也忍俊不禁，「他滿心以為，我殺夫只因未曾付出真心。像我這般冷心冷情的女子，越是狠毒，動情后越是無怨無悔。

「他從未吃過教訓(xùn)，向來自視甚高，抓到我當(dāng)天就給我下印，讓我傾心戀慕他。

「然后命令我嫁進(jìn)名門大派，攫取氣運(yùn)，再輸送到他身上。

「只是他不知曉，有的女子傾心戀慕男子，會一心一意聽從，有的女子動心，卻也不耽誤殺人。

「他更是忘了，掌命女之外，我還是一名修士。

「我柔情蜜意，滿心仰慕地靠在他胸膛，暗中卻用法寶擊碎了他的元嬰。

「此獠被我誅殺后，那些女子清醒過來，紛紛嘔吐不止。

「她們拘走了他的神魂，抹去他的神智，后來也不知做什么去了。反正都是他應(yīng)得的，無甚好說。

「只是他死前擺了我一道，待我出山才發(fā)現(xiàn)，人人都知曉了我掌命女的身份。由于我談笑間滅一族一派的本事，竟被評為六大妖女之首。

「我?guī)熥饏s大喜，要我趕緊生女開枝散葉，把這珍貴血脈傳承下去，以后他也不用怕吉星門后繼無人。

「一時之間，修行界男子人人自危，只敢談情不敢與道侶結(jié)契，生怕娶回家一個宋嫻因。如此一來，不過百年，本界高階女修數(shù)量竟然漲了許多。」

女帝樂不可支，指著我哈哈大笑。

「宋嫻因啊宋嫻因，你也有今日！」

我無奈道：「世事難料啊?！?/p>

我唉聲嘆氣了一會兒，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還有件趣事！自從我大大揚(yáng)名之后，有些男子明明貌若老蟾，卻也對我退避三舍。生怕我要嫁他們呢。」

女帝十分感同身受，「男子的確如此。孤曾經(jīng)招幾個貌美兒郎侍寢，朝中那些貌寢之人竟然也心驚膽戰(zhàn)，不敢與孤獨(dú)處。孤難道沒長眼睛的嗎？」

我們對視一眼，又指著對方笑得前仰后合。

安靜對坐片刻，我看天邊泛白，回頭對她莞爾，「公主，臣要走啦?！?/p>

「這么多年了，孤居然又聽到了這一聲公主?！?/p>

她略微渾濁的目光透過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紅衣?lián)P鞭，如石榴花般熱烈的少女。

一晃這么多年，曾經(jīng)的公主在狠心和貪欲的驅(qū)動下，如我設(shè)想的那般成了一國之君。

她做得很好。

「孤知道你是故意的?！?/p>

她突然說道。

「嗯？」

「你故意在戚長瀾趕到時飛升，使他將錯過你引為畢生憾事?！?/p>

女帝道：「孤不怪你，孤感謝你?！?/p>

「沒有當(dāng)過皇帝的人不會曉得，一舉一動掌控所有人生死的滋味有多么美妙。

「孤當(dāng)初年少無知，竟心存情愛，畏懼權(quán)力，何其愚蠢？又何其可笑？

「宋嫻因，孤謝你，給了孤這顆野心。」

「公主客氣了?！刮疑焓诌f給她一粒丹藥。

「天道所定，人皇不能修仙。代代人皇皆有他們的歸處。

「但讓你活久一點(diǎn)，我還是做得到的。」

她不客氣地拿了。

「你曾說，成仙之日才會回來。如今可已成仙？」

我點(diǎn)點(diǎn)頭，又搖搖頭。

「我渡劫期之時，結(jié)識了一位劍修。他面上對我冷淡，卻暗中深愛我，怕我身負(fù)因果太多，會在渡劫飛升之時斃命。便硬生生替我擋了數(shù)道雷劫，就此灰飛煙滅。

「我便勘破心魔，飛升成仙。

「我本體如今還在升仙池里泡著，想著曾經(jīng)的諾言，便分了一縷魂魄下界，前來看看你。」

女帝看我表情，突然問道：「你對此人有情？」

「是啊?！刮页姓J(rèn)了。

「我對他有情愛，有感激，有歉疚。

「可飛升的感覺實(shí)在太過暢快，沒有飛升過的人，恐怕永遠(yuǎn)也體會不到這種極樂。

「我想，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怕是也不會阻止他為我赴死?！?/p>

女帝促狹道：「然后為他流下一滴淚？」

我撲哧一笑，「正是！」

（完）